分析陶淵明詩歌中的象征意象

1、大學(xué)生論壇分析陶淵明詩歌中的象征意象石婷婷陶淵明為我國文學(xué)史上具有承前啟后開拓性的一位偉大詩人。陶淵明身處飽受戰(zhàn)亂的東晉時代,東晉不僅是一個在政治上處于變革的時代,也是一個在文學(xué)上孕育新的生命和轉(zhuǎn)機(jī)的時代。在玄言詩占據(jù)統(tǒng)治地位的一百多年間,文壇上寂靜黯然,而陶淵明作為日后開啟中國詩歌繁榮的先導(dǎo),顯示出 橫素波而傍流,干青云而直上 12的非凡氣派,其有別于傳統(tǒng)的審美觀念,對后世文學(xué)有著深遠(yuǎn)的影響。陶淵明詩歌的最大特點為質(zhì)樸自然,古人對此多有所論及,如嚴(yán)羽將陶淵明與謝靈運的詩作加以比較后,得出 謝所以不及陶者,康樂之詩精工,淵明之詩質(zhì)而自然耳 ( 滄浪詩話 詩評 。元好問亦贊陶詩 一語天然萬古新,

2、豪華落盡見真淳 ( 論詩絕句 。質(zhì)而自然是陶詩最大的特征,但這并不表明陶詩 淡乎寡味 ,讀陶詩是 文已盡而意有余 (鐘嶸 詩品 。正如蘇軾所評的 質(zhì)而實綺,癯而實腴 ( 與蘇轍書 。陶淵明詩歌這兩大特點是與他詩歌中的象征意象密切相關(guān)的。讀陶詩會發(fā)現(xiàn)陶淵明在詩歌中好用 酒、鳥、松、菊 等象征意象。這些意象與陶淵明的田園生活息息相關(guān),不僅是陶淵明詩中之象,更是他的眼中之景,心中之象,他對于人生的獨特體驗自然地滲透進(jìn)了這些意象之中,故使得他的詩歌清新而不失淳厚,自然而不乏蘊藉?，F(xiàn)就陶詩中的主要意象進(jìn)行分析,了解它們在陶詩中的象征意義,以及在陶詩中的重要作用。一、陶淵明與酒陶淵明的一生可謂是詩酒生涯,

3、在蕭統(tǒng)所編的 陶淵明集序 中有云 有疑陶淵明詩篇篇有酒 。在陶淵明的作品中 酒 字出現(xiàn)的頻率確實很高,達(dá)到了四十處之多,將近其詩文篇數(shù)的三分之一,這還不包括言及酒者的,如 杯中物 ( 責(zé)子 之類。事實上,綜觀中國文學(xué)史,文人與酒是緊密相連的,這是一個很有趣的文化現(xiàn)象。但文人們在共同的飲酒主題下,卻借同樣的杯中酒,抒不一樣的心中事,正是 傷心人別有懷抱 ( 藝蘅館詞選 引梁啟超語。性嗜酒 在魏晉并非僅見于陶淵明,竹林七賢個個都 肆意酣暢 ,其中阮籍、劉伶諸人更是以酒為命,縱酒成癖。但在阮籍那里,酒是用來麻醉他的過于敏感的神經(jīng),和逃避司馬氏政權(quán)的高壓,在酒中尋找他心中的 自然 。劉伶的飲酒則是生命

4、價值消解后自我的慰藉。因此,飲酒在阮籍那里多帶有痛苦,在劉伶那里更多帶有佯狂。陶淵明的飲酒雖也與政治有關(guān),但不是為了政治而飲酒,在酒中陶淵明感受到的更多的是心中的愉悅之情。酒就如自然界的自在之鳥與自由之云一樣,都是讓陶淵明陶醉的東西。他在酒中達(dá)到物我兩忘的境界,返歸自然的心境,在酒中體味與思考著哲學(xué)的意味,宇宙、人生和歷史的奧妙。如其 飲酒 之十四:故人賞我趣,挈壺相與至。班荊坐松下,數(shù)斟已復(fù)醉。父老雜亂言,觴酌失行次。不覺知有我,安知物為貴。悠悠迷所留,酒中有深味!陶淵明的飲酒是飲出了酒中的深味,此深味就是 不覺知有我,安知物為貴 ( 飲酒 其十四的玄心,是 縱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懼。應(yīng)盡便須

5、盡,無復(fù)獨多慮 ( 神釋 的洞見,是 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 ( 飲酒 其五的妙賞,是 眾鳥欣有托,吾亦愛吾廬 ( 讀山海經(jīng) 其一的深情。是對人生的思考,泯去后天的經(jīng)過世俗熏染的 偽我 ,以求返歸一個 真我 。是對自然化遷的委順,對生死的順化,是超然悠然的心境。這樣的 玄心、洞見、妙賞、深情 2609構(gòu)成了陶淵明的真風(fēng)流,也使得陶淵明飲出了酒中的真滋味。但我們也應(yīng)注意到,陶淵明的政治詩多與其 飲酒 詩、 述酒 詩有關(guān)。 飲酒 20首作于義熙十三年(417,正值晉宋易代之際。 陶淵明集 (逯欽立校注,中華書局出版中 述酒 后注云: 晉元熙二年六月,劉裕廢恭帝為零陵王。明年,以毒酒一 甕受張祎,使

6、鴆王。祎自飲而卒。繼又令兵人逾垣進(jìn)藥,王不肯飲,遂掩殺之。此詩所為作,而以述酒名篇也。 述酒 就是這樣一篇借酒命題而有政治寓意的作品,這不是一般地借酒抒懷,而是由晉宋易代引發(fā)的更深地逃于酒中的感慨。陶淵明雖然本性恬靜淡然,但他畢竟深受儒家入世精神的熏染,像封建時代許多士大夫一樣,懷有建功立業(yè)大濟(jì)蒼生的壯志,有著 猛志逸四海,騫翮思遠(yuǎn)翥 ( 雜詩 之五的抱負(fù)。在晉宋最動蕩的時期,他自愿投身于政治斗爭的旋渦之中,這與他的本性相違,面對晉宋的政治風(fēng)云,面對儒道二家的入世與出世,他經(jīng)歷著內(nèi)心的矛盾與沖突,正如他在詩中描述的那樣 冰炭滿懷抱 ( 雜詩 其四。在經(jīng)歷了幾番嘗試之后,知道不可為,才毅然歸隱。

7、他在政治旋渦里翻騰過,他的進(jìn)退出處都有政治原因,他一生中幾番心境變化也都與政治有關(guān)。陶淵明是封建士文化熏染下的陶淵明,此時期他心中的悲憤和沖突與政治有關(guān),因此此時的飲酒也更多地與政治有關(guān)。陶淵明已不是安安靜靜體味酒中深味的陶淵明了,而更多地是靠酒的麻醉來抒發(fā)自己心中的憤懣,澆胸中的塊壘。這里與阮籍的飲酒多多少少有些共通處。陶淵明這些借酒命題的政治詩相當(dāng)隱晦地感嘆著時局和世道,但陶淵明的政治態(tài)度,也不過依舊是在冷眼旁觀中帶著對晉室的惋惜而已。這表現(xiàn)在 飲酒 第十八首中。在此詩中陶淵明融合了揚雄和柳下惠之事,并以他們自比,表現(xiàn)了他在易代之際的復(fù)雜心情。前6句以揚雄作陪襯,后4句以柳下惠寄寓深意。此

8、中有一典故, 漢書 董仲舒?zhèn)?: 聞昔者魯公問柳下惠:吾欲伐齊,如何?柳下惠曰:不可。歸而有憂色,曰吾聞伐國不問仁者,此言何為至于我哉? 398柳下惠不但不贊成伐國,而且以魯公向他問伐國之事而憂慮自己是否不被視為仁者。由此可見陶淵明對劉裕準(zhǔn)備篡晉是不贊成的,但也只是冷眼旁觀而已。這正如魯迅所說的: 亂也看慣了,篡也看慣了,文章便更平和。 ( 且介亭雜文 陶淵明把崇尚自然的思想運用到人生和社會的各個方面,他以自然作旗幟,和虛偽的名教、黑暗的政治以及競逐名利的世俗社會相對抗。但他并沒有擺脫名教的束縛,立善求名對他還有誘惑力。崇尚自然和順從名教兩種思想常常在他心中交戰(zhàn),使他不能安寧。明知酒是 促齡具

9、 ( 神釋 ,寫了 止酒 詩,但還是忍不住酕醄一醉,借以忘卻那纏繞在心頭的苦悶。陶淵明不管是因妙賞 酒中深味 而飲酒,還是因宣泄心中的苦悶而飲酒,其飲酒總是達(dá)到了至高境界,能夠飲出酒中真滋味。魏晉人的飲酒主要是由于那個時代的精神苦悶,由于找不到生命的意義和價值的迷茫。而我們從 宋書 所載來看,陶淵明與酒的關(guān)系卻很有藝術(shù)趣味。他不愿見當(dāng)權(quán)者,當(dāng)權(quán)者便用酒來打通他,與之相識。他不解音聲,卻蓄無弦琴一張,每有酒適,便撫弄以寄其意。他在醉后對客人所說的那句 我醉欲眠卿可去 ,更體現(xiàn)了陶淵明的深情。不管我們對陶淵明詩歌中的 酒 這一意象的理解有多少差別,但當(dāng)我們讀到他的詩作的時候,腦中會浮現(xiàn)出陶淵明酒醉

10、后坐于菊花叢中,以手撫弄無弦琴的陶然的樣子,與之相伴的只有清風(fēng)明月。確實, 酒,已成為其人生藝術(shù)化的媒介 450。二、陶淵明與鳥除了酒這一意象之外,在陶集中還會發(fā)現(xiàn)許多關(guān)于鳥的形象的描述,這并非是無意為之,鳥乃是與陶淵明的自然追求大有關(guān)聯(lián)。陶詩中的鳥,或指具體的鳥類,如燕、雁、大鵬、鶴,或只是一般的泛稱,如悲鳥、羈鳥、歸鳥、失群鳥等,這些鳥以其獨特的藝術(shù)形象給人以深刻的印象。這主要是因為它們有著人一樣的性情,詩人將自己的人生體驗賦予在這些自然物身上,讓它們有著詩人的喜、怒、哀、樂,是詩人托物遣興的一種重要手段。既然這些形象寄寓著詩人的思想變化與情感體驗,那么就以詩人一生的情感歷程為線索來分析這

11、些意象所具有的象征意義。陶淵明的一生以辭彭澤縣令為界,分為前后兩期,陶淵明詩集中鳥的形象也大致分為兩類:失意之鳥與適意之鳥。失意之鳥的形象主要出現(xiàn)在陶淵明為官與歸隱的徘徊中。陶淵明的青少年時光應(yīng)是在農(nóng)村田園中度過的,這培養(yǎng)了他 質(zhì)性自然,非矯厲所得 ( 歸去來兮辭序 的氣質(zhì),如 歸園田居 中的 少無適俗韻,性本愛丘山 , 飲酒 之八: 少時壯且厲,撫劍獨行游 , 戊申歲六月中遇火 : 總發(fā)抱孤介,奄出四十年 。從這些詩句中我們可以了解到一個自由放曠、熱愛自然、無拘無束的陶淵明。他那與世相異的志趣,游俠兒般的特立獨行,使得少年時期的陶淵明顯得血氣方剛,氣質(zhì)豪爽,帶著股豪俠之氣。這樣的精神狀態(tài),他

12、在 雜詩 之五很鮮明地反映了出來: 憶我少壯時,無樂自欣豫。猛志逸四海,騫翮思遠(yuǎn)翥。 向往遼闊的天空,懷有四海之志,舒卷自如,適心快意的大鵬,確實是陶淵明青少年時期精神氣質(zhì)的最好刻畫。這與其日后的 精衛(wèi)銜微木,將以填滄海。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 ( 讀山海經(jīng) 其十的精神是一脈相通的。度過了青少年時期的陶淵明開始經(jīng)歷人生中出世與入世的艱難選擇。陶淵明的氣質(zhì)性情是自然真淳的,但他的思想中卻既有儒家的成分,也有道家的成分。在出仕之前,在大自然的陶冶下,養(yǎng)成了 質(zhì)性自然 的 孤介 氣韻,同時又接受儒家的傳統(tǒng)教2 育,表現(xiàn)出儒家的某些精神。例如,他有一種 脂我名車,策我名驥。千里雖遙,孰敢不至 ( 榮木

13、 的汲汲進(jìn)取的熱忱。在40歲時也有 總角聞道,白首無成 的感嘆。這些無不體現(xiàn)陶淵明的政治理想和儒家的入世精神,宋代真德秀就曾說過: 以余觀之,淵明之學(xué),正自經(jīng)術(shù)中來,故形之于詩,有不可掩。 榮木 之憂,逝川之嘆也; 貧士 之詠,簞瓢之樂也。 ( 跋黃瀛甫擬陶詩 但入世之后,在人命危淺、朝不保夕的社會里,士子們?nèi)鄙僖环N精神的依傍,也缺少生命的保障,還何談實現(xiàn)政治理想?陶淵明在長期的官場生涯中,飽嘗了顛沛流離之苦,感到政治之不可為,認(rèn)識了仁政理想之虛幻性,誠如范文瀾先生所言,這是一個 殺奪而濫賞 的社會, 統(tǒng)治集團(tuán)中人得失急驟,生死無常,心情上表現(xiàn)緊張與頹廢 5283,陶淵明從而產(chǎn)生了擺脫現(xiàn)有生存

14、方式尋找新生活的想法。但更深層的原因乃是陶淵明 質(zhì)性自然,非矯厲所得。饑凍雖切,違己交病 ( 歸去來兮辭序 的本性所致。他在詩文中曾涉及到這樣的思想變化,如 雜詩 之五:憶我少壯時,無樂自欣豫。猛志逸四海,騫翮思遠(yuǎn)翥。荏苒歲月頹,此心稍已去。值歡無復(fù)娛,每每多憂慮。氣力漸衰損,轉(zhuǎn)覺日不如。壑舟無須臾,引我不得住。前途當(dāng)幾許,未知止泊處。古人惜寸陰,念此使人懼。這一 多憂慮 正是其 冰炭滿懷抱 ( 雜詩 其四的內(nèi)心沖突的表現(xiàn),在他的心靈深處,有著強(qiáng)烈的沖破官場羈絆、返回田園的熱切愿望, 田園日夢想,安得久離析 ( 乙巳歲三月為建威參軍使都經(jīng)錢溪 。陶淵明在這一時期也塑造了一系列鳥的形象來表達(dá)他此

15、時內(nèi)心的沖突: 望云慚高鳥,臨水愧游魚 ( 始作鎮(zhèn)軍參軍經(jīng)曲阿 , 春雁應(yīng)節(jié)起,高飛拂塵梁。邊雁悲無所,代謝歸北鄉(xiāng);鸝鹍鳴清池,涉暑經(jīng)秋霜。愁人難為辭,遙遙春夜長。 ( 雜詩 這些詩都是奔波仕途所作。他覺得自己的行跡,實在有愧于空中自由飛翔的鳥,水中自在嬉戲的魚。因為飛鳥游魚各得其所,各稱其情,沒有喪失各自自然的天性。而自己卻為了虛無的功名,違背自己的 素志 ,使更為珍貴的本性受到壓抑和羈絆,心中悵然若失,無所歸依,就像 悲無所 的邊雁, 經(jīng)秋霜 的鸝鹍。在這里 高鳥 、 游魚 是詩人 少無適俗韻,性本愛丘山 ( 歸園田居 其一的少年意氣的形象寫照,而 邊雁 、 鸝鹍 則是困于仕途的苦悶的詩人

16、形象。陶淵明在感受到社會的腐敗、黑暗和虛偽后,終而厭倦了這種社會,轉(zhuǎn)而追求一種理想的生活。他思想中道家委順自然的成分最終占據(jù)了上風(fēng),在官80余日后,遂辭去彭澤縣令,歸隱田園。葉嘉瑩先生對此時期的陶淵明有較為細(xì)膩的分析: 如以淵明之志而言,則用世乃其本心,歸田乃是不得已。然而如以淵明之質(zhì)性而言,則歸田方能保全其自然與真淳,而出仕則不免于有 違己交病 之患。所以淵明的歸田,既非為了虛浮的隱居高名,也非為了世俗的道義的忠義,而只是為了在 大偽斯興 的此一人世,保全其一份質(zhì)性自然的 真我 。 6150此時期所描寫的鳥為 失意之鳥 。陶淵明棄官歸隱后,心情是愉悅的, 久在樊籠里,復(fù)得返自然 ( 歸園田居

17、 其一,這正是他當(dāng)時的精神狀態(tài)。陶淵明終于歸田了,從形體上、精神上都釋然了,過著 耕織稱其用 、 歲功聊可觀 ( 和劉柴桑 的生活,這是物質(zhì)生活上的 有余閑 。在精神生活上,不僅有幼子繞膝,還可以 漉我新熟酒,只雞招近局 ( 歸園田居 其五,經(jīng)常與鄰人喝酒賞趣,與先前身在官場 冰炭滿懷抱 的情形,形成鮮明對照,而今真正能夠在自己理想的 樂園 中,享受真正的欣慰與超然。此時筆下的鳥,則為另一種形象,其 歸鳥 最具代表性,凡四首,皆是以歸鳥為喻,抒發(fā)詩人初歸田園的心情。詩中 見林依情、欣返舊棲、宿則森標(biāo) 的有所棲的歸鳥,象征在仕途之中羈旅漂泊、終有所托的詩人。已無 塵網(wǎng) 之絆,詩人的自由解放之情,

18、我們從這些意象中可以領(lǐng)會到。詩人歸隱初期所作的 讀山海經(jīng) 其一,明晰地向我們傳達(dá)了詩人此期的生活狀態(tài)和精神面貌。此時的詩人是親力耕種,雖辛勞卻意趣盎然。 眾鳥欣有托,吾亦愛吾廬 ,詩人正如眾鳥無限深情地依戀著養(yǎng)育它們的樹林一樣,依戀著自然,這是詩人生命的起點也是最終的歸宿。在欣慰自足之中詩人可以體悟宇宙、人生、自然的奧秘,這才是陶淵明日思夜想的 桃花源 式的生活,正如詩人所言 不樂復(fù)如何 !故而詩人如 因值孤生松,斂翮遙來歸 ( 飲酒 其四的鳥兒一樣,懷有 托身已得所,千載不相違 ( 飲酒 其四的誓言。此后的陶淵明尋覓到了內(nèi)心真正的靜穆與平和: 結(jié)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問君何能爾?心遠(yuǎn)地自偏。

19、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此中有真意,欲辯已忘言。 ( 飲酒 其五此時的陶淵明能夠以異乎尋常的慧眼,看出在常人看來具象的南山、秋菊、飛鳥之中常人所看不到的理趣,感受到造物的奧妙,參透人生的真諦。人、山、菊、鳥恍如一物,在宇宙大化之中, 一片化機(jī),天真自具 (王士禎 古學(xué)千金譜 。此時鳥的形象 多表現(xiàn)為適意之鳥。天然造化所鐘的陶淵明是經(jīng)過一番痛苦的抉擇與尋覓之后的回歸。由 失意之鳥 到 適意之鳥 的蛻變過程是痛苦的,朱光潛先生深味其中的甘苦: 談到感情生活,正如他的思想一樣,淵明并不是一個很簡單的人。他和我們一般人一樣,有許多矛盾和沖突:和一切偉大詩人一樣,他終于達(dá)到調(diào)和靜

20、穆。我們讀他的詩,都欣賞他的 沖淡 ,不知道這 沖淡 是從幾許辛酸、苦悶得來的。 7293正是這樣的精神煎熬,才使得陶淵明得到了升華,黑暗與苦難磨練了陶淵明,也成就了陶淵明,使得他的形象在中國文學(xué)史上更為突出,使得他成為魏晉玄學(xué)的終結(jié)者,日后中國古典詩歌輝煌的先導(dǎo)者。鳥這一形象在陶淵明的詩歌中有重要意義。三、陶淵明與松菊事實上陶淵明寫松寫菊的詩篇并不多,可正如袁行霈先生在 中國文學(xué)史 中所說: 但因 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 這兩句太著名了,菊便成了他的化身。 這固然是一個方面,而菊本身的自然屬性與傳統(tǒng)象征意義也成為陶淵明鐘愛它的原因。陶淵明很少描寫到具體的樹木,但松出現(xiàn)的頻率卻相對很高。因此陶

21、淵明為什么選擇松、菊,以及賦予它們的新的含義便值得去研究。在陶淵明的一百多首詩中,寫到菊的只有5處,即 秋菊盈園 ( 九日閑居 、 菊為制頹齡 (同上、 芳菊開林耀 ( 和郭主簿二首 、 采菊東籬下 ( 飲酒 、 秋菊有佳色 (同上。同樣寫到松的,據(jù)我統(tǒng)計在百十首詩中也不超過10處,例如: 青松冠巖列 ( 和郭主簿二首 、 因植孤生松 ( 飲酒 、 青松在東園 (同上、 班荊坐松下 (同上、 松柏為人伐 ( 擬古九首 、 青松夾路生 (同上等。從這些詩句中,我們可以感受到詩人對松、菊的喜愛之情。松、菊因具有不畏嚴(yán)寒的屬性,歷來為人所稱道,被認(rèn)為是君子與崇高精神的象征。屈原在 離騷 中寫到: 朝

22、飲木蘭之墜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 ,以香草名花來贊美品質(zhì)的高潔。在 論語 子罕 中也有 歲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 來贊揚松柏及君子的精神?？梢娝?、菊所代表的象征意義已為古人所充分認(rèn)識,但在陶淵明的精神世界中,松、菊又有著別樣的意義與更深刻的內(nèi)涵,詩人將自己的人格與精神外化在了這兩種事物上,因而使它們的形象更突出,內(nèi)涵更豐富。在陶淵明的詩歌中,松、菊的意象大致可分為兩類:一類是詩人眼中之象,一類是詩人心中之象。下面就對這兩類意象做分析:陶淵明詩歌中松、菊的原型意象,即詩人眼中之象有: 秋菊有佳色 、 松柏為人伐 、 班荊坐松下 、 菊為制頹齡 、 秋菊盈園 。在這些詩句中,詩人在敘述這些意象時,所

23、寫的僅是具象的松、菊,即為紀(jì)實之句。當(dāng)然這些意象的選取,其中也多少含有對松、菊不畏嚴(yán)寒的品性的欣賞與仰慕。我們分析的重點應(yīng)是第二種意象,即詩人心中之象。只有這類意象才是詩人人格與形象的真實寫照,是詩人精神的折射。如 飲酒 其八:青松在東園,眾草沒其姿。凝霜殄異類,卓然見高枝。詩中含有傳統(tǒng)的香草、惡草之喻,以眾草喻奸佞小人。 眾草沒其姿 顯然含有社會黑暗,小人當(dāng)?shù)乐? 雖懷瓊而握蘭,徒芳潔而誰亮! ( 感士不遇賦 可是當(dāng)寒霜降臨,眾草衰頹死去,只有不畏嚴(yán)寒的青松仍高高挺立。在 殺奪而濫賞 的社會,只有真正的高潔之士才能始終保持自我的高風(fēng)亮節(jié)。陶淵明此處的青松顯然被賦予了詩人自己的人格與節(jié)操,含

24、有自勵、自勉的意思。 飲酒 組詩作于歸隱田園以后,在選擇退守,疏離主流群體之后,在東晉茫茫的黑夜之中,陶淵明需要一種精神與意志來幫助他尋覓心中的 真我 ,渴望有某種力量載他渡過這一段人生的沼澤。青松 上枝干于青云,下枝通于三泉 ,卓然立于凝霜之中的姿態(tài)給了他經(jīng)受住人生志節(jié)考驗的勇氣。我們再來看 飲酒二十首 其四:棲棲失群鳥,日暮猶獨飛。徘徊無定止,夜夜聲轉(zhuǎn)悲。厲響思清遠(yuǎn),去來何依依。因值孤生松,斂翮遙來歸。勁風(fēng)無榮木,此蔭獨不衰。托身已得所,千載不相違。在這首詩中詩人將自己喻為失群鳥。陶淵明用一生來尋覓與求索自己精神的故鄉(xiāng)與歸宿, 前途當(dāng)幾許?未知止泊處 ( 雜詩 其五。陶淵明的一生軌跡就是徘

25、徊 回歸,就猶如 徘徊無定止 的歸鳥終有所托。這里的 孤生松 就是詩人的止泊處 田園 他生命與精神的依托之所。任世間風(fēng)云變幻,陶淵明用 拼卻一生休 換來了一句沉甸甸的人生誓言 托身已得所,千載不相違 。葉嘉瑩先生對陶淵明這一段尋覓過程,有過詩意的分析: 自淵明詩中,我們就可深切地體悟到,他是如何在此黑暗而多歧的世途中,以其所秉持的、注滿智能之油膏的燈火,終于覓得了他所要走的路。而且在心靈上與生活上,都找到了他自己的棲止之所,而以超逸而又固執(zhí)的口吻,道出 托身已得所,千載不相違 的決志。所以在淵明詩中,深深地揉合著仁者的哀世的深悲、智者欣愉的妙悟。 6151此后陶淵明的心境是平和與沖淡的, 采菊

26、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 ( 飲酒 其五。詩人4 以他一顆妙賞與洞見的玄遠(yuǎn)之心,將人、山、菊、鳥投于宇宙大化之中,委順自然,一片化機(jī)。這時的 菊 既是詩人眼中具象的菊,又是詩人心中化象的菊,這菊自然也就成了詩人的象征,成為了象征高情遠(yuǎn)志的意象。四、儒道交互影響 陶詩四類意象的共通處陶淵明熟諳儒家學(xué)說, 詩文中引用儒家經(jīng)典很多,僅 論語 就有37處 8。他有儒家的入世精神,也像儒家那樣重視個人的道德修養(yǎng),但不拘守儒家經(jīng)典的章句,顯得通脫而不拘泥。他說: 好讀書,不求甚解。每有會意,便欣然忘食。 ( 五柳先生傳 有時更將孔子稱作 汲汲魯中叟 ( 飲酒 其二十,這與漢儒的態(tài)度很不相

27、同。他贊揚孔子,但又有點將孔子道家化的傾向。他深受老莊思想的影響, 在詩文中有70篇用了 老 、 莊 的典故,共77處之多 8。安貧樂道與崇尚自然,是陶淵明思考人生得出的兩個主要結(jié)論,也是他人生的兩大支柱。而這些都是儒道兩家的交互影響在陶淵明身上留下的深深印記。詩人自身存在著矛盾的因素:既淡然恬退又積極進(jìn)取。在仕途時深覺心為形役,不禁生出 望云慚高鳥,臨水愧游魚 ( 始作鎮(zhèn)軍參軍經(jīng)曲阿作 的羞愧, 終返班生廬 以后又有一種 有志不獲騁 ( 雜詩 其二的失落。 儒家超越生死是通過立德、立功、立言的人事奮斗,賦予短暫的人生以崇高的價值和密集的意義,在現(xiàn)實人際和短促人生中贏得永恒;道家則是通過與大化

28、同流而與大化同在。 954陶淵明作為魏晉時期的士大夫,正是儒家主張通過現(xiàn)世功德來確立自身生命價值的思想,使他長期擔(dān)心自己 奇名之不立 ( 感士不遇賦 ,待到真的 白首無成 ( 榮木序 時他便寢不安席: 日月擲人去,有志不獲騁;念此懷悲戚,終曉不能靜。 ( 雜詩十二首 之二這使得陶淵明開始了多次的出仕嘗試,但是他的人生志向與自己的精神氣質(zhì)卻有著內(nèi)在的沖突,出仕又厭仕,始出便思?xì)w,成了陶淵明每次出仕的心理模式。詩人經(jīng)歷了人生的一段徘徊期,陶淵明頻繁地忽而出仕忽而歸隱,表明他此時仕有仕的苦惱,隱又有隱的不安。這時的飲酒有著逃避政治、擺脫內(nèi)心苦悶的意味,詩人此時只能 且進(jìn)杯中物 ( 責(zé)子 ,在酒中找尋

29、向往的平和。這一時期,鳥這一意象又多含失意之意, 春雁應(yīng)節(jié)起,高飛拂塵梁。邊雁悲無所,代謝歸北鄉(xiāng) ( 雜詩 ,失落的 邊雁 是詩人當(dāng)時內(nèi)心的真實寫照。儒家的入世精神使他義無返顧地投入仕途,但詩人質(zhì)性天然,受不了繩墨的約束,失意與焦慮在所難免。 園田日夢想,安得久離析。終懷在歸舟,諒哉宜霜柏。 ( 乙巳歲三月為建威參軍使都經(jīng)錢溪 他選擇了 擊壤以自歡 的生活道路,毅然拂衣歸里。他回到了自己日夜夢想的田園。這時他的內(nèi)心才真正得以平復(fù),他才終于達(dá)到了純粹的自然之境,此時道家對于他的影響更多地體現(xiàn)了出來。陶淵明既然否定了立善求名的功利人生,而取 縱浪大化中 ( 神釋 的審美式超越,其生命價值近于老莊。

30、 久在樊籠里,復(fù)得返自然 ,詩人內(nèi)心的喜悅溢于言表。在 歸園田居 其五中詩人寫到 山澗清且淺,可以濯吾足。漉我新熟酒,只雞招近局。日入室中暗,荊薪代明燭。 一條山澗、一只雞、一根荊薪,這些平平常常的事物,在已得其所的詩人心中便有了生活與生命的情趣。這時的詩人終于真切地體味到酒中的真滋味。作為陶淵明化身的鳥也已不再是 悲無所 的羈鳥,而成為 雖無昔侶,眾聲每諧。日夕氣清,悠然其懷 、 晨風(fēng)清興,好音時交。矰繳奚施,已卷安勞 ( 歸鳥 的自由之鳥。詩人在一片天然化機(jī)之中,于酒中體味人生的真滋味,感受適意之鳥的無所羈絆,是那個怡然自得的東籬先生。此時陶淵明更多地具有道家與自然合一的傾向。但正如朱光潛

31、先生所說 淵明是一個絕頂聰明的人,卻不是一個拘守系統(tǒng)的思想家或宗教信徒 尤其不見得淵明有意要做儒家或道家 ( 詩論 陶淵明 。因而陶淵明體現(xiàn)了晉宋之際名教與自然合一的時代特點:儒道兼綜,孔老并重。達(dá)到了人生的化境 既 放浪形骸之外 又 謹(jǐn)守規(guī)矩之中 961。五、言有盡而意無窮正是陶淵明激烈的情感沖突和豐富的內(nèi)心世界,以及象征意象的巧妙運用,使他的詩歌有著世人少有的質(zhì)樸自然,而又不乏蘊藉淳厚,富有余味。他的田園詩有的是通過描寫田園景物的恬美、田園生活的簡樸,表現(xiàn)自己悠然自得的心境。如 山滌余靄,宇暖微霄。有風(fēng)自南,翼彼新苗 (5時運6。寫山村的早晨,晨霧漸漸消失,南風(fēng)使新苗長上了翅膀,一/翼0字

32、使畫面栩栩如生,更可見自然的可愛之處與詩人的欣喜之情,雖用白描手法,但正如王國維所說的/一切景語皆情語0(5人間詞話6。再如5歸園田居6其一:/少無適俗韻,性本愛丘山。誤落塵網(wǎng)中,一去三十年。羈鳥戀舊林,池魚思故淵。開荒南野際,守拙歸園田。方宅十余畝,草屋八九間。榆柳蔭后檐,桃李羅堂前。曖曖遠(yuǎn)人村,依依墟里煙。狗吠深巷中,雞鳴桑樹顛。戶庭無塵雜,虛室有余閑。久在樊籠里,復(fù)得返自然。0這首詩的藝術(shù)風(fēng)格就是平淡自然,這是和詩人的詩歌的內(nèi)容以及表現(xiàn)上的特點分不開的。陶淵明的詩歌的主要內(nèi)容是平淡的田園風(fēng)光,農(nóng)村的日常生活,以及處于這種生活中的恬靜的心境。在5歸園田居6中,詩人筆下的田園是/方宅十余畝,

33、草屋八九間。榆柳蔭后檐,桃李羅堂前。曖曖遠(yuǎn)人村,依依墟里煙。狗吠深巷中,雞鳴桑樹顛0,詩人攝取的全是日常生活中 習(xí)見習(xí)聞的再平常 不過的 景物, 而這些 景物又 是通 過樸素的 語言, 白描 的 手法, 真率 自 然地 抒 寫 出來 的, 使人感到 真好 像是 /從 胸中 自然 流出 0, 沒 有一 點斧鑿的 痕跡。而 /曖 曖遠(yuǎn) 人村, 依 依墟 里煙 0, 一 遠(yuǎn) 一近, 使畫 面更 具層 次感, / 狗吠 深巷 中, 雞 鳴桑 樹 顛 0, 以 動喻 靜, 以 有聲 襯無 聲, 更 顯出 鄉(xiāng)間 的寧 靜、 和平。詩中所 寫雖為 村野平常 之物, 常 見之景, 一經(jīng)陶淵明 點化 也都 詩

34、意盎 然了, 正如 司 空圖 5二 十四詩品 6所說: / 俯拾 即 是, 不 取諸 鄰, 俱道 適往, 著手成春 0, / 不著一字, 盡得 風(fēng)流 0。讀陶淵 明的田 園詩使人真切地體味到自然的無限樂趣。 陶淵明的哲理詩也無魏晉時期的玄言詩那般地 枯澀無味, 玄而又 玄, 而是 透過人 人可 見之物, 普普 通通之事, 表達(dá)高于世人之情, 寫出人所未必能夠悟 出之理。陶詩重在寫心, 寫那種與景物融而為一的、 對人生了悟明澈的 心境, 寫 出他 自己胸 中的一 片天 地。 /陶詩發(fā)乎事, 源乎景, 緣乎情, 而以理為 統(tǒng)攝 0 (袁行霈 5中國文學(xué)史 6 , 平平淡淡, 卻又 理趣盎然。 5歸園田居 6其四就是情景事理四者渾融的佳作: 久去山澤游, 浪莽林野娛。 試攜子侄輩, 披榛步荒墟。 徘徊丘隴間, 依依昔人居。 井灶有遺處, 桑竹殘朽株。 借問采薪者, 此人皆焉如? 薪者向我言 B /死歿無復(fù)余 0。 /一世異朝市 0, 此語真不虛! 人生似幻化, 終當(dāng)歸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