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話里的語言學

笑話里語言學呂叔湘選自呂叔湘《語文常談及其他》(海教育出版社年版)。本文論述笑話中所用的語言手段，包括諧聲、拆字、歧義、歇后等，闡明了笑話產生的語言學原理文所引的例子是古代的笑話有些不容易理解。自讀本文，要注意理解這些笑話的意思在這基礎上把作者的觀點有些不懂的問題可以和周圍同學討論一下。如果有興趣，還可以找?guī)讉€現(xiàn)代笑話，看看它們是否符合作者所說的道理；如有不符合的，要弄清它們所包含的語言學方面的道理，給本文作個補充。一般所說“笑話”范相當廣體上包括諷刺和幽默兩類話什么引人發(fā)笑，這是心理學的問題我無研究不出一點所以然柏格森有一本書名就叫《笑，我沒看過。很多笑話跟語言文字有關，我就談談這個。我取材于三本書：周啟明校訂清笑話四種》1983第版；王器輯錄歷笑話集》1956初版；任二北編著優(yōu)語集》，年版。附注里分別用周、王、任代表。先舉一個有名的例子。唐朝懿宗的時候，有一個“優(yōu)人”相當于外國f，字叫李可及，最會說笑話。有一回慶?；实凵眨蜕械朗恐v經完了，李可及穿著儒士衣冠，登上講臺，自稱“三教論衡”。旁邊坐著一人，問：“你既然博通三教［三教］指儒教、佛教、道教。，我問你，釋迦如來是什么人”李可及說：“女人?！迸赃吥莻€人吃一驚，說：“怎么是女人?”李可及說：“金剛經》里說，‘敷座而坐’，要不是女人，為什么要夫坐而后兒坐呢?”又問太老君是什么人”回答說是女人問人更加不懂了。李可及說：“《道德經》里說‘吾有大患，為吾有身，及吾無身，吾復何患’要不是女的，為什么怕有身孕呢?”又問子是什么人?”回答說是女人以得”回答說：“《論語》說：‘沽之之!吾待賈者也?！皇桥?，為什么要等著嫁人呢”一個笑話包括三部分一分利用“敷”和“夫”同音而和“兒”同(唐朝婦女自稱為“兒”。二部分利用“有身”的兩種解釋，即歧義。第三部分利用“賈”字的兩種讀音，就是故意念白字，本來該念ｇ，卻把它念成ｊｉǎ(這是今音，但唐朝這兩個音也是不同的)。一諧很多笑話是利用同音字，也就是所謂諧聲。諧聲往往利用現(xiàn)成的文句。例如：唐朝有個道士程子宵登華山上了跤一個做郎中官的宇文翰給他寫信開玩笑，說：“不知上得不得，且怪懸之又懸?！边@里就是套用《老子》：“上德不德，是以有德”和“玄之又玄，眾妙之門”子是道家的經典，給道士的信里套老妙很。

宋徽宗宣和年間，童貫帶兵去“收復”燕京，打了敗仗逃回來。有一天宮中演劇，出來三個女仆，梳的鬏兒都不一樣。頭一個梳的鬏兒在前面，說是蔡太師家里的。第二個梳的鬏兒在旁邊，說是鄭太宰家里的。第三個滿頭都是鬏兒童大王家里的。問她們?yōu)槭裁催@么梳，蔡家的說：“我們太師常常朝見皇上，我這個鬏兒叫作朝天髻?！编嵓业恼f：“我們太宰已經告老，我這個鬏兒叫做懶梳髻?！蓖业恼f們大王正在用兵打仗，我這個是三十六髻這用“髻”諧計”三十六計是上計”是南朝齊就傳下來的成語。明末清兵入關南下，當時的大名士并且在明朝做過大官的錢牧齋，穿戴清朝衣帽去迎降遇到一位老者棍兒敲他的腦袋是多愁多病身你個傾國傾城帽這兩句是套西廂記一本四折里的“小子多愁多病身當他傾國傾城貌”帽”跟“貌”同音把貌”字換成帽”字連“傾國傾城”的含義也變了由比喻變成實指了。笑話利用諧聲，有時候透露出方言的字音。例如：有一個私塾老師教學生念《大學》，先念朱熹的《大學章句序》，念了破句］指在不是一句的地方讀斷或點斷。把“大學之書古之大學所以教人之法也”念成“大學之古之大學所以教人之??閻王知道了小鬼去把他勾來“你這么愛‘之’字，我罰你來生做個豬?！蹦莻€人臨走說：“您讓我做豬，我不敢違抗，我有個請求：讓我生在南方。”閻王問他為什么，他說：“《中庸》書里說：‘南方豬強于北方豬’。按《中庸》原文是：子路問強，子曰方之強歟北方之強?抑強歟?這個笑話的關鍵在于拿“之”字諧“豬”字，這是部分吳語方言的語音，在別的地區(qū)就不會引人發(fā)笑了。蘇州有一個王和尚，因為哥哥做了官，他就還俗娶妻，待人驕傲。有一天參加宴會，別的客人跟演戲的串通了整他。戲里邊有一個起課

［起課］一種用搖銅錢看正反或掐指頭算干支以推斷吉兇的占卜法。

先生穿得破破爛爛上場，別人問：“你起課很靈，怎么還這么窮呢”按劇本里的臺詞，起課人的回答是：“黃河尚有澄清日，豈可人無得運時?”這位演員故意說道：“被古人說絕了，說的是：王和尚有成親日，起課人無得運時?！笨腿藗兇笮?，王和尚趕快逃走。這也是利用蘇州話里“黃”和“王”同音，“親”和“清”同音(改詞跟原詞既然同音，其區(qū)別大概在于語調上的分別，原詞是，，改詞是3，1，3。)又，原詞的上句有出處《越備史》說詩人羅隱投奔吳越，病重，吳越國王錢镠去看他，在臥室墻上題兩句詩：“黃河信有澄清日，后世應難繼此才?！庇袝r候，利用通假字的不同音義。例如“說”字本意是說話，又與“悅”字相通，古書里常常把“悅”寫成“說”朝萬歷年間張居正做宰相讓道官提反對意見——科道指給事中和御史都所謂言有人就編個笑話來諷刺他。說是科道官出了一個缺，吏部文選司郎中向張居正請示張正說“科道官最難得適當?shù)娜丝组T下的幾個大弟子也未必都合適?！崩芍姓f：“顏回德行好，可以用吧”張居正說：“《論語》里說，顏回聽了孔子的話，沒一句不說出去，不能用。”郎中說：“子夏文學好，可以用吧?”張居正說：“孔子說過，子夏這個人，聽我講道他也說，出去看見繁華世界他也說，不能用?！崩芍姓f：“冉求能辦事，怎么樣?張居正說：“孔夫子說，冉求啊，我講的他沒有不說的，不能用。”郎中說：“子路這個人倒還可以，就怕他太魯莽?！睆埦诱f：“孔子去見南子夫人，子路不說，這個人可以放心用。”

有一個私塾老師教學生念《大學》，念到“於戲前王不忘”，把“於戲”二字照常用的字音讀了。學生的家長跟他說，應該讀做“嗚呼”。到了冬天，教學生念《論語》，注釋里有一句是“儺雖古禮而近於戲”師把“於戲”讀做“嗚呼”生家長說這“於戲”這師很生氣在他的朋跟前訴苦說這東家真難伺候只於戲’兩個字，從年頭跟我鬧別扭，一直鬧到年底?！倍鹁幮υ挼娜艘渤３Ｔ谧中紊献鑫恼拢饕遣鹱?。舉三個例子。宋朝國子監(jiān)博士郭忠恕嘲笑國子監(jiān)司業(yè)聶崇義，說：“近貴全為聵，收龍只作聾，雖然三個耳，其奈不成聰?！甭櫝缌x回答他說：“莫笑有三耳，全勝畜二心?！泵鞒髮W士焦芳的臉黑而長，很像驢臉。當他還沒高升的時候，有一天跟他的同事李東陽說：“您擅長相面，請您給我看看。”李東陽看了半天，說：“您的臉，左邊一半像馬尚書右一半像盧侍郎將也要做到他們那么大的官”“（”左“（”右，乃是“驢”字。清朝有一個平恕，做官做到侍郎。曾經做過江蘇學政，大搞貪污，名聲很壞。有人編了一出戲，名字叫《干如》，開場白是：“忘八，喪心，下官干如是也?！笨磻虻亩夹α??！案伞笔恰捌健弊秩サ簟鞍恕比纭笔恰八　弊秩サ簟靶摹蔽慌_后來被總督參了一本，奉旨革職充軍而死。這三個笑話一個比一個尖銳，頭一個還只是一般的開玩笑，第二個就有點叫人受不了了，末了一個是指著鼻子罵——大概那位學臺大人不在場，要不然演員沒這么大膽。拆字以外，念白字也常常用來編笑話。舉一個時代相當早——是宋朝——已經成為典故的例子。相傳有一位讀書人路上經過一個私塾，聽見里邊的老師教學生念“都都平丈我”，進去糾正。事情傳開之后，就有人編了個順口溜：“都都平丈我，學生滿堂坐；郁郁乎文哉，學生都不來?！碑敃r有一位文人曹元寵曹組，在一幅《村學堂圖》上曾經題詩一首：“此老方捫虱，群雛爭附火。想當訓誨間，都都平丈我?！比缭谡Z義方面著眼的，首先是利用某些語詞的多義性。例如：有一個做小買賣的兒做了官成了老封翁有一天他去見縣官縣請他上坐，他堅決不肯?？h官說：“我跟令郎是同年，理當坐在您下首?！边@位老封翁說：“你也是屬狗的嗎”里就是利用“同年”的兩種意義。

有一個和尚做了幾十個餅，買了一瓶蜜，在屋里吃私食。沒有吃完要出去，把餅和蜜藏在床底下，交代徒弟：“給我看好餅。床底下瓶子里頭是毒藥，吃了就死。”和尚出去之后，徒弟把蜜涂餅，大吃一氣，吃得只剩兩個。和尚回來，看見蜜已經吃光，餅只剩兩個，大罵徒弟：“你怎么吃我的餅和蜜”徒弟說：“您出去之后，我聞見餅香，饞得熬不住，就拿來吃怕師父不肯饒我吃了瓶里的毒藥尋死想到現(xiàn)在還沒死師父大罵：“你怎么就吃掉了這么多”弟把剩下的兩個餅塞在嘴里，說：“這么吃就吃掉了?！睅煾干焓忠蛲降?，徒弟跑了。這里是利用“怎么”的兩種意義：師父問“怎么”是“為什么”(why)的意思，徒弟故意把怎么”理解為“怎么樣”(how)的意思。有一個人尊奉儒釋道三教了位圣人的像個道士來了把子的像安在中間。一個和尚來了又釋迦的像挪中間一個書生來了又孔子的像挪在中間這位圣人相互說“們本來好好兒的被人家搬來搬去，把咱們都搬壞了里利用“搬”字的兩種意義，搬動和搬弄。最早的笑話書相傳是三國魏邯鄲淳的《笑林》，里邊有一條說：漢朝司徒崔烈用鮑堅做他的屬下官第一回去見節(jié)錯到的人請教人說“隨典儀口倡”，意思是贊禮官怎么說你就怎么辦。鮑堅誤會了，以為要他跟著贊禮官說。進見的時候的說“拜”也“拜”禮說“就位”也“就位”下的時候他忘了脫鞋，臨走的時候找鞋找不著，贊禮的說“鞋在腳上”，他也說“鞋在腳上”按：英語Followme也可以有兩種意思，電視節(jié)里的是“跟我說”，回答問路的說Follow是“跟我走”。)歧義的產生也可以是因為語句的結構可以有兩種分析。有一個青(俗稱睜眼瞎)跟人打官司，他說他是瞎子。問官說：“你一雙青白眼，怎么說是瞎子”回答說：“老爺看小人是青白的，小人看老爺是糊涂的?！边@兩句話的本意是：你看我看得清，我看你看不清。但是也可以理解為：你看，我是清白的；我看，你是糊涂的。這就變成大膽的諷刺了。有些詞語，寫出來，加上標點，就沒有歧義了?！跋掠晏炝艨吞炝羧瞬涣簟?，這是個老笑話，不用再說有一個也是常被人引用的齊優(yōu)人石動筒問國學博士：“孔夫子的門下有七十二賢人有個是大有幾個還沒成年”博士說：“書上沒有?！笔瘎油舱f：“怎么沒有已者三十人，未冠者四十二人。”博士問：“何以見得”石動筒說：“《論語》里明明說，‘冠者五六人’，五六得三十，‘童子六七人’，六七四十二，加起來是七十二?！边@要是寫成“五六人”和“六七人”，就不可能加以曲解了。唐朝武則天時代有一個老粗權龍襄做瀛州刺史。過新年，有人從長安給他寫信：“改年多感，敬想同之?！彼眯沤o衙門里別的官員看，說：“有詔書改年號為多感元年?！北娙舜笮堖€不明白是時有在專名旁邊加記號的習慣多”二字沒有專名號，就不會誤解了。四歇及他

笑話里也常常運用歇后語。先舉一個《千字文》的例子。有一個縣尉名叫封抱一，有一天來了一位客人身短小眼有毛病鼻子堵塞封抱一《字文歇來嘲笑他：“面作天地玄，鼻有雁門紫，既無左達承，何勞罔談彼?！彼木浒岛包S、塞、明、短”四個字。另一個例子，有一個窮書生給朋友祝壽，買不起酒，奉上一瓶水，說：“君子之交淡如。”主人應聲說：“醉翁之意不在?！狈謩e隱藏“水”字和“酒”字。有一個用上句隱含下句的例子，也可以算是廣義的歇后。梁元帝蕭繹一只眼瞎，當他還是湘東王的時候，有一天登高望遠，有個隨從的官員說：“今天可說是‘帝子降于北渚’元說的思是‘目眇眇兮愁予’吧”“眇”是偏盲辭·九歌·湘夫人》里的。歇后是把要說的詞語隱藏在別的詞語背后，近似謎語。從修辭的角度看，跟歇后相對的是同義反復，笑話書里也有引用的。例如：有一個詩人作一首《宿山房即事》七絕：“一個孤僧獨自歸，關門閉戶掩柴扉。半夜三更子時分，杜鵑謝豹子規(guī)啼?！庇肿鳌对伬先濉罚彩且皇灼呓^秀學伯是生員睡貪鼾只愛眠陋荒疏無學術鐘朽駐高年從信息的角度來看但這種同義反復里邊有羨余信息般言語里也有羨余信息。例如：有一個秀才買柴，說：“荷薪者過來?！辟u柴的因為“過來”二字好懂，就把柴挑到秀才跟前。秀才問：“其價幾何?賣柴的聽懂“價”字，說了價錢。秀才說：“外實而內虛，煙多而焰少，請損之。”賣柴的不懂他說些什么，挑起柴來走了。笑話里不但可以涉及修辭學，還可以涉及邏輯學。有一個秀才很久不上縣學老師那兒去了，縣學老師罰他作文一篇，題目是《牛何之》。這秀才很快把文章做完，它的結語是：“按‘何之’二字兩見《孟子一曰‘先生將何之’一曰‘牛何之’然則先生也，牛也，二而一，一而二者也?！边@個結語的邏輯犯了中項不周延的毛病。最后說幾個避諱的例子。從前有避諱尊長的名字的習俗，有時候就鬧出笑話。避諱跟歇后一樣都把要說的字眼隱起來近似謎語。舉兩個例子代時馮道連著做了幾個朝代的宰相是個大貴人有一門客《子第章頭句就是“道可道非常道”。這位不敢說“道”字，就說：“不敢說，可不敢說，非常不敢說?！蹦纤螘r候有個錢良臣做到參政(副)的小兒子很聰明書遇到“良臣”就改稱“爹爹”一《孟今之所謂良臣之所謂民賊也他念道“今之所謂爹爹，古之所謂民賊也?！蹦阏f可笑不可?避諱不限于名字，也可以是不吉利的字眼。宋朝有個秀才叫柳冕，最講究忌諱，應考的時候，特別忌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