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中乳母形象分析

《紅樓夢》中乳母形象分析

《紅樓夢》描繪了數(shù)百個典型的人物，包括貴族之子和充滿痛苦和辛苦經(jīng)營的仆人。目前,學術(shù)界對《紅樓夢》中的乳母形象論述得還比較少,本文擬就這一問題談一下自己的看法,并就教于諸位方家。一、對李氏家族的認識乳母是指被雇為別人哺育嬰兒的婦女,又稱奶母、奶媽。在《紅樓夢》中,賈府的公子、小姐們自幼都有乳母,但是小說中描寫得比較多的只有三位:寶玉的乳母李嬤嬤,賈璉的乳母趙嬤嬤和迎春的乳母。李嬤嬤在第三回已出現(xiàn),在第八回正式登場,在所有的乳母中,她出場的次數(shù)最多。她登場時,寶玉已經(jīng)過了吃奶的年齡,她的主要任務是負責寶玉的日常生活,特別是穿衣、吃飯等問題。例如,寶玉在薛姨媽家吃飯時想要喝酒,其他的人都不反對,只有李嬤嬤屢屢出來勸阻。在勸阻無效時,她又警告寶玉說:“你可仔細,老爺今兒在家,隄防問你的書?！睂氂衤犃舜嗽?立刻變得垂頭喪氣、無精打采,沒有了喝酒的興致?？梢?她對于寶玉的性格還是非常了解的。她在回家之前,還特別吩咐小丫頭子們:“悄悄的回姨太太,別由著他,多給他吃?！痹谶@里,她是一個對寶玉比較關(guān)心而又喜歡嘮嘮叨叨的老嬤嬤形象。不過,《紅樓夢》突出的主要不是李嬤嬤對寶玉的關(guān)心,而是李嬤嬤的居功自傲。例如,寶玉特意從東府里帶給晴雯的豆腐皮的包子,李嬤嬤未經(jīng)寶玉同意,就悄悄帶回家給自己的孫子吃了;寶玉留給襲人的酥酪,李嬤嬤也不顧小丫頭們的勸阻,賭氣給吃盡了。即使如此,她還憤憤不平地說:“我不信他這樣壞了。別說我吃了一碗牛奶,就是再比這個值錢的,也是應該的。難道待襲人比我還重?難道他不想想怎么長大了?我的血變的奶,吃的長這么大,如今我吃他一碗牛奶,他就生氣了?我偏吃了,看怎么樣!你們看襲人不知怎樣,那是我手里調(diào)理出來的毛丫頭,什么阿物兒!”(19回)襲人、晴雯是寶玉最得意的兩個丫鬟,李嬤嬤尚且不放在眼里,其他的丫鬟們就更不用說了。甚至寶玉自己的東西,李嬤嬤也敢自作主張。寶玉泡了三四次后才出色的楓露茶,李嬤嬤也毫不客氣地給吃了。甲戌本《紅樓夢》在第八回中,有一段針對李嬤嬤的脂批:“奶媽之倚勢亦是常情,奶母之昏聵亦是常情。然特于此處細寫一回,與后文襲卿之酥酪遙遙一對?！崩顙邒叩摹盎杪槨?由此可見一斑。平心而論,李嬤嬤的話也并非沒有道理。寶玉長到這么大,確實有她的一分辛勞在里面。不過,李嬤嬤也明顯地有倚老賣老之嫌。寶玉曾生氣地罵丫鬟說:“他是你那一門子的奶奶,你們這么孝敬他?不過是仗著我小時候吃過他幾日奶罷了。如今逞的他比祖宗還大了。如今我又吃不著奶了,白白的養(yǎng)著祖宗作什么!攆了出去,大家干凈!”(8回)“逞的他比祖宗還大了”,在某種程度上反映了李嬤嬤的真實心態(tài)。其實,最讓李嬤嬤感到心理不平衡的,是現(xiàn)在襲人、晴雯等丫頭在寶玉心目中的地位都比她高了。在第二十回中,襲人因為生病躺在床上,沒有見到她進來,她就罵襲人說:“忘了本的小娼婦!我抬舉你起來,這會子我來了,你大模大樣的躺在炕上,見我來也不理一理。一心只想妝狐媚子哄寶玉,哄的寶玉不理我,聽你們的話。你不過是幾兩臭銀子買來的毛丫頭,這屋里你就作耗,如何使得!好不好拉出去配一個小子,看你還妖精似的哄寶玉不哄?！?20回)李嬤嬤認為,寶玉之所以不理她,是因為受了襲人等丫頭們的挑唆,是寶玉忘恩負義,“逞著丫頭們要我的強”。其實,這主要是因為寶玉已經(jīng)長大了,不再像以前那樣依賴她了,與她的關(guān)系也不像小時候那樣親密了;況且她已經(jīng)“告老解事出去的了”,連寶玉的小丫頭們敢于都對她不理不睬了,甚至罵她為“好一個討厭的老貨”。在等級制度森嚴的賈府,李嬤嬤的生活處境應該說還是相當不錯的。寶玉雖然想攆走李嬤嬤,但只是醉酒之后的一時沖動,并沒有付諸實施。即使是她無理取鬧時,賈府里的主子們對她也很是遷就,并沒有懲治她。如她輸了錢遷怒于人,與寶玉的丫鬟吵鬧,寶釵等人勸寶玉說:“你別和你媽媽吵才是,他老糊涂了,倒要讓他一步為是?！蓖跷貘P則勸李嬤嬤說:“好媽媽,別生氣。大節(jié)下,老太太才喜歡了一日,你是個老人家,別人高聲,你還要管他們呢;難道你反不知道規(guī)矩,在這里嚷起來,叫老太太生氣不成?你只說誰不好,我替你打他。我家里燒的滾熱的野雞,快來跟我吃酒去?！?20回)這里,王熙鳳等人對李嬤嬤實在是比較客氣的,并沒有訓斥她。我們只要把她和賈府里所謂“半個主子”姨娘們的遭遇相比,就會很清楚地看到這一點。如果說李嬤嬤的不滿和牢騷,主要是對往日榮耀、體面生活的緬懷和追憶,她的倚老賣老或仗勢欺人都不過是為了占點小便宜,獲得心理上的滿足感。那么,迎春的乳母就有點過分了。她不但聚眾賭博,是三個大頭家之一;而且還偷了迎春的攢珠累絲金鳳等物品去賭。雖然她沒有在小說中正式出場,但是我們從她的兒媳婦的言辭中,可以看出這是一個比較刁鉆的老嬤嬤。賭博的事情暴露以后,她被打了四十大板,攆出不用。她的兒媳婦還逼著迎春去向賈母求情,并以贖回攢珠累絲金鳳作為討價還價的資本,似乎她偷首飾的行為也是正當?shù)牧?她明明花了迎春的銀子,卻抱怨迎春多花了她三十多兩銀子。庚辰本《紅樓夢》在第20回李嬤嬤罵襲人的一段話中,有畸笏老人的眉批曰:“特為乳母傳照,暗伏后文倚勢奶娘線脈,《石頭記》無閑文并虛字在此?！彼^“后文倚勢奶娘”,就是指迎春的乳母。而且,我們可以看出,迎春的乳母的一些行為,主要是針對迎春本人的,她看到迎春性格懦弱,就處處挾制迎春?！都t樓夢》中的另一個乳母形象,是賈璉的乳母趙嬤嬤。趙嬤嬤在小說中出場次數(shù)不多,她的主要活動大多在第十六回。趙嬤嬤為了給自己的兒子趙天梁、趙天棟兄弟在賈府找個差使,去找賈璉夫婦,王熙鳳就順水推舟,讓他們兄弟兩個跟著賈蓉到姑蘇聘請教習、采買女孩子。不過,趙嬤嬤的情況比較特殊,她在小說中是個過渡性的人物,小說描寫她主要不是為了塑造這個人物形象,而是為了“引出通部脈絡,所謂由小及大,譬如登高必自卑之意。”(庚辰本脂批)一方面,小說通過趙嬤嬤之口揭露了“接駕”的實質(zhì),“不過是拿著皇帝家的銀子往皇帝身上使罷了!誰家有那些錢買這個虛熱鬧去?”這就為后文元妃省親的奢華局面埋下了伏筆;另一方面,又通過她的出現(xiàn),塑造了王熙鳳幽默詼諧、見風使舵的性格特點。二、乳母的婚姻賈府中的乳母很多,但是在小說中大都一帶而過,得到詳細描繪的比較少,這在某種程度上反映了乳母地位的卑微。在賈府這個大家庭中,她們似乎是一群可有可無之人。即使如此,與明清其他小說中的乳母形象相比,《紅樓夢》中的乳母形象仍然有著自己鮮明的特點,主要表現(xiàn)在以下方面:1、明清其他小說中的乳母大都是正面形象,《紅樓夢》卻突出了乳母的討厭與可惡,小說重點描繪的三位乳母,基本上都屬于反面形象。明清小說中的乳母,往往與小主人的關(guān)系特別親密,在小主人的命運發(fā)生轉(zhuǎn)折的時候,她們能夠挺身而出,與之同甘苦、共患難;特別是小說中女主人公的乳母,往往對其婚姻大事特別關(guān)心,主動為之出謀劃策。如在小說《夢中緣》中,水蘭英的乳母王老嫗見到書生吳麟美風度翩翩、人才出眾,就勸水小姐嫁給他。當水蘭英的母親不同意這門婚事時,水蘭英就只好自嘆命薄。王老嫗卻鼓勵她主動追求,積極把握自己的命運,她說:“人生雖有天命主張,然人盡可以回天,性定可以立命,你若是拿定主意始終不變,這段姻緣到底由我主張,就是天命也限不住你?！?7回)又說:“先王禮法之設,所以束庸流而不可以束佳人才子,如崔鶯之薦枕于張生,文君之私奔于司馬,正所謂知權(quán)達變也。”(8回)她想方設法為兩人傳遞消息,巧妙地安排她們在尼庵約會,使兩人得以定情。在《說唐后傳》中,柳金花因見薛仁貴寒冷難耐,就私自給了他一件衣服,父親以為她與薛仁貴私通,想要把她處死。她在萬般無奈之下,在乳母顧媽媽的陪同下逃離出來。她們在路途中遇見了薛仁貴,顧媽媽就自作主張,把柳小姐嫁給了薛仁貴。在薛仁貴投軍征遼的十幾年中,只有她在家中陪伴著柳小姐辛苦度日,直到薛仁貴凱旋歸來,是一位任勞任怨的乳母。在《忠烈俠義傳》中,員外柳洪見到未來的女婿顏查散家境貧寒,就想退婚,將女兒另許他人。柳金蟬的乳母田氏聽到后,十分著急,就勸小姐“不可為俗禮所拘”,晚上約顏生在內(nèi)書房相會,“小姐將私蓄贈些與他,叫他另尋安身之處。俟科考后,功名成就,那時再來就親?！?35回)她很關(guān)心小姐的婚姻,深怕她所嫁匪人。雖然柳小姐最后并沒有赴約,但是田氏對小姐的關(guān)心仍然可以看出來。另外,在《女仙外史》中,唐賽兒的乳母鮑仙姑不但教給她四書五經(jīng),還教給她兵書戰(zhàn)策。在她以后率兵起義的過程中,鮑仙姑發(fā)揮了積極的作用。在《兒女英雄傳》中,安驥的乳母出場次數(shù)不多,她的丈夫華忠,對安驥恭恭敬敬。在安驥出門在外的時候,他竭力地幫助公子,也是一位忠心耿耿、值得信賴的仆人。從上述乳母對小姐婚姻的考慮和安排來看,她們比較注重對方的人品和才華,而不太重視其門第和等級,她們經(jīng)常鼓勵小姐突破封建禮教的束縛,大膽地去追求愛情,反映了社會下層民眾的愛情觀和婚姻觀。而《紅樓夢》中乳母與小主人的關(guān)系大多比較疏遠,如寶玉與李嬤嬤,迎春與自己的乳母,都是如此;賈璉與趙嬤嬤的關(guān)系,表面看來似乎不錯,實際上也比較疏遠,否則他也不會把趙嬤嬤托付的事情置之腦后了?！都t樓夢》中的乳母們對公子、小姐們的婚姻,基本上沒有發(fā)表自己意見的機會。兩者相比較而言,我認為《紅樓夢》對乳母與小主人之間關(guān)系的描寫更加真實,反映了作者直面現(xiàn)實、不回避生活矛盾的清醒態(tài)度;明清其他小說中乳母與小主人關(guān)系的融洽,在某種程度上是對于現(xiàn)實生活的一種美化。2、《紅樓夢》中乳母的身份雖然比較低下,但是她們在賈府中的地位卻比一般的奴仆要高些。這種特殊的身份和地位,是她們擅作威福的重要原因之一?！都t樓夢》中的乳母大都是賈府的世代奴仆,沒有什么人身自由。如李嬤嬤是寶玉的乳母,她的兒子李貴也跟著寶玉為仆人。迎春的乳母的兒子、兒媳婦都是賈府的奴仆,在主子面前必須遵守賈府的禮法。用平兒訓斥王住兒媳婦的話來說:“姑娘這里說話,也有你我混插口的禮!你但凡知禮,只該在外頭伺候。不叫你進不來的地方,幾曾有外頭的媳婦子們無故到姑娘們房里來的例?！?73回)趙嬤嬤是賈璉的乳母,吃飯的時候卻不敢與鳳姐、賈璉在炕上共坐,只能在炕沿下吃飯。也就是說,這些乳母雖然是長輩,但是同時也是奴才,她們要想辦成什么事情,必須依靠身為晚輩的主子的勢力。在賈府中,乳母仗著小主子的勢力作威作福,幾乎是人所共知的事實。賈母深有體會地說:“大約這些奶子們,一個個仗著奶過哥兒姐兒,原比別人有些體面,他們就生事,比別人更可惡,專管調(diào)唆主子護短偏向。我都是經(jīng)過的?！?73回)趙嬤嬤也對賈璉說:“我也老了,有的是那兩個兒子,你就另眼照看他們些,別人也不敢呲牙兒的。”(16回)迎春的奶嫂也說“你滿家子算一算,誰的媽媽奶子不仗著主子哥兒多得些益,偏咱們就這樣丁是丁卯是卯的,只許你們偷偷摸摸的哄騙了去。”寶玉的乳母李嬤嬤在賈府能夠得到較好的待遇,主要是因為寶玉是賈母的命根子,是賈府里的鳳凰?！澳敢宰淤F”,李嬤嬤自然可以倚老賣老。賈璉、鳳姐夫婦是榮國府里的總管,對于府中的丫鬟、小廝有生殺予奪的權(quán)利,趙嬤嬤自然也就可以乘機拉關(guān)系、走后門。迎春的乳母敢于聚眾賭博、偷竊,她的兒媳婦敢于逼迫迎春去求情,則主要是看準了迎春為人懦弱。如果將《紅樓夢》中的乳母與《金瓶梅詞話》中的乳母如意兒相比,我們發(fā)現(xiàn)《紅樓夢》中的乳母不但衣食無憂,而且在其他方面的待遇也要比如意兒強多了?！督鹌棵吩~話》中的如意兒,是李瓶兒的孩子官哥兒的乳母,她原本是平民,“年三十歲,新近丟了孩兒,不上一個月。男子漢當軍,過不的,恐出征去無人養(yǎng)贍,只要六兩銀子,要賣他”。(30回)她是因為生活沒有著落而被丈夫賣掉的。作為乳母,她的生活十分辛苦,有時候孩子哭鬧,她抱著孩子一動也不敢動,連飯也不能吃。而且,她的人身安全也沒有保障,官哥兒一受驚嚇,西門慶就說:“奶子不看好他,以致今日。若萬一差池起來,就搗爛你做肉泥,也不當稀罕!”(53回)后來官哥兒死了,她就擔心西門慶會把她趕出家門,“小媳婦男子漢又沒了,那里投奔?”(59回)李瓶兒死后,她由于與西門慶經(jīng)常接觸較多,不久被西門慶勾搭上手,“老婆自恃得寵,腳跟已牢,無復求告于人”,頗有些得意,并沒有什么屈辱的感覺。也就是說,如意兒需要出賣自己的肉體,才能夠在西門慶家中生活下去。三、《隋書》中的乳母形象在文學史上,較早出現(xiàn)的乳母形象,大多是一些反面形象。如《史記·滑稽列傳》中漢武帝的乳母:武帝時有所幸倡郭舍人者,發(fā)言陳辭雖不合大道,然令人主和說。武帝少時,東武侯母常養(yǎng)帝,帝壯時,號之曰“大乳母”。率一月再朝。朝奏入,有詔使幸臣馬游卿以帛五十匹賜乳母。又奉飲糒饗養(yǎng)乳母。乳母上書曰:“某所有公田,愿得假倩之?！钡墼?“乳母欲得之乎?”以賜乳母。乳母所言,未嘗不聽。有詔令乳母乘車行馳道中。當此之時,公卿大臣皆敬重乳母。乳母家子孫奴從者橫暴長安中,當?shù)莱割D人車馬,奪人衣服。聞于中,不忍置之法。有司請徙乳母家室,處之于邊。奏可。乳母當入至前面見辭。乳母先見郭舍人,為下泣。舍人曰:“即入見辭去,疾步數(shù)還顧。”乳母如其言,謝去,疾步數(shù)還顧。郭舍人疾言罵之曰:“咄!老女子,何不疾行。陛下已壯矣。寧尚須乳而活邪?尚何還顧?”于是人主憐焉悲之,乃下詔止無徙乳母,罰謫譖之者。在這段記載中,漢武帝的乳母權(quán)勢很大,“乳母所言,未嘗不聽”。因此,她的子孫、奴仆橫行霸道而無所忌憚,犯罪以后甚至連徙邊這種懲罰也不能執(zhí)行,更不用說其他的了。從我們今天的觀點來看,乳母的子孫、奴仆是有罪的,是應該受到法律的制裁的,郭舍人的行為簡直是助紂為虐,不值得稱贊。同時,乳母的子孫、奴仆之所以敢于如此橫行,與皇帝的縱容也有著密切的關(guān)系?！妒酚洝分械倪@一記載,在《西京雜記》中發(fā)生了變化:武帝欲殺乳母,乳母告急于東方朔,朔曰:“帝剛而愎,旁人言之,益死之速耳。汝臨去,但屢顧我,我當設計以激之?！比槟溉缪?朔在帝側(cè)曰:“汝宜速去,帝今已大,豈念汝乳哺時恩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