釋李白的“天姥”夢境

釋李白的“天姥”夢境馮淵

對于《夢游天姥吟留別》詩描寫的夢境，傳統(tǒng)的理解認為，它是李白追求的自由美好的境界，是黑暗現(xiàn)實的對照，表現(xiàn)了詩人對神仙世界的向往，寄托了詩人渴望自由和個性解放的理想。另一種完全相反的觀點認為：夢境根本不是李白追求的理想境界，而是他不堪回首的宮廷生活的記憶殘留。傳統(tǒng)觀點已成為教科書的定論，后一種觀點多年來不斷有人重申，但說者呶呶，應(yīng)者渺渺，以至于有人指出，“雖然長久以來就有這種反傳統(tǒng)的觀點存在，但是持這種觀點的人數(shù)畢竟很少，道理也未能說得透徹，因而影響不大，根本不能形成與傳統(tǒng)觀點相抗衡的力量，更不要說動搖傳統(tǒng)觀點的統(tǒng)治地位了”“。如果傳統(tǒng)觀點確鑿無誤，為什么總有人提出完全相反的意見呢？如果后一種說法經(jīng)得起推敲，為什么未被廣泛接受？

第一種說法在教科書里占主導(dǎo)地位，暫不討論。我們先討論后一種說法。

查核持后一種說法的文章，他們有一個共同的來源，那就是清代詩人陳沆(1785-1825)的《詩比興箋》。陳沆在此詩的箋釋中對天姥夢境提出了不同看法：“忽魂悸以魄動，倪驚起而長嗟。此于留別何謂耶？果夢想名山之勝，而又云世間行樂亦如此，古來萬事東流水，又何謂耶？所別者，東魯之人，而又云安能摧眉折腰事權(quán)貴，使我不得開心顏，又何謂耶？蓋此篇即屈子遠游之旨，亦即太白《梁甫吟》‘我欲攀龍見明主，雷公砰訇震天鼓。帝傍投壺多玉女，三呼大笑開電光，倏爍晦暝起風(fēng)雨。閶闔九門不可通，以額扣關(guān)閽者怒’之旨也。太白被放以后，回首蓬萊宮殿，有若夢游。故托天姥以寄意。首言求仙必難，遇主或易，欲因之夢吳越，……欲乘風(fēng)而至君門也。身登青云梯……言金鑾召見，置身云霄，醉草殿廷，侍從親近也。忽魂悸魄動以下，言一旦被放，君門萬里。故云惟覺時之枕席，失向來之煙霞也?！}日留別，蓋寄去國離都之思。非徒酬贈握手之什?！?/p>

上世紀70年代，施蟄存援引陳沆的說法，對此詩做進一步闡釋：“我同意陳沆的講法。把第二段詩句仔細體會一下，可知作者所要表達的不是夢境的虛幻，而是夢境的可怕。游天姥山是一個可怕的夢；在皇帝宮中做翰林供奉，也是一個可怕的夢。……陳沆引用李白另一首詩《梁甫吟》來做旁證，確實也看得出這兩首詩的描寫方法及意境都有相似之處。李白有許多留別詩，屢次流露出他被放逐的憤慨。把這些詩聯(lián)系起來看，更可以肯定游天姥山是游皇宮的比喻。”

檢索中國知網(wǎng)，發(fā)現(xiàn)自上世紀90年代以來，不少人重拾此說，擇其觀點如下：

陸精康認為：“‘天庭’常常是皇室的象征……大唐宮廷的煌煌氣象赫赫聲威令詩人目不暇接傾心醉倒?！凡欢ā?，暗示詩人在優(yōu)畜詞客和‘輔弼’直臣之間心理上的兩難選擇；‘忽己暝’，則透出詩人直覺前景黯淡的一種心態(tài)?！@個‘神仙世界’是詩人曾經(jīng)向往并狂熱追求過的，看到的是輕歌曼舞遮掩下深宮禁苑政治的深不可測。長安城中的宮廷權(quán)貴被幻化成天姥山上的各方神仙?！?/p>

周明、胡旭認為：詩歌表面上“似乎描寫了繽紛繚亂、美妙無比的神仙盛會，實際是寫李林甫、楊國忠等奸佞小人粉墨登場、弄權(quán)誤國的一場鬧劇?！瓕艟?、仙境即三年翰林待詔生活的正面否定。詩人再一次把蔑視投向他曾經(jīng)親歷的神仙世界，決心和封建統(tǒng)治階級決裂，開始了對自由的追求”。

付潔認為：“詩人由應(yīng)召到入長安，由一介布衣到天子近臣的經(jīng)歷，其間的心情也是激動興奮，甚至還有些得意，這與夢中登上天姥山的情調(diào)何其相似?！瓑糁须U象橫生、陰森可怖、令人膽戰(zhàn)心驚的景象。而李白在做了供奉翰林之后，由于不向權(quán)貴‘摧眉折腰’，即遭到權(quán)貴的排擠和讒毀，也正是李白仕途險象環(huán)生、危機四伏的時候。”

總體來看，上引不同年份作者的觀點，大都按照陳沆指示的路徑進行闡釋。且將夢境一一落實，得出人物時間地點完全對應(yīng)的結(jié)論，看似確鑿，但如此解詩，有坐實之嫌。

李白在宮廷中侍奉權(quán)貴，最終又離開宮廷，不能不有一番感慨，這是本詩的寫作背景。但賞析此詩，不能只關(guān)注歷史背景和政治隱喻；即便探幽索微，也要有充分的理由得出令人信服的結(jié)論。

關(guān)于第一段，以上列舉諸人的解說，意見大體一致，認為詩歌描寫的夢中游仙而驚醒的過程，是對詩人從入宮到放還的隱喻：遂曲為之說，“一夜飛度鏡湖月”表明詩人游覽天姥山的心情十分迫切，強調(diào)此刻的“飛度”暗示了當(dāng)年從江湖到朝廷的晉身之旅，而不是詩人離開東魯，渴望飽覽越中山色的“夢游”。

詩人失寵于朝廷，在東魯盤桓時心里仍念念不忘長安。他在這一時期的詩作《單父東樓秋夜送族弟沈之秦》中寫道：“一朝復(fù)一朝，發(fā)白心不改。屈原憔悴滯江潭，亭伯流離放遼海?！彼郧员?，對王朝仍有一份熾熱之心。一方面，李白執(zhí)著于建功立業(yè)，直到暮年仍積極參加永王磷幕府渴望報效國家；另一方面，他還有“待吾盡節(jié)報明主，歸來相攜臥白云”功成身退的灑脫。詩人在東魯待了一段時間，未被唐玄宗召回，遂有了游歷名山的念頭。此時“夢游天姥”，是因為他一貫愛好游覽名山、求仙訪道，并不一定暗示他對仕途的渴望，“一夜飛度鏡湖月”應(yīng)該與奔赴朝廷時的“仰天大笑出門去”無涉。

第二段，詩人極盡渲染之能事，描摹他想象中的天姥盛景：夜晚水月相映，猿猴清啼；清晨天雞打鳴，云海日出；“青云梯”“天雞”暗示著前方是一個接近仙境的迷幻而神奇的所在。這時，千巖萬轉(zhuǎn)恍若無路可走，峰回路轉(zhuǎn)又撥云見日；熊咆龍吟震于靈山；云霧縹緲?biāo)F迷離。這些場景的確讓人有一些不安，近似于暴雨將至、雷電將來之前的情景。不過，這主要是從前面的幽靜慢慢演進而來，為“列缺霹靂”做準備?！扒嘹ず剖幉灰姷?，日月照耀金銀臺”源自郭璞《游仙詩》“神仙排云出，但見金銀臺”，在李白筆下，壯麗的神仙洞府一朝顯現(xiàn)，縹緲如風(fēng)如云的仙人紛至沓來，令人眼花繚亂、目瞪口呆。這些場景讓人擺脫了時空的束縛，在經(jīng)歷了恍惚、恐懼之后天門大開，終于見到了一個全新的世界。這是李白式的夢幻和想象：升天入地、雄奇壯偉。

對此段發(fā)生理解歧異是有人認為“熊咆龍吟”的場面讓人驚恐，遂將這一場面比附為險惡的宮廷生活。查《李太白全集》，發(fā)現(xiàn)集中寫到熊、龍的詩句如下：

1．翠色落波深，虛聲帶寒早。龍吟曾未聽，鳳曲吹應(yīng)好。（《慈姥竹》）

2．煙花宜落日，絲管醉春風(fēng)。笛奏龍吟水，簫鳴鳳下空。（《宮中行樂詞八首》其三）

3．水至亦不去，熊來尚可擋。微身奉日月，飄若螢之光。（《樂府·秦女卷衣》）

4．節(jié)制非桓文，軍師擁熊虎。人心失去就，賊勢騰風(fēng)雨。（《經(jīng)亂離后天恩流夜郎憶舊游書懷贈江夏韋太守良宰》）

5．不假筑長城，大賢在其間。戰(zhàn)夫若熊虎，破敵有余閑。（《送張遙之壽陽幕府》）

6．破胡必用龍韜策，積甲應(yīng)將熊耳齊。（《送外甥鄭灌從軍三首》其三）

李白上述詩句中的“龍”“熊”意象或優(yōu)美或雄偉。句1、句2中的“龍吟”指代美妙的笛聲，悠揚清越，與恐怖無關(guān)。句3的“熊”屬于用典，典出《漢書·外戚傳》：“建昭中，上幸虎圈斗獸，后宮皆坐。熊佚出圈，攀檻欲上殿。左右貴人傅昭儀等皆驚走，馮婕妤直前當(dāng)熊而立，左右格殺熊。上問：‘人情驚懼，何故前當(dāng)熊？’婕妤對日：‘獸得人而至，妾恐熊至御座，故以身當(dāng)之?！薄娫伹嘏谭钐熳又邑懖挥?，詩人可能借以自喻。詩中“熊”作為兇猛動物出現(xiàn)是為了表現(xiàn)秦女的忠貞，跟恐怖無涉。句4、句5的“熊”與“虎”組合成詞，指代“勇猛的將士”。句6與出現(xiàn)的兩個字其實與“龍”“熊”無關(guān)，“龍”指兵書《龍韜》，“熊”指熊耳山。

因此，詩中“熊咆龍吟”的場景，是從“淥水蕩漾”的幽靜過渡到“洞天石扉，訇然中開”的壯偉高潮的前奏；也是為了引出后文“霓為衣兮風(fēng)為馬，云之君兮紛紛而來下?；⒐纳恹[回車，仙之人兮列如麻”的雍容華美?！昂龌昙乱云莿印币痪?，強調(diào)的是夢游所見景象令人震撼，并非指官場險惡。

總起來看，“天姥”夢境是詩人放浪縱恣的想象，畫面壯麗豐贍，雄渾奇幻，未必指向理想自由世界，更非朝廷生活的苦痛記憶。

以李白飛揚的個性，不會停滯在對往事的痛楚追憶之中，這樣說當(dāng)然不意味著李白沒有痛楚，李白的可貴之處是隨時能拔掉這些逼進身體里的芒刺，而不是自怨自艾或者玩賞傷口。如果我們把詩人放松的夢游坐實為一次次不愉快經(jīng)歷的回放，是不是唐突了詩人？

第二段分析得出的結(jié)論：夢境是雄渾壯偉的。這樣也好解釋詩人從夢中驚醒后嗟嘆連連的原因。嗟嘆的不是從噩夢中蘇醒，也不是從理想的世界跌回現(xiàn)實。而是夢境給自己的刺激太強烈，猛一醒過來，還有點回不過神來。在見到仙人仙境的瞬間，煙霞瞬間散去，夢中感受和現(xiàn)實強烈的對照讓人恍然長嘆。

至于第三段“世間行樂亦如此，古來萬事東流水”，不過是說人世間的富貴榮華、歡愉享樂也和這夢境一樣，在轉(zhuǎn)瞬之間就會如逝水東流?！靶袠贰鄙星胰绱?，“失意”又會如何？在這個世間經(jīng)受的一切成功和失敗，遇和不遇，放到永恒的白鹿青崖面前，都不值一提。這種思路被蘇軾繼承了，蘇子日：“客亦知夫水與月乎？……蓋將自其變者而觀之，則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變者而觀之，則物與我皆無盡也，而又何羨乎！……惟江上之清風(fēng)，與山間之明月，耳得之而為聲，目遇之而成色，取之無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無盡藏也，而吾與子之所共適。”只是，李白選擇了白鹿青崖，蘇軾選擇了清風(fēng)明月。

一個有靈魂的人，如果一直憧憬著報效明主，在被奸佞阻斷了這條路或者被明主厭棄了時，能有什么選擇？要么放棄理想，阿世取容；要么決絕離開，保持精神的清潔。如果像道家一樣跳開來看，這世間的一切總會被雨打風(fēng)吹去，有什么比堅守內(nèi)心的準則更重要的呢？

綜上，李白做的這個白日夢，既非象征自由，也非宮廷生活的痛苦回憶，不過是說，“我”在夢中有了極度豐富的生命體驗——包括世俗意義的成功，親近天顏；也包括世俗意義的失敗，以及失敗帶來的苦痛和迷惘——這一切都變成了“曾經(jīng)”，現(xiàn)在“我”醒過來了，對那些過去看重的種種，不再留戀，不想留戀。這種心境之下，李白高傲地喊出：“安能摧眉折腰事權(quán)貴，使我不得開心顏?！?/p>

詩人騎著白鹿行走在青青的山崖間，這種一清二白的生活是詩人自覺自愿的選擇。幽美或壯麗的夢境，是詩人博大深厚的生命體驗；夢醒之后，詩人的精神境界充實完足：他要離開長安，離開那些權(quán)奸佞幸，離開那些鄉(xiāng)愿祿蠹。他要走了，輕捷的白鹿，載著清潔的詩人，行走在空谷之中，空谷回響：“我”跟你們是不一樣的人，你們的一切，已與“我”無關(guān)。

①劉志璞《功名夢幻滅浩歌辭魏闕——（夢游天姥吟留別）指歸揭秘》，《名作欣賞》1996年第4期。

②陳沆《詩比興箋》，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