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和森《林黛玉論》

蔣和森《林黛玉論》（一）《紅樓夢》第九十八回，是不尋常的一回。兩個世紀(jì)以來，不知多少讀者的感情，都要在這裡突然像一道水流跌人萬丈深崖似地激蕩、迴旋起來。在這一回裡，書中主人公林黛玉終於熄滅了她生命的火焰。這時，人們仿佛特別感到這個少女生命的價值，以及她活著是多麼符合人們的心願。然而，死神的手掌，卻是這麼不可抗拒地、不容懷疑地要扼住這個少女的呼吸。在這一無情的真實面前，人們的心情沉重了，淚水遊動在眼眶的邊緣……。林黛玉，這個為曹雪芹用全生命的力量所創(chuàng)造出來的藝術(shù)形象，曾經(jīng)使多少人失去了平靜??！是甚麼一種東西，使得我們對於這個好哭的、敏感的、“小性兒”的、孤傲得讓人感到有些難於接近的少女，這樣的動情和無法忘懷呢？在這個問題的前面，我們不禁變得沉默而深思。雖然，我們曾經(jīng)用純淨(jìng)的感情，或者用在讀《紅樓夢》時那種默然無語的凝視，來感受過這一形象的深度和重量。但是，當(dāng)我們企圖回答上面所提出來的問題時，不禁感到難以找到簡捷而完滿的話語。這一藝術(shù)形象為甚麼能夠這樣地深人人心，也許，我們最先想到的是愛情，悲劇的愛情。不錯，這是林黛玉所以能夠打動我們的一個很重要的原因。而尤其不能像林黛玉這樣地把我們帶人一種很高的美學(xué)境界。即以《紅樓夢》來說吧，賈蕓與小紅、賈薔與齡官、司棋與潘又安等等都是愛情，而且這裡面也有悲劇的愛情，但為什麼都遠遠地不像林黛玉的愛情那樣地深印在我們的心中呢？也許，我們又想到，林黛玉所以能打動我們，是因為她是一個黑暗世界裡的叛逆者，她代表著那一時代婦女們的希望和痛苦。不錯，這是林黛玉所以值得我們同情的又一個非常重要的原因。任何時候，真理總是號召著人們的思想和感情。但是，我們也在其它的作品中，讀到過許多要比林黛玉更為堅強、更為猛烈的反抗黑暗勢力的主人公，他們?yōu)槭颤N並不一定都能留給我們很深的印象呢？有些作品，也許在閹上書頁之後不久，我們就把它連同人物一齊遺忘了。那些人物，似乎不及這個只在深閨中哀愁流淚的林黛玉那樣地縈回在我們的腦際，只要我們稍一回憶，就仿佛立刻看到了她的身影，聽到了她的聲音?！磥恚@一人物形象到底為什麼這樣鮮活地鐫刻在我們的心中，這樣強烈地搖撼著我們的靈魂，不是僅用幾句話幾個概念所能說得完全的。必須從這一形象完整的藝術(shù)創(chuàng)造，從這一人物典型的全部結(jié)構(gòu)來作多面的、內(nèi)在的藝術(shù)分析。林黛玉首先呈現(xiàn)在我們面前的，是一個具有人的全部複雜性的活生生的個性。一個我們好像在那裡碰到過、或者確信曾經(jīng)那樣生活過的活人。是的，首先必須是一個活人而不是概念的化身，然後才能這樣地、或者那樣地打動我們。而要寫成一個活人，這就主要要求作家必須精通“性格的藝術(shù)描寫”（別林斯基）。曹雪芹正是這種善於描寫性格的巨大天才。他所創(chuàng)造出來的許多人物典型，不僅對於我們很多都是“熟識的陌生人”，而且使我們永遠不會把這一人物與那一人物混淆起來，即使是在最細小，最微末的地方。林黛玉和惜春都有些孤僻，但我們永遠不會把林黛玉的孤僻與惜春的孤僻當(dāng)成同一的東西來感受。同樣的，我們也永遠不會把林黛玉的愛情和尤三姐的愛情當(dāng)成同一的東西來感受，雖然她們的愛情都可以用得上“強烈”這個字。有些作品，也許在掩上書頁之後不久，我們就把它連同人物一齊遺忘了。那些人物，似乎不及這個只在深閨中哀愁流淚的林黛玉那樣地縈回在我們的腦際，只要我們稍一回憶，就仿佛立刻看到了她的身影，聽到了她的聲音?！磥?，這一人物形象到底為什麼這樣鮮活地鐫刻在我們的心中，這樣強烈地搖撼著我們的靈魂，不是僅用幾句話幾個概念所能說得完全的。必須從這一形象完整的藝術(shù)創(chuàng)造，從這一人物典型的全部結(jié)構(gòu)來作多面的、內(nèi)在的藝術(shù)分析。林黛玉首先呈現(xiàn)在我們面前的，是一個具有人的全部複雜性的活生生的個性。一個我們好像在那裡碰到過、或者確信曾經(jīng)那樣生活過的活人。是的，首先必須是一個活人而不是概念的化身，然後才能這樣地、或者那樣地打動我們。而要寫成一個活人，這就主要要求作家必須精通“性格的藝術(shù)描寫”（別林斯基）。曹雪芹正是這種善於描寫性格的巨大天才。他所創(chuàng)造出來的許多人物典型，不僅對於我們很多都是“熟識的陌生人”，而且使我們永遠不會把這一人物與那一人物混淆起來，即使是在最細小，最微末的地方。林黛玉和惜春都有些孤僻，但我們永遠不會把林黛玉的孤僻與惜春的孤僻當(dāng)成同一的東西來感受。同樣的，我們也永遠不會把林黛玉的愛情和尤三姐的愛情當(dāng)成同一的東西來感受，雖然她們的愛情都可以用得上“強烈”這個字。我們所以能這樣毫不費力地加以區(qū)別，乃是因為曹雪芹筆下的林黛玉，是一個非常鮮明、非常深刻的性格。林黛玉所以能生根在我們的記憶裡，並且打動了我們，也正是因為她的這個用愛情、用反抗、也用她的眼淚和痛苦以及她所特有的敏感、多疑等等，所有機化合而成的性格。這是一個由強大藝術(shù)天才的手所典型化了的性格；一個你愈是細密地注視，就愈是感到可愛的性格。在這一性格中，即反映著那一時代的歷史生活圖畫，同時又熔鑄著我們民族的心理素質(zhì)、精神面貌，以及為各個時代的人們所共感、所激動的東西。現(xiàn)在，讓我們走到這一人物的性格世界中去吧。（二）作為榮國府的至親貴戚，林黛玉也不例外地是那一社會統(tǒng)治階級中人。她出生于一個世襲侯爵、支庶不盛的書香門第，這就是為那一時代不少人羨慕不已的所謂“清貴之家”。官僚的父親，因為“聊解膝下荒涼之歎”，把這個獨生女兒提到男子的待遇來撫養(yǎng)，從小便教她讀書識字，愛之如“掌上明珠”。看來，她有著一段比較嬌慣的、不受拘束的童年生活。但是，由於先天的體質(zhì)纖弱，再加上母親的早喪，使我們又看到，在她的童年生活中，又籠罩著一層不散的憂鬱。這個清貴的官僚家庭，似乎沒有來得及對她進行更多的階級教養(yǎng)；也似乎沒有來得及把那一社會給女人所規(guī)定的一切，帶給她以深刻的感受；而是只給她的終身留下了一個空洞而溫暖的回憶，讓她向社會人生邁開了第一步。??為了“減輕父親的內(nèi)顧之憂”，她來到了正是“花柳繁華”的榮國府。當(dāng)她一跨進榮國府的大門，立刻就被封建家庭裡面的“脈脈溫情”包裹住了。賈母把她“摟入懷中，心肝兒肉的叫著哭起來”；王夫人吩咐人拿出緞子來為她裁衣裳；鳳姐也攜著她的手說：“要什麼吃的，什麼頑的，只管告訴我。丫頭老婆不好，也只管告訴我”，並且又立即叫人趕緊去為她收拾住房……。這個遠道而來的外孫女兒，不僅一登門檻就受到了這樣盛情的接待，而且此後賈母對她的“萬般憐愛”，既把迎春、探春、惜春三個孫女“倒且靠後”了，而且“飲食起居，一如寶玉”。的確，在榮國府裡誰曾受到過這樣的寵遇？憐愛已經(jīng)達到至高的程度了。榮國府裡的人們，誰不對這個“舉止言談不俗”的姑娘，投過來尊敬的、熱絡(luò)的目光？不僅如此，那個使她一見之後便發(fā)生異樣感覺的表兄，又與她“日則同行同坐，夜則同止同息”，其親密處，“亦較別個不同”……還是啟開了那絕代悲劇的序幕？複雜的生活現(xiàn)象，首先就是為我們展開了這樣的“人生之謎?！保ㄈ┏醯綐s國府時，我們看到林黛玉留神地觀看著一切，彬彬有禮地應(yīng)接著一切。她似乎謹(jǐn)記著母親的遺言：“外祖母家與別家不同”，因此她“步步留心，時時在意，不要多說一句話，不可多行一步路”……這樣謹(jǐn)小慎微地做人，也許自有它的好處吧？可是，我們又看到，她似乎並沒有認(rèn)真這樣做。她很快地就給榮國府的人們，留下了“孤高自許、目無下塵”的印象。原來，她初來時的那種“留心”、“在意”等等，只不過是從這樣的一個動機出發(fā)：“恐被人恥笑了去?！蔽愎趾跛龥]有給人留下多少好感，而只是讓我們知道，這是一個有著高度自尊心的少女。但是，命運仿佛惡意地撥弄著她，不久她的父親又死去了。當(dāng)她回到故鄉(xiāng)去料理過喪事，再回到榮國府中來時，這時她已經(jīng)不是來此作客的揚州鹽課林老爺?shù)男〗懔?，而實際上已經(jīng)是一個無家可歸的前來投靠賈府的親戚了。處在這樣的情勢下面，自尊心顯然失去了安放的地方，而她的“孤高自許”也顯得更加不合時宜了。但是，這處境的改變，並沒有使這個少女的生活態(tài)度也跟著改變起來，而是似乎更加挑起了她的心高氣傲，更加使她多疑地注視著周圍，唯恐有人對她懷著歧視和輕蔑。周瑞家的送來了兩枝宮花，她首先注意的不是它的“維妙新巧”，而是是否“別人不挑剩下的”。元春歸省時，大家賦詩行樂，她本可以隨聲歌頌一番，但她一心只想“大展奇才，好將眾人壓倒”，後因不能“違諭多做”，便“胡亂做一首五言律應(yīng)命”。賈母為薛寶釵慶祝生辰，她心裡感到不快，這原是不宜流於言表的，但她偏偏露出“不忿之意”。史湘雲(yún)說她像戲臺上的小旦，眾人都笑著附和，她本來也是可以一笑付之的，但她卻敏感地覺得，這樣的拿她和“戲子”相比，是一種帶有輕蔑意味的“取笑”，因此大為不滿，不禁怒形於色……看來，在這個少女的身上，有著太多的敏感和自尊。她的氣量顯得是如此的狹小。但這一切，總是由於在她的內(nèi)心深處，有一個解不開的隱痛，這就是她的依人為活的命運。她不安於這種命運，但又無法擺脫這種命運。這種矛盾，經(jīng)常扭曲著她的感情和心理，於是她的心境就永遠得不到平靜，並且招惹著許多看來是不必要的煩惱和痛苦。有一次，她去敲怡紅院的門，晴雯誤以為是丫頭，便拒絕開門。這個純粹的誤會，想不到竟是這麼嚴(yán)重地挫傷了她。如果她真的在門外“高聲問她”，事情也就解決了。但寄人籬下的處境，不容她多想，只是立刻在她的心裡喚起了這樣的感覺：“如今父母雙亡，無依無靠，現(xiàn)在他家依棲，如今認(rèn)真嘔氣，也覺沒趣。”真的，再沒有甚麼比損害了這個少女的自尊和觸痛了她的依人為活的命運，更能使她傷心的了。那一夜，她“倚著床欄桿，兩手抱著膝，眼睛含著淚，好似木雕泥塑一般，直坐到二更多天，方才睡了”。第二天，她看見落花滿地，便觸景生情地寫出了那篇有名的《葬花詞》。落花，把那一時代，只能任人踐踏不能由自己主宰的婦女命運，在她的心裡喚醒了。但是，這個少女不能認(rèn)識得更多，她把這種命運的不能解除，都歸因於自己的沒有家。於是，她害上了無可解除的思家的憂鬱癥。大觀園裡的繁華熱鬧，別人家中的笑語溫情，乃至自然界的落花飛絮、秋風(fēng)秋雨等等，無一不在她的心裡引起無家的哀痛。整個世界在她的面前，仿佛都變成了製造眼淚與憂愁的原料?？磥?，這個外祖母家並沒有對她顯出厚薄，一切都待她以小姐之禮。她仿佛是用太多的猜疑和過量的偏狹折磨著自己。她似乎看不到，用錢如淌水的賈府，那裡會在乎這個外孫女兒的衣食費用？同時又何嘗在她的面前露出過絲毫的“小家”氣派？更何況封建家族太上權(quán)威的賈母，是這樣的“萬般憐愛”著她；她的失去父母，不僅沒有因此受到歧視，倒是更加引起了這個老太太的溫情與疼愛。的確，生活在這樣的一個好親戚的門裡，有什麼必要，這樣念念不忘於自己的傷痛呢？要是換上另外的一個人，不是早已感到幸運嗎？然而，正是在這裡，我們發(fā)現(xiàn)了林黛玉為人的非常微妙的魅力。原來，這是一個永遠不用別人的衣裳，來忘掉自己寒冷的人。這是一個永遠不把別人的憐憫和施捨，當(dāng)作自己的幸福的人。同時，這又是一個愈是處在屈承的境遇底下，就愈是堅持自己的人格尊嚴(yán)的人。這樣的性格，生活在那樣的時代，就成為一切痛苦的來源。正如車爾尼雪夫斯基所說：“一個人所能享受和痛苦的，都只能是社會給予他的東西?！币虼?，林黛玉的痛苦，不是由於她的敏感和多疑，更不是由於自尊，而是由於造成這種敏感和多疑、並壓迫著這種自尊的私有制度。私有制度，這是一切痛苦和罪惡的總根源。在一切以家為起點的中國封建家族社會裡，一個人的價值、尊嚴(yán)、地位等等都是以家私來計算的。所謂“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家有萬貫，身值萬貫”等等正是說明了這種情形。因此，一個沒有家的人，就等於失去了他的全部身價，整個世界就好像在他的面前豎立起來，沒有一塊是屬於自己立足的地方。失去家的林黛玉，雖然在賈府裡找到了一塊棲身之處，但是私有社會制度把人與人之間所造成的種種界線、種種觀念以及其它許多精神上的障礙，並沒有在她的心裡消除。同時，更沒有在周圍的人們心中消除。而且，私有制度把人與人之間所造成的那許多仇視、傾軋、爭奪、欺詐等等，每天每日在榮國府的圍牆裡面、在林黛玉的身邊發(fā)生著。面對著這種情形，連那個還不十分懂事的丫環(huán)佳蕙都發(fā)出這樣的慨歎：“這地方本也難站！”難道在那許多勢利的眼光下，一身之外無長物的林黛玉可以安下心來？不僅如此，即使是這個家庭裡的正式成員，又何嘗能夠安下心來呢？小姐探春說得好：“咱們倒是一家子親骨肉呢，一個個都像烏眼雞似的，恨不得你吃了我，我吃了你?！边@種感受，在林黛玉這個外來人的身上自然就更要加深一層了。實在說來，人們恭敬她，只不過是因為恭敬太上權(quán)威的賈母。同時，別人所給她的這種疼愛，既然可以慷慨地施捨，當(dāng)然更是可以合情合理地收回。後來的事實證明，不是果然如此？是的，要是非等到別人露出臉色，才開始感覺到仰人鼻息的悲哀，這已經(jīng)幾乎是每一種人都可以達到的“品格”了。由此可以看出，林黛玉的多疑和敏感並不是她自己找來的毫無根據(jù)的痛苦。倒是透過了她的這種多疑和敏感，讓我們看到了，那一社會是具有著一種甚麼樣的魔力！它可以隱秘地、曲折地折磨著一個人，並且把一個人損傷以後，甚至?xí)鼓阌X得完全是由於他自己的過錯。（四）在一個比較單純的官僚家庭環(huán)境裡長大起來的林黛玉，投身到榮國府以後，命運又仿佛給了她這樣的安排：必須去學(xué)會如何適應(yīng)那周圍複雜錯綜的人事關(guān)係。在這裡，隱曲承、安分隨時、裝愚守拙等等，是最受稱讚的美德。而縝密的機心、巧妙的欺詐，在這裡更是可以換取到歡心與獎賞。這就是周圍的一切向林黛玉所提出來的做人標(biāo)準(zhǔn)。而寄人籬下的處境，似乎更是要求她必須如此的立身行事，才能在這個“本也難站”的地方站穩(wěn)腳步。這樣做的人，在某些“聰明”的人看來，也許並不算是難事吧？因為這既照顧了別人的需要，同時又為了自己。但是，這種“聰明”的做人之道，完全沒有牽動過林黛玉的心。她甚至連考慮都沒有考慮到。我們看到她愛說就說、愛惱就惱、愛哭就哭。任性，的確也是任性的。她不怕得罪任何人，薛寶釵被她不止一次地譏刺過、史湘雲(yún)被她惱怒過、繪畫才能平常的惜春被她打趣過、忙於夜賭的老婆子被她揭穿過、絮聒得令人厭煩的李媽媽被她斥駡過……。至於誰該得罪，誰不該得罪，她好像根本就不知道世間還存在這樣的問題。一切都根據(jù)她生性的好惡、憑著她感情的流轉(zhuǎn)，毫無顧忌地任意而行。既不經(jīng)過任何的修飾，也沒有半點掩藏。她心裡所想的，也就是口中所說的。而口中所說的，又常常是為別人所不肯說的生活中的真相。譬如襲人與賈寶玉的暖昧關(guān)係，大家都是心裡領(lǐng)會而不在口上言傳的；但是碰到了林黛玉（也只有碰到林黛玉），才會這樣當(dāng)面對襲人說：“你說你是丫頭，我只拿你當(dāng)嫂子待。”這樣，她的靈心慧舌，雖然有時能夠生出許多引人發(fā)笑的“俏語”和“雅謔”，但在大觀園裡卻造成了“尖酸刻薄”的普遍印象。正因為林黛玉的一言一動，都是這樣毫無算計地、直接來自她的沒有經(jīng)過世俗理智雕琢過的純真感情，所以她雖然輕易地與人生隙，但並不與人結(jié)嫌，而是很快地就能與人消除隔閡。當(dāng)她發(fā)現(xiàn)賈寶玉寫的偈語，便立刻拿去與史湘雲(yún)同看，而在這之前剛剛和史湘雲(yún)所發(fā)生的一場氣惱，好像根本就沒有這回事似的。她很早就覺得薛寶釵的“有心藏奸”，也曾經(jīng)不止一次地和她發(fā)生過衝突。看來，她對薛寶釵似乎在心裡存在著很深的芥蒂。但是，這種芥蒂，又是多麼容易就消失得乾乾淨(jìng)淨(jìng)。只是因為薛寶釵在她面前說了那一番女孩兒家應(yīng)懂的規(guī)矩和送了她幾兩燕窩之後，她便向薛寶釵袒露出一顆赤誠的心，並且懇切地把一切過錯都歸於自己。而且以後又把薛寶釵當(dāng)作親姐姐來稱呼、來看待?？磥恚路鸨谎氣O的封建主義和幾兩燕窩所征服、所收買了。其實，薛寶釵所以能夠打動她的心，主要還是因為當(dāng)她正處於孤單、淒寂的時候，那樣的訓(xùn)導(dǎo)和贈送，在她的感受上被當(dāng)成了一種愛護和體貼。所以她對薛寶釵這樣說：“東西是小，難得你多情如此?！庇终f：“我母親去世的時候，又無姊妹兄弟，……竟沒一個人像你前日的話教導(dǎo)我?！笔堑模@個豐於感情因而也特別看重感情的少女，並非只是一味自尊得不能採納人言。當(dāng)她感到友情的溫暖時，不僅會發(fā)出衷心的感激，而且也能夠接受別人的責(zé)備。所以，在大觀園裡，獨有真心關(guān)懷著她的命運的紫鵑，雖然是一個丫頭，卻敢於當(dāng)面指責(zé)她“太浮躁了些”，又說她“小性兒”、“常耍歪派”。還這樣對她說：“寶玉只有三分不是，姑娘倒有七分不是”……這個聰明的少女，不僅懂得感情，也是善於體察人情的。她看得出鳳姐的“花胡哨”，也看得出榮國府人們之間的“虎視眈眈”、“背地裡言三語四”，她更是沒有一刻忘記過自己原是“無依無靠，投奔了來的”……。她似乎一切都看得很明白，但獨獨看不到自己的鋒芒畢露將會帶來甚麼樣的後果；更沒有想到自己是多麼需要乖覺一點，就可以利用賈母的“憐愛”和自己的許多有利條件，在這裡為自己鋪下一塊福地。然而，也正是在這裡，我們又發(fā)現(xiàn)了林黛玉為人的非常微妙的魅力。原來，這是一個最容易想起自己，而又是最不會為自己打算的人。這是一個隻知道信從自己的感情，而不知道順應(yīng)世上人情的人。同時，這又是一個永遠不安心於把自己的尊嚴(yán)建立在別人的力量上的人。由於她在許多表現(xiàn)的背後，都是貫串著這樣的性格，因此，這個少女的敏感、“小性兒”、“尖酸刻薄”等等，不是把我們和她拉遠，而是反而靠近了。我們看到她有一顆像玻璃一樣純清、透明、不能屈折、但容易碎裂的心。是的，這是一顆容易碎裂的心！我們總是常常感到在這裡面還缺少一點甚麼東西??一種經(jīng)受得起生活鍛煉的韌性。林黛玉畢竟是一個出身侯門金閨的少女，她僅是失去那個官僚家庭，並沒有失去那一階級的教養(yǎng)和地位。她雖然感傷地說過：“我原是貧民家的丫頭”，但我們不能同意有人據(jù)此來斷定她的“身份下降”，她依然是一個又嬌又貴的小姐。在大觀園裡，如果有誰不待她以千金小姐的禮遇，這同樣也會立刻嚴(yán)重地損傷她的自尊。由於這樣，林黛玉就常常不能分別地把某些貴族小姐的尊嚴(yán)與自己的人格尊嚴(yán)，當(dāng)作同一的東西來感受，來堅持。薛寶釵對此似乎看得很清楚，所以當(dāng)林黛玉說“錯”了酒令後，她走來進行“訓(xùn)導(dǎo)”時，便是拿這樣的話起頭的：“好個千金小姐，好個不出閨門的女孩兒，滿嘴裡說的是甚麼？”果然，林黛玉也以把《西廂記》、《牡丹亭》上的話說了兩句，是失了千金小姐的身份，便“羞的滿臉飛紅”起來?！堑模A級的影響，在這個少女的身上烙下了不可磨滅的印記。優(yōu)裕的剝削生活所培養(yǎng)出來那許多貴族小姐的清高、嬌貴、脆弱、生活情調(diào)等等，也像她的性格上其它許多閃射著光彩的東西一樣，自然地、糾纏在一起地從她的天性中流露出來。生活在十八世紀(jì)封建長夜裡的林黛玉，沒有能夠從階級偏見、階級教養(yǎng)中更多地解放出來，與其說這是她的罪過，毋寧說這是她的不幸。那一時代，幾乎沒有給她一點思想上的營養(yǎng)，《牡丹亭》、《西廂記》已經(jīng)算是她所能讀到的“地下書刊”了。幸虧，她的明淨(jìng)而單純的心，沒有被階級的塵屑所淹沒。她的人生遭遇??這個現(xiàn)實生活的嚴(yán)酷學(xué)校教育了她，使她沒有沿著這一方向得到太多的發(fā)展。同時，生活中更有一個世界，吸引住這個少女的純真和智慧，更能從最深處打動這個少女天性中的全部弦索。這就是那個任憑靈智飛翔、任憑感情燃燒的詩的國土。而對於林黛玉說來，在這個國土上的最高皇座便是愛情。??是的，愛情！也許說到這裡，我們才真正開始進入這個少女的靈魂吧？是的，林黛玉給我們印象更深的，還是一個詩人氣質(zhì)的少女；或者說，是一個女性氣質(zhì)的詩人。當(dāng)劉姥姥初次走進她的閨房，只見“案上設(shè)著筆硯”，又見“書架上放著滿滿的書”。劉姥姥所看到的是一所“上等的書房”，我們所看到的不就是這個少女的情懷？當(dāng)賈寶玉走進“風(fēng)尾森森，龍吟細細”的瀟湘館，只見“湘簾垂地，悄無人聲”，有“一縷幽香，從碧紗窗中暗暗透出”。在這裡，我們不是也仿佛嗅到了這個少女的岑寂的靈魂？當(dāng)苦心學(xué)詩的香菱，十分迷醉陸放翁的兩句傷於纖巧的詩“重簾不卷留香久，古硯微凹聚墨多”。林黛玉對她說道：“斷不可看這樣的詩。你們因不知詩，所以見了這淺近的就愛。一入了這個格局，再學(xué)不出來的。”於是她介紹香菱讀王維，讀杜甫、李白，讀陶淵明等人的詩。當(dāng)香菱讀完王維的五律，在她面前深深欣賞“渡頭餘落日，墟裡上孤煙”這兩句詩時，她又對香菱說道：你說他這“上孤煙”好，你還不知他這一句還是套了前人的來。我給你一句瞧，更比這個淡而現(xiàn)成。說著，便把陶淵明的“噯噯遠人村，依依墟裡煙”翻了出來，遞與香菱?！瓉?，林黛玉在她的詩中所表現(xiàn)的那種哀怨纖?、清妍雅麗的風(fēng)格，並不妨礙她欣賞陶詩的自然樸素。的確，我們民族文化的精神傳統(tǒng)，特別是優(yōu)秀的中國古典詩歌，把風(fēng)神靈秀的林黛玉塑造得更加美麗了。這就使得她的一言一動、多愁多感之中，發(fā)散著一種“美人香草”的韻味和清氣逼人的風(fēng)格。當(dāng)她沉溺在那種詩情蕩漾的生活中時，我們就會看到，好像有誰把她從生活中的灰暗、瑣屑、煩擾裡拯救出來，而變得襟懷灑落、鮮活流動起來。在大觀園裡結(jié)社吟詩，人家常把她寫的詩列為第二。這個高度自尊的少女，並沒有對此露出過“小性兒”，倒是常常在這種場合，是她笑得最多、笑得最開懷的時候。有一次，那是一個秋天的深夜，她與史湘雲(yún)在凹晶館裡聯(lián)詩。我們只感到月色生寒，夜氣沁人。有一種說不出的淒涼感覺，暗襲著我們的心頭。但是，在這個玉宇無塵、遠避了賈母等“人聲嘈雜，有何詩興”的地方，我們看到她的心境是多麼地平和而舒展：就像那池中激起的漣漪，銀光閃閃地向四周徐徐散開。那一夜，她的興致高極了，竟至忘記了病體的疲弱，與史湘雲(yún)玩了一個通宵。每當(dāng)史湘雲(yún)說出兩句詩，她總是不斷地“起身叫妙”，或者是“又叫好，又跺足”，或者感歎：“我竟要擱筆了”……這個以高傲的眼光淩視著一切的少女，在這裡何嘗顯得有一點偏狹？她是多麼容易掏出真誠的讚美，又是多麼容易折倒在別人的才華面前。是的，只有智慧才能懂得智慧；也只有天才，才能激發(fā)天才。這個少女永遠只向生活中的靈智和感情膜拜頂禮，她珍愛別人的智慧，也如同珍愛自己的智慧一樣。世俗的理智，永遠不能移動這個少女的心。甚至當(dāng)她被薛寶釵的封建教義說得“心下暗服”、連聲稱“是”的時候，我們也沒有懷疑過她會背叛自己。果然在這之後不久，當(dāng)薛寶琴用《西廂記》、《牡丹亭》的故事寫了兩首懷古詩而受到薛寶釵的非議時，她立刻挺身阻攔，並且“尖刻”地指出薛寶釵的“膠柱鼓瑟，矯揉造作”。這樣的一個少女，本來是應(yīng)當(dāng)享受青春和生命的??！可是，生命對於她卻是一個沉重而又沉重的負擔(dān)。她所具有的那種屬於藝術(shù)天才型所特有的敏感和細緻，主要不是用來感受生活中的美和詩意，而是最多地用來感受那一時代的陰冷和潮濕。於是，才稟在這個少女的身上，就變成了一種可怕的災(zāi)難，使她比一般人遭受到更為繁多、更為深細的社會折磨。是的，在那一時代，一個人的精神越是豐富，就越是痛苦。或者像契訶夫所說的：“越是高尚，就越不幸福?！边^去的歷史，又不斷地向我們表明，天才總是受到時代的冷淡和遺棄。幾乎沒有一個天才，不是帶著深重的憂傷和痛苦走過他們的人生。偉大的詩人杜甫，就曾經(jīng)發(fā)出過這樣的沉吟：“文章憎命達，魑魅喜人過?！痹诹主煊竦亩喑钌聘兄?，我們也感到帶有如上所說到的時代特色。是的，那一社會，根本就不懂得“人類天性中，有一些細膩而柔和的弦，必須愛惜地加以處理”（別林斯基）。這個少女也有著“智慧底痛苦”。她的靈智和感情，只能幽禁在生活鐵柵的一角，寂寞地燃燒。“滿紙自憐題素怨，片言誰解識秋心？”從這個還正處於生命中稚嫩時期的少女的心底，流出了多麼蒼涼的人生詠歎??！但是，有人在傾聽著她的靈魂，有人在不斷地輕叩著她的心扉?！妒牵蛞粋€封建階級的逆子，呈上了一個少女最珍貴的獻禮——愛情。她用愛情來呼吸、觀看、思想、感覺一切。同時，愛情也把林黛玉變得更加美麗、更加動人了。（五）在中國封建社會裡，愛情與淫亂原是常常不分的。所謂“萬惡淫為首”的“淫”中，就包括著愛情。那一時代的道德經(jīng)典上，曾對愛情規(guī)定了最嚴(yán)厲某頭：“鑽穴隙相窺、逾牆相從，則父母國人皆賤之?！蓖瑫r，為了禁絕愛情的發(fā)生，封建禮教又規(guī)定了一套極其嚴(yán)格的所謂“男女大防”。林黛玉和賈寶玉自然也是處於這種“大防”之內(nèi)。但是，由於私有社會制度的本身，總是存在著許多無法彌補的罅隙，不管它所制定出來的一套統(tǒng)治體系是多麼的嚴(yán)密，總是阻擋不住生活的發(fā)展。美好的事物，總是從那一社會的罅隙中找到生長的機會。所以，林黛玉和賈寶玉雖然處在那個實行著強硬封建統(tǒng)治的榮國府中，他們卻是在封建努力失去防範(fàn)的狀態(tài)下，開始了初戀。這並不像有些《紅樓夢》的研究者所說的那樣：“以賈母為首的賈府統(tǒng)治者們，十分警覺地注意著賈寶玉在他的叛逆道路上的一切活動，特別注視著他和林黛玉的叛逆性的愛情的每一步發(fā)展?！边@種說法，雖然從表面看來，好像是“提高”了《紅樓夢》的思想性，實際上，不僅不符合書中的情節(jié)，而且把《紅樓夢》所生動地表現(xiàn)出來的生活的複雜內(nèi)容簡單化了。當(dāng)林黛玉初到榮國府時，王夫人特別叮囑她，家裡有個“混世魔王”（指賈寶玉），叫“不要睬他”、“只休信他”。當(dāng)時林黛玉的心裡還這樣想：……況我來了，自然和姊妹們同一處，兄弟們是另院別室，豈有沾惹之理？看來，那個封建家族“老祖宗”的賈母，似乎連存在于林黛玉心中的男女界限也沒有，並且還為他們準(zhǔn)備了愛情的搖籃??由於她對於孫子、外孫女兒的那種出於封建觀點的疼愛，使得林黛玉和賈寶玉能夠從小就生活在一個住處，得以“耳撟磨，心情相對”，使得兩人“早存一段心事”。而最後摧毀了這一純潔美麗的愛情，偏偏不是那個使一切感到窒息的封建統(tǒng)治暴君??賈政，卻仍然是這個曾經(jīng)如此為賈寶玉祈求幸福，並且又是對林黛玉如此“口頭心頭，一刻不忘”的賈母；曾經(jīng)把他們的生活連接在一起的賈母。正是從這樣的藝術(shù)描寫裡，我們更加感到《紅樓夢》的深刻。它富有說服力地向我們展示了這一愛情的不可調(diào)和的悲劇內(nèi)容。即使是碰到像賈母這樣“好”一點的封建統(tǒng)治者，也無法改變它的悲劇結(jié)局。儘管如此，這一愛情悲劇，在一開始的時候，還是在“多有不避嫌疑之處”的自由活潑的接觸中，展開了青年男女在初戀時期，那種互相試探心靈、互相捕捉對方愛情的微妙情景。曹雪芹以他天才的藝術(shù)手腕，對這種“三日好了，兩日惱了”的複雜微妙的戀愛心裡，作了極其生色的形象描繪。當(dāng)林黛玉的薄惱與輕嗔愈是表現(xiàn)得多而變幻的時候，我們也就愈是感到這個少女的真摯、執(zhí)著和她的感情的灼熱……。每一個讀者都可以從那些天才的筆觸底下，讀到愛情的音樂，愛情的哲學(xué)，愛情的詩，還有它的十分奇異的動人力量。賈母不懂得這兩個青年人的心緒，把他們之間的那些氣惱、拌嘴，當(dāng)成了他們的相處不和，十分可笑地為此“操心”，並且急得抱怨他們是“兩個不省事的小冤家”。鳳姐也把他們的這種表現(xiàn)，看成是“越大越成了孩子了”。的確，正是在這種“孩子”看法的掩護下，林黛玉和賈寶玉的愛情，避開了封建統(tǒng)治者的注意目光，而得到了長足的發(fā)展。那一時代對於愛情的摧毀力量，在最初的時候，不僅賈寶壓毫無所覺，就是十分敏感的林黛玉，也沒有能夠清楚地意識到。如果說，在最初就有甚麼壓迫著愛情而使林黛玉展不開眉頭的話，那就是有著一顆金鎖的薛寶釵，其次則是有著一顆金麒麟的史湘雲(yún)。這兩個少女，在林黛玉的眼中，都是作為單純的情敵而出現(xiàn)的。因為她們兩人最有資格也最有可能成為賈寶玉的婚姻對象。尤其是有貌、有才、有晶而又在賈府中常住的薛寶釵，更是使她心神不安。因此，她對薛寶釵與賈寶玉之間的一切過從、一切交往，也最是一刻不放鬆自己的注意力。正如恩格斯所說：“**本性乃是排他的。”本性如此，林黛玉的表現(xiàn)亦複如此。當(dāng)她看見賈寶玉從薛寶釵家裡走來，她不滿：“我說呢，虧在那裡絆住，不然早就飛來了?！保ó?dāng)她到薛寶釵家裡去，看見賈寶玉在那裡，她也不滿：“早知他來，我就不來了?！保┊?dāng)賈寶玉聽從薛寶釵的勸告，不喝冷酒，她也不滿：“我平日和你說的全當(dāng)耳旁風(fēng)，怎麼她說了，你就依得比聖旨還快些？”賈寶玉和薛寶釵各有一顆象徵婚姻的寶玉和金鎖，更是在她的心裡結(jié)成不可解的疑問和壓迫，為此和賈寶玉所生的氣惱和口角就更加繁複了。至於，人們一說：“史大姑娘來了”，賈寶玉聽了“抬身就走”，自然又是引起她的不滿。她和史湘雲(yún)這兩種性格，本來是可以相處得很好的，但一當(dāng)賈寶玉側(cè)身其間就生出嫌隙來了。那一次，史湘雲(yún)拿她和戲臺上的小旦相比，這固然會引起她的多心和不愉快，但這個到底是容易解釋和消除的。引起她最不愉快的，還是因為賈寶玉為了怕史湘雲(yún)得罪人所使的那個“眼色”。這在林黛玉看來是一種有情意的表現(xiàn)，因此她非常尖利的責(zé)問賈寶玉：“我惱她與你何干？她得罪了我與你何干？”看來，她仿佛褊狹到如此的地步，好像非要賈寶玉和所有的女孩子尤其是薛寶釵斷絕關(guān)係之後才能甘心似的。果然，有一次賈寶玉被她問得急了，忍不住這樣說道：“只許同你頑，替你解悶兒。不過偶然去她那裡一遭，就話這話?！边@幾句話，對於一個有著道德感的人說來是會感到損傷的，因此她不由的急了，並且說：“我難道叫你疏她，我成了甚麼人呢？”同時，在這種情形下，她終於被迫地擠出了隱藏在心裡最深處的一句話：“我為的是我的心?！笔堑?，正是從這顆心裡所顫動出來的愛情旋律，使我們在林黛玉的褊狹中，看到了愛情的純真和熱切。唯其因為她所獻給賈寶玉的愛情，是純真的熱切的愛情，所以她對賈寶玉的愛情也就要求得至苛至嚴(yán)。其實，林黛玉又何嘗願意把賈寶玉只禁閉在自己的身邊？凡是在不影響到她的愛情的地方，或者是與封建禮教發(fā)生抵觸的地方，賈寶玉的一切活動，她都不加過問，並且在客觀上起著支持的作用。賈寶玉為女孩兒們塢僦?嘍???塹?患右宰柚梗?⑶?還勸他“幹也罷了”，不要“帶出幌子來”。賈寶玉私祭晴雯，她對那篇《蓉誄》曾“滿面含笑”地加以激賞，並且特別稱頌文中的“公子情深”之句。從這裡我們也就可以理解，為什麼賈寶玉因與名藝人蔣玉菡交接，被賈政毒打之後，他只對林黛玉說出了這樣的真心話：“我便為這些人死了，也是心甘情願的?！绷主煊袼詫ρ氣O顯得特別褊狹，不僅是因為薛寶釵可以使她的愛情完全破滅，而且也因為賈寶玉確實對這個“臉若銀盆，眼如水杏”的少女有著難以斬斷的系戀。的確，這個“宜室宜家”的薛寶釵，直到今天還在很多讀者的心頭引起無限的愛慕。有些人更在內(nèi)心最隱秘的地方想著：如果得到這樣的一個賢內(nèi)助，真是做丈夫的福氣……。薛寶釵既然有這樣大的魔力，生活在十八世紀(jì)的賈寶玉，似乎就更不容易擺脫她的迷人之處了。所以，他一到薛寶釵的面前，總是“不覺又呆了”。即使是當(dāng)薛寶釵對他說了那些“仕途經(jīng)濟”的“混帳話”以後，他也並沒有完全斬斷對她的種種繫念，真的從此“生分”。當(dāng)薛寶釵一旦搬出大觀園時，還是引起了他的空惘和寂寞。是的，“見了女兒便覺清爽”的賈寶玉，對於少女們有一種超乎尋常的同情和關(guān)心。這種同情和關(guān)心，往往由於他所採取的表現(xiàn)方式、以及和他所處的階級地位、特殊環(huán)境結(jié)合起來，就常常顯得有點泛愛主義。他可以為林黛玉拋棄一切，但還不能因此而拋棄對其他少女的那種輕憐薄愛，以及有時甚至與愛情顯得有些含混的眷戀。聰敏的林黛玉對這種情形看得很清楚，她曾經(jīng)對賈寶玉說過：“我很知道你心裡有妹妹，但見了姐姐就把妹妹忘了?！睂嵲谡f來，林黛玉不是埋怨賈寶玉給予她的愛情太少，而是埋怨賈寶玉分出去的太多。但是，賈寶玉畢竟不是泛愛主義者，也不是“唯美主義者”。他酷愛形體的美，但只有當(dāng)這種形體的美用內(nèi)在的精神美充實起來的時候，才能喚起他真正的愛情。這就是為什麼“自幼不曾勸他去立身揚名”的林黛玉，始終成為他生活的重心，一旦離去，整個人生便要顛倒起來。賈寶玉從林黛玉的身上，發(fā)現(xiàn)了正是他一生所尋求的東西。而林黛玉也從賈寶玉的身上找到了靈魂的寄託。於是，在反封建主義的人生道路上，他們互相聽到了內(nèi)心的召喚，互相編結(jié)著又編結(jié)著那條緊系住兩顆心的愛情繩索。是的，賈寶玉沒有因林黛玉而棄絕對其他少女尤其是薛寶釵的系戀；但是，如果當(dāng)這種系戀一旦危害到他和林黛玉之間的愛情時，他就會立刻作出決然的表示。所以他才那樣害怕人們提起“金玉姻緣”，而林黛玉一提起此話，尤其使他焦躁，使他傷心。因此，他在睡夢裡也不忘高呼：“和尚道土的話如何信得。甚麼‘金玉姻緣’，我偏說‘木石姻緣’?！倍诹主煊竦拿媲案钦f得斬截：“除了別人說甚麼金甚麼玉，我心裡要有這個想頭，天誅地滅，萬世不得人身。”……其實，林黛玉又何嘗看不到賈寶玉只對她才存在著真正的愛情，她在心裡曾這樣說過：“你心裡自然有我，雖有金玉相對之說，你豈是重這邪說，不重我的？”同時林黛玉又何嘗不瞭解她和賈寶玉的命運原是連結(jié)在一起的，她曾經(jīng)這樣暗自埋怨過他：“你只管你，你好我自好。你何必為我把自己失了？殊不知你失我也失?！薄瓋嵐苁沁@樣，我們看到她在賈寶玉的面前卻從不表示信任。一有機會，她仍是不斷地測量著愛情。她似乎是永無休止地考察著賈寶玉的心。而當(dāng)她把篤實的賈寶玉“逼得臉上紫漲”，她又暗自深感內(nèi)疚，並且感到痛苦。原來，這個少女是無限地要求著愛情的忠貞，她在愛情的濃密之上更加上濃密。正像書中所說，她是“情重再斟情”的。這樣，她折磨著賈寶玉，同時更是折磨著自己。一個作家曾經(jīng)說過這樣的一句話：“愛是痛苦的、嫉妒的、多疑的，對於一個孩子是不勝負擔(dān)的”。林黛玉正是這樣，她愛得深沉，愛得美麗，然而她也愛得多疑和痛苦。這種痛苦，是具有感動力量的痛苦，正如恩格斯所說：“痛苦中最高尚的、最強烈的和最個人的乃是愛情的痛苦?！保矍槭沁@樣地使林黛玉感到痛苦，甚麼時候，才能讓她傾飲愛情的酒杯，一嘗它的甘甜和醇美呢？也許是當(dāng)她完全不再需要顧慮有第三者干擾的時候吧？生活，曾經(jīng)給了她這樣的時機。當(dāng)她正對賈寶玉懷著猜疑而始終放不下心來的時候，曾在他們愛情的邊沿盤桓了一下的史湘雲(yún)，訂婚了。於是，最直接壓在林黛玉心上的兩重壓力，其中之一的金麒麟便完全在她的心裡解除了疑慮。而另一重更大的壓力??金鎖，也在她的感覺上慢慢減輕，乃至接近消失。這種消失，一方面是因為她多次試探賈寶玉，而賈寶玉也多次在她的面前顯現(xiàn)出真情的結(jié)果；更重要的，還是由於發(fā)生了這樣的一件事：有一次，她深恐賈寶玉把張道士送的金麒麟拿到史湘雲(yún)面前去擺弄，“借此生隙”，而引出甚麼“風(fēng)流佳事”來。於是她便“悄悄地走來，見機行事，以察二人之意”。不想剛走來，正聽見史湘雲(yún)說經(jīng)濟一事，寶玉又說林妹妹不說這樣混帳話，若說這話，我也同她生分了。她聽了這話，“不覺又驚、又喜、又悲、又歎”，感到“自己果然眼力不錯，素日認(rèn)他是個知己”。同時又覺得賈寶玉這種“在人前一片私心，稱揚手我”，是最可信賴的了。這要比在她面前千言萬語的起誓，更顯得無偽和真情。這樣，她終於敢得了可靠的證實：賈寶玉的心中的確是沒有薛寶釵的位置。果然，從這以後，我們就沒有再看到她和賈寶玉生過大氣、鬧過彆扭了。有很長的一段時期，他們進入了一種比較平靜的、兩心默契的戀愛生活。但是，疑慮的消除、愛情的深化，依然沒有使我們看到林黛玉從心裡透出一絲真正的笑意。深刻的憂傷，不是在這個少女的身上減輕，而是更加變得沉重了?！爸裼皡⒉睢⑻蹪獾钡臑t湘館，原是療養(yǎng)疾病最好的環(huán)境，但是，她的病不僅沒有得到愛情的滋補而轉(zhuǎn)輕，相反地卻是逐日地加深著。賈寶玉看她“比舊年越發(fā)瘦了”。她自己也覺得：“心裡只管酸痛，眼淚卻不多”。正所謂：“新來瘦，非幹病酒，不是悲秋”，原來有一種比疾病更加沉重、更加容易使林黛玉憔悴的東西，一直緊壓在她的愛情上。當(dāng)她為薛寶釵而心情緊張以致奪去她的全部注意力時，她曾經(jīng)暫時忘失、或者減輕了對這重壓力的感覺。而當(dāng)疑慮一旦消除，心神比較集中，這重壓力就在她的身上更加顯示出重量來了。這就是那一時代對於愛情、對於自由、對於人權(quán)的巨大壓迫！這種壓迫，還在很早的時候，即當(dāng)她和賈寶玉的愛情剛剛開始的時候，就已經(jīng)隱秘地，從她的心靈深處狠狠地折磨她了。不過，這種壓迫，在最初的時候，並不是通過賈母、王夫人，也不是通過鳳姐，更不是通過賈政等榮國府裡的封建統(tǒng)治者加到她的身上的，而是通過比這些人更要大得多的一種統(tǒng)治力量來對她施展壓力的。這就是那一時代像空氣一樣地包圍著每一個人的傳統(tǒng)觀念。這個巨大的“歷史的惰力”，不僅存在于林黛玉的外部，同時也存在於她的心中。原來，愛情在那時，即使從林黛玉的眼中看來，也是一件可怕的、不道德的行為。因此，她經(jīng)常處於這樣的心理矛盾中：她一方面熱切地要求賈寶玉在她的面前傾吐衷腸，但當(dāng)賈寶玉在她的面前赤裸裸地作出這種表示時，她又忽然表現(xiàn)出一種氣憤和悲傷。有好多次，賈寶玉在她的面前這樣地真情畢露：“我就是個多愁多病的身，你就是那傾國傾城的貌”、“你死了，我做和尚”……當(dāng)她聽到這些話時，總是“氣得說不出話來”或者“早把眼圈兒紅了”，又認(rèn)為那是“胡說”、“欺負”等等。更有一次，她聽了賈寶玉的吐訴之後，感到“如轟雷掣電，細細思之，竟比自己肺腑中掏出來的還覺懇切”，誰知她“怔了半天”之後，又是“兩眼不覺滾下淚來”?！@種表現(xiàn)，看來真是不可捉摸，甚至讓我們感到這個少女的不近人情，難以相處。原來，當(dāng)愛情在她的心裡升起的時候，隨即就有一隻看不見的黑手緊緊地捏住它，這就是存在於她心裡的傳統(tǒng)觀念。所以她對賈寶玉那種熱情的舉動總是感到“竟不避嫌疑”，又總是在心裡這樣想：“寶玉與我雖素昔和睦，終有嫌疑?！笔堑?，愛情跑過這個少女的心，就像一隻闖進幽暗房間的小鳥那樣地惶亂和驚恐。（七）那一時代的傳統(tǒng)勢力，通過林黛玉的內(nèi)心給了她許多難堪的折磨。周圍的一切，甚至連她自己也包括在內(nèi)，都在無聲地反對她的愛情。但是，愛情並沒有因此停頓下來。愛情的激流，原是隨著她的純真感情所提供出來的道路而奔流直瀉的。同時，她又是知其不可為而為之的。所以她的愛情，並沒有被她自己心中所存在的那些舊觀念、舊影響所造成的故障阻擋住，而是僅在這裡打了幾個漩渦，接著便繼續(xù)向前了。似乎除了“死”之外，再也沒有甚麼可以停止住這種生命的奔騰。真正的愛情，原是可以使人變得勇敢而無畏。因此，當(dāng)賈寶玉向她直表愛情而被她的“惱怒”和“我告訴司、舅母去”等話嚇住時，她又立刻譏笑賈寶玉的膽怯：“一般嚇的這麼個樣兒，還只管胡說。呸！原來也是個‘銀樣蠟槍頭’?！边@不是分明鼓勵賈寶玉不要因賈政、王夫人等的存在，而喪失了愛情的勇氣麼？是的，林黛玉的愛情，從發(fā)生的第一天起，就對那一社會提出了“可怕的挑戰(zhàn)”，這就是對封建傳統(tǒng)思想的挑戰(zhàn)。而她首先在自己的心裡戰(zhàn)勝了它。但是，那一時代對於林黛玉的壓迫，正是“一重未了一重添”。當(dāng)她用無數(shù)的眼淚，突破了種種有形無形的折磨而使得愛情愈為澄清、愈為堅定時，那由賈母、王夫人等統(tǒng)治者所組成的對於愛情的威脅，便日漸分明地顯示出來了。堅定的愛情，不僅沒有使她得到幸福的可靠保證，而是在心裡帶來了更多的動盪與不安。她終於接觸到了這一痛苦的真理：在那一時代，愛情與結(jié)婚原是漠不相關(guān)的兩回事。她可以把整個生命交給愛情，但是卻不能把婚姻交給自己。林黛玉在愛情的道路上，終於走完了她所能走到的最後一步，而在包辦婚姻制度的鐵門面前停住了。或者說，頂住了。怎樣才能突破這一重障礙呢？她日夜祈求著支持的力量?？墒窃谒畹奶炜障拢侥茄e才能找到這種支持的力量呢？這個可憐的少女，又想到那個已經(jīng)不存在的家。每當(dāng)賈寶玉的熱戀，向她的心坎直撲的時候；每當(dāng)更深人靜，她在枕邊細細咀嚼愛情的時候；她總是來不及浸沉在愛情的甜醪裡，而是跌人無家的哀痛中：“所悲者，父母早逝，雖有銘心刻骨之言，無人為我主張”……。於是，她在這裡，又不知灑下多少眼淚。那個零落的官僚家庭，就這樣永遠成了折磨她的魔物。林黛玉不能認(rèn)識到，那種用封建主義、用私有制度所組織起來的家庭關(guān)係，並不是真正溫暖和幸福的泉源，而是一切悲哀和不幸的產(chǎn)地。正是這樣的家庭關(guān)係，才把她牢陷在封建社會的網(wǎng)路裡，而牽引著千頭萬緒的痛苦。她是這樣地帶著羨慕的眼光，看著周圍的女伴都有一個家。但是，她卻看不到家所帶給她們的煩惱和不幸。她既看不到史湘雲(yún)對於家的恐懼、探春對於家的憤慨、惜春對於家的厭棄……，也看不到家在賈寶玉的身上，所留下的那許多創(chuàng)痛和傷痕。她暗自悲歎：“雙文雖然命薄，尚有孀母弱弟，今日我黛玉之薄命，一併連孀母弱弟俱無?！钡?，她獨獨沒有看到，這個孀母曾經(jīng)使雙文怎樣的“淚添九曲黃河溢，恨壓三峰華嶽低”。林黛玉心目中的家，原是她在沉重的時代社會壓迫下，所發(fā)出來的一聲求援！可是，這是一聲永遠聽不到回應(yīng)的求援！她只能懷抱著愛情，靜待著那不可知的命運。這是多麼渺茫的命運??！只在於別人的一句話、一個意念之間，便可以使她的整個人生，打上幾個旋轉(zhuǎn)；便可以使她在愛情上所流的那些眼淚、所經(jīng)受的那些折磨完全成為一種浪費！不能自由掌握自己命運的痛苦，嚴(yán)重地摧傷了這個少女的內(nèi)心。她發(fā)出了這樣悽楚蘊結(jié)的聲音：“歎今生，誰舍誰收？嫁與東風(fēng)春不管，憑爾去，忍淹留。”但是，她這滿腔的心事，有誰能瞭解她呢？周圍的女伴，都說她“太作悲了”、“不該過於作此淒清奇譎之語”，即連賈寶玉也曾經(jīng)這樣地對她說過：“每天好好的，你必自尋煩惱，哭一會子，才算完了這一天的事?！薄主煊裼兄灰妆蝗死斫獾耐纯?。不能被人理解的痛苦，是加倍的痛苦。有時，她顯得是多麼的孤單！即使是她的知心人賈寶玉，似乎也不能分擔(dān)她身上所背負的時代的重量。在山一般沉重的時代壓迫下，林黛玉呻吟著而又掙扎著，可是不知道怎樣才能得到解放的道路。當(dāng)這種壓迫，使她喘不過氣來的時候，她不僅沒有在口頭上發(fā)表過甚麼劇烈的抗議，甚至也沒有在精神上去尋找過自我解脫的道路。看來，抽象的思維方式、人生哲理的探求，對於這個少女的氣質(zhì)是完全不適合的。她不像賈寶玉那樣地沉湎于人生之謎，不時嚮往著解悟和嚮往著神靈的世界。對於這些，這個少女一點興趣都沒有。她問得好：“天盡頭，何處有香丘？”因此，她從不傾聽那遙遠天國裡的夢幻的聲音，她永遠熱灼灼地注視著現(xiàn)實人生，她的人生追求就建築在眼前的生活土壤上。難怪只把青燈古佛當(dāng)作對抗醜惡現(xiàn)實的惜春，不能理解她的這種生活態(tài)度，曾經(jīng)發(fā)出這樣的疑問：林姐姐那樣一個聰明人，我看她總有些瞧不破，一點半點兒，都要認(rèn)真起來。天下事那裡有多少真的呢？是的，林黛玉就是這樣的一個“瞧不破”的聰明人l她永遠向現(xiàn)實人生睜開眼睛，向歡樂、也向痛苦睜開眼睛。生命對於她，不是一次最幸福的享受，就是一次最痛苦的磨難。在這之間，沒有其他任何轉(zhuǎn)身的空隙。（八）林黛玉身上所負擔(dān)的時代壓力，又隨著時光的流逝而日益加重?！耙粊矶サ拇罅恕保@種感覺愈來愈成為一種無形的威脅。她和賈寶玉之間，那種對躺在枕頭上說故事的不拘形跡的戀愛生活，已經(jīng)不能再有了。表現(xiàn)於形體之外的愛情活動，已經(jīng)失去童年服裝的隱蔽，不得不在某些地方收縮起來，而轉(zhuǎn)向內(nèi)部深處發(fā)展。於是，從這兩個青年人的心中，傳遞著一種無聲的語言。他們變得更體貼、更心會、更深情了。但是，這一愛情究竟甚麼時候才能達到美滿的婚姻歸宿呢？這個隨著年事的增長而尖銳地提出來的問題，愈來愈成為折磨林黛玉的事情了。愛情，凍結(jié)在茫然的期待裡。一種捕捉不到的陰冷感覺，暗襲著這個少女的心頭。她一方面敏感到這種陰冷，但另一方面又似乎對賈母等封建統(tǒng)治者還抱著幻想，或者說，還存在著僥倖心理。其實，這個可憐的少女，也只能這樣地用“這希望的盾，抗拒那空虛中的暗夜的襲來”。似乎只有和她朝夕相處的紫鵑，才能體察到她的這種深秘的苦痛。這個熱情、聰慧的丫環(huán)曾經(jīng)暗暗地為她作急，並且不必要地去為她試探賈寶玉的心。不想那一番“妹妹回蘇州去”的假話，竟把賈寶玉嚇得人事不知，昏迷過去；李媽媽的手指在他的人中上“掐得如許來深，竟也不覺痛”?？吹搅速Z寶玉的真情流露，熱情的紫鵑心裡感到非常高興，雖然挨了賈母的一頓罵，又“日夜辛苦”地服侍賈寶玉，但“並沒有怨意”。她又在林黛玉的面前這樣說：替你愁了這幾年了，又沒個父母兄弟，誰是知冷知熱的人？趕早兒老太太還明白硬朗的時節(jié)，你定了大事要緊。……要像姑娘這樣的人，有老太太一日，還好一日，要沒了老太太，也只是憑人去欺負罷了。所以說，拿主意要緊。姑娘是個明白人，沒聽見俗話說的“萬兩黃金容易得，知心一個也難求”？可是，紫鵑的赤膽熱腸，雖然十分感人，但她畢竟太天真了。她把封建家族的“太君”，看成了自由婚姻的保護者。她那裡知道，林黛玉正是為了聽不到她的“意思”而暗自苦惱。紫鵑似乎也沒有看到，賈母“定了琴姑娘”的事雖然沒有成功，但這對於從小被安排在一個房裡與賈寶玉一道長大起來的林黛玉說來，正是明顯地露出了冷淡和嫌棄。紫鵑似乎更沒有看到，當(dāng)她把賈寶玉嚇得“口角流津”，昏迷不醒時，這正是極清楚地在賈母、王夫人等人的面前，暴露了他對林黛玉的生生死死之情。但是，當(dāng)賈母查問出她哄騙賈寶玉的那一番話時，只是淡淡地說道：“我當(dāng)是什麼要緊大事，原來是這句頑話”，而始終沒有就此提到他們的婚事，以這個最有效的“藥方”，來徹底療救她們的“命根子”的“呆”病。這一切，都十分清楚地說明了曾經(jīng)被“萬般憐愛”過的林黛玉，已經(jīng)在賈府統(tǒng)治者的眼中失去位置，現(xiàn)在只剩下寡淡的親戚情面了。同時，紫鵑又那裡能夠知道，如果林黛玉真的像她所說的去到賈母的面前“作定了大事要緊”，因而把自己的心事透露出來，那樣就連這一點親戚情面也恐怕保留不住了。……這個封建家族的“老祖宗”，看來好像是一副老祖母的慈軟心腸，她總是不斷地在周圍製造著歡愉的笑聲與輕鬆的氣氛?？礃幼?，她連快樂都還嫌少，哪裡會再去製造悲哀？當(dāng)鳳姐為賈璉與鮑二家的私通而大潑其醋，一直鬧到她的面前，誰知她說了這樣的一段把眾人都引得笑起來的話，就把那個殺氣騰騰的緊張場面結(jié)束了：“什麼要緊的事？小孩子們年輕，饞嘴貓兒似的，那裡保得住不這麼著？從小兒是人，都打這麼過的?！笨磥恚@個“老祖宗”對於男女間的事情，好像是無所謂得很，所持的尺度已經(jīng)放寬到一般的標(biāo)準(zhǔn)以外。但，誰知正是她，對於男女間的真正愛情，卻是執(zhí)法甚嚴(yán)，如防盜賊。她連丫頭都不準(zhǔn)聽“鳳求鸞”之類的才子佳人戀愛的故事，並且這樣說道：“這小姐……見了一個清俊男人，不管是親是友，想起她的終身大事來，父母也忘了，書也忘了，鬼不成鬼，賊不成賊，哪‘點像個佳人？就是滿腹文章，做出這樣事來，也算不得是佳人了。”她又說：“一個男人家，滿腹文章去做賊，難道那王法就看他是個才子，不入賊情??案不成？”……那一時代，就是存在著這樣奇怪的生活邏輯：只準(zhǔn)男人通姦，不準(zhǔn)女人戀愛。戀愛反比通姦顯得醜惡、見不得人。不僅如此，按照這個“老祖宗”看來，戀愛這種事情，仿佛根本就不可能存在似的，尤其不可能存在於像她所統(tǒng)治著的這樣的有身分的門第中；要有，那也只是說書人的編造而已。她說：“既然是官宦書香，大家子的小姐……自然這樣的大家人口多，奶媽丫環(huán)服侍小姐的人也不少。怎麼這書上凡有這樣的事，就只小姐和緊跟的一個丫頭知道？你們自想想，那些人都是管做甚麼的？可是前言不答後語不是？”當(dāng)時所流行的一些公式化概念化的小說，無力在這個“老祖宗”的面前，顯示出愛情的存在力量，徒然被她找出漏洞，恣意嘲笑了一番。但是，現(xiàn)實生活卻十分有力地嘲笑了這個“老祖宗”的無知和愚蠢。它生動地顯示著：愛情，這個人類高尚的、不能扼殺的感情，正燃燒在生活的每一個角落；任何時候，都沒有停止過它那熱騰的活力。當(dāng)賈母正在那裡大發(fā)議論的時候，她哪裡知道，一對純真無邪的愛情，也正在她的身邊，最初還是在她的房裡，已經(jīng)由兩小無猜發(fā)展到生死不渝的境地了。一切黑暗世界裡的統(tǒng)治者，總是這樣地對生活不能作出正確的估計，並且總是按照他們自己的意志去設(shè)想生活、規(guī)定生活。但是，當(dāng)生活中新鮮的、美好的事物，一旦在他們的面前出現(xiàn)時，他們就會分外地感到“怪”，感到惱怒，而所施以的狠毒打擊，反倒覺得很自然，很心安理得了。同時，黑暗世界又造就了這樣的一批人物，他們可以為撲殺一隻蒼蠅而大動慈悲之心，但他們的一個意念便可以給人間平添許多的眼淚和血漬，卻絲毫不能震醒他們的昏沉和麻木。因為，他們根本就不覺得那是一種罪惡。任何時候，他們總是真誠地相信著，他們是道德與秩序的化身，是給人間帶來善和福祉的使者。他們用舊生活舊習(xí)慣支配著自己，同時也以此支配著別人?？磥?，他們有時愚蠢得可憐，有時也免不了被生活中的一些事情所煩惱、所痛苦，甚至使我們覺得不屑與他們計較仇恨。但是，黑暗世界的頑固和保守，正是在這種人的身上取得了可靠的支持。《紅樓夢》中的賈母、王夫人等正是這種人物。這就是為什麼恰恰是她們，而不是榮國府中最專橫、最殘暴的統(tǒng)治者，絞殺了林黛玉和賈寶玉的愛情和生命，而且是在這樣一種“愛護”的、“不得已”的形式下絞殺的。（九）賈寶玉幾次三番地暴露出他和林黛玉的熱戀。襲人早已為這事“日夜懸心”，而在王夫人的面前獻出“君子防未然”的計策。這曾經(jīng)引起過王夫人的注意和戒備。由於統(tǒng)治者的庸懈，這事雖一直被擱起，但已經(jīng)預(yù)伏下可怕的陰影。繡春囊在大觀園中的出現(xiàn)，大大地驚動了賈府的統(tǒng)治者。曾經(jīng)對賈寶玉鬆弛了的戒備，立刻重新提起注意，並且採取了非常的措施。在搜檢大觀園之後，賈寶玉的四周也接著受到一次徹底的洗刷。在這一場大風(fēng)波中，司棋、芳官、四兒等都先後做了犧牲者，而“眉眼兒像林妹妹”的晴雯，更是懷抱著無限的屈辱，付出了生命的代價。晴雯的死亡，是封建力量行將以摧毀之勢撲向林黛玉的一聲訊號！已經(jīng)可以看出，黑暗時代最後將怎樣奪去這個少女的生命，曹雪芹快要把這一生活的真實驚心動魄地展開在我們的面前了?？上?，我們還沒有來得及讀到這些，而黑暗時代卻首先奪去了曹雪芹的生命??他拋下了未完成的天才事業(yè)，死在正當(dāng)創(chuàng)造力旺盛的壯年。“千古文章未盡才”，萬世千秋的讀者都將要在這裡唏噓慨歎！的確，還有甚麼方法，可以彌補或者計算出這個天才的死亡給祖國文化所帶來的巨大損失呢？“紅樓夢”的續(xù)作者高鶚，基本上遵循著曹雪芹的原旨，補寫了後四十回。兩百多年以來，人民對於高鶚在續(xù)書上所付出的勞動，加以普遍的承認(rèn)，並且受到感動。我想，應(yīng)該說這不是偶然的吧？這不僅是因為續(xù)作者保持了這一作品的悲劇主題，使前八十回不至成為殘篇斷簡，而縮小了它的影響；而且也是因為續(xù)作者在許多不算成功的描寫之外，畢竟還有許多寫得差強人意的地方。尤其在林黛玉這一人物形象的塑造上面，續(xù)作者在某些地方更是表現(xiàn)了相當(dāng)出色的藝術(shù)才能。對於作家高鶚的勞績，有些同志不肯從大處加以熱情的肯定，而是滿有興趣地去細查續(xù)書的缺點，從而加以過分的貶低。我覺得這是不恰當(dāng)?shù)摹ｊP(guān)於這個問題，可惜不能在這裡多談?，F(xiàn)在，讓我們繼續(xù)走到林黛玉這一人物的性格世界中去吧。隨著晴雯的死亡而籠罩在四周的陰霾，比任何時候都顯得更加濃結(jié)、更加低沉了。林黛玉也比任何時候更顯得敏感而心神緊張，乃至陷入極度的神經(jīng)衰弱中。窗外老婆子一聲不相干的叫駡，也會使她昏厥過去。現(xiàn)實的陰暗，又作用於她的感覺世界，造成了一個把她驚出“一身冷汗”來的惡夢……接著，生活中的陰霾，又隨著賈寶玉的婚姻提到賈府的議事日程上來而變得更加低壓。偏偏在這個不宜害病的時刻，她的病又更進一步地惡化起來。痰中的血星，帶來了可怕的兇兆！病，在這個少女的身上已經(jīng)變成一種不能告人的過錯了它不是得到同情，而是招來更多的厭煩和嫌惡。林黛玉似乎很明白這一點，因此，她對探春說：“好妹妹，你到老太太那裡，只道我請安，身上略有點不對，不是什麼大病，也不用老太太煩心的?！惫?，當(dāng)探春小心地在賈母的面前提起她的病時，賈母當(dāng)著眾人對林黛玉發(fā)出了這樣的責(zé)備：“我看那孩子太是個心細”，後來又說：“這孩子就是心重些，所以身子不結(jié)實?！彼^“心細”、“心重”以及後來所說的“怪僻”，等等，都是賈母等對林黛玉的性格，長期以來所產(chǎn)生的印象。當(dāng)賈府的統(tǒng)治者在作出這樣的評語時，還沒有探悉到林黛玉的心中已經(jīng)有了“鬼不成鬼，賊不成賊”的愛情呢！這時，林黛玉在統(tǒng)治者的心中還不失為一個規(guī)規(guī)矩矩的小姐，只是“脾性兒”不好而已。的確，只須在“脾性兒”這一點上，已經(jīng)足夠造成林黛玉的悲劇了。而她的病，又直接成了統(tǒng)治者厭棄的口實。為林黛玉診視的王大夫，仿佛為她作辯似地說：“不知者疑為性情乖誕，其實因肝陰虧損，心氣消耗，都是這個病在那裡作怪?！笨墒?，良醫(yī)不能為不良的社會開出藥方。那一時代的陰冷和潮濕，是不能用藥草來療治的?？v然生活中不再湧起其它的波瀾，那包圍在四周的陰冷和潮濕，那種封建統(tǒng)治者對愛情不置可否的沉默，也會慢慢地耗盡這個少女的生命。但即使是這種慢性的殘害也不可能了！劇烈的折磨，正等待著林黛玉。過分虛弱的身體，已經(jīng)經(jīng)受不起太多的打擊。雪雁的一聲誤傳：“寶玉定了親了”，便把她立刻拋人飲食不進的危境中。接著聽到這段親事原是“議而不成”的，她又立刻掙出死亡的懷抱，“心神頓覺清爽許多”。愛情連結(jié)著這個少女的生與死。她也正經(jīng)歷著生與死的迴旋。而客觀現(xiàn)實，也日益緊迫地把她推人這種生死的鬥爭中。當(dāng)她的生命重又飛回的時候，也正是更大的災(zāi)難開始的時候。她的“病也病得奇怪，好也好得奇怪”，不禁把內(nèi)心的秘密作了明顯的暴露。這是可怕的暴露！這種暴露，要比來自賈寶玉的身上更為嚴(yán)重、更為驚動。因此四周飛起了“唧唧噥噥”的“議論”。於是，像撲滅火災(zāi)似地，整個封建勢力立即組成回答性的打擊?！奥圆碌陌司拧钡馁Z母，首先正式地、公開地提出必須在她和賈寶玉之間加強戒備：“他們?nèi)舯M著擱在一塊兒，畢竟不成體統(tǒng)。”同時，也終於考慮到如何來打發(fā)她的事情了。統(tǒng)治者根據(jù)私有社會裡這個天經(jīng)地義的原則??“先自己而後外人”作出了決定：“先給寶玉娶了親，然後給林丫頭說人家?！睈矍?，就這樣地被宣判了死刑！可是，這時的林黛玉，還正在那裡用渺茫的希望來填補空虛的安慰。她把聽來的片言隻語：“老太太的主意，親上加親”、“園中住著的”等都和自己聯(lián)繫起來，以為是“非自己而誰”了。強烈的愛情衝激著林黛玉，使她難免不有時失去清醒的冷靜，甚至完全分不清希望與現(xiàn)實之間的距離。正當(dāng)她感到“安心”的時候，鳳姐的“奇謀”已經(jīng)佈置就緒了。封建勢力幾乎是在她毫無準(zhǔn)備的時候，給了她最沉重的一擊！這沉重的一擊，不是通過賈母，也不是通過王夫人、鳳姐，而是由一個不相干的傻大姐兒加到她的身上的。不懂得隱瞞，只會說實話的傻大姐兒，在這裡為統(tǒng)治者擔(dān)當(dāng)了最直接的兇手。當(dāng)傻大姐兒在林黛玉的面前說出事情的全部真相時，那一瞬間，整個世界仿佛在這個少女的腳底下抽去了。她的全身像在無邊的空茫裡飄落、下沉、散失……。是的，一切都失去了，失去了希望，失去了靈魂，也失去了悲傷和眼淚。我們看到她只是在那個沁芳橋畔“迷迷癡癡”地走著，“像踩著棉花一般地”走著，“信著腳兒”地走著，走過去又“往回裡”地走著……。像一片落花，林黛玉飄落在人生的風(fēng)暴裡。那一社會是怎樣摧毀一個純潔、美麗的靈魂的??！然而，從這個靈魂裡又是升騰起怎樣的一種性格力量，來迎接、來支撐、來抗拒這幾乎是無法忍受的一擊！當(dāng)紫鵑趕過來，問她到那裡去，她應(yīng)道：“問問寶玉去。”我們看見紫鵑攙著她走到賈母的門口：那黛玉卻又奇怪，這時不是先前那樣軟了，也不用紫鵑打簾子，自己掀起簾子進來。卻是寂然無聲，……黛玉卻也不理會，自己走進房來?？匆妼氂裨谀茄e坐著，也不起身讓坐，只瞅著嘻嘻的傻笑。黛玉自己坐下，卻也瞅著寶玉笑。兩個人也不問好，也不說話，也無推讓，只管對著臉傻笑起來?！f不清的悲痛與憤懣，一齊湧塞在這個少女的胸口。而這一切，都變成了“笑”！生命的火把，在那最沉重的一擊過後，不是黯然熄滅，而是更旺盛地燃燒！可憐的林黛玉已經(jīng)耗去太多的精力，她的心站著，身體不得不傾倒下來。這個永遠追逐著愛情、追逐著反封建主義生活道路的少女，終於在人生的途程上艱難地走了一大圈之後，又仍然被驅(qū)回到這個嚴(yán)峻的現(xiàn)實面前??這就是那一社會給婦女所規(guī)定的鐵律：不準(zhǔn)有愛情，遵從命運的安排，屈辱地生活下去！是的，橫在林黛玉面前的只有這一條生路。但是，難道可以在這條生路的面前，低下頭來麼？這個少女的全部性格好像立即向我們回答：不能，不能，就是不能！果然，她毫不猶豫地祈求死亡。但是，就在死亡臨近的前一刻，她也沒有停止過對現(xiàn)實人生的抗議。她甚麼都不願意留在那個可憎惡的人間了，凡是曾經(jīng)用自己的心靈所溫暖過的東西，都要隨著她一同離開那人間的污穢。她撕毀記錄著愛情的絲絹，又把自己靈魂的音譜??詩本子投入盆火……要是可能的話，她是多麼願意把那個世界也投入那一團熊熊的烈火??！可憐的少女，她有太多的仇恨，可是她不知道朝那裡噴射。她有太多的話語，可是她不知道向誰去訴說。她最後離去時，只喊出了這樣一聲使我們感到加倍沉重的話：“寶玉，寶玉，你好……”她死了！大地沉沉，四周是這麼地寂靜，“只聽得遠遠一陣音樂之聲，側(cè)耳一聽，卻又沒有了”……。在這一瞬間，我們不禁忘懷一切。呈現(xiàn)在眼前的，只是死亡的美麗、莊嚴(yán)和力量?！専崆榈难蹨I在這裡流吧，這是值得悼念、值得歌頌的死亡。雖然，死亡不是最好的對抗黑暗勢力的解放道路，但是讓我們借用杜勃羅留波夫的話來說吧：“這樣的解放是悲哀的、痛苦的，但是既然沒有別的出路，那又有甚麼辦法呢？還算好，究竟在一個可憐的女子身上發(fā)現(xiàn)了要走這可怕出路的決心?！保ㄊ按盒Q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幹”，林黛玉用她短促的一生，唱出了中國婦女的悲歌。她為愛情而生，又為愛情而死。她似乎除了愛情之外．就不知道世間還有其它任何的哀樂。是的，這顯得有點戀愛至上主義?？墒?，在那個墨黑如漆的歷史長夜裡，一個少女除了從自身引出愛情的火光，來照亮她的人生之外，她能夠更多地想到和做到甚麼呢？愛情，是她在生活激流裡所碰到的一根浮木，她不能不用全部生命的力量抓住它，並且一旦抓住之後就怎麼也不能鬆開手來了?？稍{咒的時代，從她的手中打落了這一根浮木，於是造成了震撼人心的愛情悲劇。也許我們要問：林黛玉與賈寶玉的愛情假如能夠達到婚姻的結(jié)局，又將怎樣呢？是不是這一悲劇就將完全改變了它的內(nèi)容呢？譬如說p巴，當(dāng)決訂婚娶的時刻，賈寶玉不是恰恰處於那樣的昏迷狀態(tài)中，而是可以神智清醒地辨認(rèn)一切。那樣一來，豈不是鳳姐的“奇謀”就無法進行嗎？同時，賈母不是也要真的感到“作了難”嗎？既然賈寶玉誤以為林黛玉要回南方去就刺激得昏迷過去，難道他可以平平靜靜地讓賈母給他娶上其他任何一個少女嗎？既然賈母、王夫人等又以這個“命根子”為不可或失的“福氣的材料”（魯迅語），難道當(dāng)賈寶玉為愛情而付出生命時，他們不要考慮考慮這其間的得失嗎？……真的，那樣一來，事情將要怎樣發(fā)展呢？具體的情形，我們不必去預(yù)料，但有一點是可以預(yù)先肯定的：悲劇的內(nèi)容仍然不變，只是採取另外一條發(fā)展道路而已。??即使是林黛玉和賈寶玉如願以償?shù)亟Y(jié)為終生伴侶，這，仍然還是一個悲劇。因為我們很難想像，這兩個青年人結(jié)婚以後，將怎樣在那個榮國府中安排他們的生活?！肮聵?biāo)傲世”的林黛玉，難道可以永遠坐在滿架圖書的旁邊，過著她那靈智與感情的生活？她將怎樣來實踐那一社會對於一個出嫁後的婦女所要求的一套“婦順”之禮和“中饋”之責(zé)呢？既然，林黛玉即使為了愛情也不肯在賈母、王夫人等的面前去獻殷勤、討歡心，難道她可以為了做媳婦而改變她的這種性格嗎？而處在那個日暮窮途的榮國府中，她和賈寶玉又怎樣才能夠保持住小夫妻生活的平靜呢？……這一切，都是新的問題、新的衝突、新的痛苦。而最後，仍將走向悲劇的結(jié)局是無疑的。不過是另一種形式的結(jié)局而已。這不可改變的悲劇的根源，總是由於在十八世紀(jì)的中國土地上，找不到一塊可以容納林黛玉和賈寶玉生活道路的國土。這必須是一塊對於人類的靈智和感情、對於人類的價值和尊嚴(yán)受到充分尊敬的國土，必須是一塊可以讓正當(dāng)?shù)淖杂珊秃侠淼纳钜蟮玫缴煺沟膰?。總之，必須是一塊與既存制度、道德觀念等等大相違背的國土。??是的，這樣的國土，距離林黛玉所生活的時代太遠了。她不僅不能用腳步走到，而且也不能用頭腦想到。因此，林黛玉的悲劇，是性格的悲劇，時代的悲劇。是“歷史的必然性與這個要求實際上不可能實現(xiàn)之間的衝突”的悲劇。同時，我們也不應(yīng)忘記：在林黛玉的悲劇之中，也包含著她所依附的那個封建沒落階級的悲劇。貴族小姐的林黛玉，所更加無力擺脫的悲劇。這一悲劇，在愛情上找到了最充分最強烈的表現(xiàn)形式。（十一）林黛玉是中國文學(xué)上最深印人心、最富有藝術(shù)力量的女性形象。人們熟悉她，甚於熟悉自己的親人。只要一提起她的名字，就仿佛嗅到一股芳香，並立刻在心裡引起琴弦一般地迴響。林黛玉像高懸在藝術(shù)天空裡的一輪明月，跟隨著每一個《紅樓夢》的讀者，走過了他們的一生。人們永遠在它的清輝裡低徊沉思，升起感情的旋律。的確，在我們文學(xué)史上（至少在魯迅以前），還沒有一個作家，能夠像曹雪芹這樣地懂得中國女性的靈魂，並且能夠這樣深刻地發(fā)掘她們的美麗、詩情、希望和痛苦。是的，那一時代，歌唱得最深沉的反抗聲音，曹雪芹是用女性的典型來體現(xiàn)的。我們覺得這樣的藝術(shù)創(chuàng)造，不僅有著廣闊的現(xiàn)實基礎(chǔ)，同時還有著這樣深長的意義：從那一時代最柔和、最忍耐、最受歷史限制的人們心中所發(fā)出來的抗議之聲，是最感人、最耐人尋思的聲音。在我國文學(xué)史上，曾經(jīng)出現(xiàn)過不少的閃爍著愛情光彩的女性形象。但無論是待月西廂的崔鶯鶯，無論是泣血還魂的杜麗娘，無論是焚香拜月的王惠蘭，或者是撲墳化蝶的祝英臺以及仙山盜草的白素貞等等，一與林黛玉比較起來，就不禁在藝術(shù)上黯然失色而顯得缺乏飽滿的血肉。它們不僅沒有能夠像林黛玉這樣地向我們展示出一個輪廓分明、概括深廣、有著豐富內(nèi)在精神面貌的性格；同時，這些形象在思想內(nèi)容上顯然也沒有達到林黛玉這樣的高度?！段鲙洝?、《牡丹亭》所表現(xiàn)的愛情，基本上還不是與封建制度、精神道德發(fā)生根本衝突的愛情。所謂“她有德言工貌，小生有溫良恭儉”，“六宮宣有你朝拜，五花誥封你非分外”等等，都是把愛情建築在“夫貴妻榮”的思想基礎(chǔ)和生活追求上?！读鹤！放c《白蛇傳》所表現(xiàn)的愛情，基本上也還是沒有擺脫這樣的規(guī)格。如果單純從祝英臺、白素貞在行動上所表現(xiàn)的來看，她們要比林黛玉顯得更開朗些、猛烈些，但是人物的行動與人物的典型意義尤其是與作品的思想性並不完全是一回事。作為一個藝術(shù)形象來說，我們還要看作家通過這個形象概括了多深多廣的歷史社會內(nèi)容，以及體現(xiàn)了怎樣的思想意義。從這樣的角度來看，我們覺得祝英臺、白素貞的形象就要比林黛玉單薄得多，而形象的思想意義也不能不顯得貧乏。是的，單薄的、缺乏飽滿血肉的形象永遠不能使作品具有深厚的思想。即使單純從作品所表現(xiàn)的思想內(nèi)容來看，以開藥鋪為生、把愛情寄託在小夫小妻生活方式中的《白蛇傳》，也還是把南極仙翁這樣的正牌神仙，當(dāng)成了愛情的救命符，並且最後又以狀元及第的封建陳套來沖淡了愛情的遺恨。……《紅樓夢》所表現(xiàn)的愛情，顯然有著更進一步的社會思想意義了。薛寶釵正是“德言工貌”式的佳人、“五花誥”的追求者，但賈寶玉正是為此而寧願去過著冰冷的寺院生活，永遠懷念著那個“自幼不曾勸他去立身揚名”的林黛玉，對他的人生主張採取同情或支持態(tài)度的林黛玉。而林黛玉，也正是以這個從封建階級核心裡背叛出來的“混世魔王”為她的終身知己，以這個不以現(xiàn)存的道德為道德、現(xiàn)存的榮譽為榮譽的“禍胎”為自己靈魂的寄託。值得注意的是：建築在這個愛情上的生活理想、生活追求，是既不能從曾經(jīng)引導(dǎo)他們走向叛逆的《西廂記》、《牡丹亭》裡面，也不能從現(xiàn)實生活裡面找到現(xiàn)成的根據(jù)，是連他們自己也說不明白，叫不出名字來的東西。這是屬於前進中的歷史上的東西??一種剛剛覺醒的、但還顯得睡意朦朧的社會意識！這就是為甚麼我們總是在林黛這一典型性格中，感到有一種區(qū)別于崔鶯鶯、杜麗娘等人物形象的地方。或者說，有一種以前的作家所沒有達到的地方。這不僅是因為曹雪芹在塑造林黛玉這一典型形象時，更是遵循和發(fā)揮了現(xiàn)實主義的創(chuàng)作傳統(tǒng)，因而在人物性格中有著更深、更廣的藝術(shù)概括，有著更多的超過作家自己所能認(rèn)識到的形象意義；而且，又是因為：曹雪芹生活在一個畢竟要比王實甫、湯顯祖等所生活的社會向前發(fā)展了的歷史時代裡。在這個時代裡，正醞釀著新的、具有空前歷史意義、且為資產(chǎn)階級民主革命開闢道路的農(nóng)民大起義。是的，“時代需要自己的奴僕”。處於封建社會總崩潰前夕的曹雪芹，以一個天才藝術(shù)家的敏感，充當(dāng)了這一時代的最好見證。的確，也只有像曹雪芹這樣的天才、這樣“癡”的天才，才擔(dān)負得起那個時代所賦予的藝術(shù)使命。他十分精密地反映了那一階段的歷史面貌、歷史情緒、歷史心理，以及那種幾乎無法看到、抓住，只能用感覺來認(rèn)識的時代氣壓。??令人呼吸窘迫的時代氣壓！通過林黛玉，曹雪芹對既存制度、道德觀念等等挑起了廣大的懷疑。他帶著一個沒落貴族的傷感，非常人道地指出：那一社會是如何以它的整個結(jié)構(gòu)，來隱秘地、巧妙地、“仁慈”地毀滅著人；毀滅著人的智慧、感情以及人與人之間的高尚關(guān)係。一切，都是這樣的昏沉和愚昧，沒有一點人的氣味。幾乎沒有甚麼東西，即使是活生生的死亡，也不能驚動那樣死屍一樣的僵冷和麻木。在這裡，我們不禁想起：茱麗葉與羅密歐的死亡，曾經(jīng)使存在於那兩個家族之間的愚昧仇恨，得到了“淒涼的和解”。當(dāng)凱普萊脫向蒙太玖說：“?。∶商链蟾?！把你的手給我。這就是你給我女兒的一份聘禮……”而對方回答道：“但是我可以給你更多的；我要用純金替她鑄一座像，…．”任何塑像都不會比忠貞的茱麗葉那一座更為卓越?！弊x到這裡時，我們多少會得到一點安慰。當(dāng)林黛玉死後，賈母也“眼淚交流”地說：“是我弄壞了她了！”這一句話好像也透露出一點悔悟，但是，我們的這種感覺，還來不及在心裡安放下來就立刻消失了。因為緊接著，賈母還有這樣的一句話：“但只是這個丫頭也忒傻氣！”這就是說，一切責(zé)任、一切罪過還是歸於林黛玉自己。這在那時，持有這種看法的又豈只賈母一人？又豈只榮國府裡的統(tǒng)治者？是的，這個少女的死亡，沒有誰為她的忠貞鑄一座純金的塑像，更沒有使昏沉愚昧的生活與智慧人性的生活之間得到任何的“和解”。幾乎不用甚麼證明，我們就可以完全確信，生活中的一切仍是按照固有的秩序在大地上進行。林黛玉是生活在一個要比茱麗葉更為落後、更為昏黑的時代裡。這個時代已經(jīng)在中國歷史上停滯了幾千年（至少在二千年以上），而且還要延續(xù)好長的時候。一直到五四時代，林黛玉的悲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