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是一本讀不完的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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壬辰年，戊申月。

聽媽講您是凌晨走的，爸和媽陪著，走的時候很安詳——走得安詳，這大約是在您走了這件事上唯一能讓我感到安慰的。其實在您走的前一天晚上，我還給您打過電話。因聽爸說您有時有些糊涂，便生了惦念。電話里傳的聲音略帶嘶啞，像是在極靜的林間走在秋天的落葉上，讓人頓生凄涼。只是淡淡的問候，心卻安定了大量。您問是不是明天回來看您，我口上允許著，心里卻想：過幾天就是您的生日，現(xiàn)在正開學(xué)，過兩天可以請假回去給您賀壽，順便多住幾天，可以陪陪您。聊了幾句，電話斷線了，后來再打，卻正在通話中，之后得知，您是給姑媽打過去了，您惦記著嫁到外地的唯一的女兒。再知道您的消息，已是翌日凌晨，爸爸打電話過來，說您已經(jīng)走了……

上午趕回家，快到家的時候，第一次有了“近鄉(xiāng)情怯〞的感受，以前沒有。求學(xué)，工作，雖然人不在您身邊但都能聯(lián)系，也知道一切都好，自然只有喜悅。這次卻不同，假如說奶奶走的時候，由于小，對“死別〞的理解還不夠的話，這次，您的離去，真的讓我有“揪心之痛〞。在您臥床不起的時候，我想過哪一天您會永遠(yuǎn)離開，但心里奢望那一天能遲一些，再遲一些?？墒?，客觀物質(zhì)世界中事物的存滅總難因主觀意志而輕易改變。無論如何，您還是走了。就宛如喧嘩后才懂得恬靜的難得，總要有些人不在了，才發(fā)現(xiàn)他在身邊有多寶貴。

自記事起，再也沒有這樣哭過。趕回家，趴在您床邊，看著您緊閉的雙眼，我號啕不止。我不小了，長大了，工作了，不再是您身邊看著您上課，讓您幫忙削鉛筆，聽您講從前的故事的孩子。但是，當(dāng)看到您就那么躺在那兒，再也不能笑著問：“回來了？〞自認(rèn)內(nèi)斂的我卻怎么也收不住自己的淚，真的忍不住。您是愛寧靜的，去世前還叮囑不要請樂隊，不要做道場，說是不喜吵鬧，不愿勞煩后生。依您的叮囑，沒有做道場，少了些喧囂。晚輩一個接一個地自工作地趕回來，戴上素白的孝布，給您上香，磕頭，給來吊唁的人回禮。在入棺后，我用毛巾沾了水，把棺木四周的灰塵，縫隙中的石灰粉，一點一點擦拭潔凈，心里想著，您可以干潔凈凈地離開了。若您有知，一定是欣慰的。最終看了您一會兒，摸著您的手和臉，都是冰冷的，那種涼意沁到了人的骨子里。棺木合上，隔開了兩個世界，也割去了我生命中關(guān)于您的那沉甸甸的一部分。

您出殯的那天，鄉(xiāng)親們都來了，親戚們也都來了，有人喊您“六哥〞（您在您一輩兄弟中排行第六），有人喊您“六先生〞。從教四十余年，您的學(xué)生廣泛周邊的各個村落。“先生〞是鄉(xiāng)親們遵循古禮給您的尊稱。人們聊著彼此的生活，也順便談?wù)撃牧忌?、您的平淡自然、您美麗的書法，言語中滿是可惜。于我而言，這些聲音集聚起來，都化成了一根根白線，編成了孝布，白得刺眼，白得讓人忍不住閉上眼睛。靈柩抬至墳地后，按地仙的指揮，將棺木放入墓穴內(nèi)，調(diào)好位置，兒孫們各抓一把土撒在棺木上，而后摘掉孝布，至此喪葬儀式結(jié)束?？墒?，對您漫長的思念，卻才剛剛開始……

之后返回學(xué)校，看著滿校園的笑靨，真的感受到了生的歡樂和死的寂滅之間巨大的差距，這差距伴隨著親人的遠(yuǎn)離、眼淚和無法抹除的巨大傷痛。當(dāng)您走后，不信鬼神的我，無比希望一切傳聞都是真的，若您泉下有知，真的可以感受到我們的思念，希望在夢中，還能聽到那些從老照片中走出的故事。偶爾讀您的墓志銘，文字中浮現(xiàn)出您微笑的臉，便不由得癡了，再回過神來，竟已濕了眼眶。感謝嚴(yán)步陵先生生前撰寫的墓志銘，情真意切，字字珠璣，錄片段于此，以作紀(jì)念：

“迪先生十然，足見其為人處世之一斑，僅憑寸緒，以示來茲：我有族弟，恍手足然;腹藏錦繡，宛珠璣然;處世修身，方正肅然;待人處事，條理井然;十載風(fēng)霜，實足凜然;珍藏譜序，莫不欣然;栽培桃李，卓跡顯然;高風(fēng)亮節(jié)，誰都慕然;捫膺思亡，誠道歉然;書之見眾，如日昭然。〞

重讀席慕蓉的詩集——《我折疊著我的愛》，想到了您，一陣痛心，要是您在該多好！夜里便果真夢見了，仍舊是淺淺的微笑，不語地站著，想跟您說話，卻怎么都不應(yīng)，一慌張，醒了，才知是夢。便擬了幾句小詩，寄托哀思：

我折疊著關(guān)于您的記憶

把每一個早晨的笑容

折成冒號、逗號、省略號、慨嘆號、句號

把每一個黃昏的故事

折成名詞、動詞、形容詞、副詞、連詞、介詞

把每一個鮮活的場景

折成素凈的插圖

把關(guān)于您的回憶

折成一本書

一本讀不完的書

珍藏在歲月的褶皺里

隨歲月一起流轉(zhuǎn)

后記：癸巳年，七月十六，陰。

七月二十八是祖父的生日，于我而言，那本是一個每年歸家的“節(jié)日〞，一家人盡可能地團(tuán)聚，為祖父慶生，今年竟不用了?？蛇@此后再也不用奔忙的一天，卻埋藏了如此多的記憶。讓人悲愴，感慨，而后追念！

明天，七月十七，是祖父的一周年祭，我放下了悲傷，卻怎么也放不下綿延的思念。這個慈祥、溫柔的老人，伴我走了二十多年，終是去了。總有不完滿的記憶，總有不舍得的別離，世間事大抵如此。這篇去年落筆的小文章，放在這里，寄托我和親人們的深情緬懷?；丶业臅r候，去祖父的墓前上一炷香，愿他在那邊好好的。在那邊，有多年未見的奶奶相伴，他理應(yīng)愉快才是。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