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韓諫議注-杜甫

寄韓諫議注［唐］杜甫今我不樂思岳陽，身欲奮飛病在床。美人娟娟隔秋水，濯足洞庭望八荒。鴻飛冥冥日月白，青楓葉赤天雨霜。玉京群帝集北斗，或騎麒麟翳鳳凰。芙蓉旌旗煙霧落，影動倒景搖瀟湘。星宮之君醉瓊漿，羽人稀少不在旁。似聞昨者赤松子，恐是漢代韓張良。昔隨劉氏定長安，帷幄未改神慘傷。國家成敗吾豈敢，色難腥腐餐楓香。周南留滯古所惜，南極老人應(yīng)壽昌。美人胡為隔秋水，焉得置之貢玉堂?！驹u析】這首詩作于唐代宗大歷元年（公元766年）秋，杜甫出蜀居留夔州之時。從作品看，詩中的韓注大概是杜首的一位好友，曾出任諫言，于國有功，且富有才干。但他在朝廷卻受到小人排擠，于是辭官歸隱于岳陽，修神仙之道，杜甫為朋友感到惋惜，于是寫這首勸他去輔國佐君。詩前六句為第一段，寫懷念韓某遠(yuǎn)在洞庭，日月更迭，思念益切?！赣窬沽錇榈诙危瑢懗⑿∪说脛?，而賢臣遠(yuǎn)去。點出韓某已罷官去國。「似聞」六句為第三段，寫聽到韓某罷官原因，以張良比之，頌其高潔有才。末四句為第四段，抒寫自己感想，并望韓某再度出山，為國出力。詩思嚴(yán)慎細(xì)致周密，寫得隱晦曲折。格調(diào)卻清新激昂，鏗鏘有力?！咀⑨尅宽n諫議注：韓注，生平不詳，由此詩看當(dāng)為楚人。諫議是其曾任官職，唐門下省屬官有諫議大夫，正五品上，掌侍從贊相，規(guī)諫諷諭。岳陽：今湖南岳陽，當(dāng)是韓注所在地。奮飛：插翅飛去。美人：指所思慕之人，男女都可用，用于男性則指其才德美?！峨x騷》：「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遲暮」。娟娟：秀美狀。濯足洞庭：《楚辭?漁父》引古歌：「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纓；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吾足?！箵?jù)《楚辭》舊注，滄浪水近在楚都。當(dāng)與洞庭同一水系。洞庭，湖名，在今湖南、湖北交界處。八荒：四方四隅稱八荒。鴻飛冥冥：指韓己遁世。冥冥，遠(yuǎn)空。玉京：玉京山，道家仙山，元始天尊居處。群帝：此指群仙。北斗：北斗是人君之象，號令之主（《晉書?天文志》）?！富蝌T麒麟翳鳳凰」句：《集仙錄》記：群仙畢集，位高者乘鸞，次乘麒麟，次乘龍。翳，語助詞。倒景：即「倒影」。搖瀟湘：指倒影在瀟湘水中蕩漾。瀟、湘是二水，于湖南零陵匯合。星宮之君：承「集北斗」，當(dāng)指北斗星君，借指皇帝。羽人：飛仙，借指遠(yuǎn)貶之人。兩句謂君上昏醉，賢人遠(yuǎn)去?！杆坡劇苟洌簭埩甲肿臃?，韓國舊貴族，后為劉邦謀臣，劉邦得天下，張良說:「愿去人間事，從赤松子游耳?！挂姟稘h書，張良傳》。后道教附會張良真隨赤松子仙去。赤松子是神農(nóng)時雨師。「昔隨」二句：《漢書?高祖紀(jì)》載劉邦言：「運籌帷幄之中，決勝千里之外，吾不如子房功?！勾私栌醚皂n注有功于朝廷，舊跡未改，而人事已非，不由黯然神傷。定長安，建都長安。帷惺，軍幕?！竾摇苟洌呵熬浠弥T葛亮《出師表》：「至于成敗利鈍，非臣之明所能逆睹也?！刮?，是以韓的口氣說話。后句化用《莊子?秋水》寓言，說鸚雛（鸞鳳之屬）非梧桐不止，非練實不食，非醴泉不飲。有騁鵑（貓頭鷹）得一腐鼠，見鴨雛飛過，怕來奪食，就「嚇」聲以驅(qū)趕鸚雛。不知鸚雛根本無意于此。鳴鵑喻宵小之徒，鸚雛言避世賢者。鮑照《升天行》「何時與爾曹，逐腐共吞腥」，鮑詩是憤激反語，這里正說。色難，面有難色，不愿之意。楓香，《爾雅注》說楓似白楊有脂而杳，稱楓香。道家常以楓香和藥，餐楓香喻持操隱居?！钢苣稀咕洌骸妒酚?太史公自序》：「是歲天子始建漢家之封，而太史公留滯周南，不得與從事。」南極老人：《晉書?天文志》言，南極星，又名老人星，見則天下治平，主掌壽昌。胡為：何為，為什么。貢：獻，這里是薦舉之意。玉堂：漢未央宮有玉堂。這里指朝廷。【譯文】我的心情愷郁思念著岳陽，想要鼓翼儕飛卻輾轉(zhuǎn)在病床。遠(yuǎn)隔秋水的伊人是多么美好,你在洞庭湖邊洗腳，一面向四方遙望。鴻雁飛向邀遠(yuǎn)的高天，皓潔的日月放射光芒。秋風(fēng)染紅青楓的綠葉，秋空中降下寒霜。玉京的天帝們聚集在北斗星宮，有的乘駕麒麟，有的騎著鳳凰。芙蓉裝飾的旌旗招展，如煙霧漫天，旗影搖動那映著麗日的瀟湘。星宮的帝君在那里暢飲美酒，可惜飛仙稀少，遠(yuǎn)在他方。聽說你已經(jīng)歸隱，跟從仙人赤松子，像漢代的張良一樣。你曾經(jīng)安邦定國，建立功績，運籌決策的政務(wù)使你煩倦，神情慘傷。你說你不能左右國家的命運，想去求仙訪道，不愿留在污濁的塵世上。太史公悵恨滯留洛陽，你又為什么隱居瀟湘？當(dāng)天空出現(xiàn)老人星，世上就會太平、安康。你為什么同我遠(yuǎn)隔秋水不得相見？幾時你才肯重新出山來輔佐朝堂？【賞析】在整部杜集中，《寄韓諫議注》并不是杜詩最高成就和主體風(fēng)格的代表作品,但是，這首詩深具別樣之美，似乎也不是杜甫其他詩作光芒所能掩蓋。此詩雖為七言古體，但在詩歌意象選取、意境營造乃至情感抒發(fā)等方面，可以說落筆便得楚騷之風(fēng)。葉矯然《龍性堂詩話》謂此作「文心幻森，直登屈、宋之堂」，「文心幻森」四字，深識騷意。起首二句「今我不樂」「身欲奮飛」楊倫《杜詩鏡鋅》稱其「開口便有神游羽御之意」。繼而「美人」「秋水」句，沿襲《離騷》隱喻和《兼葭》《秋水》的意境，致懷思韓君之意?！给欙w冥冥」借《法言》語比韓之遁世。「葉赤」「雨霜」則化用鮑、謝詩寫秋深之景象。此詩所化用的詩句，皆以其意境相類，故能水乳交融，整個詩境的營造似茫茫無跡而彌漫八荒，詩人之意緒似從天而至，緣水而生。「岳陽」「洞庭」「瀟湘」等地名的頻繁出現(xiàn)，點明了韓君屏居之地，也使詩歌帶上了濃郁的楚文化地域特色。此詩又是一篇以浪漫手法觀照現(xiàn)實社會的作品?！赣窬┤旱邸挂韵铝鋵懱鞂m之事，如天馬行空，極意鋪張，頗似太白《夢游天姥吟留別》中對夢幻仙境的描繪。詩中運用了屈原似的象征和隱喻，使其對神仙世界虛幻莫測、撲朔迷離的描寫，筆筆落到現(xiàn)實人間。詩人運用比興手法，由洞庭秋水的「美人」之思而馳筆于天界仙官之境，表現(xiàn)了「仕」與「隱」的強烈對比，曲盡今昔哀榮之致。「羽人稀少不在旁」，是為韓君政治命運之寫照；「影動倒景搖瀟湘」，則又照應(yīng)「美人」屏跡之所在?！杆坡勛蛘叱嗨勺?，恐是漢代韓張良。」言此學(xué)仙遁世者，本為王佐之才，嘗立功帝室也。以「運籌帷幄之中，決勝千里之外」（《漢書?高祖紀(jì)》）的韓張良喻韓諫議，頗多稱許之意。仇兆鰲《杜詩詳注》引黃生語認(rèn)為杜甫此詩乃借韓君之經(jīng)歷「因以自寓」，置身政治漩窩之中，個人的命運實在難于左右，杜甫對此有切膚之感，故而尤能深刻體會韓諫議「帷幄未改神慘傷」的意味。杜甫借韓君以自寓，韓諫議的形象處處可見詩人自己的影子，不禁感慨系之。至于「國家成敗吾豈敢，色難腥腐餐楓香」，直不知是寫諫議，還是詩人內(nèi)心之自況。這首詩作于杜甫居夔后出峽前，詩人大半生飄泊流離，備嘗生活艱辛，閱盡世態(tài)炎涼，至此已是老病纏身，進人了人生的晚景?！附裎也粯贰怪鹋d，點出了詩人當(dāng)時心境，更寄寓了政治深意，這在結(jié)尾部分得到很好的表現(xiàn)，最后四句杜甫表達了其一以貫之以蒼生社稷為念的思想?！钢苣狭魷挂蕴饭抉R談比于韓諫議，對其不復(fù)用世深致惋惜?！改蠘O老人」句，表明詩人之著眼，并非止于個人之藏用，而是將國運民生作為其詩歌的終極關(guān)懷。杜甫期冀「美人」貢之「玉堂」，乃深惜諫議有韓張、司馬之才，木當(dāng)報效朝廷，匡扶社稷，竟不見容于當(dāng)世，以至于留滯秋水，終老江湖，實為國家之不幸。杜甫處身于「老病客殊方」（《壯游》）的困境，尤思貢「美人」于玉堂。這一思想，應(yīng)該說已經(jīng)超越了封建時代知識分子個人的成敗得失和稟性好惡。張子房的功成身退和韓諫議的激流知退實際上頗合于杜甫「色難腥腐」的本心；在仕途上尚不如張、韓走得那么遠(yuǎn)的杜甫，甚至對韓君之退隱也還隱約流露出稀微的向往，因為韓君在政治上曾經(jīng)輝煌的成就感正是杜甫所缺少的。但不論如何，杜甫有著更強烈的「葵霍傾太陽」（《自京赴奉先縣詠懷五百字》）似的政治熱情，一生未曾放棄?！甘恕古c「隱」的選擇，「出」與「入」之依違，貫穿了杜甫整個人生和思想歷程?，F(xiàn)實的絕望使他「每欲孤飛去」（《秋日夔府詠懷一百韻》）理想的執(zhí)著又令他「不忍便永訣」（《自京赴奉先縣詠懷五百字》），幻滅與希望交織成困惑難解的政治情結(jié)。這首詩在詩歌意象與創(chuàng)作風(fēng)格方面有神接屈子、境妙滴仙之致，但其老成詩筆與曲折情懷，歸根到底還是杜甫式的。詩歌遣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