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人的教育”寫在我們的旗幟上

把“人的教育”寫在我們的旗幟上

我有不少學生在國外留學，都會說起留學生活的緊張和艱苦。但有一位在美國讀博士的學生告訴我，他的一位非洲同學卻常說：“你知道嗎？每天早晨起來我都有一件最快樂的事——我眼睛睜開時就會想到：我有一位偉大的老師。〞

因為有一位偉大的老師，因為每天都能見到這位偉大的老師，也因為能從這位偉大的老師那里汲取精神源泉，獲取生存動力，就能使一個人感受到如此的幸福！我為這些留學生感到快樂。

學生需要偉大的教師

是的，我們很平凡，我們也只想做一個平凡的人。但是我們的學生需要最出色的教師，需要偉大的老師。一位優(yōu)秀的教師，會像美國電影?春風化雨》〔一譯?死亡詩社》〕里的基廷老師那樣，讓自己的學生學會獨立思考，成為站立起來的人。當基廷被學校辭退不得不離開教室時，一個接一個的學生站到了課桌上，大聲地喊道：“船長！我的船長！〞影片的這個結(jié)尾我看了大約有50遍。我之所以反復體味這個場面，是想到：一個真正的教師應當追求這樣的人生境界。

教師應當教育學生一生追求真理，這樣他們才能像一個真正的人那樣活著，能不斷地掙斷纏繞過來的鎖鏈，有自己的人格追求。教師給學生心靈世界種下一粒什么樣的精神種子，學生就會有什么樣的未來。所以教師在傳授知識培養(yǎng)能力的同時，要為他們打好精神底子。如果僅僅告訴學生“有了分數(shù)就有了一切〞，那是多么庸俗猥瑣?。?/p>

我說過，要想我們的學生能有獨立思考的能力，我們自己不能跪著教書。教學格調(diào)應當百花齊放，但是優(yōu)秀的教師無一例外應當是思想者。在瞞和騙中長大的人，思維是會有缺陷的。而一旦覺悟，就有可能轉(zhuǎn)向虛無，什么都不信。所以，培養(yǎng)獨立思考的一代，是教育最重要的任務。中國需要大批有獨立思考精神的教師。

什么是教師？難道是指那種“叫你干啥就干啥〞的人嗎？我認識的許多老教師曾經(jīng)感嘆：許多錯事不是我們自己要做的，當時只是對問題沒有自己的思考，跟得太緊。由于教師直接面對學生教學，也就直接把錯誤教給了學生，教師雖然不需要直接對民族的不幸負責，但是他的工作價值又在哪里呢？現(xiàn)在教師對學生講“學貴乎疑〞，至多停留在對自然科學知識的學習上，這是很不夠的。教師自己應領先學會讀書，善于思考。讀書也要站直了讀，跪著讀，和不讀書差異不大。

要引領學生成為精神上的人，教師自己首先要成為真正精神上的人。我?guī)н^一個特殊的班，那是1987年南京大學強化部從6個省招來的“少年預備班〞，委托我們完成高中教學。37個孩子絕大多數(shù)來自農(nóng)村，有人私下開玩笑，喊我“村長〞。作為班主任，不但管教學，還要當父母。我只說一件事：有些孩子不愿意讓農(nóng)村來的父母到辦公室見我，于是我告訴他們：和你們的爸爸媽媽一樣，我也當過農(nóng)民。在那些年月里，我的臉比他們還要黑，我的手和他們一樣粗糙……因為你們是勞動者的兒女，所以必須把頭昂起來！也許是那一段時間嚴格的教育，他們現(xiàn)在都很有成就。

現(xiàn)在不少青年教師，身上沒有我們則多的歷史陰影，沒有精神重負，他們嶄新的價值觀體現(xiàn)出時代的進步。無錫一位校長告訴我，學校里有位年輕的外語教師，業(yè)務不錯，衣著時尚，說話有些“另類〞，深受學生歡迎。有一天她主動報名去西北支教一年，讓領導感到意外，因為她在學校里從來不是“積極分子〞和“培養(yǎng)對象〞。她去了西北之后，領導才知道：這位女教師資助3位貧困學生讀書已經(jīng)好幾年了。后來學校要授予她一項榮譽，她卻覺得極不自在，堅辭不受。她認為這會破壞她的平靜生活。我相信她的學生正是在這些看似不合時宜的舉動中感受到一顆真實的靈魂。

點點滴滴都是教材

前些天，剛才結(jié)束軍訓的高一新生從營地回到學校，家長紛紛來接。我在校門口看到：但凡有父母“接駕〞的，最重的行李都是父母提，而那些接受了7天軍訓的“兵〞那么趾高氣揚地走在前面，旁假設無人……你說這樣的“軍訓〞有什么效果？相信沒過幾天，語文教師就會看到學生充斥激情的軍訓生活作文，那些話豪壯漂亮；再過些時候，他還會告訴你，他是怎樣的愛自己的父母……你弄不清他說的是真話還是假話，你也無法判斷他是不是在思想。很多學生，作為考試機器，可能是合格的，但作為人，精神上并不健全。他們不會愛，也不會恨。

教育培養(yǎng)的應該是健全的人，要讓我們的學生能像一個人一樣地站直了活在世界上。培養(yǎng)學生懂得愛，懂得善良，教師自己必須有愛和藹良的情感，必須是人格情感健全的人。常常聽到教師的模范事跡，說他們?yōu)榱藢W生的高考，如何把自己沒滿月的寶寶丟給別人帶，如何丟下家中重病臥床的老人，晚上如何把五六歲的孩子一個人關在家中等等。這些做法，我看恰恰是不足人性的表現(xiàn)。宣傳這樣的人和事，等于是宣傳反人道、反人性。我們在自詡為禮義之邦時，不能以為那只是“君君臣臣〞。我們更應當注意的是人與人的關系，“父慈子孝〞、“兄友弟恭〞、“相敬如賓〞，怎么就不是禮義呢？

我曾對學生說：你們愛自己的父母，最好直接敘述出來，要能向父母說一聲“我愛你〞。有位女生回家后對母親說：“媽媽，我愛你！〞母親不耐煩地說：“去、去、去！數(shù)學只考了65分，還說‘愛’我！〞我問這位家長：“你女兒數(shù)學少考了一二十分，可是畢竟她還愛你；如果她考了100分，但是不愛你，你會覺得怎樣？〞——麻煩可能也就在這里：在一些家長眼中，孩子是否懂得愛并不重要，如果考試分數(shù)低了才是不得了的事。在這種家庭氣氛中長大的孩子，心理往往會出問題。即使學生能有一個極高的“分數(shù)〞，然而人格不健全，無論是對社會還是對家庭而言，他只能是個不及格的次品甚或廢品。

十多年前，我因撰文主張重視情感教育，主張“把人道主義寫在我們教育的旗幟上〞而獲咎。當時“運動家〞如獲至寶，嚴詞批判，上綱上線。所幸只過了三五個月就灰飛煙滅。十幾年過去了，這些拒絕人間溫情，主張殘酷斗爭的人正因老病而感寂寞，因門前冷落而寂寞，因教育觀念落后而寂寞，因兒女感情淡薄而感寂寞……所以有些問題，本不需要討論，如果大家都能有獨立人格和健全的情感的話。

馬加爵之類揮鐵錘殺人固然可怕，但畢竟就則幾個，比之更可怕的是面對學生那一雙雙呆滯冷漠的眼睛和一顆顆冷酷的心！某校一名女生輕生，遺體躺在教學樓邊。在等待警察和法醫(yī)的兩小時內(nèi)，學校的其他班級竟然照常上課下課，照樣大聲朗讀外語……一切如常。這種教育培養(yǎng)出來的會是什么樣的人？我不敢想。

1999年5月下旬，正當高三高考復習時，學生畢彥波突發(fā)心臟病在夜間去世。誰也不相信樂于助人的好同學畢彥波就這樣離去了。當時學校有人主張淡化處理、盡量保密，理由是不能影響高考。但是我們認為這是教會學生直面人生苦難的課堂，如果他們不去送別，就表明作為人的情感仍然是有欠缺的。那天傾盆大雨，全班同學都去為他送行，男女同學都哭紅了眼睛，把一朵朵白玫瑰放在他的身邊。第二天，班上有位擅長美術的同學在教室后的黑板上畫了大幅的彥波頭像，通欄是他生前寫的一首?滿江紅》。我每走進教室，看見后面黑板上彥波的像，鼻子就發(fā)酸。學生說，老師，過7天我們就把它擦掉。我說，不，留在那里吧，這樣我們班一個人也沒少。不可否定，這件事對學生刺激很大。高考結(jié)束時，我和班主任看了一下成績，一些同學考分可能是低了幾分，但是和此前相比，相信孩子們更懂事了。我們培養(yǎng)的是有人性的人?。?/p>

歷史教訓還在眼前

“文革〞初期及后來的插隊經(jīng)歷，對我的思想刺激很大。人沒有了靈魂，也就沒有了尊嚴，沒有了人格。那些“革命小將〞竟能以“革命〞的名義，橫蠻地把軍用皮帶揮向白發(fā)教師，揮向同學和藹良的百姓……前不久遇到一位海外歸來的學人，當年她在班上和每位同學都友善相處，沒想到“文革〞狂風一起，同學竟去抄砸她的家，還用皮帶抽打她的母親。事情過去三四十年，有人出來當和事佬，說“相逢一笑泯恩仇〞。她不理解——我也不理解：一個十八九歲的人，竟然丟失人性到迫害老弱；而現(xiàn)在自己近60歲了，仍然不知道自己犯下的非人罪行，不知道懺悔。這樣的人，是一個站直了的人嗎？這難道不是我們教育的悲痛嗎？

不久前，邵燕祥先生贈?找靈魂》一書，我翻了一天，心情卻慘重了好多天?；仡櫫藥资昵暗氖?，也反思了幾十年來的許多事。我覺得知識分子，特別是教師，都應有這樣的反思意識。我們有過那種沒有健全思維的教育，所以就在歷史上寫下了荒誕絕倫的一頁，讓我們一想起當年就不寒而栗。為了不再發(fā)生那樣的劫難，我們應當把人道主義寫在我們教育的旗幟上。

教育不像工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一個錯誤的決策會立刻導致嚴重后果。但教育的失誤，會隱蔽在一個漫長的時期，而當其滋蔓之時，真是天命難回！“17年〞的失誤導致“文革〞的瘋狂，大批青少年沒有得到“人〞的教育。而“文革〞中長成的一代，又在改革開放的時代成為暴露思想素質(zhì)的缺陷。而現(xiàn)在持續(xù)10多年的應試教育會給未來造成什么樣的困境呢？難道不令人深思嗎？

袁隆平是我那所學校50多年前的畢業(yè)生。我訪問過他兩次，詳細地問了他在校時教師的教學。他的回顧很有價值。我不明白的是：現(xiàn)今物質(zhì)條件這樣好，為什么教育教學觀念反倒不如那時候？如今的風尚，就是考分第一、競賽第一，成者為王，敗者為寇，不重視人的開展。

當今教育界彌漫著一種市儈哲學，好似高考升學率是衡量一切的標桿，更有一些人把高考升學率當作了“政績〞。為此有些學校搞所謂“強化訓練〞，讓高三學生從早上6時半忙到晚上11時，而且一個月只休息一天。進入5月，教室里汗臭熏人，因為學生沒有洗澡的時間。最近從報上看到某市的教學經(jīng)驗：“教師從早上6時半到晚上10時半一直在校陪伴學生〞。也算一奇。

為了學生的明天

這就不得不說到教育觀和人才觀了。我對門下學生高考考了多高的分一般沒有什么印象，我也沒有給班上的學生排過名次。在一個公平的社會，每個學生都有開展的可能。只看學生的考分，這是落后的文化。我門下的學生中，有幾位給我的印象比擬深：有一年期末考物理，物理老師懊悔說，今天有一題出偏了，學生可能會喊難。我往教室去的路上，遇到考完出來的學生，我問試卷中那道題難不難，前3個學生說的是“難得不得了〞，“考得一塌糊涂〞。第4位學生卻說“這一題是錯題〞。他不慌不忙地用樹枝在地上準確地畫出了那道題，說，這里有個符號在理解上容易產(chǎn)生歧義，會有人認尷尬，但如此這般，就能做出來?？季戆l(fā)下后，這4個學生全做對了！也就是說，前3個學生是在糊涂中做對了，而第4位學生卻從容鎮(zhèn)定，思維分明。后來我說過，他是個能做大事的人。十多年過去了，事實證明我沒看錯。

還有一位是少年預備班的學生，平時也就滿足于80來分，但是家事國事天下事事事關懷，上欲通天文下欲知地理。他常在晚自習時溜到我的辦公室，政治局勢，中外歷史，無所不談。每次勸他回教室看書，他總是說：“那點事好辦〞。他那兩年高中讀得瀟灑大氣，直到高考前還在看閑書。我認為他以后會有大長進。果然他在28歲那年成為中國最年輕的博士生導師。

可惜的是現(xiàn)在應試教育愈演愈烈，那樣的學生今天幾乎就看不到了。我常常想，我們的教育不只是為了學生的今天，更是為了學生的明天。誰如果不懂得這一點，他可能很難承當起教師的任務。

讓人遺憾的還在于過去許多有效的做法現(xiàn)在也不被人們理解。有位老教授曾對我說，他以前偏愛男生，可是現(xiàn)在學校的男生似乎和以前不同。我有點懂他的意思，他是指現(xiàn)在沒有那種敢做敢為敢負責任的小男子漢了。我思考過這個問題，一時也沒有答案。記得有兩次，新年晚會上我給班上年齡最小的男生送的禮物是剃須刀。沒有別的意思，我就是要告訴他：別忘了你是男子漢！說起來也讓人傷感，現(xiàn)在城市學校好似教育不出鐵漢子、硬漢子了。想起20多年前的一件事——有一次晚自習結(jié)束，一個淘氣的男生跑來找我，他和同學在教室打鬧，手背砸到黑板下的水泥槽上，掌背皮肉綻開，鮮血淋淋，露出了骨頭。我立刻騎車帶他去醫(yī)院。醫(yī)生說要立刻縫合，誰知麻醉藥用完了，醫(yī)生提出轉(zhuǎn)院?？墒侨f一下一家醫(yī)院也沒有麻醉藥呢？我怕耽擱了，于是對那男生說，沒有麻醉藥也可以縫合，我臂上的這傷口縫合時就沒用麻醉藥，你也行的，來吧。我拿出手帕讓他咬在嘴里，按住他，說：“你要是鬼喊鬼叫，我明天告訴全班。〞說完讓醫(yī)生動手，這孩子硬是沒吭一聲。醫(yī)生縫了4針，忙得一頭汗，夸他好樣兒的，然后嘀咕了一句“還沒見過這樣做教師的呢〞。

然而這事要是放在今天，一定有官司在等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