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經(jīng)濟的用典

本文格式為Word版，下載可任意編輯——文化經(jīng)濟的用典清初詞壇有“彭王”之說，王為王士(礻真)，而彭即彭孫?。彭孫?才富學(xué)贍，王士(礻真)推其為“近代詞人第一”，朱彝尊亦稱嘆服。關(guān)于彭孫?的才華，曾有一典故：“（彭孫?）嘗步蕭寺，寺僧方制琉璃長明燈，請為賦，公諾之。僧退煮茗以餉，茗未熟而賦就，其才情靈巧大率類此。”(《海鹽縣續(xù)圖經(jīng)》乾隆十三年刻本)此說與關(guān)公“溫酒斬華雄”可謂有異曲同工之妙。彭孫?的《延露詞》清華俊逸，頗可玩味，本文僅就其對典故之點化運用品賞一二，即所謂一葉而可知秋矣。

彭孫?學(xué)識淵博，胸中藏有多數(shù)筆墨，因而作詞行文揮灑自如，順手拈來，以《念奴嬌長歌》其二為例：

知音寥落，任壁間弦絕、市中琴碎。萬卷詩書何所用，不抵一錢程尉。入手杯濃，抬頭月艷，人好千場醉。長卿倦矣，問宦游幾時遂。此去四壁猶存，當(dāng)壚滌器，賣酒臨邛肆。春雨綠蓑三尺艇，釣取霜鱗雪?。假貸為生，送人作郡，怕殺揶揄鬼。不如秉燭，夜深長伴花睡。

詞題為“長歌”――長歌當(dāng)哭，漢雜曲歌辭《悲歌》有：“悲歌可以當(dāng)泣，遠(yuǎn)望可以當(dāng)歸?！绷谠小拔χ?甚乎裂?。長歌之哀，過于慟哭?！保ā堆勇对~》中云“白太傅謂長歌之哀過于慟哭，此語誠然”，所寫有誤）詞人心中有著無限的傷悲憤懣，故作詞以抒懷?！堆勇对~》大多創(chuàng)作于順治末年、康熙初年，這一時期，彭孫?體驗了人生中的大起大落，順治十六年（1659），二十九歲的彭孫?考中進士，進京為官?？蓛赡曛?，意氣風(fēng)發(fā)的詞人突遭“奏銷案”，被累落職。這首詞理應(yīng)就是詞人仕途失意之時所作。

詞的開頭“知音寥落，任壁間弦絕、市中琴碎”，凄涼孤獨之情如幽泉悲咽。天下之大，何人知我？縱有伯牙之才，誰又是子期？即便如陳子昂把琴摔碎，又有誰知？該處運用了兩個著名的典故，“壁間弦絕”用鐘子期、俞伯牙的故事?！秴问洗呵锉疚丁罚骸安拦那伲娮悠诼犞?。方鼓琴而志在泰山，鐘子期曰：‘善哉乎鼓琴！巍巍乎若泰山?！龠x之間，而志在流水，鐘子期又曰：‘善哉乎鼓琴！湯湯乎若流水?！娮悠谒?，伯牙破琴絕弦，終身不復(fù)鼓琴，以為世無足復(fù)為鼓琴者?！苯酉聛怼笆兄星偎椤庇藐愖影核で贀Q名一事?！埃悾┳影撼跞刖?，不為人知。有賣胡琴者，價百萬，豪貴傳視，無辨者。子昂突出，謂左右曰：‘輦千緡市之?！婓@問，答曰：‘余善此樂?！栽唬骸傻寐労酰俊唬骸魅湛杉麚P里。’如期偕往，那么酒肴畢具，置胡琴于前。食畢，捧琴語曰：‘蜀人陳子昂，有文百軸，馳走京轂，碌碌塵土，不為人知。此樂，賤工之役，豈宜留心！’舉而碎之，以其文軸遍贈會者，一日之內(nèi)，聲華溢郡。時武攸宜為建安王，辟為書記。”（《唐詩紀(jì)事》卷八引《獨異記》）

詞人雖有滿腹經(jīng)綸，可英雄難有用武之地，“一錢程尉”羨煞人哉！“一錢程尉”指劉寵，《后漢書劉寵傳》載，劉寵是會稽太守，為當(dāng)?shù)匕傩諟p免了苛捐雜稅，減輕了刑法，做了好多好事。在他離任到京城為官時，山陰縣有五六位白發(fā)老人前往送行，都以百錢作為贈禮。劉寵辭謝了，各采納了每人一個大錢。后來“一錢太守”就被用來代稱清正廉潔的官。當(dāng)胸中的郁悶之氣傾吐之后，詞人的思緒回到現(xiàn)實?！叭胧直瓭?，抬頭月艷，人好千場醉。”美酒在手，皓月當(dāng)空，忘卻俗事煩擾，但愿長醉不愿醒??！后面一句“長卿倦矣，問宦游幾時遂”貌似是醉中囈語：我司馬相如真的很疲憊了，宦途何時終止啊?！伴L卿”是司馬相如的字?！妒酚浰抉R相如列傳》中記載：“其進仕宦，未嘗肯與公卿國家之事，稱病閑居，不慕官爵。”南朝吳均《詠懷》那么有“元淑勢位卑，長卿宦情寡?！逼鋵崱伴L卿倦矣，問宦游幾時遂”理應(yīng)是詞人的一種自我寬慰。他已然知道自己被削官歸里，無奈中就以司馬相如不慕官爵自比，但是骨子里卻為被“奏銷案”牽累而不甘、憤懣。

下闋“此去四壁猶存，當(dāng)壚滌器，賣酒臨邛肆”，這是詞人調(diào)侃自己窘困之境：還好家中有“四壁”，足以用來“當(dāng)壚滌器”。這里運用了漢代司馬相如與卓文君的典故。據(jù)《史記司馬相如列傳》：“文君夜亡奔相如，相如乃與馳歸成都。家居徒四壁立?！嗳缗c俱之臨邛，盡賣其車騎，買一酒舍酤酒，而令文君當(dāng)壚。相如身自著犢?，與保庸雜作，滌器于市中?！苯酉聛怼按河昃G蓑三尺艇，釣取霜鱗雪?”，細(xì)雨中做一個悠閑的釣徒，不亦樂乎！這一句用了有關(guān)張志和及其詩句的典故。張志和“居江湖，自稱煙波釣徒。著《玄真子》，亦以自號?！看贯灢辉O(shè)餌，志不在魚也”（《新唐書隱逸傳》），同時“春雨綠蓑”化用了其《漁歌子》中的名句：“青箬笠，綠蓑衣，斜風(fēng)細(xì)雨不須歸?！痹~人在假想的安閑中只沉浸了片刻，旋即又跌入了現(xiàn)實的無奈境遇，“假貸為生，送人作郡，怕殺揶揄鬼”。生活窘迫，借貸度日，又失去了官職，很是讓人慚愧啊!“送人作郡”出自《世說新語任誕》?！坝炎炙?，襄陽人。少好學(xué)，不持節(jié)檢。性嗜酒，當(dāng)其所遇，不擇士庶。又好伺人祠，往乞余食，雖復(fù)營署壚肆，不以為羞?；笢爻Ｘ?zé)之云：‘君太不逮！須食，何不就身求？乃至于此！’友傲然不屑，答曰：‘就公乞食，今乃可得，明日已復(fù)無?！瘻卮笮χＪ际饲G州，后在溫府。以家貧乞祿，溫雖以才學(xué)遇之，而謂其誕肆，非治民才，許而不用。后同府人有得郡者，溫為席起別，友至尤晚。問之，友答曰：‘民性飲道嗜味，昨奉教旨，乃是首旦出門，于中路逢一鬼，大見揶揄，云：“我只見汝送人作郡，何以不見人送汝作郡？”民始怖終慚，回還以解，不覺成淹緩之罪?！瘻仉m笑其滑稽，而心頗愧焉。后以為襄陽太守，累遷廣、益二州刺史?！苯Y(jié)果一句“不如秉燭，夜深長伴花睡”，生活中的煩擾太多了，不如拋開全體的事情，賞花游樂，長伴花旁。該句化用蘇軾《海棠》詩中的兩句：“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燒高燭照紅妝?！?/p>

縱觀整首詞，雖用典較多，但并不讓人覺得凝滯呆板。筆力深厚，將典故運用得自然妥帖，如“長卿倦矣，問宦游幾時遂”、“春雨綠蓑三尺艇，釣取霜鱗雪?”等，絲毫沒有用典的跡象，點鹽入水，脫化無跡。另外像“送人作郡”一典，特別高明地暗指詞人失去官職一事?？梢哉f不是單純?yōu)橛玫涠玫洌乔楦兴?，拈筆而來。這些典故的運用，讓詞人難以直言的話語藏而不露，情感的抒發(fā)顯得迂曲旋繞，轉(zhuǎn)折有致，正可謂“哀而不傷，怨而不怒，最得情性之正”（彭瓏評）。

同時，彭孫?用典毫無學(xué)究氣，而是輕松活潑，幽默詼諧?！堆勇对~》中有一首《一剪梅答貽上餉酒》，其中“從事青州，司理揚州”一句用典。據(jù)《世說新語術(shù)解》記載，桓溫有一個主簿擅長品酒，但凡有酒就先讓他嘗。嘗到好酒他就會說是“青州從事”，劣酒就說是“平原督郵”。由于青州有齊郡，平原有鬲縣。“青州從事”就說是“到臍”，“臍”和“齊”諧音?！捌皆洁]”是說在“鬲上”住。后來，“青州從事”就指美酒。因此“從事青州”暗合題目中的“餉酒”一事，而“司理揚州”那么指王士(礻真)（貽上）在揚州從政。該處典故的運用工整貼切，妙趣橫生。

彭詞不僅用典自然活潑，而且技法嫻熟，有時典故連用，典中有典。如“清酒三杯，黃粱半枕，不換他年身后名”（《沁園春酒后作歌與擎庵》其一）。其中，“清酒三杯”與后面的“不換他年身后名”是關(guān)于張翰的典故?！妒勒f新語任誕》：“張季鷹（即張翰）縱酒不拘，時人號為‘江東步卒’?；蛑^之曰：‘卿乃可縱適一時，獨不為身后名耶？’答曰：‘使我有身后名，不如即時一杯酒。’”詞人辛棄疾的名句“身后虛名，古來不換生前醉”（《點絳唇身后虛名》）即用此典。同時，句中“黃粱半枕”用唐代沈既濟《枕中記》所寫“黃梁一夢”的故事。這幾句中的典故參差交替，渾然一體，別具一格。

彭孫?還擅長化用前人的詩詞，化古為新，融入自己的情感，賦予新的意蘊，如“珍重舊羅巾，曾?美人香淚”（《荊州亭晚眺》），辛棄疾曾有“倩何人喚取，紅巾翠袖，?英雄淚”（《水龍吟登健康賞心亭》）。本來悲慨的詞句經(jīng)由詞人之手，變得柔情悠揚，表現(xiàn)了他對妻子的一片深情。還有《巫山一段云為侯大年賦催妝》中的“畫眉深淺入時無？笑指月生初”，唐代朱慶余有“妝罷低聲問夫婿，畫眉深淺入時無？”（《近試上張水部》）彭孫?那么參與了女子和新月的襯托，經(jīng)過這樣精妙的修飾，詞境煥然一新，自然而別致。另外，彭孫?在《浣溪沙春游》其二有“紅杏枝頭寒食雨”，張先有“紅杏枝頭春意鬧”，彭孫?卻把紅杏這一表現(xiàn)春意盎然的意象和寒食雨相連，猛烈地反襯出了詞人在春天里的無限愁緒。

《延露詞》中用到的典故好多，此處不再贅述。通觀彭詞用典，不難察覺他多用諸如司馬相如、屈原和賈誼等人的典故，這些人的一致之處就是才華橫溢，但曾被埋沒或曲解，困頓落魄。而這些與彭孫?的宦途遇到恰好有著某種相通之處，讓他頗有同是天邊淪落人的感慨。而且唐傳奇《南柯太守傳》和《枕中記》也往往被詞人化用，或許是這兩篇小說中諸事皆空、人生如夢的空幻感，讓體驗了政治打擊的彭孫?找到了一種心靈的歸宿。

彭孫?學(xué)識淵博，文采斐然，能把典故很好地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