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夜路感覺有人跟著

本文格式為Word版，下載可任意編輯——走夜路感覺有人跟著趙凱，1970年生，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遼寧省作家協(xié)會簽約作家。作品見于《中國作家》《人民文學(xué)》（增刊）《中華文學(xué)選刊》等期刊，多篇作品獲獎并入選多種文集，出版作品集《想騎大魚的孩子》《我的鄉(xiāng)園》及長篇小說《馬說》。

山開鍋了，峰巒都在云霧繚繞中，熱氣騰騰的。從遠處看，總讓人誤以為前方的小河是山間的路，而路呢，在山嶺間彎彎曲曲，被雨淋得濕亮，像河。

來到大山里，有一個察覺：路總是跟著河走！

總感覺就要走到路的止境，貌似過不去、無路可走了，但河水老是會把路領(lǐng)到我們腳下。層層山嶺，每一道都是水的阻隔，可是水在不休地問路——水總能探索到自己的路，大山遮不住，山里孩子往外走，水只有一個心思，去大的地方，江河湖海洋，如我輩對世界的渴望，一滴水融入眾水中，就有了大器的氣力。

山林，淋著雨，濕霧茫茫，轎車在雨路上跑出一溜白煙，裹繞了后半個車身，水汽追著車尾急遽飄搖，總不愿散去。下了柏油路，又經(jīng)雨浸透的泥濘路，輾轉(zhuǎn)迂回，終究挨近了母親河的北源。還需冒雨步行一小段荒蕪，才會看到泉眼。因脊椎強直跛腿拄拐怕滑倒，我沒下車。我特別想去看一眼那尖端的水，渴望參拜母親最初的血脈?？纱藭r，我只好無奈地坐在車里，注目窗外的瀝漉景象，悄悄感受河之源，感受母親生娩我那胎血的味道。恰如此前在本溪水洞，不敢冒險上船去山水深邃處探索，只好委屈佇立碼頭，瞭望波光流影之幽魅，感受水洞恰似母親的產(chǎn)道，無聲地向大山思問孕育之謎。

雨也在詢問自己的前世與來生，車窗上的雨點，滑落這方土地，扎根了，匯入河之源；雨滴在流水中探索雨之源，在土地里探索臍帶血源，那源頭的機要像一片樹葉藏于森林，如此時的雨滴消散在水中。景仰天上，也是河之源。沈水不僅僅有南北源，理應(yīng)有多個源頭，像中華文明不僅僅有黃河長江之源，神州大地還有多處華夏文明起源。問河，有幾多源，尋了多少路程才走出大山？悄悄的水，微笑不答。母親河水源源不竭輸入我的血管，這嶺上的泉源就是我血管的末梢，我想掬一捧流水辨識那親緣的血色。

搖晃動晃顛簸的山路上，看到林莽中有先行擁抱春天的綠草小黃花，一叢叢的；也有那不愿退出舞臺的團團冰雪，隱在溝底或者背陰坡，時光已經(jīng)是四月的尾巴，本以為不會遇到殘冬了，看著這些不愿溶解的冰雪，我詫異于水固執(zhí)的性格了！冰雪與花兒相伴，是冰雪責問花兒，還是花兒追尋冰雪？大山能同時寬容冰雪與花兒，真令人慨嘆這偉岸的胸懷。

路邊護欄有幾處被撞壞了，更有掉陷溝底的廢棄轎車，它們想尋什么，要問什么？它們觸目驚心地指點路人，在山間行車，比的不是速度，而是安好。山路蜿蜒如蛇，急彎連接陡峭坡，令人心懷憂恐。我甚至想，這樣的路，倘冬天冰雪時，山區(qū)司機的駕駛技術(shù)斷定比平原司機高，習(xí)慣這樣山路的山區(qū)司機，假設(shè)突然開車到平原，可能會暈眩于坦途而醉路；那么，水跌跌撞撞沖出山嶺突然溜達在平原上的時候，又會是何心情呢？

路過好多空屋子，有一些都沒有門窗了，破敗得很，或許頹屋理應(yīng)問仆人探索什么去了？山野清幽，也顯得蕭瑟。大山深處，無人居的地方，手機中斷了信號，返程回到有住房有人氣的地方才有了聯(lián)絡(luò)，仿佛炊煙把無線信號接引了。山坡林中縱橫好多低矮簡陋的攔隔網(wǎng)，卻看不到布網(wǎng)的人，不知道拉網(wǎng)是做什么用的，我也不想尋人不想求問了，只惦記這攔網(wǎng)會不會阻礙一些逐漸爬行的小生命找不到回家的路。撫摩一棵棵原生的樹，感受那生命的溫度，這樹宛如一個個人，是我們的先祖，也是我們的未來。在大山的掌心里，不能不遙想生命之源，不能不叩問大自然與人的生存關(guān)系，人理應(yīng)咋樣敬愛花草和鳥獸，與之和諧生息。假設(shè)有一天，這地球上的植物動物都不熱愛再陪伴人了，全都像恐龍一樣遁跡，只剩下人類，那人的心會多么寂寞，定然是無法承受的孤獨！

岡山號稱遼寧第一顛峰，景仰，峰巒穿透云彩，那是山對天的尋與問。霧是地上云，云是天上霧；有一天，我也會化作一縷輕霧，飄升為一絲彩霞。拄著拐杖，怕攀臺階，好在山路修葺為斜坡了，我決心走到路允許我走的地方。于是，當我一向氣喘吁吁來到冰雪線——到達了我目前人生中的最高處時，我覺得自己告成了，又向上了一點，做到了之前沒有做到的事。我不甘心地止住腳步，凝眸那閃入山林里凍僵的小路，長久佇足。我的心在尋路，想向路卜問：未來，我還會去哪兒，生命畢竟能走多遙遠？無夢的腳步，永遠也走不到藍天深處，可我理想遨游！

山多高，水多高，山石縫隙的泉水，路邊溪澗的清流，冰雪下的融滴，汩汩的水聲，不絕于耳，是這山中最大的喧響。有時候看不到水卻聽得到聲音，水說：我在這里呢！是水在問山，還是山在問水，總之覺得山與水、水與山彼此尋覓，誰也離不開誰。高山如偉男，凈水如秀女，這古老的比喻，此刻備感貼切，山水如男女相生相依。有水，山就活了；想那無水的禿山枯嶺，必定是荒蕪得死氣沉沉了。

為什么會來探索河之源，產(chǎn)生了向水問詢的愿望？我四十年的生命，被病魔囚禁了三十年，當終究掙扎卸載了命運的桎梏，才察覺：自由竟然也會帶來迷茫！與世隔絕太久了，有一些心思，健全的人沒有體會過，有好多難言的話，無法同親人友人講，只好來和大自然傾說，靜靜地、隱隱地，渴望我心與大自然同脈搏，共振一些神秘通感的信息。暫且放下書本，探訪閱讀大地上的文化：一滴水，走過了江河，拒絕停留，才會擁抱大海。在山山嶺嶺間，人要找路走，比人類更古老的水，先探到了自己的路，在人類創(chuàng)造的文明之前，就有了水文化，人理應(yīng)向水學(xué)習(xí)。遇到阻隔，水停下來積聚氣力，漫過去，或者沖決開崖壁，拓一條新路。文明是人類開發(fā)的路，文化亦如歲月長河，依著這河行路，就不會在現(xiàn)實生活中迷失方向；文化在每個時代都會探索自己的新路，我們的生命都在追問自己的明天。山水無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