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雨第四幕完整版

第四幕

時(shí)間：半夜兩點(diǎn)鐘

地點(diǎn)：周家客廳

天氣：電閃雷鳴，雨聲淅瀝可聞

人物：樸園，周萍，周沖，繁漪，魯貴，魯大海，四鳳，侍萍

【外面還隱隱滾著雷聲，雨聲浠瀝可聞，窗前帷幕垂了下來，中間的門緊緊地掩了，由門上玻璃望出去，花園的景物都掩埋在黑暗里，除了偶爾天空閃過一片耀目的電光，藍(lán)森森的看見樹同電線桿，一瞬又是黑漆漆的。仆人上】仆老爺！樸我叫了你半天。仆外面下雨，聽不見。樸什么時(shí)候了？仆嗯，－－大概有兩點(diǎn)鐘了。樸剛才我叫帳房匯一筆錢到濟(jì)南去，他們弄清楚沒有？仆您說寄給濟(jì)南一個(gè)，一個(gè)姓魯?shù)?，是么？樸嗯。仆預(yù)備好了。［外面閃電，樸園回頭望花園。樸藤蘿架那邊的電線，太太叫人來修理了么？仆叫了，電燈匠說下著大雨不好修理，明天再來。樸那不危險(xiǎn)么？樸可不是么？剛才大少爺?shù)墓纷哌^那兒，碰著那根電線，就給電死了?，F(xiàn)在那兒已經(jīng)用繩子圈起來，沒有人走那兒。樸哦。－－什么，現(xiàn)在幾點(diǎn)了？仆兩點(diǎn)多了。

【仆人由中門下，周樸園一人坐在沙發(fā)上，讀報(bào)紙。過了一會(huì)兒，放下報(bào)，呵欠，伸了伸懶腰，拿起桌上侍萍的相片看著，表情畏懼，感傷，透出他內(nèi)心的悲苦。周沖上】

周沖

（沒想到父親在這兒）爸！

樸園

（露喜色）你－－你沒有睡？

周沖

嗯。

樸園

找我么？

周沖

不，我以為母親在這兒。

樸園

（失望）哦－－你母親在樓上。

周沖

沒有吧，我在她的門上敲了半天，她的門鎖著。－－是的，那也許。－－爸，我走了。

樸園

沖兒，（周沖立）不要走。

周沖

爸，您有事？

樸園

沒有。（慈愛地）你現(xiàn)在怎么還不睡？

周沖

（服從地）是，爸，我睡晚了，我就睡。

樸園

（立起，拉起他的手）為什么，你怕我么？

周沖

是，爸爸。

樸園

（干澀地）你像是有點(diǎn)不滿意我，是么？

周沖

（窘迫）我，我說不出來，爸。

【兩人沉默一會(huì)。樸園走回沙發(fā)，坐下嘆一口氣。招周沖來，周沖走近。】

樸園

（寂寞地）今天－－呃，爸爸有一點(diǎn)覺得自己老了。（停）你知道么？

周沖

（冷淡地）不，不知道，爸。

樸園

（忽然）你怕你爸爸有一天死了，沒有人照拂你，你不怕么？

周沖

（無表情地）嗯，怕。

樸園

（想自己的兒子親近他，可親地）你今天早上說要拿你的學(xué)費(fèi)幫一個(gè)人，你說說看，我也許答應(yīng)你。

周沖

（悔怨地）那是我糊涂，以后我不會(huì)這樣說話了。

【半晌?！?/p>

樸園

（懇求地）后天我們就搬新房子，你不喜歡么？

周沖

嗯。

【半晌?！?/p>

樸園

（責(zé)備地望著沖）你對(duì)我說話很少。

周沖

（無神地）嗯，我－－我說不出，您平時(shí)總像不愿意見我們似的。（囁嚅地）您今天有點(diǎn)奇怪，我－－我－－

樸園

（不愿他向下說）嗯，你去吧!

周沖

是，爸爸。

【周沖下。樸園失望地看著他兒子下去，立起，拿起侍萍的相片，寂寞地呆望著四周。繁漪上，她渾身濕透，頭發(fā)上滴著水，流下臉頰，樸園驚愕地望著她，她站在沙發(fā)前不動(dòng)?！?/p>

繁漪

（毫不奇怪地）還沒有睡？（立在中門前，不動(dòng)）

樸園

你？（走近她，粗而低的聲音）你上哪兒去了？（望著她，停）沖兒找你一個(gè)晚上。

繁漪

（平常地）我出去走走。

樸園

這樣大的雨，你出去走？

繁漪

嗯，－－（忽然報(bào)復(fù)地）我有神經(jīng)病。

樸園

我問你，你剛才在哪兒？

繁漪

（厭惡地）你不用管。

樸園

（打量她）你的衣服都濕了，還不脫了它。

繁漪

（冷冷地，有意義地）我心里發(fā)熱，我要在外面冰一冰。

樸園

（不耐煩地）不要胡言亂語的，你剛才究竟上哪兒去了？

繁漪

（無神地望著他，清楚地）在你的家里！

樸園

（煩惡地）在我的家里？

繁漪

（覺得報(bào)復(fù)的快感，微笑）嗯，在花園里賞雨。

樸園

一夜晚？

繁漪

（快意地）嗯，淋了一夜晚。

【半晌，樸園驚疑地望著她，繁漪像一座石像似的仍站在門前?！?/p>

樸園

（慍怒）好，你上樓去吧，我要一個(gè)人在這兒歇一歇。

繁漪

不，我要一個(gè)人在這兒歇一歇，我要你給我出去。

樸園

（嚴(yán)肅地）繁漪，你走，我叫你上樓去！

繁漪

（輕蔑地）不，我不愿意。我告訴你，（暴躁地）我不愿意。

樸園

（低聲）你要注意這兒（指頭），記著克大夫的話，他要你靜靜地，少說話。明天克大夫還來，我已經(jīng)替你請(qǐng)好了。

繁漪

謝謝你?。ㄍ懊妫┟魈?？哼！

【周萍上，神色憂郁】

樸園

萍兒！

周萍

（抬頭，驚訝）爸，您還沒有睡。

樸園

（責(zé)備地）怎么，現(xiàn)在才回來？

周萍

（害怕）不，不，爸，我早回來了，我出去買東西了。

樸園

那你不去休息，來這兒干什么？

周萍

我到書房，拿爸爸寫的介紹信。

樸園

（向繁漪）你到書房把信拿來。

【繁漪瞟了樸園一眼，下】

樸園

她不愿上樓，回頭你先陪她到樓上去，叫底下人好好伺候她睡覺。

周萍

（無奈）是，爸爸。

樸園

（小心地，招周萍走近說）她現(xiàn)在病得很重，在外面淋了一夜晚的雨，說話也非常奇怪，我怕這不是好現(xiàn)象。

周萍

（不安地）我想爸爸只要不把事看得太嚴(yán)重了，事情就會(huì)過去的。

【繁漪持信上】

繁漪

（嫌惡）信在這兒！

樸園

（向周萍）好，你走吧，我也想睡了。（向繁漪）你好好休息別到處亂跑，后天我們一定搬新房子。

繁漪

（盼望他走，干脆地）嗯，好！

【樸園下】

繁漪

（見樸園走出，陰沉地）這么說你是一定要走了。

周萍

（聲略帶憤）嗯。

繁漪

（忽然急躁地）剛才你父親對(duì)你說什么？

周萍

（閃避地）他說要我陪你上樓去，請(qǐng)你睡覺。

繁漪

（冷笑）他應(yīng)當(dāng)叫幾個(gè)人把我拉上去，關(guān)起來。

周萍

（故意裝做不明白）你這是什么意思？

繁漪

（迸發(fā)）你不用瞞我。我知道，我知道，（辛酸地）他說我是神經(jīng)病，瘋子，我知道他，要你這樣看我，他要什么人都這樣看我。

周萍

（心悸）不，你不要這樣想。

繁漪

（奇怪的神色）你？你也騙我？（低聲，陰郁地）我從你們的眼神看出來，你們父子都愿我快成瘋子?。潭镜兀┠銈儯赣H同兒子－－偷偷在我背后說冷話，說我，笑我，在我背后計(jì)算著我。

周萍

（鎮(zhèn)靜自己）你不要神經(jīng)過敏，我送你上樓去。（推她走）

繁漪

（突然地，高聲）我不要你送，走開?。ㄒ种浦?，恨惡地，低聲）我還用不著你父親偷偷地，背著我，叫你小心，送一個(gè)瘋子上樓。

周萍

（抑制著自己的煩嫌）那么，你把信給我，讓我自己走吧。唉?。幢恚┎辉缌?，我還要收拾東西呢。

繁漪

（懇求地）萍，這不是不可能的。（乞憐地）萍，你想一想，你就一點(diǎn)－－就一點(diǎn)無動(dòng)于衷么？

周萍

你－－（故意惡狠地）你自己要走這一條路，我有什么辦法？

繁漪

（憤怒地）什么，你忘記你自己的母親也被你父親氣死的么？

周萍

（一了百了，更狠毒地激惹她）我母親不像你，她懂得愛！她愛她自己的兒子，她沒有對(duì)不起我父親。

繁漪

（爆發(fā)，眼睛射出瘋狂的火）你有權(quán)利說這種話么？你忘了就在這屋子，三年前的你么？你忘了你自己才是個(gè)罪人；你忘了，我們－－（突停，壓制自己，冷笑）哦，這是過去的事，我不提了。

【周萍低頭，身發(fā)顫，坐沙發(fā)上，悔恨抓著他的心，面上筋肉成不自然的拘攣?！?/p>

繁漪

（她轉(zhuǎn)向他，哭聲，失望地說著）哦，萍，好了。這一次我求你，最后一次求你。我從來不肯對(duì)人這樣低聲下氣說話，現(xiàn)在我求你可憐可憐我，這家我再也忍受不住了。（哀婉地訴出）今天這一天我受的罪過你都看見了，這樣子以后不是一天，是整月，整年地，以至到我死，才算完。他厭惡我，你的父親；他知道我明白他的底細(xì)，他怕我。他愿意人人看我是怪物，是瘋子，萍?。?/p>

周萍

（心亂）你，你別說了。你難道不知道這種關(guān)系誰聽著都厭惡么？你明白我每天喝酒胡鬧就因?yàn)樽约汉蓿尬易约好矗浚ㄕf完站起）

繁漪

（絕望，沉郁地）剛才我在魯家看見你同四鳳。

周萍

（驚）什么，你剛才是到魯家去了？

繁漪

（坐下）嗯，我在他們家附近站了半天。

周萍

（悔懼）什么時(shí)候你在那里？

繁漪

（低頭）我看著你從窗戶進(jìn)去。

周萍

（急切）你呢？

繁漪

（無神地望著前面）就走到窗戶前面站著。

周萍

那么有一個(gè)女人嘆氣的聲音是你么？

繁漪

嗯。

周萍

后來，你又在那里站多半天？

繁漪

（慢而清朗地）大概是直等到你走。

周萍

哦?。ㄗ叩剿砼?，低聲）那窗戶是你關(guān)上的，是么？

繁漪

（更低的聲音，陰沉地）嗯，我。

周萍

（恨極，惡毒地）你是我想不到的一個(gè)怪物！哼！再見了，你這個(gè)瘋子！

【周萍憤怒而下，繁漪呆滯地坐在沙發(fā)上，魯貴進(jìn)。】

魯貴

（鞠躬，身略彎）太太，您好。

繁漪

（略驚）你來做什么？

魯貴

（假笑）跟您請(qǐng)安來了。我在門口等了半天。

繁漪

（鎮(zhèn)靜）哦，你剛才在門口？

魯貴

（低聲）對(duì)了。（更秘密地）我看見大少爺正跟您打架，我－－（假笑）我就沒敢進(jìn)來。

繁漪

（沉靜地，不為所迫）你原來要做什么？

魯貴

（倨傲地）我想見見老爺。

繁漪

老爺睡覺了，你要見他什么事？

魯貴

沒有什么，要是太太愿意辦，不找老爺也可以。－－（著重，有意義地）都看太太要怎么樣。

繁漪

（半晌，忍下來）你說吧，我也許可以幫你的忙。

魯貴

（諂媚地）太太做了主，那就是您積德了。－－我們只是求太太還賞飯吃。

繁漪

（不高興地）你，你以為我－－（轉(zhuǎn)緩和）好，那也沒有什么。

【大海上，衣服俱濕，臉色陰沉】

大海

（向魯貴）你在這兒！

魯貴

（討厭他的兒子）嗯，你怎么進(jìn)來的？

大海

（冰冷地）鐵門關(guān)著，叫不開，我爬墻進(jìn)來的。

魯貴

你要干什么？

大海

你先跟我把這兒大少爺叫出來，我找不著他。

魯貴

（疑懼地，摸著自己的下巴）你要怎么樣？我剛弄好，你是又要惹禍？

大海

（冷靜地）沒有什么，我只想跟他談?wù)劇?/p>

魯貴

（不信地）我看你不對(duì)，你大概又要－－

大海

（暴躁地，抓著魯貴的領(lǐng)口）你找不找？

魯貴

（怯弱地）我找，我找，你先放下我。

大海

好，（放開他）你去吧。

魯貴

我，我，大海，你，你－－

繁漪

（鎮(zhèn)靜地）魯貴，你去叫他出來，我在這兒，不要緊的。

魯貴

（生氣）你，你，你，－－（低聲，自語）這個(gè)小王八蛋?。]法子，走進(jìn)飯廳下）

繁漪

（眼色陰沉地）我怕他會(huì)不見你。

大海

（冷靜地）那倒許。

繁漪

（緩緩地）聽說他現(xiàn)在就要上車。

大海

（回頭）什么！

繁漪

（陰沉的暗示）他現(xiàn)在就要走。

大海

（憤怒地）他要跑了，他－－

繁漪

嗯，他－－

【周萍上】

周萍

（向大海）哦！

大海

好。你還在這兒，（回頭）你叫這位太太走開，我有話要跟你一個(gè)人說。

周萍

（望著繁漪，她不動(dòng)，再走到她的面前）請(qǐng)您上樓去吧。

繁漪

好?。ò菏子娠垙d下）

【二人都緊緊地握著拳，大海憤憤地望著他，二人不動(dòng)?！?/p>

周萍

（平靜下來）我以為我們中間誤會(huì)太多。

大海

誤會(huì)？（看自己手上的血，擦在身上）我對(duì)你沒有誤會(huì)，我知道你是沒有血性，只顧自己的一個(gè)十足的混蛋。

周萍

（柔和地）我們兩次見面，都是我性子最壞的時(shí)候，叫你得著一個(gè)最壞的印象。

大海

（輕蔑地）不用推托，你是個(gè)少爺，你心地混帳，你們都是吃飯?zhí)菀?，有勁兒不知道怎樣使，就拿著窮人家的女兒開開心，完了事可以不負(fù)一點(diǎn)兒責(zé)任。

周萍

（看出大海的神氣，失望地）現(xiàn)在我想辯白是沒有用的。我知道你是有目的而來的。（平靜地）你把你的槍或者刀拿出來吧。我愿意任你收拾我。

大海

（侮蔑地）你會(huì)這樣大方，－－在你家里，你很聰明！哼，可是你不值得我這樣，我現(xiàn)在還不愿意拿我這條有用的命換你這半死的東西。要不是我媽，我早宰了你了。

周萍

我死了，那是我的福氣。（辛酸地）你以為我怕死，我不，我不，我恨活著，我歡迎你來。我夠了，我是活厭了的人。

大海

（厭恨地）哦，你－－活厭了，可是你還拉著我年輕的糊涂妹妹陪著你，陪著你。

周萍

（無法，強(qiáng)笑）你說我自私么？你以為我是真沒有心肝，跟她開開心就完了么？你問問你的妹妹，她知道我是真愛她。她現(xiàn)在就是我能活著的一點(diǎn)生機(jī)。

大海

這么，你反而很有理了。可是，董事長(zhǎng)大少爺，誰相信你會(huì)愛上一個(gè)工人的妹妹，一個(gè)當(dāng)老媽子的窮女兒？

周萍

（略頓，囁嚅）那，那－－那我也可以告訴你。有一個(gè)女人逼著我，激成我這樣的。

大海

（緊張地，低聲）什么，還有一個(gè)女人？

周萍

嗯，就是你剛才見過那位太太。

大海

她？

周萍

（苦惱地）她是我的后母?。?，我壓在心里多少年，我當(dāng)誰也不敢說－－她念過書，她受了很好的教育，她，她，－－她看見我就跟我發(fā)生感情，她要我－－（突停）那自然我也要負(fù)一部分責(zé)任。

大海

四鳳知道么？

周萍

她知道，我知道她知道。（含著苦痛的眼淚，苦悶地）那時(shí)我太糊涂，以后我越過越怕，越恨，越厭惡。我恨這種不自然的關(guān)系，你懂么？我要離開她，然而她不放松我。她拉著我，不放我。我只要離開她，我死都愿意。她叫我恨一切受過好教育，外面都裝得很正經(jīng)的女兒。過后我見著四鳳，四鳳叫我明白，叫我又活了一年。

大海

（不覺吐出一口氣）哦。

周萍

（誠懇地）嗯，我今天走了，過了一二個(gè)月，我就來接她。

大海

可是董事長(zhǎng)少爺，這樣的話叫人相信么？

周萍

（半晌，抬頭）那我現(xiàn)在再?zèng)]有什么旁的保證，你口袋里那件殺人的家伙是我的擔(dān)保。你再不相信我，我現(xiàn)在人還是在你手里。

大海

（辛酸地）周大少爺，你想這樣我就完了么？（惡狠地）你覺得我真愿意我的妹妹嫁給你這種東西么？（忽然拿出自己的手槍來）

周萍

（驚慌）你要怎么樣？

大海

（恨惡地）我要?dú)⒘四?。你父親雖壞，看著還順眼。你真是世界上最用不著，最沒有勁的東西。

周萍

哦。好，你來吧?。攽值亻]上目）

大海

可是－－（嘆一口氣，遞手槍與周萍）你還是拿去吧。這是你們礦上的東西。

周萍

（莫明其妙地）怎么？（接下槍）

大海

（苦悶地）沒有什么。老太太們最糊涂。我知道我的媽。我妹妹是她的命。只要你能夠多叫四鳳好好地活著，我只好不提什么了。

【萍還想說話，大海揮手，叫他不必再說，周萍沉郁地到桌前把槍放好，四鳳低聲喊：“萍”……，兩人聽見】

大海

她在哪兒？

周萍

大概就在花園里。（向大海）你先暫時(shí)在旁邊屋子躲一躲，她沒想到你在這兒。我想她再受不得驚了?！疽蠛Ｓ颐嫦潞?，到左面迎四鳳上，四鳳頭發(fā)蓬亂，衣服濕透】

四鳳

萍！

周萍

（感動(dòng)地）鳳。

四鳳

（膽怯地）沒有人吧。

周萍

（難過，憐憫地）沒有。（拉著她的手）

四鳳

（放開膽）哦！萍?。ūе芷汲檠剩?/p>

周萍

鳳，你的手冰涼，你先換一換衣服。（引她到沙發(fā)，坐在自己一旁，熱烈地）你，你上哪兒去了，鳳？（順手拿起沙發(fā)上的一床紫線毯給她圍上）我可憐的鳳兒，你怎么這樣傻，你上哪兒去了？我的傻孩子！

四鳳

（擦著眼淚，拉著周萍的手，周萍蹲在旁邊）我一個(gè)人在雨里跑，不知道自己在哪兒。天上打著雷，前面我只看見模模糊糊的一片；我什么都忘了，我像是聽見媽在喊我，可是我怕，我拼命地跑，我想找著我們門口那一條河跳。

周萍

（緊握著四鳳的手）鳳！哦，鳳，我對(duì)不起你，原諒我，是我叫你這樣，你原諒我，你不要怨我。

四鳳

萍，我怎樣也不會(huì)怨你的。我糊糊涂涂又碰到這兒，走到花園那電線桿底下，我忽然想死了。我知道一碰那根電線，我就可以什么都忘了。我愛我的母親，我怕我剛才對(duì)她起的誓，我怕她說我這么一聲壞女兒，我情愿不活著。可是，我剛要碰那根電線，我忽然看見你窗戶的燈，我想到你在屋子里。哦，萍，我突然覺得，我不能這樣就死，我不能一個(gè)人死，我丟不了你。我想起來，世界大得很，我們可以走，我們只要一塊兒離開這兒。萍啊，你－－

周萍

（沉重地）我們一塊兒離開這兒？

四鳳

（急切地）就是這一條路，萍，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沒有家，（辛酸地）哥哥恨死我，母親我是沒有臉見的。我現(xiàn)在什么都沒有，我沒有親戚，沒有朋友，我只有你，萍（哀告地）你明天帶我去吧。

周萍

（沉重地?fù)u著頭）不，不－－

四鳳

（失望地）萍。

周萍

（望著她，沉重地）不，不－－我們現(xiàn)在就走。

四鳳

（不相信地）現(xiàn)在就走？

周萍

（憐惜地）嗯，我原來打算一個(gè)人現(xiàn)在走，以後再來接你，不過現(xiàn)在不必了。

四鳳

（不信地）真的，一塊兒走么？

周萍

嗯，真的。

四鳳

（狂喜地，扔下線毯，立起，親周萍的一手，一面擦著眼淚）真的，真的，真的，萍，你是我的救星，你是天底下頂好的人，你是我－－哦，我愛你！（在他身上流淚）

周萍

（感動(dòng)地，用手絹擦著眼淚）鳳，以后我們永遠(yuǎn)在一塊兒了，不分開了。

四鳳

（自慰地，在周萍的懷里）嗯，我們離開這兒了，不分開了。

【二人站起要走，魯媽與大海進(jìn)，魯媽衣服濕透，頭發(fā)零亂】

四鳳

（驚俱）媽?。ㄎ房s）

【略頓，魯媽哀憐地望著四鳳。】

侍萍

（伸出手向四鳳，哀痛地）鳳兒，來！

【四鳳跑至母親面前，跪下?！?/p>

四鳳

媽?。ūе赣H的膝）

侍萍

（撫摸四鳳的頭頂，痛惜地）孩子，我的可憐的孩子。

四鳳

（泣不成聲地）媽，饒了我吧，饒了我吧，我忘了您的話了。

侍萍

（扶起四鳳）你為什么早不告訴我？

四鳳

（低頭）我疼您，媽，我怕，我不愿意有一點(diǎn)叫您不喜歡我，看不起我，我不敢告訴您。

侍萍

（沉痛地）這還是你的媽太糊涂了，我早該想到的。（酸苦地）然而天，這誰又料得到，天底下會(huì)有這種事，偏偏又叫我的孩子們遇著呢？哦，你們媽的命太苦，你們的命也太苦了。

大海

（冷淡地）媽，我們走吧，四鳳先跟我們回去。－－我已經(jīng)跟他（指周萍）商量好了，他先走，以后他再接四鳳。

侍萍

（迷惑地）誰說的？誰說的？

大海

（冷冷地望著魯媽）媽，我知道您的意思，自然只有這么辦。所以，周家的事我以后也不提了，讓他們?nèi)グ伞?/p>

侍萍

（迷惑，坐下）什么？讓他們?nèi)ィ?/p>

周萍

（囁嚅）魯奶奶，請(qǐng)您相信我，我一定好好地待她，我們現(xiàn)在決定就走。

侍萍

（拉著四鳳的手，顫抖地）鳳，你，你要跟他走？

四鳳

（低頭，不得已緊握著魯媽的手）媽，我只好先離開您了。

侍萍

（忍不?。┠銈儾荒軌蛟谝粔K兒！

大鳳

（奇怪地）媽，您怎么？

侍萍

（站起）不，不成！

四鳳

（著急）媽！

侍萍

（不顧她，拉著她的手）我們走吧。（向大海）你出去叫一輛洋車，四鳳大概走不動(dòng)了。我們走，趕快走。

四鳳

（死命地退縮）媽，您不能這樣做。

侍萍

不，不成?。ù魷?，單調(diào)地）走，走。

四鳳

（哀求）媽，您愿意您的女兒急得要死在您的眼前么？

侍萍

（不得已，嚴(yán)厲地，向大海）你先去雇車去?。ㄏ蛩镍P）鳳兒，你聽著，我情愿你沒有，我不能叫你跟他在一塊兒。－－走吧！

周萍

（走向魯）魯奶奶，您無論如何不要再固執(zhí)哪，都是我錯(cuò)了；我求你?。ü蛳拢┪仪竽帕怂?。我敢保我以后對(duì)得起她，對(duì)得起您。

四鳳

（立起，走到魯媽面前跪下）媽，您可憐可憐我們，答應(yīng)我們，讓我們走吧。

侍萍

（不做聲，坐著，發(fā)癡）我是在做夢(mèng)。我的女兒，我自己生的兒女，三十年工夫－－哦，天哪，（掩面哭，揮手）你們走吧，我不認(rèn)得你們。（轉(zhuǎn)過頭去）

周萍

謝謝你?。⑵穑┪覀冏甙?。鳳?。ㄋ镍P起）

侍萍

（回頭，不自主地）不，不能夠！

【四鳳又跪下?！?/p>

四鳳

（哀求）媽，您，您是怎么？我的心定了。不管他是富，是窮，不管他是誰，我是他的了。我心里第一個(gè)許了他，我看得見的只有他，媽，我現(xiàn)在到了這一步：他到哪兒我也到哪兒；他是什么，我也跟他是什么。媽，您難道不明白，我－－

侍萍

（指手令她不要向下說，苦痛地）孩子。（沉重的悲傷，低聲）啊，天知道誰犯了罪，誰造的這種孽?。麄兌际强蓱z的孩子，不知道自己做的是什么。天哪，如果要罰，也罰在我一個(gè)人身上；我一個(gè)人有罪，我先走錯(cuò)了一步。那么，天，真有了什么，也就讓我一個(gè)人擔(dān)待吧。（回過頭）鳳兒，－－

四鳳

（不安地）媽，您心里難過，－－我不明白您說的什么。

侍萍

（回轉(zhuǎn)頭。和藹地）沒有什么。（微笑）你起來，鳳兒，你們一塊兒走吧。

四鳳

（立起，感動(dòng)地，抱著她的母親）媽！

侍萍

（沉靜地）不，你們這次走，是在黑地里走，不要驚動(dòng)旁人。（向大海）大海，你出去叫車去，我要回去，你送他們到車站。

大海

嗯。

【大海由中門下?！?/p>

侍萍

（向四鳳哀婉地）過來，我的孩子，讓我好好地親一親。（四鳳過來抱母；魯媽向周萍）你也來，讓我也看你一下。（周萍至前，低頭，魯媽望他擦眼淚）好，你們走吧－－我要你們兩個(gè)在未走以前答應(yīng)我一件事。

周萍

您說吧。

侍萍

你們不答應(yīng)，我還是不要四鳳走的。

四鳳

媽，您說吧，我答應(yīng)。

侍萍

（看他們兩人）你們這次走，最好越走越遠(yuǎn)，不要回頭。今天離開，你們無論生死，永遠(yuǎn)也不許見我。

四鳳

（難過）媽，那不－－

周萍

（眼色，低聲）她現(xiàn)在很難過，才說這樣的話，過后，她就會(huì)好了的。

四鳳

嗯，也好，－－媽，那我們走吧。

【四鳳跪下，向魯媽叩頭，四鳳落淚，魯媽竭力忍著?！?/p>

侍萍

（揮手）走吧！

【三人欲下，繁漪上】

四鳳

（失聲）太太！

繁漪

（沉穩(wěn)地）咦，你們到哪兒去？外面還打著雷呢！

周萍

（向繁漪）怎么你一個(gè)人在外面偷聽！

繁漪

嗯，你只我，還有人呢。（向飯廳上）出來呀，你！

【周沖由飯廳上，畏縮地?！?/p>

四鳳

（驚愕）二少爺！

周沖

（不安地）四鳳！

周萍

（不高興，向弟）弟弟，你怎么這樣不懂事？

周沖

（莫明其妙地）媽叫我來的，我不知道你們這是干什么。

繁漪

（冷冷地）現(xiàn)在你就明白了。

周萍

（焦燥，向繁漪）你這是干什么？

繁漪

（嘲弄地）我叫你弟弟來給你們送行。

周萍

（氣憤）你真卑－－

周沖

哥哥！

周萍

弟弟，我對(duì)不起你?。ㄍ幌蚍变簦┎贿^世界上沒有像你這樣的母親！

周沖

（迷惑地）媽，這是怎么回事？

繁漪

你看哪?。ㄏ蛩镍P）四鳳，你預(yù)備上哪兒去？

四鳳

（囁嚅）我……我？……

周萍

不要說一句瞎話。告訴他們，挺起胸來告訴他們，說我們預(yù)備一塊兒走。

周沖

（明白）什么，四鳳，你預(yù)備跟他一塊兒走？

四鳳

嗯，二少爺，我，我是－－

周沖

（半質(zhì)問地）你為什么早不告訴我？

四鳳

我不是不告訴你；我跟你說過，叫你不要找我，因?yàn)槲遥乙呀?jīng)不是個(gè)好女人。

周萍

（向四鳳）不，你為什么說自己不好？你告訴他們?。ㄖ阜变簦└嬖V他們，說你就要嫁我！

周沖

（略驚）四鳳，你－－

繁漪

（向沖）現(xiàn)在你明白了。（周沖低頭）

周萍

（突向繁漪，刻毒地）你真沒有一點(diǎn)心肝！你以為你的兒子會(huì)替－－會(huì)破壞么？弟弟，你說，你現(xiàn)在有什么意思，你說，你預(yù)備對(duì)我怎么樣？說！哥哥都會(huì)原諒你。

【周沖望繁漪，又望四鳳，自己低頭?！?/p>

繁漪

沖兒，說呀?。ò肷?，急促）沖兒，你為什么不說話呀？你為什么你抓著四鳳問？你為什么不抓著你哥哥說話呀？（又頓。眾人俱看周沖，周沖不語）沖兒你說呀，你怎么，你難道是個(gè)死人？啞巴？是個(gè)糊涂孩子？你難道見著自己心上喜歡的人叫人搶去，一點(diǎn)兒都不動(dòng)氣么？

周沖

（抬頭，羔羊似的）不，不，，媽?。ㄓ滞镍P，低頭）只要四鳳愿意，我沒有一句話可說。

周萍

（走到?jīng)_面前，拉著他的手）哦，我的好弟弟，我的明白弟弟！

周沖

（疑惑地，思考地）不，不，我忽然發(fā)現(xiàn)……我覺得……我好像并不是真愛四鳳；（渺渺茫茫地）以前－－我，我，我－－大概是胡鬧！

周萍

（感激地）不過，弟弟－－

周沖

（望著周萍熱烈的神色，退縮地）不，你把她帶走吧，只要你好好地待她！

繁漪

（整個(gè)幻滅，失望）哦，你呀?。ê鋈唬瑲鈶崳┠悴皇俏业膬鹤樱荒悴幌裎?，你－－你簡(jiǎn)直是條死豬！

周沖

（受侮地）媽！

周萍

（驚）你是怎么回事！

繁漪

（昏亂地）你真沒有點(diǎn)男子氣，我要是你，我就打了她，燒了她，殺了她。你真是糊涂蟲，沒有一點(diǎn)生氣的。你還是父親養(yǎng)的，你父親的小綿羊。我看錯(cuò)你了－－你不是我的，你不是我的兒子。

周沖

（心痛地）哦，媽。

周萍

（眼色向周沖）她病了。（向繁漪）你跟我上樓去吧！你大概是該歇一歇。

繁漪

胡說！我沒有病，我沒有病，我神經(jīng)上沒有一點(diǎn)病。你們不要以為我說胡話。（揩眼淚，哀痛地）我忍了多少年了，我在這個(gè)死地方，監(jiān)獄似的周公館，陪著一個(gè)閻王十八年了，我的心并沒有死；你的父親只叫我生了沖兒，然而我的心，我這個(gè)人還是我的。（指周萍）就只有他才要了我整個(gè)的人，可是他現(xiàn)在不要我，又不要我了。

周沖

（痛極）媽，我最愛的媽，您這是怎么回事？

周萍

你先不要管她，她在發(fā)瘋！

繁漪

（激烈地）不要學(xué)你的父親。沒有瘋－－我這是沒有瘋！我要你說，我要你告訴他們－－這是我最后的一口氣！

周萍

（狼狽地）你叫我說什么？我看你上樓睡去吧。

繁漪

（冷笑）你不要裝！你告訴他們，我并不是你的后母。

【大家俱驚，略頓。】

周沖

（無可奈何地）媽！

繁漪

（不顧地）告訴他們，告訴四鳳，告訴她！

四鳳

（忍不?。屟剑。ㄍ度媵攱寫眩?/p>

周萍

（憤怒）不要理她，她瘋了，我們走吧。

繁漪

不用走，大門鎖了。你父親就下來，我派人叫他來的。

侍萍

哦，太太！

周萍

你這是干什么？

繁漪

（冷冷地）我要你父親見見他將來的好媳婦你們?cè)僮?。（喊）樸園，樸園！……

周沖

媽，您不要！

周萍

（走到繁漪面前）瘋子，你敢再喊！

【繁漪跑到書房門口，喊?！?/p>

侍萍

（慌）四鳳，我們出去。

繁漪

不，他來了！

【樸園上】

樸園

（在門口）你叫什么？你還不上樓去睡。

繁漪

（倨傲地）我請(qǐng)你見見你的好親戚。

樸園

（見魯媽，四鳳在一起，驚）啊，你，你，－－你們這是做什么？

繁漪

（拉四鳳向樸園）這是你的媳婦，你見見。（指著樸園向四鳳）叫他爸爸?。ㄖ钢攱屜驑銏@）你也認(rèn)識(shí)認(rèn)識(shí)這位老太太。

侍萍

太太！

繁漪

萍，過來！當(dāng)著你父親，過來，跟這個(gè)媽叩頭。

周萍

（難堪）爸爸，我，我－－

樸園

（明白地）怎么－－（向魯媽）侍萍，你到底還是回來了。

繁漪

（驚）什么？

侍萍

（慌）不，不，您弄錯(cuò)了。

樸園

（悔恨地）侍萍，我想你也會(huì)回來的。

侍萍

不，不?。ǖ皖^）?。√?！

繁漪

（驚愕地）侍萍？什么，她是侍萍？

樸園

嗯。（煩厭地）繁漪，你不必再故意地問我，她就是萍兒的母親，三十年前死了的。

繁漪

天哪！

樸園

（沉痛地）萍兒，你過來。你的生母并沒有死，她還在世上。

周萍

（半狂地）不是她！爸，您告訴我，不是她！

樸園

（嚴(yán)厲地）混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