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塞爾時間思想的起源

胡塞爾時間思想的起源*——胡塞爾早期時間手稿（1893）研究羅松濤【專題名稱】外國哲學【專題號】B6【復印期號】2023年06期【原文出處】《世界哲學》(京)2023年1期第72～81頁【英文標題】TheOriginofHusserl'sTime-Theory:AnInquiryofanEarlyTime-ManuscriptofHusserl(1893)【作者簡介】羅松濤，北京師范大學哲學與社會學學院。駕【內(nèi)容提要恰】尚本文在仔細殲研讀胡塞爾屬最早寫成的益一篇“時間賤手稿”(1鮮893年)亂的基礎上，填力圖揭示胡訂塞爾“內(nèi)時仙間意識現(xiàn)象步學”思想的饑起源，并在童此基礎上把攤握胡塞爾現(xiàn)備象學得以產(chǎn)歇生的思想背展景。事實上浮，我們認為挖，胡塞爾的貓時間思想在薦其現(xiàn)象學中鳳占據(jù)關鍵性鑰的地位。與碧此同時，我鞭們也將關注漂心理學(尤亞其是美國心經(jīng)理學家威廉系·詹姆斯的錯“邊緣”思振想)在胡塞葵爾創(chuàng)立現(xiàn)象椒學過程中的錯獨特作用?！娟P鍵詞】時間/直觀/再現(xiàn)/背景（邊緣）

中圖分類號：B516.52文獻標識碼：A

現(xiàn)象學界一般將《邏輯研究》(1900-1901年)的發(fā)表視為胡塞爾現(xiàn)象學思想的初步成形?；诖?，我們可以將胡塞爾在《邏輯研究》之前的思想歷程統(tǒng)稱為“前現(xiàn)象學”時期。1966年，《胡塞爾全集》第10卷《內(nèi)時間意識現(xiàn)象學(1893-1917)》出版，在“增補部分”中收錄了胡塞爾寫于1893年至1911年之間的手稿，總共54篇，這些手稿都是胡塞爾在思考時間問題時寫下的研究筆記，我們統(tǒng)稱為“時間手稿”。其中，第一篇手稿(Nr.1)正是胡塞爾在“前現(xiàn)象學時期”留下的一篇速記文字(寫于1893年)。毫無疑問，這篇手稿體現(xiàn)了胡塞爾“前現(xiàn)象學時期”的主要思想特征：運用一種“純粹描述性、基礎性心理學”①的方法進行研究。換言之，“描述心理學的”“分析”②在胡塞爾這一時期的思考中占據(jù)了主導地位。通過研究這篇胡塞爾寫成的早期時間手稿，我們試圖追溯其時間思考的“源點”，并力圖探尋胡塞爾現(xiàn)象學思考的起源。

一

在這一篇手稿的開篇，胡塞爾自問道：如何表象(vorstellen)“一個持續(xù)地延伸著的變動之流逝的統(tǒng)一”、又如何在相繼中表象一個“發(fā)生著的或延續(xù)著的統(tǒng)一”③，例如，一段旋律的統(tǒng)一？緊接著，胡塞爾用一種描述心理學的方式將這個問題進一步闡明為：“在一瞬間中”，我們只能“縱觀”(“übersehen”)這個時間延續(xù)的“很小一部分”，也就是說，一段旋律在任何一個瞬間只能“被直觀到”(“angeschautsein”)很小的一部分④。如果情況真如胡塞爾所說，我們又是如何真正地聽到一段旋律而非一個個彼此獨立的音符的呢？

需要著重指出的是，“前現(xiàn)象學”時期的胡塞爾尚未對在自然觀點中設定的客觀存在物進行“現(xiàn)象學懸擱”(phnomenologischeEpoché)，因此，他在此處所探討的“旋律”僅僅是自然觀點中的一個“客觀統(tǒng)一”(“objektiveEinheit”)⑤、一個“事物”(“Ding”)⑥，它還不是胡塞爾日后從現(xiàn)象學觀點出發(fā)進行思考的“時間對象”。更進一步說，胡塞爾在此處所研究的時間基本上還只是一種心理學意義上的“客觀時間”，亦即一種心理學自然反思意義上的實在時間，而不是在現(xiàn)象學反思中所要面向的時間意識本身。

胡塞爾通過區(qū)分“直觀”(Anschauung)與“再現(xiàn)”(Reprsentation)這一對概念，來嘗試解決這一問題：我們?nèi)绾文軌虮硐笠欢螘r間持續(xù)的過程。以“聽一段旋律”為例，胡塞爾引出了這一組概念。他指出，在傾聽活動的每一個瞬間，我們的“興趣”始終指向“更為活躍”、“更新的東西”上，這也就是“在每一當下點”(“jeweiligGegenwrtigen”)直接感受到的聲音，與此同時，對已經(jīng)流逝了的、不再清晰的那部分旋律則不太在意。也就是說，人們的意識只是關注他們“所贏得的東西”而非“已喪失掉的東西”⑦。

在此，胡塞爾將伴隨著每一瞬間的旋律流逝而不斷變化著表象內(nèi)容的直觀稱為“狹義上的直觀”(“AnschauungimengerenSinne”)⑧。在這種狹義的直觀中，“時間擴展”(“zeitlicheDehnung”)與“時間收縮”(“zeitlicheVerkürzung”)“相伴而行”(“gehtHandinHand”)⑨。換言之，在每一當下的瞬間中，我們的意識始終“關注著”(“bemerken”)那些不斷更新的聲音，而那些曾經(jīng)關注過的部分則逐漸遠離了我們當下的關注，并最終消失殆盡。因此，所謂的“狹義直觀”，就是指在一個當下瞬間中所表象出的“內(nèi)在的和基本的內(nèi)容”(“derimmanenteundprimreInhalt”)⑩。不難發(fā)現(xiàn)，胡塞爾此處所說的“狹義直觀”與英國經(jīng)驗主義傳統(tǒng)中所講的“感覺”(sensation)——特別是休謨(Hume)所談的“印象”(impression)——有某種思想上的密切關聯(lián)(11)。事實上，在胡塞爾關于時間的思考中，休謨是一位至關重要的思想家，胡塞爾在其日后的時間分析中幾乎始終把從休謨那里借用過來的“印象”作為他研究時間問題的一個核心概念(12)，這也足以說明英國經(jīng)驗主義傳統(tǒng)對胡塞爾的深刻影響(13)。

然而，這種“狹義的直觀”無法保證我們真正聽到一段旋律，它所能做的僅僅是表象這段旋律的“很小一部分(內(nèi)容)”。從這種意義上講，它確實是狹義的。與其相對，胡塞爾提出了一種“廣義的直觀”(“AnschauungimweiterenSiune”)，這種“直觀”意味著在一種統(tǒng)一的、持續(xù)著的關注中所表象出的內(nèi)容(14)。當我們聽一整段旋律時，在每一個瞬間中，所有那些在此之前已經(jīng)流逝了的內(nèi)容對于我們在每一個更新了的當下瞬間中所感受到的東西(亦即“狹義的直觀”)仍然產(chǎn)生著某種“影響”。當然，在“狹義直觀”的意義上，產(chǎn)生這些影響的部分已經(jīng)流逝、不再是現(xiàn)時意義上的當下(15)，也就是說，這一類的“影響”往往會從我們當下的瞬間關注中悄悄溜走。然而，問題的關鍵恰恰就在于，我們是否以及如何能夠關注到這些所謂的“影響”？如若這些“影響”沒有給我們的聽覺留下絲毫痕跡，我們所聽到的就只能是類似于一串斷了線的珠子般的聲響而已，根本無法在內(nèi)心中表象出一段旋律。

在此，胡塞爾換了一個角度，繼續(xù)論證“廣義直觀”的意義所在。當我們聽著一段熟悉的旋律時，突然，旋律不知何故被中斷了。胡塞爾把我們此時的感覺描述為：吃午餐時，人們在喝完餐前例湯后卻遲遲等不來正菜(16)。于是，我們會有一種將這個被中斷的旋律繼續(xù)下去的“要求”(“Streben”)，正像我們在急切地期待著主菜的上桌。在胡塞爾看來，正是這種情況暴露出了狹義直觀的“不完備性”或者說“缺陷”(17)，而在我們通常聽完一整段旋律時，這種“不完備性”是很難被覺察到的。實際上，這種意識想要追求完備的“要求”或“努力”類似于美國心理學家W·詹姆斯(W.James)所說的“趨勢之覺”(feelingsoftendency)。所謂“趨勢之覺”，簡單地說就是以下這種情形：當我們在街邊看到一個大廣告牌，上面有一位很熟悉的名人，但是當我們想說出他(她)的名字時，那個名字到了嘴邊卻怎么也叫不上來了，此時我們所有的一切僅僅是一種“努力”(effort)。然而在詹姆斯看來，“沒有名字并不是不存在”(18)，這樣一種強烈的然而又是極為模糊的感覺就是“趨勢之覺”。他進一步指出，趨勢本身就是“思想流中的對象(objects)”，而詹姆斯最為關切的就是“要把這些模糊狀態(tài)(thevague)回復到它在我們心理生活內(nèi)應占的位置”(19)。他把這樣一種模糊的感覺很形象地比做“圓光(halo)”、“淡影(penumbra)”、或是音樂中的“泛音(overtones)”(20)。概括來說，這樣一種使得我們僅僅能夠模糊地知道某種關系和對象的“腦作用(brain-process)”，被詹姆斯統(tǒng)稱為“心靈的泛音(psychicovertone)”、一種“邊緣(fringe)”(21)。值得注意的是，詹姆斯的“邊緣”思想對胡塞爾一生的運思都有極深的影響，我們在下文中還會進一步分析。

既然狹義直觀無法為我們表象出一段完整的旋律，胡塞爾就需要求助于所謂的廣義直觀。他認為，對于一個“客體”的“瞬間直觀”(“Momentananschauung”)(也就是“狹義直觀”)，事實上可以被“還原”為一種“直觀進程”(“Anschauungsverlauf”)(22)。也就是說，如果我們所關注的內(nèi)容是持續(xù)地變化著的(就像我們在聽一段旋律時那樣)，那么我們就會有一個把持續(xù)的進行統(tǒng)握的關注行為“包括”在內(nèi)的“彼此連接著的瞬間直觀進程”。實際上，這一“直觀進程”正是胡塞爾所說的“廣義直觀”，也正是這一作為進程的廣義直觀確保了我們可以完整、流暢地聽完一段旋律。在同一篇手稿中，胡塞爾也將這樣一種可以在每一個當下的狹義直觀中表象已經(jīng)流逝了的內(nèi)容的廣義直觀稱為一種“再現(xiàn)”(“Reprsentation”)(23)。

現(xiàn)在的問題是，這種再現(xiàn)(廣義直觀)的內(nèi)容從描述心理學的意義上來看，是否像我們在當下瞬間中關注到的內(nèi)容(亦即狹義直觀中內(nèi)容)那樣是真實存在(wirklich)的？胡塞爾的回答是否定的。我們從他使用的術語就可以看出：“再現(xiàn)”之中的“Re-”這個前綴，代表著一種從出性、次生性，而非原初性、本原性。在胡塞爾看來，這樣一種從出的再現(xiàn)只是“不真實的表象(uneigentlicheVorstellung)”(24)或者說一種“想象性的表象(Phantasievorstellung)”(25)。

以表象一個“空間對象”為例，胡塞爾進一步說明直觀和再現(xiàn)或者說狹義直觀和廣義直觀的區(qū)別及聯(lián)系。值得一提的是，在胡塞爾以后的時間分析中，將時間與空間對舉進行比較是他常用的方法，只不過此處談及的空間對象與所謂時間延續(xù)客體一樣，都是某種未經(jīng)過現(xiàn)象學懸擱的客觀存在之“物”。胡塞爾指出，我們?nèi)绻胝嬲硐笠粋€空間對象，必須關注到它所有那些“不同的側(cè)面”。而當我們在不同“角度”關注它時，這個對象也自然地是從不同的側(cè)面向我們呈現(xiàn)。在這里，至關重要的是，我們不可能在一個當下的瞬間關注中(亦即在一個狹義直觀中)完整地表象這樣一個空間對象。換言之，沒有任何一個瞬間性的意識關注行為可以“在自身中”完全“把握”(“fassen”)住一個完整的對象(26)。由此，胡塞爾得出結(jié)論：表象一個“對象”、一個“客觀的統(tǒng)一體”(“objektiveEinheit”)的過程是“連續(xù)相繼的”(“sukzessive”)(27)。也就是說，與表象一個時間上延續(xù)著的對象一樣，我們表象一個空間對象的過程也是一種再現(xiàn)性的“直觀進程”，然而，經(jīng)過了再現(xiàn)性綜合的“把握”也就不再是純粹的真實性直觀了。

二

胡塞爾通過區(qū)分“直觀”與“再現(xiàn)”(或者說“狹義直觀”與“廣義直觀”)試圖解決表象一段時間持續(xù)的過程這一問題。但是，他在此卻面臨著一個兩難的局面：一方面，他已經(jīng)找到了回答這一問題的“鑰匙”，這就是再現(xiàn)(廣義直觀)，它在我們聽一段旋律時發(fā)揮著關鍵性的作用；但是，另一方面，胡塞爾又要強調(diào)直觀(狹義直觀)與再現(xiàn)(廣義直觀)的本質(zhì)不同，并賦予直觀(狹義直觀)以某種特權地位：類似這樣一種對空間對象的再現(xiàn)性整體直觀(廣義的直觀)僅僅是一種“假定的直觀”(“vermeintlicheAnschauung”)，只有瞬間當下的關注(狹義直觀)才是“真實的”。而作為一名“心理學家”的胡塞爾，認為區(qū)別對待這兩者是“自然而然的事情”(28)。

我們認為，這恰恰就是胡塞爾在其早期(“前現(xiàn)象學時期”)探討時間問題時所面臨的一大困境。一旦過于強調(diào)直觀的純粹性、真實性，就會滑入傳統(tǒng)經(jīng)驗主義的窠臼，比如，休謨就認為，“時間的存在確是由不可分的剎那組成的”，并且“空間的無限可分性涵攝著時間的無限可分性”(29)。這種觀點從根本上與胡塞爾所要解決的問題相悖，因為一個時間延續(xù)的對象(比如旋律)必然是一條連續(xù)的(用比喻的說法)“流”，而不是由一個個“剎那”(亦即彼此分離的瞬間)組成的“珠子”?？墒?，此時的胡塞爾還在相當程度上囿于經(jīng)驗主義實在論的傳統(tǒng)認識理論之中，因此對他來說，再現(xiàn)性的“直觀進程”無論如何也不可能是“真實”的。實際上，在我們看來，將廣義直觀視為“假象”只是出于一種理論上的先見，而非基于實事的描述。另一方面，我們也發(fā)現(xiàn)，胡塞爾在此時還是從傳統(tǒng)形而上學認識論的“主—客”二元框架出發(fā)進行考察的：被表象(直觀、關注)的對象是客觀的統(tǒng)一體(objektiveEinheit)，而在不同的瞬間“統(tǒng)握”同一個對象的不同部分時所具有特定的“角度”則是主觀的(subjektive)(30)。類似這樣的在自然觀點(心理學反思)中把“主”、“客”雙方截然區(qū)分開來的思考路徑，胡塞爾在其以后的現(xiàn)象學思考中基本上不再秉承。

由此可見，正是因為這樣一種描述心理學式的考察方式，使得胡塞爾沒有能夠在這篇早期手稿中協(xié)調(diào)好直觀(狹義直觀)和再現(xiàn)(廣義直觀)之間的關系，我們甚至在某種程度上可以說，二者之間的內(nèi)在張力以變換了的方式幾乎貫穿了胡塞爾時間思想的始終，因此，我們有理由把胡塞爾在此對直觀與再現(xiàn)所做的區(qū)分視為他時間思想的“源點”(Quellpunkt)。盡管如此，胡塞爾已經(jīng)清醒地看到了狹義直觀與廣義直觀之間的內(nèi)在沖突以及彼此對對方的需要，也就是說，如果沒有再現(xiàn)性的廣義直觀，就根本無法真正表象一個對象；同樣，如果沒有當下瞬間的關注，那些在“背景”(Hintergrund)中的東西也就不會引起我們的注意。

另外，需要注意的是，胡塞爾主要是依據(jù)意識所關注到的“內(nèi)容(Inhalt)”來區(qū)分直觀(狹義直觀)與再現(xiàn)(廣義直觀)的。換句話說，胡塞爾在忠實地描述“關注”等意識活動時發(fā)現(xiàn)，再現(xiàn)所表象出的內(nèi)容要比直觀表象的內(nèi)容“更多”。不難看出，“‘前現(xiàn)象’時期”的胡塞爾尚未對意識活動的意向性結(jié)構進行細膩、精致的描述性分析，他對直觀與再現(xiàn)進行的劃分，如果從其意識現(xiàn)象學的分析角度來看，至多是在“質(zhì)料”(Materie)層面上進行的某種意向性分析(31)。更進一步說，胡塞爾在這篇早期手稿中談及“表象”、“關注”等等意識活動時(32)，應該說大體上都屬于布倫塔諾(F.Brentano)所講的“心理現(xiàn)象”(psychischePhnomene)這一領域。我們知道，布倫塔諾描述心理學研究的出發(fā)點即是區(qū)分“心理現(xiàn)象”與“物理現(xiàn)象”。他認為心理現(xiàn)象是“表象以及建立在表象基礎上的現(xiàn)象”，它們“總是以統(tǒng)一整體的面目呈現(xiàn)于人的內(nèi)知覺”，而“意向性的內(nèi)存在(即指向其對象的某物)”則是心理現(xiàn)象“最顯著的特征”。(33)換言之，布倫塔諾的描述心理學思路在此時仍引導著胡塞爾的思考(當然也包括他對時間的分析)。在1894/1895年冬季學期于哈勒大學所做的“心理學講座”(“VorlesungenüberPsychologie”)中，胡塞爾詳細分析了他的老師布倫塔諾的時間學說，其中，有一節(jié)講稿后來被他直接用在1905年“有關時間現(xiàn)象學”的講座里(1928年，海德格爾根據(jù)這次講座的講稿編輯而成了“內(nèi)時間意識現(xiàn)象學講座”，其中“1905年講座”部分的第三節(jié)“原初聯(lián)想”的內(nèi)容就脫胎于此)。當然，在這10年之中，胡塞爾的思想已經(jīng)發(fā)生了重大轉(zhuǎn)變，可以說借助《邏輯研究》而完成了向現(xiàn)象學的突破，他對布倫塔諾時間學說的理解因而也必然會隨著他自身思考的深入而發(fā)生變化。然而，這恰恰也從一個側(cè)面表明，胡塞爾的時間思想(乃至于其整個思想進程)在很大程度上是在布倫塔諾開創(chuàng)的道路上繼續(xù)前進的(34)，只不過他并非亦步亦趨，而是發(fā)現(xiàn)了不一樣的“風景”。

三

通過上面的分析，可以看出，在描述心理學的背景中思考時間問題的胡塞爾，還沒有真正面向時間意識本身，或者說，他還沒有掌握一條能夠進入內(nèi)在時間意識的“通道”。這從胡塞爾對待“再現(xiàn)”(“廣義直觀”)的矛盾態(tài)度中就可見一斑。布洛赫(J.Brough)甚至認為，這篇手稿始終貫穿著一種思想上的“混淆”：胡塞爾沒有能夠明確區(qū)分“事實之物”(“thefactual”)與“本質(zhì)之物”(“theessential”)(35)。胡塞爾在這篇手稿的一處寫道：“直觀進程是一種時間性的流逝。然而，這個時間性瞬間并不起任何作用。它被消除掉了”(36)。很明顯，在這一“‘前現(xiàn)象學’階段”，胡塞爾注重的與其說是時間意識，不如說是具有一種時間性延續(xù)的表象內(nèi)容，一種“直觀進程”。

盡管有上面提到的諸多不成熟性，我們?nèi)匀荒軌虬l(fā)現(xiàn)，胡塞爾日后許多和時間分析相關的重要思想已經(jīng)在這篇手稿中露出端倪。在這之中，最為典型的應該說就是有關“視域”(Horizont)或者說“背景”(Hintergrund)的思想，它與胡塞爾后來所講的一種由“滯留(Retention)”(過去)、“前攝(Protention)”(未來)與“原印象(Urimpression)”(現(xiàn)在)相互交融而成的“域化的時間觀”(37)密切相關。

在這篇早期手稿中，胡塞爾明確指出，雖然我們的意識能夠完全地“朝向”(亦即表象)一個“內(nèi)容”(“Inhalt”)(比如，一個時間延續(xù)的對象或者一個空間對象)，但這個內(nèi)容決不是孤立地存在著的，它必然與其“背景”(“Hitergrund”)“相銜接”。不僅如此，胡塞爾還頗為仔細地描述了這種意識朝向行為(亦即“關注行為”)的結(jié)構層次：我們在當下瞬間中所朝向的那一“部分”內(nèi)容是最為“首要”(“primr”)的，而同一朝向行為對內(nèi)容的“其余部分”(“dieübrigen”)則是在“第二性的”(“sekundr”)意義上被朝向的，最后，這一內(nèi)容自身所處的“背景”則是在“第三性的”(“tertir”)意義上被朝向的(38)。舉例來看，我們聽一首小提琴協(xié)奏曲《梁?！?。在聽到“樓臺會”這一憂傷、凄涼的段落時(“首要的朝向”)，之前那段表現(xiàn)兩人同窗嬉戲的活潑的快板也會一同地(不是“首要地”、而是“第二性地”)在我們耳際回響著(被我們的意識所朝向)，盡管不是最真切地聽到，否則，沒有前后比較，我們很難真正體會出當下所聽到的這段琴聲的如泣如訴。與此同時，假如我們是在劇場中現(xiàn)場聽樂隊演奏的話，多少也還會“順帶地”(亦即“第三性地”)以一種“背景”的方式關注到舞臺上那位小提琴獨奏演員的風范(我們意識的關注重點在于聽那段旋律)。實際上，胡塞爾在《觀念Ⅰ》(1913)中，將進一步分析這一問題：現(xiàn)時地被感知之物，與至少某種程度上確定的“共同當下的東西”(“Mitgegenwrtige”)一起，由“一個被蒙眬地意識到的視域”(“einemdunkelbewuβtenHorizont”)所環(huán)繞(39)。與此同時，胡塞爾強調(diào)指出，以上這種區(qū)分絕不是“行為上的區(qū)分”(“UnterschiededesAktes”)(40)，也就是說，我們并不是先來當下聽這段旋律、再去回憶剛才流逝了的旋律、最后去看舞臺上演奏家的表情，恰好相反，這些不同的“內(nèi)容”都是我們在同一個當下瞬間同時關注到的。另一方面，胡塞爾還指出，這種能夠同時關注到“雜多內(nèi)容”(“Mehrheit”)的情況以“關注的延續(xù)”(“SukzessiondesBemerkens”)為先決條件，并且只有在這樣一種延續(xù)著的“時間連接”(“zeitlicheVerknüpfung”)中，我們才會“順帶地”關注到某些“內(nèi)容”(41)。

聯(lián)系我們上面的分析，胡塞爾在這里所說的“時間連接”也就是他在前面談到的“直觀進程”，而那些“被順帶關注到的東西”在胡塞爾看來則具有“再現(xiàn)的功能”(“reprsentativeFunktion”)(42)?！端阈g哲學》的英譯者魏拉德(DallasWillard)曾經(jīng)指出，在這本胡塞爾最早發(fā)表的著作中(《算術哲學》發(fā)表于1890年)，實際上已經(jīng)包含了大量的“‘現(xiàn)象學描述’(phenomenologicaldescription)的精細工作”，而這樣一種現(xiàn)象學分析方式貫穿在胡塞爾日后的任何一個研究領域之中(43)。從我們以上的分析來看，這樣一種“現(xiàn)象學描述”式的分析，在這篇胡塞爾自稱為是“陳舊嘗試”的早期手稿中，確實已被其運用自如了。

在這篇早期時間手稿的末尾，胡塞爾最終以“周圍情況”(Umstnde)和“首要關注”(primreBemerken)強化了再現(xiàn)(廣義直觀)和直觀(狹義直觀)的區(qū)別。他一方面承認周圍情況是“意識現(xiàn)象”，另一方面又將它們排除在“首要關注之對象”的范圍之外，在他看來，“周圍情況”僅僅是在當下瞬間被關注對象的一種“不實在的伴隨物”(“unrealeBegleiter”)(44)。值得注意的是，胡塞爾在此處提到了美國心理學家W·詹姆斯。他認為，如果用后者提出的“邊緣”(fringes)概念來闡釋這些周圍情況(也就是“背景”)是如何“融入”(“eingeschmolzen”)當下首要關注內(nèi)容之中的，倒是非常貼切(45)。

無獨有偶，在其生前發(fā)表的最后一本著作《歐洲科學的危機與超越論的現(xiàn)象學》(第72節(jié))中，胡塞爾同樣提到了這位美國心理學家。他這樣寫道：“就我所知，W·詹姆斯是唯一注意到這種地平線(相當于我們在上面分析的“視域”或“背景”——引者注)現(xiàn)象的人，他稱它為fringes(邊緣)”(46)。正如我們上文指出的那樣，胡塞爾對W·詹姆斯的關注從很早就開始了(47)，不僅如此，他對于W·詹姆斯“邊緣域”思想的認同是持續(xù)性的。在寫于1930年的一則日記中，胡塞爾“‘感到’詹姆斯已經(jīng)說出了他想說出的東西”(48)。

通過對這篇寫于1893年的時間手稿進行分析，可以發(fā)現(xiàn)，胡塞爾試圖考察的是我們對一個時間上延展著的對象(比如一段旋律)進行體驗這樣一種活動進程的“心理學起源”(“psychologischeEntstehung”)(49)。顯然，此時胡塞爾所關注的時間“實事”還是一種經(jīng)驗性的時間流逝過程，他正是在描述心理學的基礎上進行時間思考的，而這種尚未成熟的研究路徑實際上也主導了其“前現(xiàn)象學”時期的研究。

盡管如此，縱觀胡塞爾一生的思想發(fā)展，可以說他的“哲學興趣”始終集中于“主觀的認知生活”之上(50)。即便胡塞爾在日后的現(xiàn)象學思考中極力排除心理學對他的影響，然而，不容否認的是，經(jīng)驗主義思想傳統(tǒng)對胡塞爾的思考起著某種思想塑形的作用。胡塞爾在日后以一種現(xiàn)象學的態(tài)度研究時間問題時，仍然延續(xù)其早期所運用的“背景”(“邊緣域”)思考方式就是一例。

*本論文基于作者博士論文《面向時間本身——胡塞爾〈內(nèi)時間意識現(xiàn)象學〉(1893-1917)研究》一文縮寫而成，該博士論文獲得2007屆熊偉青年學術獎一等獎。

注釋：

①EdmundHusserl:ZurPhnomenologiedesinnerenZeitbewuβtseins(1893-1917),herausgegebenvonRudolfBoehm.Haag:MartinusNijhoff,1966,S.144.

②EdmundHusserl:ZurPhnomenologiedesinnerenZeitbewuβtseins(1893-1917),S.151.

③同上，S.137。

④同上，S.137。

⑤同上，S.149。

⑥同上，S.150。

⑦EdmundHusserl:ZurPhnomenologiedesinnerenZeitbewuβtseins(1893-1917),S.138.

⑧同上，S.138。

⑨同小注⑦，S.137。

⑩同上，S.141。

(11)休謨在《人性論》一開篇就區(qū)分了印象和觀念(idea)：“進入心靈時最強最猛的那些知覺(perceptions)，我們可以稱之為印象；在印象這個名詞中間，我包括了所有初次出現(xiàn)于靈魂中的我們的一切感覺、情感(passions)和情緒(emotions)?！辈⑶宜€特意加了一條注釋，指出“我所謂印象，……，只是指知覺本身，……”(休謨：《人性論》上冊，關文運譯，鄭之驤校，商務印書館，1997年版，第13、14頁)。R·里克特認為，休謨所說的“感覺”等等“可以意味任何一種直接的體驗，或任何一種經(jīng)驗，即任何一種印象，既包括外部的感官印象，也包括感情和意欲，但始終是從內(nèi)部的覺知出發(fā)而言”(轉(zhuǎn)引自倪梁康：《自識與反思》，商務印書館，2001年版，第151頁，黑體為引者所標)。施皮格伯格則指出，從洛克到休謨的英國經(jīng)驗主義者的著作是胡塞爾在哲學上的“啟蒙讀物”。參見施皮格伯格：《現(xiàn)象學運動》，王炳文、張金言譯，商務印書館，1995年版，第142頁。

(12)參閱倪梁康：《胡塞爾現(xiàn)象學概念通釋》(修訂本)，三聯(lián)書店，2007年版，第242頁。

(13)實際上，在時間觀的探討中注重當下現(xiàn)在(亦即“印象”)的思路最終可以追溯到亞里士多德的時間觀。亞里士多德認為，“現(xiàn)在是時間形式(temporalform)的源泉和原則”。然而，另一方面，亞里士多德又提出，“被計算(counted)的現(xiàn)在對我們總是顯現(xiàn)為兩重(dyad)”，也就是說，在運動中沒有絕對孤立的現(xiàn)在，“靈魂”總會區(qū)分出一個“在前的現(xiàn)在(oneprior)”和一個“在后的現(xiàn)在(oneposterior)”。(參見AlexeiChernyakov:TheOntologyofTime,Dordercht,BostonandLondon:KluwerAcademicPublishers,2002,pp.58-59)只是，英國經(jīng)驗主義者們并沒有汲取這后一方面的深刻洞見。

(14)EdmundHusserl:ZurPhnomenologiedesinnerenZeitbewuβtseins(1893-1917),S.141.

(15)同上，S.138。

(16)同小注(14)，S.138。

(17)EdmundHusserl:ZurPhnomenologiedesinnerenZeitbewuβtseins(1893-1917),S.140.

(18)詹姆斯：《心理學原理》，唐鉞譯，商務印書館，1963年版，第99頁。

(19)同上，第102頁，黑體為引者所標。

(20)同上，第103、105頁。

(21)同上，第106頁。

(22)EdmundHusserl:ZurPhnomenologiedesinnerenZeitbewuβtseins(1893-1917),S.43.

(23)EdmundHusserl:ZurPhnomenologiedesinnerenZeitbewuβtseins(1893-1917),S.140.

(24)《胡塞爾全集》第十卷的英譯者布洛赫(J.Brough)將此處的“uneigentliche”譯為“nonpresentive”(“非體現(xiàn)的、非當場的”)，筆者認為比較貼近胡塞爾的意思，可供參考。Husserl:OnthePhenomenologyoftheConsciousnessofInternalTime,translatedbyJohnBarnettBrough,1991,KluwerAcademicPublishers,p.144.參見EdmundHusserl:ZurPhnomenologiedesinnerenZeitbewuβtseins(1893-1917),S.140。

(25)同上，S.143。

(26)EdmundHusserl:ZurPhnomenologiedesinnerenZeitbewuβtseins(1893-1917),S.143.

(27)同上，S.142。

(28)同小注(26)，S.142。

(29)休謨：《人性論》，關文運譯，鄭之驤校，商務印書館，1997年版，第44頁，黑體為引者所標。

(30)EdmundHusserl:ZurPhnomenologiedesinnerenZeitbewuβtseins(1893-1917),SS.149-150.

(31)胡塞爾在《邏輯研究》第五研究的第3章“行為的質(zhì)料與奠基性的表象”詳細探討了質(zhì)料及其與質(zhì)性的關系問題。胡塞爾認為：“每一個行為都……需要一個‘表象’作為它的基礎”。參見胡塞爾：《邏輯研究》第2卷第一部分，倪梁康譯，上海譯文出版社，1998年版，第476頁。

(32)胡塞爾在這篇手稿里并沒有嚴格區(qū)分“表象”和“關注”，在多數(shù)時候他是用“表象”的名詞形式(Vorstellung)，而“關注”則更多的是以動詞形式出現(xiàn)(bemerken)?；蛟S，“表象”更側(cè)重于對所意識到內(nèi)容的一種整體性統(tǒng)握(Auffassung)，而關注則側(cè)重于當下瞬間的某種意識“朝向”(zuwenden)活動，換句話說，“關注就是表象這個詞的真切意義”(S.146)。

(33)參見布倫塔諾：《心理現(xiàn)象與物理現(xiàn)象的區(qū)別》，陳維綱、林國文譯，選自倪梁康主編：《面向?qū)嵤卤旧怼F(xiàn)象學經(jīng)典文選》，東方出版社，2000年版，第60頁。

(34)胡塞爾本人曾一再說：“如果沒有布倫塔諾，我就不會寫出任何哲學文字。轉(zhuǎn)引自倪梁康：《自識與反思》，商務印書館，2001年版，第341頁。

(35)J.Brough:Introduction,fromHusserl:OnthePhenomenologyoftheConsciousnessofInternalTime,p.XX.

(36)EdmundHusserl:ZurPhnomenologiedesinnerenZeitbewuβtseins(1893-1917),S.148.

(37)參見張祥龍：《從現(xiàn)象學到孔夫子》，商務印書館，2001年版，第32-36頁。

(38)EdmundHuss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