試論浪子柳三氏

試論浪子柳三氏

劉涌是北宋著名的詩人和宋代最具爭議的詩人。對柳永的爭議，主要是圍繞其曾經(jīng)有的“浪子”身份展開的。何為“浪子”？顧名思義，乃行為放浪之士子也。柳永一生汲汲于功名仕途，但對功名仕途卻曾公開地揶揄過、蔑視過，對自己的行為也沒有依正統(tǒng)的“雅正”標(biāo)準(zhǔn)———封建統(tǒng)治階級所要求于士人的———進行嚴格的規(guī)范和約束。具體來看，柳永的“浪子”行為主要表現(xiàn)在以下三個方面：1.首次落第后，憤而寫下了驚世駭俗的《鶴沖天》（黃金榜上）一詞，宣稱“才子詞人”自是“白衣卿相”，自己要用“淺斟低唱”的實惠“風(fēng)流”去換取功名事業(yè)的虛浮之名；2.實踐了在《鶴沖天》（黃金榜上）詞中的宣言，在他身上發(fā)生了混跡“煙花巷陌”的實實在在的“狂蕩”行為———其后期詞中屢屢出現(xiàn)的對自己早年京華“風(fēng)流”生活的回憶即可作為明證；3.背離“雅文化”精神，寫作了大量的為人所側(cè)目的俗艷之詞。那么，該如何看待柳永的“浪子”行為，該如何為柳永的“浪子”行為定性呢？大抵因為論者的立場不同，爭議也就不可避免地發(fā)生起來。劍拔弩張的橫加貶抑或褒揚失度，就是這爭議的針鋒相對者。一、《刑辨》：“清柳，宋人，城市之首，詞前曰浪子?！睙o庸諱言，柳永曾經(jīng)混跡柳衢花巷，也曾經(jīng)染指浮詞艷曲，做過名副其實的“浪子詞人”。但在他的有生之年，除科第和仕進連連受挫———“及第已老”范蜀公，字景仁，少年與耆卿同年，愛其才美。聞作樂章，嘗嘆曰：“繆其用心！”謝事之后，親朋間盛唱柳詞，復(fù)嘆曰：“當(dāng)仁廟四十三年太平，吾身為史官二十年，不能贊述，而耆卿能盡形容之。”僅嘆曰“繆其用心”，而并無惡言相加，況有對其太平詞的激賞于后，尚屬平和。仁宗、晏殊輩雖以詞裁人———傳說中柳永曾遭到了宰相晏殊和仁宗皇帝的兩次責(zé)難《藝苑雌黃》云：“柳三變……喜作小詞，然薄于操行?！瓎韬?，小有才而無德以將之，亦士君子之所宜戒也。柳之樂章，人多稱之。然大概非羈旅窮愁之辭，則閨門淫華之語?！看蠓蛳е??！睎|坡先生以文章余事作詩，溢而作詞曲，高處出神入天，平處尚臨鏡笑春，不顧儕輩?；蛟?，長短句中詩也。為此論者，乃是遭柳永野狐涎之毒?！惹洹稑氛录贰┦菧\近卑俗，自成一體，不知書者尤好之。予嘗以比都下富兒，雖脫村野，而聲態(tài)可憎。前輩云：“《離騷》寂寞千年后，《戚氏》凄涼一曲終?！薄镀菔稀?，柳所作也。柳何敢知世間有《離騷》？惟賀方回、周美成時時得之。賀《六州歌頭》、《望湘人》、《吳音子》諸曲，周《大?》、《蘭陵王》諸曲，最奇崛?；蛑^深勁乏韻，此遭柳氏野狐涎吐不出者也。耆卿為世訾?久矣……耆卿樂府多，故惡濫可笑者多，使能珍重下筆，則北宋高手也?！稑氛录分?，冶游之作居其大半，率皆輕浮猥華，取譽箏琶。柳詞與曲，相去不能以寸。且有一個意或二三見，或四五見者，最為可厭。其為詞無非舞館魂迷，歌樓腸斷，無一毫清氣。柳七詞中，美景良辰、風(fēng)流憐惜等字，十調(diào)九見。即如雨淋鈴一闋，只“今宵酒醒”二句膾炙人口，實亦無甚好處。張、柳齊名，秦、黃并譽，冤哉。陶篁村自序云：“倚聲之作，莫盛于宋，亦莫衰于宋。嘗惜秦、黃、周、柳之才，徒以綺語柔情，競夸艷冶。從而效之者加厲焉。遂使鄭衛(wèi)之音，泛濫于六七百年，而雅奏幾乎絕矣?！痹r按：詞之壞，壞于秦、黃、周、柳之淫靡，非有巨識，孰敢議宋人耶。歐陽、晏、秦，北宋之正宗也。柳耆卿失之濫，黃魯直失之傖。后人動稱秦、柳，柳之視秦，為之奴隸而不足者，何可相提并論哉！柳耆卿詞，大率前遍鋪敘景物，或?qū)懥b旅行役，后遍則追憶舊歡，傷離惜別，幾于千篇一律，絕少變換，不能自脫窠臼。詞格之卑，正不徒雜以鄙俚已也。屯田為北宋創(chuàng)調(diào)名家，所為詞，得失參半。其倡樓信筆之作，每以俳體為世詬病，萬不可學(xué)。（柳永）俚詞襲五代淫诐之風(fēng)氣，開金、元曲子之先聲，比于里巷歌謠，亦復(fù)自成一格。其鄙俚過甚者，不無樂工歌兒所竄改，可斷言也。惟人品放蕩，幾于篇篇，學(xué)者尤當(dāng)慎擇也。（艷詞）在《樂章集》里數(shù)量很多，語言雖很通俗，但趣味庸俗，風(fēng)格淫靡，都不是好作品。言情道愛，本以含蓄為貴，而柳永所表現(xiàn)的，都是盡而又盡，淺而又淺。閨房狎華，不宜直說，而有本色描寫，跡近誨淫者（案：指柳永艷詞）。以上所摘言論，從宋至清，一直延續(xù)到近代和現(xiàn)代。諸論絕失偏頗者有三：一、把柳永的俗艷詞乃至整個《樂章集》一筆掃倒；二、以詞度人，曰“薄于操行”，曰“無德”，曰“人品放蕩”；三、用詞有極輕蔑、極刻毒者，如“淫”、“卑”、“濫”、“奴隸”、“可憎”、“野狐涎之毒”等等。試姑為柳永辯之：首先，柳永是曾為浪子，但曾為浪子并不意味著其一生都是浪子，以偏賅全的方式和態(tài)度顯然是不可取的。其次，雖然柳永艷詞很多，但充其量也不過是封建社會妓女制度的“副產(chǎn)品”而已。不對被稱為封建社會惡瘤之一的妓女制度著一微詞，反而對柳永的艷詞大加撻伐，實為輕重倒置、本末不辨之舉。再次，所謂操行、人品、道德有污者，本以指稱那些損人利己之徒、心奸行惡之輩，而柳永雖曾行為風(fēng)流、詞筆靡艷，卻也并沒有做下什么污人、損人、害人的勾當(dāng)。若強說其詞誨淫，壞人子弟，就實在有些“欲加之罪，何患無辭”的味道；豈有幾首艷詞就能把人家端正的子弟教壞的？仁宗皇帝的“頗好其詞，每對酒，必使侍妓歌之再三”但不幸的是，竟還真有人企圖把柳永的所謂穢跡惡行借某種形式落到實處。比如，借小說的形式。最為典型者，就是被明人洪螰收進《清平山堂話本》的那篇題為《柳耆卿詩酒玩江樓記》應(yīng)當(dāng)說，小說也是借以評價歷史人物的一種特有的形式。在這篇話本小說中，柳永不惟輕薄放蕩，而且陰險歹毒，簡直就成了文人和仕人中的敗類。由此我們說，一些庸俗的小說家和假惺惺的道學(xué)家是實實在在企圖要把柳永活生生地打入地獄的。二、從“高志”看金融的結(jié)構(gòu)對柳永橫加責(zé)難，自然有失公道；而對其過分拔高，也顯然并不足取?？垂湃说墓P記、話本、雜劇及今人的論文、論著和戲曲作品，對柳永過分拔高和褒揚失度的現(xiàn)象并不鮮見。歸納起來，主要表現(xiàn)在以下幾個方面：一是傲睨王侯，大膽反叛。羅燁《醉翁談錄》說：柳永“倜儻不羈，傲睨王侯，意尚豪放?；ㄇ霸孪?，隨意遣詞，移宮換羽，詞名由是盛傳，天下不朽?！娖湓~而想其人，必英雄豪杰之士……”二是棄絕功名，遠離官場。上引羅燁《醉翁談錄》又稱，柳永仕途不暢后，“自是厭薄宦情，遁于武夷九曲之東”三是政治成熟，政見卓異。程瑞釗先生在《柳永思想性格新論》一文中，以《樂章集》和《鬻海歌》為依據(jù)，歸納了柳永在政治上的“六大主張”，即“停戰(zhàn)伐”、“安黎庶”、“省刑罰”、“減賦役”、“足民用”、“用賢良”。最后得出的結(jié)論是：“倘若柳永能遂卻‘風(fēng)云便’，其‘高志’得酬，變‘白衣卿相’而為黃閣元宰，他所首先致力的迨將是上述六大政治主張的推行，以期實現(xiàn)三代之治。這便是他所規(guī)劃的‘太平相業(yè)’。由此可見，其志意之遠大，其抱負之宏偉，在封建時代，不亞于第一流的政治家。而任何圣君賢相所能建樹的偉業(yè)豐功，也不過如是而已?！彼氖遣鸥呱w世，狀元及第。對柳永的舉業(yè)，古今的戲劇作品多做此演繹，如關(guān)漢卿的雜劇《錢大尹智寵謝天香》、現(xiàn)代新編歷史劇《柳永與蟲娘》等即是。毫無疑問，上述兩種或抑或揚的觀點和評論，都是失度的。詆之入地也好，揚之于天也好，都沒有把柳永放回到介于天地之間的、他自身所立足的現(xiàn)實的地面。究其原因，主要在于評論者各自所持有的政治立場的不同。柳永顯然是封建統(tǒng)治階級中的一員，同屬的階級既容不得他的“劣行”對本階級的“玷污”，就索性把他狠很地踩在腳下，以證明并試圖葆有自己階級的“雅正”本色；不同屬的階級則力圖要在對立的階級中尋找反叛的力量，以證明對立階級的腐朽本質(zhì)和本階級所具有的先進性，并為本階級對政權(quán)的要求或為本階級已經(jīng)建立的新政權(quán)尋求合理的歷史根據(jù)。所以，雙方都在試圖緊緊抓住柳永身上的某一點，并把它極力放大，以為我所用，而甘愿冒非允當(dāng)?shù)卦u價歷史人物的風(fēng)險。從詆毀柳永者多為古人，而過譽之者多為今人這一點，就足以證明此說并非虛妄。自然，雙方的做法，在某種程度上也都有可以讓人理解的地方；但可以理解并不等于可以認同。就像人再怎么努力也不能揪著自己的頭發(fā)離開地面一樣，柳永的思想和行為再怎么特異，也難以逃離他所身處的那個時代和他所屬的那個階級。我們說，柳永畢竟是封建時代的文人，畢竟是官宦人家的子弟，雖然他曾經(jīng)是個風(fēng)流浪子、俗艷詞人，但并不能就此把他歸入狹邪荒靡、道德敗壞者之列；他也曾有過叛逆的意識和行為，但并不能就此把認定他是從他所屬的那個階級中反叛出來的英雄和逆子貳臣。柳永的個人性情雖曾有過一度的張揚，但總的來看，還是處在被壓抑、受節(jié)制的狀態(tài)，欲起而不能，欲伏又不甘，掙扎著到后來，就只能在詞中幽幽地唱著自傷自憐的歌?？v觀柳永的一生，他走的還是封建士人的老路；雖說他也曾斜出過幾步，到路邊看過別樣的風(fēng)景，甚至還曾駐足流連過一陣，但在嚴厲的呵斥之下，他還是很快就回歸了“正途”，并中規(guī)中矩地努力往前走，盡管此后他走得并不輕松，也并沒有走出多遠。由此，我們說，柳永既沒有犯下可以被打入地獄的死罪，也沒有贏得被捧到天上的資本，他只是一個有一些個性但最終還是被馴服了的封建時代的士人，過于激烈的、劍拔弩張的評論，都是不大合適的。三、李、杜的清新動畫激發(fā)內(nèi)驅(qū)力，前引人入地劍拔弩張是政治對立的本有特色，詆之入地也好，揚之于天也罷，都脫不了濃重的政治色彩。立場不同，目的不同，自然是毫不妥協(xié)地各持己見，看法永遠也難以歸于一致。但一旦沉下或靜下心來，輕輕拂去政治的浮塵，而以文學(xué)的眼光來看待柳永、衡量柳詞，得出的結(jié)論就有可能趨于公允了。比如，對柳永之于詞體的開拓之功和詞法的創(chuàng)造之力，從宋至今，歷來都為一些論者所重，看法和評價也是較為公正的。試先看古代、近代及民國時期的幾則評論：至唐末，遂因其聲之長短，句而以意填之，始一變，以成音律。大抵以《花間集》中所載為宗，然多小闋。至柳耆卿，始鋪敘展衍，備足無余。形容盛明，千載如逢當(dāng)日……柳詞曲折委婉，而中具渾淪之氣。雖多俚語，而高處足冠群流，倚聲家當(dāng)尸而祝之。詞家言蘇、辛、周、柳，猶詩歌稱李、杜，駢體舉庾、徐，以為標(biāo)幟云爾。耆卿詞以屬景切情，綢繆宛轉(zhuǎn)，百變不窮，自是北宋倚聲家妍手。其骨氣高健，神韻疏宕，實惟清真能與頡頏。蓋自南唐二主及正中后，得詞體之正者，獨《樂章集》可謂專詣已。屯田詞，自李端叔、劉潛夫、黃叔ue3e4諸家評洎，多以其俳體為詬病久矣。惟張端義《貴耳集》引向平齋言“詩當(dāng)學(xué)杜，詞當(dāng)學(xué)柳，杜詩柳詞，皆無表德，只是實說”云云，柳得一知音，不惜歌苦矣。柳詞勝處，在氣骨，不在字面。其寫景處，遠勝其抒情處。而章法大開大闔，為後起清真、夢窗諸家所取法，信為創(chuàng)調(diào)名家。周詞淵源，全自柳出。其寫情用賦筆，純是屯田家法?！?碧有言：能見耆卿之骨，始能通清真之神。目光如炬，突過王晦叔、張玉田諸賢遠甚。夢窗深得清真之妙，其慢詞開闔變化，實間接自柳出?！丛~者若僅于字句表面求之，更不易得其端倪矣。柳永高渾處、清勁處、沉雄處、體會入微處，皆非他人屐齒所到。且慢詞于宋，蔚為大國。自有三變，格調(diào)始成。相比之下，現(xiàn)代學(xué)者的評論則更為客觀，也更為全面和深刻。唐圭璋、金啟華二位先生在《論柳永的詞》一文中指出：“柳永是慢詞的繼承者，也是北宋慢詞的開山祖師，起著奠基作用的人，他的很多詞是如實地反映了當(dāng)時的現(xiàn)實和他的生活、思想、感情，藝術(shù)價值也是很高的?！币皇莿?chuàng)體。柳永大力創(chuàng)作慢詞，改變了晚唐五代以來小令一統(tǒng)天下的格局，使慢詞與小令平分秋色，齊頭并進?！莿?chuàng)意。柳永給詞注入了新的情感特質(zhì)和審美內(nèi)涵?！欣铎镶啪w，柳永把詞的抒情取向轉(zhuǎn)移到自我獨特的人生體驗上來，表現(xiàn)自我的情感心態(tài)、喜怒哀樂?！莿?chuàng)法。晚唐五代詞，最常見的抒情方法是意象烘托傳情法，即運用比興手段，通過一系列的外在物象來烘托、映襯抒情主人公瞬間性的情思心緒。而柳永則將賦法移植于詞，鋪敘衍展，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