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卑劣的街頭》的暴力美學(xué)

《卑劣的街頭》的暴力美學(xué)

這個叫炳斗的男人再次站在路邊，覺得自己僵硬了。他的瞳仁里說不清無助、迷惑還是傷感。這個充滿輪回意味的畫面,曾一再地來自他的大哥,以及大哥的大哥身上上演。諷刺的是,每張定格的表情都曾經(jīng)信誓旦旦地以為源自黑幫的兄弟情誼是他們不沉不下的滄海桑田。《卑劣的街頭》,作為導(dǎo)演柳河繼《馬粥街殘酷史》之后推出的暴力三部曲的第二部,最出彩之處在于它成功地將人性的審視與反思置于黑幫暴力之中。如果說《馬粥街》向我們展示了20世紀80年代的軍事文化,而《卑劣的街頭》則展現(xiàn)了暴力組織如何在這個社會中毀滅。如果說前者是描寫潛在的暴力性,表現(xiàn)在對自家人及身邊人態(tài)度形成過程的電影。那么后者就是正面描寫那種暴力組織在社會中被更為卑劣的欲望利用的片子。影片中不乏大規(guī)模的打斗場面,導(dǎo)演沒有刻意追求所謂的暴力美學(xué)。我們所看到的是,一群為了生存而用生魚片刀和棒球棒揮之相向的男人,身體與身體的零距離接觸成了肉搏的戰(zhàn)場。從水泥路上到泥地,影片再現(xiàn)了真實的打斗感。那一刻,沒有英雄主義,沒有漂亮的回旋踢慢鏡頭,有的只是一片混戰(zhàn)中依然清晰的主角炳斗嗜血而瘋狂的眼神。在情節(jié)的展開上,將親情、友情、愛情等糾纏在各個角色之間的情感細節(jié)細細地鋪設(shè)在一起。影片的開頭,交代了房屋拆遷炳斗一家即將面臨流離失所的危險,尚在求學(xué)的弟弟妹妹和重病的母親,這些設(shè)在炳斗面前的困境使得炳斗接下來的所作所為顯得那么的合情合理。而一旦突破了那道看似無奈的心理防線之后,必須擔(dān)起一家之長重任的炳斗,身不由己地被卷入了欲望的漩渦。人的本性就是這樣,當(dāng)最初的欲望得到滿足之后,就迫不及待地想要更多。那個欲望的魔鬼就像潘多拉的魔盒,一旦被開啟,貪婪就會變本加厲地襲來,當(dāng)然,隨之而至的還有恐懼。是的,他怎么會不恐懼。炳斗忘不了老大死在自己刀下時的那個眼神,就是這一霎那,他在很久以后想起來仍會瑟瑟發(fā)抖。那種無法言狀的恐懼,是他狠狠壓在心底的咒語。黑幫的日子,甚至我們的現(xiàn)實生活,何嘗不是一樣,時時面臨貪婪與恐懼的平衡,這不是一道放置在天秤上的單項選擇題,它的衡量支點是每個人的道德準(zhǔn)則。直到這一刻,你還是無法咬定這個人物已在這場黑吃黑、食物鏈一樣的搏弈中徹底淪落成下流的、卑劣的黑幫分子。因為,你分明可以從他的話語中發(fā)現(xiàn)這個人物尚存的良知和所遭受的內(nèi)心譴責(zé):你知道嗎,殺人的時候是不敢看對方眼睛的。他們會如影隨形地跟著你,沒有人會明白的,我怎么都忘不了。正因為炳斗還會被道德的鞭笞所影響,他的心中那些關(guān)于親人、朋友、愛情的美好期望才會像暗夜的星火,成為他在散發(fā)著死亡氣息的現(xiàn)實道路上前進的勇氣,成為他困溺于道德邊緣時指航的燈塔,成為觀眾希望他獲得幸福的依據(jù)。而我們的依據(jù),原本亦只是帶點主觀色彩的小希望而已。誰都知道,這樣一部黑幫題材的電影,怎會施舍炳斗一個大圓滿的結(jié)局。幸福于他,更像是一場倒映在水中的童話。那個多年不見的小學(xué)同學(xué)珉浩,不得志的他若不是為自己的電影到真實的黑幫取材,又怎會找上炳斗,這段友誼剖開了不過是欲望的驅(qū)使。在珉浩看似毫無心機的微笑里,炳斗以為的就是那段純真的少年友情,哪里曾細想這其中何其脆弱的感情基礎(chǔ)。他只記得,通過善解人意的老同學(xué)、老朋友珉浩,他又遇見了自己的初戀情人賢珠。對此,他能做的就是給予珉浩的電影更多的幫助。也許在珉浩眼里,這更多是一場各取所需的交易。當(dāng)下他急需的是一個與眾不同的黑幫電影成就自己,那不僅是一種對于名和利的期許,更是對曾不屑他的人的一種報復(fù)。從他的那句“你們這些狗崽子,我一定會讓你們五體投地的!”就可以看出這個表面溫和的珉浩內(nèi)心涌動著的欲望。這其實有個十分矛盾的關(guān)系在里面:一方面,珉浩不滿于自己所收到的冷遇,他憤恨那些對他批判指責(zé)的人;另一方面,他又不得不尋求一切可能的方式討好投資方,企圖咸魚翻生。而炳斗,就是他的機會。欲望的煙霧彌漫開來,是誰說過,朋友就是拿來出賣的。炳斗的秘密換來了珉浩巨大的成功,這個被譽為“新銳導(dǎo)演”的人才是真正的卑劣者。他全然否認自己的背叛,甚至當(dāng)有記者問到情節(jié)構(gòu)思時,他面不改色地說:“完全出于自己的靈感”。炳斗陷入了危機,可是他的一時心軟在手下鐘秀的眼中成了將把大家引向危機的“婦人之仁”。當(dāng)觸及了自己的實際利益,誰肯坐以待斃?也許比炳斗更狠毒而不動聲色的鐘秀是對的,炳斗的“仁慈”換來了珉浩的反撲——他將炳斗殺死自己老大的事情告訴了警察。炳斗成了通緝犯,他曾經(jīng)的愿望變得岌岌可危。此時的他像被一群品性卑劣的狼圍剿而不自知,他懇求自己跟隨的黃會長,能按照事先許諾的一樣,給他的親人兌現(xiàn)那50億酬金,而他,將解決珉浩。這個時候,炳斗的神情突然多了幾分孤注一擲。影片的敘事語調(diào)到這里突然凌亂了起來,窮途末路的炳斗和春風(fēng)得意的珉浩。長短、動靜鏡頭的頻繁切換,平行蒙太奇的使用并最后巧妙地把對比和矛盾雙方引導(dǎo)在一起。神情陰狠的逼近與驚慌拼命的逃竄,哪里還有昔日朋友的溫情可言。相類似的利益追逐當(dāng)中,相抵觸的欲望支配之下,人與人之間更像原始動物的廝殺,而人性儼然演變成赤裸裸的獸性。這也揭示了本片以暴力為形式來訴說世人的欲望糾葛的宗旨,從這個意義上來看,《卑劣的街頭》已不能被簡單當(dāng)作一部動作片來看待,這部黑幫電影有了更多耐人尋味的元素。炳斗在趕往與手下會合解決珉浩的途中,卻遭遇了十幾個人的圍毆。突出重圍的炳斗身負重傷,他艱難地向前移動著。在這個男人的眼中,閃爍著灼熱發(fā)燙的信念與執(zhí)著,你不得不感嘆他的堅強,這個男人好像在任何極端環(huán)境中都能存活下來。他的小兄弟們朝他跑來了,本來,本來我認為一切就這樣結(jié)束了。然后有一把刀深深地扎進他,他就這樣順理成章地走入了那個宿命的輪回,帶著慢慢崩塌的信念和滿地破碎的心愿。而小兄弟們,畢恭畢敬地尊稱鐘秀一聲大哥,更再次重現(xiàn)了冷酷無情、弱肉強食的三流社會的生存法則。我的心里,突然悶痛起來。而對于導(dǎo)演來說,他的故事還遠遠沒有結(jié)束。黃會長舉起杯子,看向同桌的珉浩和鐘秀:讓我們忘記過去,重新開始。于是我們恍然大悟,自始至終,只有他才是那個掌控全局的人。這個頭發(fā)灰白的男人才是暗黑社會的主宰者,無論是炳斗、鐘秀,還是珉浩,不過是供他差遣的棋子。正如一句對白說:“這個世界最后的勝者只是那些從一開始就擁有全部的人?！眹栏駚碚f,黃會長并不是一個黑道分子,這使得他比其他人都有冷眼旁觀的資格。然而,他真的是一個置身事外之人么?他只需要不經(jīng)意地晃一晃誘餌,自有前仆后繼的效忠者。老謀深算的他始終是最深刻地領(lǐng)悟到那句成功的秘訣之人——“你只需要知道:你要的人是誰,而他又需要什么?！睂?dǎo)演的聰明在于,讓我們一度以為,他也是無奈被生活壓榨的可憐人,然而到頭來才發(fā)現(xiàn),他才是將卑劣的法則實踐到最高境界的人:看似無欲無求,實則穩(wěn)操勝券。而此時的珉浩作為社會中較為上流的導(dǎo)演其實是黃會長布的又一局棋:鐘秀成為他向上攀爬、榨取更多利潤的后盾,而珉浩則是他躋身主流社會的跳板?！侗傲拥慕诸^》為我們展現(xiàn)了一種暴力組織和我們的社會之間的隱秘關(guān)系:“社會在懲罰暴力組織的同時,像一直生產(chǎn)‘恐懼’一樣地、不厭其煩地賄賂他們,卻又在害怕‘恐懼’的同時快樂地滅亡著?！北返拿\最終以悲劇收場,留下的,是母親的葬禮上悲戚欲絕的弟弟、妹妹和依然為他牽掛的賢珠。但是,從妹妹對賢珠的稱謂暗示了她已不可能成為炳斗的伴侶。影片中多次使用細節(jié)隱含了輪回的意味:其一,炳斗的大哥被炳斗殺害,炳斗又為自己的手下所殺,同樣的死亡手法甚至是相同的失蹤方式,宛如食物鏈的殘酷生存法則背后是出于對自身欲望的滿足。其二,炳斗說:一家人是什么?一家人就是在一張桌子上吃飯的口。第一次說起的時候境遇不好的弟兄們紅了眼眶,第二次弟兄們縱情于狂歡當(dāng)中,沒有人再把話中涵義當(dāng)一回事。前后兩次,形成了強烈對比和反差。其三,導(dǎo)演安排三次吃飯后唱歌的情景,每個舉起麥克的都是當(dāng)時春風(fēng)得意的人。第一次是炳斗的大哥相哲,取而代之的是炳斗,兩次在旁端坐的黃會長都沒有起身。而影片的最后,似乎是為了紀念這新的開始,黃會長唱起他最喜歡的一首英文歌《OLDANDWISE》,中文名叫《智者老矣》。我卻更喜歡將其譯為《姜還是老的辣》。幽緩的旋律中,所有的過往已成前朝往事。“珉浩啊,一定要拍出真正黑幫精神的電影。”當(dāng)這個場景再一次浮現(xiàn)在珉浩眼前時,所有的人都完成了一次自我的輪回。欲望的花朵依然妖冶地綻放著,沒有什么隨時間而改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