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故鄉(xiāng)凝視生命的成長

在故鄉(xiāng)凝視生命的成長關仁山從故鄉(xiāng)汲取的創(chuàng)作力量貫注在他的文學和美術創(chuàng)作之中。圖為關仁山的畫作。

資料圖片【文學里念故鄉(xiāng)】每個人都有故鄉(xiāng)，故鄉(xiāng)對于一個作家來說太重要了。我于1963年出生在河北省唐山市豐南縣東田莊鄉(xiāng)谷莊子的小村里。每當創(chuàng)作失去激情，迷惘、疲憊的時候，我就回到這里。追問、尋路和回歸，都需要到故鄉(xiāng)來完成。溫暖的親情，烙餅、燉魚，到秋天的田野里散步，為鄉(xiāng)親即將收獲的果實而欣慰……我的身體和精神得到快速充電般的恢復，精神飽滿，重新獲得信心和靈感。每次回故鄉(xiāng)，都無比幸福，但又無比傷感，因為一些小時候的朋友和尊敬的老人離開了。村民都是莊稼人，以充實的勞動完成了自己的生命過程。故鄉(xiāng)相依相幫的風俗，是那般溫暖，不管社會發(fā)展到哪個階段，這樣美好的品德都是需要的。作家就是要有挖掘人民內心深處美好人性的能力，要有肯定正面價值的能力。美好人性不是孤立的，與時代力量、生活力量和藝術力量有機融合，充盈在故事、情節(jié)、人物塑造之中，溫暖人、感染人，增強我們的文化自信和精神力量。故鄉(xiāng)是我思想和精神的源頭。記得村頭幾條小河交匯，我常到河里游泳逮魚。小時候，有樂亭大鼓藝人來村里說書。我們坐在村口老槐樹下聽書，這是非常愜意的事。十歲那年，我正在村里讀小學，放學背著書包鉆草稞子玩耍。蒿草高高的，沒了大人的腰，我鉆進去就沒影了。母親是種地能手，當過縣里的勞動模范。聽見母親喊，我就從蒿草叢里鉆出來，看見她領著一位手執(zhí)竹竿的盲人，我一眼就認出他是唱樂亭大鼓的。我如醉如癡地聽盲人唱大鼓，母親給了他一些黃豆和雞蛋，他給了我一根麥穗兒。我有些不解，順手要把麥穗兒扔掉，母親說麥穗兒能避邪，保佑我平安。我在小說《麥河》里對小麥進行了描述，表達著對麥子的崇拜。對麥子的崇拜，也就是對土地的崇拜。說到土地崇拜，記得家鄉(xiāng)過去有一座土地廟，鄉(xiāng)親們都叫“連安地神”。我的故鄉(xiāng)管地神叫“連安”。地神在民間被稱為“土地”。在民間駁雜、浩繁的神圣家族中，土地神算得上是最有人緣的神了。村里可以沒有其他神廟，但不能沒有土地廟。土地爺管的事挺多，莊稼生產、婚喪嫁娶、生兒育女，每天都忙忙活活。傳說連安有著非凡的神力。因為一棵棗樹有根樹杈無法被鋸掉，工匠就給連安雕了一根拐杖，他手里多了根“麥穗兒”。他想去哪里，把“麥穗兒”往兩腿間一夾，就像鷹一樣飛去了。這根“麥穗兒”有非凡的魔力。有一年大旱，人們到土地廟祈雨，一道白光閃過，連安手里“麥穗兒”一揮，滂沱大雨就落下來了。這些傳說，更加印證了小麥和土地的神奇關系。我的眼前浮現(xiàn)出種種幻象。傳說中連安手里的“麥穗兒”，表達出人們對小麥的熱愛，對善的呵護。人只有腳踩大地，才會力大無窮，我塑造的農民由此找到了力量的根基。故鄉(xiāng)啟迪我懂得，世界會改變，夢想始終如一。當我的才華撐不起我的夢想，就苦練內功，珍惜人生的每一次機會，只要用勞動汗水澆灌，種子總會在土地里發(fā)芽，夢想隨之開花結果，人生最大的幸福在于勞動和創(chuàng)造的過程。我家后院有個魚塘，魚塘里長滿荷花和蒲草。我體味到花的奇美，這是大自然的恩賜。其實我想，看不見的風景才深奧無比。心中有故鄉(xiāng)，筆下有乾坤。寫故鄉(xiāng)文章的時候，我將心中對故鄉(xiāng)的崇敬和對后院荷花的欣賞全部傾注其中。我家后院的荷花規(guī)模小，無法跟白洋淀的荷花相比，但是，荷花屬于藝術，色澤與香氣令人感動。感動的前提應該是感知。一顆心靈由大大小小的感知構成，一種感知也會由無數靈動的閃念構成。我想，寫了大江和高山的雄渾、壯美，同時還要寫出荷花的廣博、生動、嚴密，這也就寫出了我們內心的光影和波瀾。魚塘的荷花隱秘而奇異，有種燦爛的美。母親在縣城去世，魚塘交給了老叔?；毓枢l(xiāng)的時候，遠遠就看到了故鄉(xiāng)魚塘荷蓮競放、姹紫嫣紅的表情。老叔的兒媳介紹魚塘里的荷花，她的話機智靈巧，富有感染力，深深吸引了我。天空高遠碧藍，空氣里彌漫著蒲草和荷花的氣息。這真是一個快樂的日子。每次回故鄉(xiāng)，都是一次漫長而溫暖的旅行。我遙視著故鄉(xiāng)的星光，恍如進入夢中。我常常想，怎樣讓故鄉(xiāng)激發(fā)自己的想象力。想象力意味著原創(chuàng)性，是超越庸?，F(xiàn)實的美好愿望。故鄉(xiāng)是美好的，那是我心中建立的一個坐標。當然，有時故鄉(xiāng)也帶給我一些怨氣和浮躁之氣。怎樣透過現(xiàn)象看待生活的本質？這就涉及作家的認知能力、文學功力和想象能力。現(xiàn)實生活豐富多彩，賦予文學作品豐富性。在繁雜的現(xiàn)實面前，故鄉(xiāng)提醒我留住辨別與思考的能力。于是我想，作家眼睛看到的鄉(xiāng)村是真實的嗎？真實在誘惑著我、考驗著我。故鄉(xiāng)的真實在我心中還是在我眼中？每個作家感受生活的方式不同，隨著社會生活的變化，體驗生活也要發(fā)生改變。要想全景式反映當代生活、概括生活，僅僅守候故鄉(xiāng)，或是蹲在一個地方，顯然是無法獲得的，我們必須縱橫交織地全面體驗生活，一切與人的命運相關的生活都重要。比如我創(chuàng)作長篇小說《白洋淀上》時，就白洋淀而言，有些生活在過去是熟悉的，但落筆不能馬虎，先要考察清楚。我把故事起點放在水村王家寨，然后往外界輻射。如實描繪農民的思想、行為、心理、情感，他們與社會的關系、與自己的矛盾都要如實記錄。2017年夏天，我深入到白洋淀的純水村王家寨。我把這里當成第二故鄉(xiāng)。村莊呈龜形布局，像一頭老龜臥在水中，又像翡翠閃閃發(fā)光。王家寨有兩個，一個是老王家寨，一個是王家寨民俗村。晨曦一點點亮了，兩個王家寨都醒了，青蛙的哇哇聲往往早于雞啼。無論是王家寨人，還是外來游客，都在尋找王家寨的心魂。王家寨有年頭，也有來頭。北宋時期，這里建起了一溜兒水寨，駐軍防遼。原本的軍事要地，漸漸形成村莊，算來已有千八百年了。村子里流傳著楊六郎抗擊遼兵的故事，被說得神乎其神。多少年過去了，蘆葦割了一茬又一茬，人換了一代又一代，王家寨還在白洋淀上“戳”著。王家寨村東有個叫“城子封”的地方，在那里發(fā)現(xiàn)繩紋陶、繩紋磚、繩紋瓦等?？脊艑W家推測，仰韶文化時期就有人在這里活動了。西漢時，王家寨就有人居住了。后來黃河改道，鋪開一片茫茫水淀——白洋淀。站在高處看白洋淀，滿眼鋪開蘆葦、魚影和碧水，真的不知道目光應該落在什么地方，最后不知不覺落在王家寨村。隨著年代更迭，王家寨的模樣變了，不變的是白洋淀的蘆葦和綠水。每到黃昏，晚霞在白洋淀水面上滾滾跳跳，水下游動的魚群浮到水面上來。白洋淀寬闊的水面和蘆葦林的上空，飛舞著丹頂鶴、大天鵝、金絲燕、蒼鷺、紅嘴鷗、雀鷹、大葦鶯、黃腰柳鶯、鴻雁、灰雁等，鳥們起起落落，各種顏色的翅膀拍打著水面，有的鳥輕柔，舒展地落在蘆葦上，落在盛開的荷葉上。生于湖水中的葦塘葦海，蒼莽無邊，綠浪滾滾，散發(fā)著一種潮濕而神秘的氣息。濃密的蘆花隨風而逝。這樣的場景，蘊含著個體與自然平衡的自在規(guī)律，帶給我無邊的想象。有人說想象力是藝術的生命，但是，光有想象遠遠不夠，還要有經驗、觀察和走訪。我走訪了央企、科研機構和院校，后來的創(chuàng)作漸入佳境。我筆下的農民形象隨著我對農民的體驗和理解而變化。我深入生活的時候，經歷了對農民和農業(yè)處境的體驗過程。雄安新區(qū)成立后，這里城鄉(xiāng)得以統(tǒng)籌發(fā)展了，巨變是必然的。時代要求農民走向未來生活時，他們必然經受變革帶來的蛻變。他們對過去的村莊、土地、水域持什么樣的態(tài)度？是珍惜地告別還是堅定地斬斷？這是理性與感性的碰撞。時代在變，對故鄉(xiāng)的書寫必然改變。我想，作家應該對一個領域或一方土地反復耕耘，才能對時代生活有一個深層次的理解。我以故鄉(xiāng)為原型的作品中，人物和故事盡管有原型，但是不能滿足敘事需要，還要加工、提煉和塑造，注入一些新鮮、深刻的內容?！栋籽蟮砩稀愤@部小說中的人物攜帶著各自的性格命運、身份位置，以及看上去曲折延綿的前史，在書中不斷交匯。他們的成長說明，普通民眾精神世界里那些優(yōu)秀品質從未消亡，他們的傳統(tǒng)道德人格理想及其實踐行為，可以引發(fā)民族文化心理的共鳴。故鄉(xiāng)告訴我，人是需要覺醒的。成長需要靈魂的覺醒，只有從自己內心里長出的東西，才是屬于自己的。我曾經說過：“農民可以不關心文學，文學萬萬不能不關心農民的生存。我是農民的兒子，要永生永世為農民寫作。”農民在土地上勞作，像是帶著某種神秘的使命感，土地召喚著他們，即便在最困難的時刻，他們也從沒有失去希望和信心。我的創(chuàng)作也像農民的耕作一樣。我心中有個感覺，腦子里僅僅編織了一些故事，這不是鄉(xiāng)村題材創(chuàng)作的基礎。故事可以虛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