聯(lián)讀《諸人共游道家墓柏下》與《鄉(xiāng)村梨園》

聯(lián)讀《諸人共游道家墓柏下》與《鄉(xiāng)村梨園》

如果國內(nèi)外兩位隱士面對墓地，他們會感受到什么？-厘米。我指的是中國東晉詩人陶淵明（365-427）、德國詩人、詩人和文學(xué)巨匠黑塞（1877-196），以及他的詩《大家庭常見的柏樹下的秘密》和《農(nóng)村墓地》。將他們這兩首風(fēng)神各具的名詩對讀,從中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中西文化背景下,兩位詩人的生命意識既有共通處,又存在著極大的差異。我們試分層對讀。今日天氣佳,清吹與鳴彈。(陶)長春藤掛在斜斜的十字架上,溫和的太陽,芳香,蜜蜂的歌唱。你們真幸福,安詳而不留姓氏,(黑)兩位詩人都在一個好天氣來到墓地,只是這墓地與他們的關(guān)系有所不同。陶淵明到的,據(jù)考證是周訪的家墓,而陶家與周家又世代聯(lián)姻,這無疑使陶淵明感受到一種逝去的親情。黑塞呢,我們從“斜斜的十字架”、“安詳而不留姓氏”可以推斷,這是年代久遠(yuǎn)的無名墓。兩詩一發(fā)端,都給我們定下一個溫暖清朗、生機(jī)蓬勃的調(diào)子。陶詩以“天氣佳”輕筆帶過,重在渲染詩人和親朋好友吹笙彈琴的樂趣,只提及墓上之柏樹;黑塞似乎是獨自來的,很留意墓園景物,給我們描繪出的是大自然的美麗歡樂。然而,不管怎樣,他們面對的都是死亡象征的墓地,而非街巷園林。生性敏感的詩人不可能不想到生與死,這個亙古難解的謎。陶詩一個“感”字,可說是百感交集:是啊,柏樹之下長眠的先人,在世上留下功名的,終生默默無聞的,都不會再活過來;想到這里,怎能不珍惜自己有限的生命時光,盡情享受此生的歡樂呢?“安得”一問,正表明陶淵明因死亡不可改變而更加樂生的堅定態(tài)度。異域的黑塞另有自己的感慨。他并不認(rèn)為死亡是人生最大的不幸,相反,他很羨慕那些故去的人得到了至高的幸福。長眠地下,有如流浪者回到家,在母親懷中安睡?？?人人恐懼的死亡,被黑塞如此輕松而自信地否定了。這種論調(diào),在陶潛怕不肯接受而斥為撒謊。事實上,這是一種誤會。清歌散新聲,綠酒開芳顏。(陶)可是聽:從飛鳴的蜜蜂和花里從地底下的深根睡夢之中透露出早已熄滅的生存的沖動。(黑)陶淵明既想通生和死的問題,也就從容享受生命的歡樂了。他跟親朋好友和著笙琴唱起新近譜成的歌,酒已擺好,才釀好的酒面上還浮漂著綠色的糟渣,大家于是舉杯暢飲.歡樂蕩漾在每張臉上。多么熱鬧和樂的場面!幾乎使人忘記了這里是墓地,死亡的象征。陶淵明們的胸懷也真開闊得可以。黑塞呢,大概會認(rèn)為這般在墓地上奏樂放歌飲酒,對長眠者的幸福安寧無疑是一種騷擾甚至褻瀆,當(dāng)然,他雖把死亡看作至上的幸福,但也不認(rèn)定活著就只有混亂苦難。他是把生命的活力視為永恒,相信并不存在所謂純粹的死滅。所以,他在傾耳細(xì)聽,終于從蜜蜂和花朵里,聽到了好象已經(jīng)死滅的生命的呼吸,這些所謂死滅的生命正準(zhǔn)備以別的形姿重新出現(xiàn)在這個陽光燦爛的大千世界。這樣看待死亡,黑塞的膽識也夠驚人。未知明日事,余襟良已殫。(陶)死亡之夢不過是凄涼的煙,在它下面燃燒著生命的火焰。(黑)陶潛和親友們游樂得盡興了,最后來了個自我總結(jié):未來的事情(包括死亡)是不可預(yù)料的,此時能有這番歡愉,我心里也就很滿足了(襟:心懷。殫:盡,指盡興)。詩人對一切不再掛懷,就這樣隨遇而安,逍遙于世間了。果能如此,我們應(yīng)當(dāng)承認(rèn),陶淵明是很了不起的。黑塞既認(rèn)定生命的殘骸將會改變形姿從大地深處呈現(xiàn)出來,故其詩上承“休憩在母親的懷里”這一意象進(jìn)一層推演?！芭R產(chǎn)”一詞何其親切!大地母親要臨產(chǎn),墓上的土石怎壓抑得住?在此,世俗的死亡觀念被徹底否定,并引入另一組意象:死亡不過是生命之火上凄涼的煙縷,那么,死亡又有什么可怕呢?改變視角,就會驚喜于煙縷下熊熊燃燒的永恒之火。由此,死亡獲得一種生命永恒的悲壯感。讀完這兩首詩,我們不得承認(rèn),它們都是杰出的抒情篇章。陶淵明的詩娓娓道來,不事彩繪,構(gòu)成平淡中見豐腴的風(fēng)格;黑塞的呢,則在色彩明麗、象征層出和意緒的轉(zhuǎn)折中,顯示了沉郁壯大的風(fēng)格。它們達(dá)到了各自的藝術(shù)至境,難以軒輊。讀完這兩首詩,我們還必須承認(rèn),中西這兩位詩人在對待生死問題上最基本的一點是相通的,即對生命執(zhí)著的熱愛。陶淵明不肯深究死亡之謎,而高高超脫于死亡之上,享受著今生的樂趣,他瀟灑飄逸得象高空的流云。黑塞則執(zhí)著地思考探尋,終于找到了生與死的和解,感受到生命的永恒,從而對今生更充滿自信與歡樂,他的深廣博大幾乎囊括了整個宇宙。人類的心是相通的?！珵槭裁丛诰唧w對待生與死上出現(xiàn)這么大的差異呢?這恐怕只能從他們各自的文化背景及個人經(jīng)歷中尋求答案。中國人自古宗教意識較為淡薄。自從孔子講了“不知生,焉知死”、“未能事人,焉能事鬼”那些模棱兩可的話之后,理性意識越來越成為文化的主流。在佛教傳入之前,道教只是教人修煉成仙,并不曾為靈魂找到一處凈界。陶淵明生逢印度佛教大量傳入并與老莊合流的時代,他所持的觀點仍屬儒道范疇。他不相信法師慧遠(yuǎn)等人宣揚(yáng)的“形盡神不滅論”。在《形影神》三首詩里表達(dá)了他的人生觀念:“縱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懼。應(yīng)盡便須盡,無復(fù)獨多慮!”意思是說:在大自然的造化中任其自然,無所喜悅也無所畏懼,生命該完結(jié)便完結(jié),不去多考慮。這在其《擬挽歌辭》里表達(dá)得尤其明確:“死去何足道,托體同山阿!”陶淵明對待個人生命尚且如此,在他人墓上更不會自尋煩惱,所以,他的歡樂便極其真誠而超然。黑塞所處的西方,基督教滲透了文化的各個部分。基督教的天國或地獄都以靈魂不死、肉體沒有重量地復(fù)活為前提。黑塞本人生長于基督教家庭,其父是牧師,其母是一位牧師的女兒,受宗教薰陶自然很深。當(dāng)然,他所處的時代,或者說他寫這首詩時(1911一1914),尼采早已宣布“上帝死了”,基督教信仰在西方發(fā)生了根本性動搖。然而黑塞對上帝仍保持著虔誠的信仰,他寫道:“唉,上帝死掉了!/我還該活在世上?(《在煩惱之中》)”由此,這首詩的解讀就較為容易了。全詩乃是對天國永恒的變形崇拜。詩里的“生存沖動”類似不死的靈魂;“大地母親”也并非別的,乃是因為“上帝死了”,天國失墜,大地成為容納“生存沖動”的處所。詩人曾焦灼地詢問,假如他死了“我會被運(yùn)往——/何處?運(yùn)往家鄉(xiāng)?”(《傍晚的橋上》)永恒的家鄉(xiāng)——天堂已失去,把生生不息的大地母親作為假設(shè)的天國也是一種虛幻的慰藉。至于大地“臨產(chǎn)”,也就是當(dāng)末日審判善者升臨天國這一情結(jié)的扭曲反映。引黑塞的另外幾句詩也許可以佐證:即使死亡承載我們正是這種根于深層的天國觀念,使得黑塞在這首《鄉(xiāng)村墓園》里表達(dá)了一種生命永恒的自信,或者說渴望。有人把黑塞的“母親”這一象征,比附為老莊的“道”,這是不確的。雖然老莊認(rèn)為道流轉(zhuǎn)不已,方生方死,方死方生,并且黑塞也很熟悉老莊并極力推崇,但在老莊的生命觀中,根本不存在個體生命的永恒意識。自然,“母親”象征的,也不是黑塞熱望的佛教中的輪回,更不會寂滅。理清了中西兩位詩人生死觀的根由,還應(yīng)指出更重要的一點。作為公認(rèn)的隱逸詩人,陶淵明厭惡封建官場的黑暗,不為五斗米折腰而歸隱柴桑;黑塞逃避資本主義的罪惡而四處漂泊,晚年歸隱于瑞士山居。雖然他們的社會環(huán)境相差甚遠(yuǎn),以高尚人格的追求卻是一致的。他們內(nèi)心孤獨,潔身自好,但也并未真的忘懷于世事。陶淵明有著魯迅所謂金剛怒目的一面。“日月擲人去,有志不獲騁;念此懷悲凄,終曉不能靜”(《雜詩》)“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讀山海經(jīng)》)這些情志激蕩的詩句可以為證。黑塞也被稱為“愛自然,愛人類”的人。他反對挑起世界大戰(zhàn)的納粹,歡呼和平的勝利“要求吧,希望吧!/世界又重新屬于你們?！?《迎接和平》)。他們之所以沒有墜入及時行樂游戲人生的境地,就是因為他們對生與死有著深切的體會,而能將博大寬容的生命意識推及社會,推及人類。所以他們才博得了后人的敬仰。中西兩位詩人面對墓地所表達(dá)的生死觀,是人類生命意識的兩種模式。只要不持偏見,對提升我們的人生境界,恐怕會有些啟發(fā)。(注:黑塞此詩譯者為錢春綺先生)感彼柏下人,安得不為歡。你們真幸福,安臥在這個地方,緊緊靠著善良的大地的心房!回到家,休憩在母親的懷里!發(fā)出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