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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亥前后日本對近代中國的影響

1911年,日本對中國的影響是廣泛而深刻的,一直受到國內(nèi)外學術界的關注。美國學者任達(DouglasR.Reynolds)的《黃金十年與新政革命》(TheXinzhengRevolutionandJapan,CouncilonEastAsianStudies,HarvardUniversity,1993)一書指出,新政前后,中國的知識與制度體系截然兩分,此前為一套系統(tǒng),大致延續(xù)了千余年;此后為一套系統(tǒng),經(jīng)過逐步的變動調(diào)整,一直延續(xù)至今。作者這樣來表述他的看法:在1898年百日維新前夕,中國的思想和體制都刻板地遵從了中國人特有的源于中國古代的原理。僅僅12年后,到了1910年,中國人的思想和政府體制,由于外國的影響,已經(jīng)起了根本性的變化。從最根本含義來說,這些變化是革命性的。在思想方面,中國的新舊名流(從高官到舊紳士、新工商業(yè)者與學生界),改變了語言和思想內(nèi)涵,一些機構以至主要傳媒也藉此表達思想。在體制方面,他們按照外國模式,改變了中國長期以來建立的政府組織,改變了形成國家和社會的法律和制度。如果把1910年中國的思想和體制與1925年的、以至今天中國相比較,就會發(fā)現(xiàn)基本的連續(xù)性,它們同屬于相同的現(xiàn)實序列。另一方面,如果把1910年和1898年年初相比,人們發(fā)現(xiàn),在思想和體制兩大領域都明顯地彼此脫離,而且越離越遠。(1)這一天翻地覆的巨變,使得中國人百余年來的精神觀念與行為規(guī)范,與此前幾乎完全兩樣。今日中國人并非生活在三千年一以貫之的社會文化之中,而是生活在百年以來的知識與制度體系大變動所形成的觀念世界與行為規(guī)范的制約之下。任達認為,這樣的變動是以清政府和各級官紳為主導的具有根本性的革命,而日本的影響起到至關重要的作用。盡管他過于強調(diào)日本方面的主動、積極與善意,以及清政府改革的革命性,引起不少的批評,指其未能揭示日方的用心和混淆不同政治勢力對于歷史發(fā)展的作用,但其所說近代知識與制度的根本轉(zhuǎn)變及其深遠影響,卻是不爭的事實。(2)當然,轉(zhuǎn)型的歷史進程遠比任達所描繪的更為復雜和深刻。不僅涉及明治日本,還包括整個豐富多樣的“西方”;不僅發(fā)生在新政時期,而是持續(xù)了半個多世紀(受域外影響發(fā)生觀念行為的變化,從來就有,如佛教和耶穌會士的作用,尤其后者,令西學早已東漸);不僅政府主導的那些領域出現(xiàn)了觀念和制度變化,全社會各個層面的各種知識制度體系,幾乎全都根本改觀;參與其事者不僅是清朝官紳和日本顧問,外國來華人士和廣大中國知識分子也紛紛介入其中。更為重要的是,這樣革命性的變動并不是照搬移植外國的知識與制度,今天中國人生存于其中的知識與制度體系,雖然來源藍本多在外國,因而與世界上其他國家大體相似,但還是有許多差異。這些千差萬別,實際上不能簡單地用未能擺脫西化的現(xiàn)代化理論來衡量和解釋。概言之,關于辛亥時期日本對中國的影響,以往的研究在層面上還有所欠缺,有待于進一步拓展視野,發(fā)現(xiàn)問題;在做法上則存在以后出外來觀念格義附會的偏向,對于前人本意和前事本相誤讀錯解之處相當普遍。就此而論,辛亥時期日本如何影響中國,影響到何種程度,以及如何認識其影響,還有相當廣闊的探討空間。一、被設立的機構數(shù)量有限明治維新后日本迅速強盛,并通過一系列軍事、外交和政治活動展示其巨大成效,尤其是取得甲午、日俄兩次以小博大的戰(zhàn)爭勝利,充分顯示了新興東方強國的實力地位,成為亞洲各國仿效的榜樣。戊戌變法即是從甲午戰(zhàn)敗看到必須以日本為楷模,學習西方,變法圖強。而新政改革與戊戌變法實際上一脈相承。日俄戰(zhàn)后,朝野上下進一步確立了必須通過日本甚至仿照日本來學習西方的信念。也就是說,甲午戰(zhàn)后是以日本為榜樣學習西方,日俄戰(zhàn)后則是以日本為西方,學習日本就是學習西方,全面仿照日本進行變制。關于近代中日交流史,長期以來著重于中國留學生,后來日本來華教習、顧問也受到矚目,近年來取得的研究成果相當豐富。只是與他們的實際作用相比,還有很大的拓展空間。關于留日學生,已有的研究集中在他們作為一個特殊群體存在時,對于革命以及文化傳播的作用,至于數(shù)以萬計的留日學生歸國后進入政府和社會各界,如何發(fā)揮相應的作用,雖然已有專書如尚小明的《留日學生與清末新政》一書全面討論了留日學生與清末新政的關系,指出了前人研究存在的問題,從預備立憲、興學、練兵、變法制四個方面勾勒出留日學生在清末新政中的大概作用,可惜言之過簡,仍有不少可以繼續(xù)深入的余地。這樣說并非苛求文采之類,而是要想再現(xiàn)歷史錯綜復雜的聯(lián)系,尤其是歷史的主體——人的思維言行及其相互關系,應當盡力還原豐富多彩的史事本相與前人本意。僅舉一例,清季推行新政和預備立憲,設置了許許多多的主持機構,封了大大小小的各種官員,王公樞臣和封疆大吏兼了名目繁多的差事,可是真正辦實事具體起作用的,往往就是幾位在各衙門之間“行走”來“行走”去的能員。其中風頭最健的四個,汪榮寶、章宗祥、陸宗輿、曹汝霖,人稱“四大金剛”。曹汝霖《一生之回憶》稱:“我與汪袞父、章仲和、陸閏生四人,每逢新政,無役不從,議論最多,時人戲稱為四金剛?!?3)他們地位不高,之所以能夠參與機要,且大肆議論,原因在于改制要學習外國,尤其是日本,而這幾位剛好是留日法科出身,多少具備一些知識,相對于外國當然有限,但在京師官場,卻是有數(shù)的知日法理專家。加之清政府聘請多位日本顧問,汪榮寶等人的日語能力和法政知識,可以在顧問與權臣之間溝通聯(lián)絡,更加增強了他們地位的重要性。各部改制,都希望他們前往議事,出謀獻策,尤其是草創(chuàng)之際編制各種章程法規(guī),也是不得不然。曹汝霖指他們四人被稱為四金剛,是在憲政編查館時期,實則四人從1904年修訂法律館開始,就一直參與新政機要,在考察政治館(1907年改為憲政編查館)、官制編制館里,擔任要角。此事原來僅在小說家言中如高陽的《慈禧全傳》中有所體現(xiàn),近年來有學人如王曉秋依據(jù)曹汝霖的回憶以及汪榮寶的日記等資料,以“試論清末京城立憲派”(《北京社會科學》2009年第3期)為題,有所論述。由于后來中日長期交惡,而曹汝霖等人又成了臭名昭著的賣國賊,清政府的新政變制也得不到認可,各種因素相加,使得相關史事乏人問津,相關史料也很少得到收集整理,即使有所論述,也只能點到即止。有待追究之事不在少數(shù)。例如曹汝霖等人參與的編制官制館,究竟有無正式機構,其正式名稱是局還是館,是編定、編纂還是編制?目前坊間和學界眾說紛紜。根據(jù)李家駒所奏,應是設立編制局,而清廷上諭,則僅及派載澤等編纂官制,奕劻等總司核定,并無設局之說。(4)此事各種政書失載,只有《東方雜志》增刊《憲政初綱·立憲紀聞》記,1906年9月6日在恭王府朗潤園設編制館,以孫寶琦、楊士琦為提調(diào),下設起草、評議、考定、審定四課,金邦平、張一麐、曹汝霖、汪榮寶為起草課委員,陸宗輿、鄧邦述、熙彥為評議課委員,吳廷燮、郭曾炘、黃瑞祖為考定課委員,周樹謨、錢能訓為審定課委員,另有京師各部、處以及各疆臣所派參與會議官員多人。(5)如此大事,官書典籍沒有記錄,至少不夠正常。實情如何,還要進一步考究。按照清廷的設想,改官制為預備立憲的起點,至關重要。由十幾位少年得志的留日學生實際操縱如此重大決策,引起言官的強烈不滿。趙炳麟奏稱:臣聞此次編定官制,雖經(jīng)簡親王、大學士、軍機大臣、政務大臣、各部尚書及直隸總督等公同編訂,然主其事者不過一二人,而主筆起草亦只憑新進日本留學生十數(shù)人。此等留學生原無學問根底,亦未受普通教育,且率為其父兄不能拘管之人,乃縱之東渡。及至東京,粗習東文東語,遽受選科學業(yè),不三數(shù)年,遂哀乞各該校校長,優(yōu)予畢業(yè)文憑,或偽受修業(yè)文憑,以為內(nèi)渡投入權勢門戶,獵取官資之地,敢為大言,以肆欺罔。此次編制率出其手,于本國國體人情及數(shù)千年官制因革之故,并我國開國以來成法精意之存,茫然莫解。即于東西各國官制,亦墨守一孔之言,罔知體要所在,是以此次編制隨員中之文學生蓋以日本職員錄二本為秘鑰,武學生則以日本陸軍成規(guī)類聚一冊為金科。夫職員錄者,即日本每歲刊行之搢紳也,成規(guī)類聚者,即日陸軍省歲集之案例也。臣嘗以此兩種與所聞擬訂官制逐節(jié)比對,其符合者凡十之九,即間有出入之處,蓋亦承受一二當?shù)酪庵?為推廣其權力起見,即臣所謂權力又加甚焉者也。竊惟我國有大變革,有大制作,豈借一二部日本搢紳成案與十數(shù)名留學生所能訂定?我皇太后、皇上仁孝為懷,不忍以圣祖高宗經(jīng)營完善之天下,一旦亂于十數(shù)乳臭小兒之手,應請于該大臣等編定奏呈以后,其宏綱所在,朝廷自有權衡。若其各部節(jié)目條分縷析之處,具體雖微,關系極重,應請飭令京外各大臣各舉所知,須博通中外之故諳習古今之變名儒宿學,送入政治館,令以現(xiàn)在所擬定官制各條,詳為磨核推究,申明理由,悉心厘訂,庶幾切實可行,不得以一二留學生塞責,則于訂定官制必有裨益。(6)趙炳麟雖然意在攻詆,所說卻也并非無中生有。留學生能夠大展拳腳,未必是他們新的知識水準如何高明,清季京師官場的變化和結(jié)構,是他們賴以發(fā)揮的憑借依托。在南北、清濁相繼化解之后,光宣之際朝局的樞紐關鍵何在,實情更為復雜,而看法卻趨于簡化,很難親臨其境??梢哉f,對清政府的研究嚴重不足,而且研究的態(tài)度方法大有可議,是最為薄弱的一環(huán)。留學生發(fā)揮超強作用的背景之一,是官紳游歷的普遍化。曹汝霖回憶:“憲政館第一大事為起草憲法,公推李柳溪(家駒)、汪袞父為起草,另推若干人為參與,余亦為參與之一。柳溪與袞父都是新舊兼通之學者,他們兩人特在紅螺山賃一小寺,靜心研究,參酌各國憲法,采用責任內(nèi)閣制,總理欽派,閣員由總理遴請欽派,國會兩院制,人民應享之權利,與各國憲法相同。另設樞密院,以位置舊人。”李家駒即官派游歷的典型。李是漢軍正黃旗人,光緒進士,授翰林。早在戊戌變法期間,他就由管學大臣孫家鼐奏派,和御史李盛鐸、工部員外郎楊士燮等赴日,將日本大學、中學的規(guī)制課程以及考試之法逐條詳查,匯記成《日本東京大學規(guī)則考略》—書。1902年制訂壬寅學制時,李家駒是主要參與者之一,該學制基本是以日本為藍本變通而成。1907年他出任駐日公使后,又兼任考察政治大臣,率團聽受伊藤博文、金子堅太郎、穗積八束等人所講短期培訓課程如日本憲法等,并用一年半時間堅持聽完有賀長雄講授的長期專業(yè)課。由此李家駒一舉成為清朝官員中少有的法政專家,他主持編譯編撰了各種關于制度變革的著作,其中包括通過達壽與伊藤博文、伊東已代治等協(xié)商選擇,為清廷專門編譯了一套介紹現(xiàn)行日本官制及憲法的書籍。(7)根據(jù)所掌握的法政學理知識,依靠日本顧問和留日畢業(yè)生的幫助,他提出的各種改制方案,備受清廷賞識,奉命協(xié)理資政院事務,并被奏保為憲政館提調(diào),成為攝政王主政時炙手可熱的紅人。(8)而在保守官員看來,李家駒卻是“一意阿時,懵不曉事,徒襲東洋皮毛”。他在憲政編查館一意孤行,不與同僚商酌,便提出行政綱目,刊行之后,人情洶洶。游歷與游學相互結(jié)緣,掌握改制實權,天下堪憂,“憲政編查館起草各員如汪榮寶、吳廷燮、章宗祥等,何一非丙午遺孽,又益以楊度,使實行革命于政治之中。故彼黨談新政者,皆言變法當從官制入手。蓋官制既亂,傾去舊臣,援用私黨,使布居要地,乃得盡逞其謀?!?9)如果任其發(fā)展,戊戌變法的一幕必將重現(xiàn)。游歷開始是指來華外國人周游內(nèi)地的行為,后來兼指出洋考察的官紳。早期游歷多赴歐美,人數(shù)有限,以官居多。光緒十二年,總理各國事務衙門專門擬訂《出洋游歷人員章程》。戊戌變法期間,設制度局于內(nèi)廷,又分設十二局于京師,其中位列第十的就是游歷局。和游學一樣,出洋游歷逐漸成為一項重要的閱歷出身。學制頒布以前,各地官紳多有出洋游歷,考察軍事技術及機器制造,了解風土人情,后逐漸擴及學務、政治、工商實業(yè)、社會改良等方面。新政時期,選派王公大臣及其子弟,并京外滿漢大小官員輪派出洋,以便考察一切政藝,成為清廷的既定國策,而游歷的重點轉(zhuǎn)向日本。從中央到各省的各級各類部門乃至民間社會,從官僚到士紳,從官派到自費,人數(shù)至少以千計,考察的范圍也由軍事工藝擴大到教育、政治、法律、警政、實業(yè)、商務、傳媒等各方面。鑒于游歷漸多,清政府一面鼓勵支持,一面加強約束。自費出洋游學之人大都年少未學,毫無閱歷,易滋流弊,已入仕途人員則多讀書明理,循規(guī)守法,內(nèi)而京堂翰林科道部屬,外而候補道府以下等官,無論滿漢,擇素行端謹、志趣遠大者出洋游歷,分門考察,可以備歸國任使,并可熟稔游學生詳情,幫助教化?!蹲喽▽W堂章程》獎勵出洋游學,兼及游歷,以游歷與出使不同,須少帶隨從,一品大員可酌帶翻譯一二員,隨從二三人,其余職官只可帶翻譯一人,隨從精簡。對于出洋游歷,分別等第,從優(yōu)給獎:一、游歷遍涉東西洋各國,往返在三年以外者為上;擇游歐美之一二國或二三國,往返在二年以外者次之;專游歐美之一國,往返在一年以外者又次之;僅至東洋游歷,往返在一年以外者又次之。無論東西洋,其游歷在一年以內(nèi)者,無獎。二、游歷之宗旨,以能考察其內(nèi)政、外交、海陸軍備、農(nóng)工商各項實業(yè)及其章程辦法為要。一二品大員須兼綜博覽,其余官員可擇興趣所在、職業(yè)所近而分門考察。凡考察所得,宜記載著書,歸國后奏呈考核。應獎者須有札記著作,實有所得。游歷年限雖多,毫無記錄者仍不給獎。三、內(nèi)外職官,無論實缺候補,自費出洋游學,畢業(yè)后優(yōu)予升擢補遷。游歷獎勵,比照游學減一等。游歷游學人員,一概免扣資俸。(10)由上述規(guī)定可見,官派以外的游歷,符合規(guī)定者,即自費出國帶薪考察。除一般性號召外,京師各部院官員游歷受到特別重視。光緒三十二年(1906),政務處、學部議復直隸總督袁世凱奏請選派翰林出洋游歷,由掌院學士于翰林院人員內(nèi)遴選志趣正大、學問優(yōu)長、有志出洋者四五十人,分為游學、游歷兩項。(11)同年,給事中陳慶桂以科道為獻替之官,部曹有辦事之責,于各國政治尤應講求。且新設之商部、學部、巡警部,以及交涉、工程、法律,事事皆當整頓,奏請各部都察院堂官,選派科道部曹出洋游學游歷,一切章程,照翰林院辦理。各衙門興辦要政,必須出洋調(diào)查,應準各該堂官遴選派往游歷,照《奏定學堂章程》所定自費游歷獎勵辦法辦理。(12)《奏定學堂章程·學務綱要》以學堂所重,不僅在于教員,猶在管理之人必須明于教授法、管理法。各直省宜于官紳中推擇品學兼優(yōu)、性情純摯而平日又能留心教育者陸續(xù)資派出洋,員數(shù)以多為貴,久則一年,少或數(shù)月,考察外國各學堂規(guī)模制度及一切管理教授之法,回國后分別派入學務處及各學堂辦事。歐美各國道遠而費重,不能多往,而日本斷不可不到,即邊遠貧瘠省份至少必派兩員。光緒三十二年二月,學部通行各省選送游學限制辦法,其游學日本者資格宜限定,而游歷官紳可稍寬限制,但也要品行端謹無劣跡,身體強健無宿疾。(13)七月,學部訂立《出洋游歷簡章》13條通咨各省,對出洋游歷官紳的資格加以限制。規(guī)定各省選派員紳出洋游歷及京外員紳自請出洋游歷,應由各本衙門及各將軍、督撫詳加考察,確系性行端謹、學有根柢、年力富強、不染嗜好,平日于政治、學術、實業(yè)等項留心考察者,始予給咨。自請游歷者,應將欲游歷之國及考察之事先行呈報審核。自請游歷者,赴日不滿三個月,赴西洋不滿六個月者概不給咨。除一二品大員及特派出洋考察人員不在所限外,其余均應照章辦理。(14)就新政而言,游學的作用或許不及游歷(一些短期速成生與游歷相差無幾)。因為新政明確以日本為楷模,從上到下又急于全面鋪開,只能照著日本的葫蘆畫瓢,所以日本成為游歷的主要目的地。各種趨新事業(yè)舉辦之際,有關當局往往派專人赴日,調(diào)查收集對應機構的章程、型制、創(chuàng)辦程序、操作規(guī)則等資料,經(jīng)比較取舍后,模仿實行。民間紳商報人,秉承他山之石可以攻玉的古訓,也紛紛東渡取經(jīng),以俾興學辦報經(jīng)商。為了適應需求,他們東渡前后,要由中日兩國政府的相關部門集中組織聽講學習,進行短期培訓。有關方面還為游歷專門編寫了各種參考書籍,詳細介紹日本明治維新的概況,說明歷程步驟,并分門別類地編制了具體的考察指南,指示考察的程序、步驟和做法,供游歷官紳參考,以便于安排行止日程。游歷者則按圖索驥,將日本的各種制度一一照搬來中國。1908年,出使日本大臣李家駒奏請仿照直隸派遣自治員辦法,各省派員赴日游歷每年于二、三、九、十月為到日之期,以便30人以上者,請日本法政大學專門開班講解,使其先明學理,并逐漸熟悉日語,再行考察。七月,學部通咨各地施行。(15)各直省提學使司人員請旨簡放,必須先行出洋游歷。除曾經(jīng)出洋及辦理學務、資勞久著者可即行赴任外,其余各員應先派赴日本考查學校制度及教育行政事宜,以三個月為期,歸國后再行赴任。光緒三十二年,學部奏準提學使司人員先后派赴日本考查學校制度及教育行政事宜,將該次簡放各省提學使,分為三種:曾經(jīng)出洋及辦理學務有年者,毋庸出洋;其余各員在京者,均于請訓后前往日本;出差在籍者,應俟奏請陛見后,再赴日本??疾焓庐?即行赴任。(16)辦理新政堪稱全國模范的湖北、直隸兩省,在派遣出洋游歷方面同樣領先一步。光緒三十一年(1905)四月,湖廣總督張之洞札行選派實缺各州縣自備資斧,赴東游歷,往返程途不計,以在東實有半年為限。到后凡屬有關政法之事,如學校、警察、監(jiān)獄、道路、水利、財政、武備、制造及一切農(nóng)、工、商、漁等實業(yè),均須悉心考察,縱不必人著一書,亦須擇要記錄,回鄂后呈侯核聞。并定以此后續(xù)經(jīng)補選各員,均應于到任之先,一體派往游歷一次,著為定章。(17)六月,直隸總督袁世凱奏遣派官紳出洋游歷辦法,凡學堂、警察、農(nóng)工諸大政,皆關緊要,令實缺州縣人員,除到任已久、未便令離職守外,其余新選新補各員,未到任以前,酌給津貼,先赴日本游歷三月,參觀行政、司法各署及學校實業(yè)大概情形,期滿回國,然后飭赴新任。并責令呈驗日記以征心得。又以各州縣學堂工藝諸端,皆須紳董相助,令各屬公舉品端學粹之紳,咨送日本游歷四月,每州縣至少須送一人,選派護送員、議員隨同東渡。(18)兩省做法大同小異,差別在于一自費一有津貼。游歷在相當長的時期內(nèi)未得到足夠的關注,其原因一則留學生的影響后勁較強,二則清政府及官紳的行為多遭否定,三則有關資料較為零散,又未經(jīng)收集整理的積累??疾炱陂g,官紳游歷詳細撰寫游記,記載行程內(nèi)容,所到之處、所見之人、所獲之物、以及耳聞目睹的種種見聞感想,其中一部分被印制成書,一些則僅為稿本。研究這些奏報游記,并追蹤游歷官紳歸國后在興辦有關事業(yè)中的影響作為,可以加深理解這一時期中日交流的情形程度。近20年來,利用實藤文庫所收集的官紳游歷的日本游記和檔案報刊等文獻,留日中國學人做了有益的研究,總體概述的有熊大云《近代中國官民的日本視察》(成文堂1998年版),分門別類則有汪琬的《清末中國對日教育視察的研究》(汲古書院1998年版)。而中國學者注意到這些已成文物的圖書的價值,在日本和中國各圖書館調(diào)查收集,整理出版,為進一步研究提供了方便。(19)與原來留學生的研究近似,對于游歷的研究也著重于異國的見聞,至于回國后如何影響改革和各項趨新事業(yè),雖已注意論及,尚未充分展開。連同日本顧問在內(nèi),諸如此類的研究課題無論資料還是視野,都必須溝通中日雙方。而現(xiàn)行的研究卻往往各顧一面。例如有賀長雄對晚清民國時的中國影響頗大,與日本思想界政法界的關系尤其深,日本所編文集,僅及其關于日本的方面,大量在中國發(fā)表的文字未予收錄。而中國學人則僅在與清季民初相關史事中提及,難以知其然。晚清和明治時期的中日人士,是在西學、東學和中學的糾結(jié)中展開其心路歷程和行進軌跡,近代東亞的歷史進程不可能截然分隔,分科分類分國別的研究顯然不能真正了解認識那一時代的人和事。對此,還有待于兩國以及其他各國關注相關研究的學人共同努力。二、日本對東亞文化的重塑和發(fā)展甲午之戰(zhàn)固然是近代中日兩國競爭發(fā)展的重要分界,但是僅僅看到中國此后公開張揚的學習日本,以及幾乎舉國一致的仿日風尚,仍然不足以體現(xiàn)日本影響中國之深廣。其實,早在1880年代,日本發(fā)明了一套對應西學的概念,在語言支配思維定律的制導下,已經(jīng)預設了后來掌控東亞發(fā)展變化的基本取向及其話語權的格局。辛亥時期,中日兩國在物質(zhì)層面的差距或許并不像一般所認為的那樣巨大,有些方面甚至中國還強于日本,但是精神學問方面的差距,卻不可以道里計。據(jù)留日學生監(jiān)督處所辦《官報》刊載的各校留日學生考試成績表,各科成績在二三十分的相當普遍,要想達到日本學校的合格程度,則相當困難。僅此一端,不僅可見中日兩國差距之大,而且還將有逐漸拉大之勢。這樣的反差并不一定反映整體的學術文化水準,可是因為改用了西學的知識體系和衡量標準,使得中國處于明顯的落后狀態(tài)。現(xiàn)代中國在正式場合表達思維的重要名詞,大都來自明治后日本的新漢語,不了解幕末到大正時期尤其是明治日本的歷史,探源難以深入堂奧,求變也很難把握脈絡。以西周為代表的明治日本新名詞的發(fā)明者,開始或許未曾料到,這些詞匯的使用和通行,絕不僅僅是對應西學那樣簡單,而會使東亞的精神世界發(fā)生天翻地覆的變化。西周雖然創(chuàng)造了許多重要概念,一則限于小范圍課堂教授的口耳相傳,二則主要是為了解決日本自身學習西學的問題,并未廣泛傳播和應用。可是到了井上哲次郎、岡倉天心那一代人,情況發(fā)生了變化,一方面,他們通過編訂辭典(如《哲學字匯》)和教科書(如《東洋哲學》、《日本美術史》)等形式,有意識有目的地傳播推廣各種新詞匯以及與此相聯(lián)系的學理系統(tǒng),使得這些具有關鍵意義的名詞很快得到廣泛應用,另一方面,他們試圖采用西方的統(tǒng)一標準,將原來西周用于西學的概念變成具有普適性的工具,重估東亞固有事物的價值,包括美術、哲學等等,都有了可以用西洋相同標準來衡量的東洋界域,不同的文化被納入統(tǒng)一的系統(tǒng)框架。在重建東亞文化的近代價值信念的同時,強調(diào)亞洲文化的一體性,試圖借助編寫各種專史將東亞各國的歷史文化重新排序,凸顯日本的優(yōu)越性,以便憑借一整套新名詞以及與之相應的學術體系取得掌控東亞話語權的精神領袖地位。在西學的沖擊之下,近代東亞各國往往因為無法對應門類繁多的西學而根本懷疑固有文化的價值。井上哲次郎和岡倉天心等人提供的對應概念,可以面向西學重建對于固有文化的自信,而這時的東洋文化已經(jīng)不再是以中國傳統(tǒng)儒學為中心建構起來的,實際上是由日本對西學解讀之后的重新建構,除了盡可能抬高日本文化種類的歷史地位和價值,甚至如岡倉天心以日本為東亞美術傳統(tǒng)的中心正統(tǒng),壓抑中國等其他東亞國家“美術”的地位,更重要的是這一套解釋話語完全由日本掌控。后來中國的學人正是在岡倉天心的傳人大村西崖等人的影響下,確立文人畫的美術價值,才避免國畫陷入國學、國醫(yī)等等國字號事物的尷尬。相比之下,井上哲次郎或許沒有岡倉天心那樣顯著的政治目的,而且兩人的“東洋哲學”與“東洋美術”有著顯著差異,后者要分別東亞各國的高下,前者主要是用哲學框架重新條理中國古代思想。不過,井上哲次郎的抱負絕不亞于岡倉天心,其實際影響則與岡倉天心相當近似,主要體現(xiàn)于三方面:其一,使“哲學”由他者變成自己的事物,大幅度擴張“哲學”在日本思想學術界乃至全社會的影響。其二,通過重新條理解讀東亞的思想,獲得掌握了在“哲學”架構下解釋東亞歷史學術文化的主導權。其三,由于其“東洋哲學”以中國古代思想為主干,實際上建構起一套“中國哲學”的體系。由此看來,早在甲午戰(zhàn)爭之前10到20年,日本在東亞思想領域的優(yōu)勢主導地位就已經(jīng)開始確立。后來中國只能借助明治新漢語和日本式學術系統(tǒng)與西方溝通對話,雖然避免了長期以來夷夏糾結(jié)的煩惱,卻不得不用西洋眼光重估固有文化,而陷入日本式話語和思維方式的籠罩及控制。這不僅導致清季新政和預備立憲時中國全面學習日本或通過日本學習西方,甚至一度在清政府的決策層出現(xiàn)非東學莫屬的情形。19世紀末至20世紀初,從日本大量逆輸入明治后的漢語新詞,使得漢語言文字發(fā)生了脫胎換骨的變化,漸由以字為單位變成以詞為單位。這成為后來文言改白話的主要支撐。泛用新名詞的情況,在1903年已經(jīng)相當普遍,所以張之洞在《學務綱要》中特意提出:戒襲用外國無謂名詞,以存國文,端士風。古人云:文以載道。今日時勢,更兼有文以載政之用。故外國論治論學,率以言語文字所行之遠近,驗權力教化所及之廣狹。除化學家制造家及一切專門之學,考有新物新法,因創(chuàng)為新字,自應各從其本字外,凡通用名詞,自不宜剿襲摻雜?!丈倌炅暁?每喜于文字間襲用外國名詞諺語,如團體、國魂、膨脹、舞臺、代表等字,固欠雅馴;即犧牲、社會、影響、機關、組織、沖突、運動等字,雖皆中國所習見,而取義與中國舊解,迥然不同,迂曲難曉。又如報告、困難、配當、觀念等字,意雖可解,然并非必需此字。而舍熟求生,徒令閱者解說參差,于辦事亦多窒礙。此等字樣,不勝枚舉,可以類推。其實此類名詞,在外國不過習俗沿用,并未嘗自以為精理要言。今日日本通人,所有著述文辭,凡用漢文者,皆極雅馴,仍系取材于中國經(jīng)史子集之內(nèi),從未闌入此等字樣。可見外國文體,界限本自分明,何得昧昧剿襲。大凡文字務求怪異之人,必系邪僻之士。文體既壞,士風因之。夫敘事述理,中國自有通用名詞,何必拾人牙慧。又若外國文法,或虛實字義倒裝,或敘說繁復曲折,令人費解,亦所當戒。倘中外文法,參用雜糅,久之,必漸將中國文法、字義盡行改變,恐中國之學術風教,亦將隨之俱亡矣。此后官私文牘一切著述,均宜留心檢點,切勿任意效顰,有乖文體,且徒貽外人姍笑。如課本日記考試文卷內(nèi)有此等字樣,定從擯斥。(20)今天看來,除個別例外,這些大都已經(jīng)是習以為常的通用詞匯。日本逆輸入的漢語新詞數(shù)以千計,其中使用頻率最高和次高的大約500個。今人若不使用這些詞匯,在正式場合很難表達意思,相互溝通。就此而論,清季以來,中國人實際上可以說是用西思,發(fā)漢音,說日語,東語東學一直影響制約著中國人的精神世界。與知識體系關系最緊密的教育和學術分科,不僅同樣深受日本影響,而且?guī)缀蹙褪钦罩毡镜哪W予T造出來。壬寅學制與癸卯學制的制定,雖然有所差異,但模仿日本國民教育和學堂體系的基本形態(tài)并無變化,只是在如何結(jié)合中國實情以及理解日本制度的本意方面略有不同。這實際上是按照東學的模式將中學與西學熔于一爐。不僅如此,各個分科的教科書,開始也是照搬日本,有的直接翻譯,有的只是改頭換面。無論中學還是西學,都要重解重構。分科治學與分科教學關系緊密而又有所分別,在清季,二者都是“科學”的組成部分,除了接納日本式的西學之外,還要解決安置中學的問題。早在20世紀初,主講京師大學堂史學的陳黻宸比較中西學術時就認為:“夫彼族之所以強且智者亦以人各有學,學各有科,一理之存,源流畢貫,一事之具,顛末必詳。而我國固非無學也,然乃古古相承,遷流失實,一切但存形式,人鮮折衷,故有學而往往不能成科。即列而為科矣,亦但有科之名而究無科之義。”(21)這顯然是用進化論的眼光看待中西學術的結(jié)果,將近代等同于西方,以為西學的優(yōu)勢從來如此。其實,分科治學在西方也不過是19世紀以來,尤其是19世紀后半葉以來的新生事物,其間也經(jīng)歷了用后來觀念重構系統(tǒng)的歷史進程。由于各國的學術文化傳統(tǒng)不同,造成分科邊際的不確定和不穩(wěn)定,使得對西方本來就缺乏全面深入認識的的中國人更加難以把握這些舶來的抽象物。盡管晚清“科學”還沒有后來那樣至高無上的地位,既然認定西學都是分科之學,所以發(fā)達,而中國則有學不能成科,因此落后,那么在接納西學的同時使中國固有學術向西式分科轉(zhuǎn)型,就成為勢所必然的目標。為此,眾多學人做了不同程度的努力,其中康有為、梁啟超、劉師培、章太炎、嚴復、宋恕、王國維等人在學術領域的影響尤為突出,而蔡元培等人則更多的從教育的角度關注分科。他們借鑒來源不同的東學窺探西學的系統(tǒng),以建立自己的體系,都希望在統(tǒng)一的整體框架下將各種新舊中西學術安置妥當,尤其是力圖將中西新舊學術打通對接。各人編織的系統(tǒng)雖然大體都是依據(jù)東學,實際分別相當大,反映了各自所依據(jù)的藍本以及對這些藍本的認識存在很大差異。1897年出版的康有為的《日本書目志》,不僅著錄的日本新書相當詳盡,據(jù)說涵蓋了明治以來全部書籍的一多半,尤其是分門別類相當成熟,決非毫無憑借者可以成就。除非有可以照搬套用的依據(jù),否則康有為的東學水準即使在日本人中也可謂出類拔萃。因為當時一般日本學人也不可能有這樣完備的目錄學知識。至于究竟憑借何在,多年來先后有多位學人考證推測,始終難得確證。此一懸案,終于由王寶平教授破解。《日本書目志》實際上是康有為根據(jù)1893年編輯出版的《東京書籍出版營業(yè)者組合員書籍總目錄》加以調(diào)整改造而成,雖然在著錄及分類方面有所補充改動,所收書目及分類辦法,基本襲用《東京書籍出版營業(yè)者組合員書籍總目錄》。(22)這不僅解決了康有為的日本學知識來源問題,也為判斷那一時期中日兩國的書籍分類水準,提供了可靠的依據(jù)。民初出任第一任教育部長的蔡元培,留學德國,所以改學制也主要參考德國。不過早期他仍然是受東學的影響,所設制的教學分科,主要是依據(jù)日本井上圓了的學科分類法。與教科書開始大都翻譯日文書相似,盡管后來看似留美學生的影響日益擴大,留歐學生在學術思想的深度方面更勝一籌,可是日本對中國知識界思想界的輻射作用長期持續(xù)。相當于日本大正時代的民國北京政府時期,包括北京大學教授在內(nèi)的中國知識人,參考、借鑒甚至模仿東學著述,仍是相當普遍的情形。五四時期的東西文化論戰(zhàn),與西相對的是東而不是中,便是東西兩洋分立的表征。只是其時日本對華野心日漸暴露,加上二十一條的刺激,國人一般不愿稱引所據(jù)日人著述。這也是坊間甚多抄襲傳聞的起因。諸如此類的“拿來主義”不僅表現(xiàn)在精神學問方面,作為人們行為規(guī)范的各項政治與社會制度,從國家基本大法到政體設制、地方自治,主要也是以日本為參照甚至模本。辛亥年汪榮寶負責起草憲法,隨身攜帶的十幾本參考書,都是日本法政學家如伊藤博文、穗積八束、美濃部達吉、清水澄、有賀長雄、織田萬、上杉慎吉、副島義一、市村光忠、上野貞正、北鬼三郎、都筑馨六等人的著作,汪榮寶常常是邊學邊干,現(xiàn)炒現(xiàn)賣,遇到疑難,則比較各書,參證取舍。取法日本,固然有政治考量,而東學的籠罩,則是更為深層的制約因素。正如教科書的編制在今人看來大概以如何科學為衡量標準,其實最關鍵的是用了不同的系統(tǒng)來調(diào)理中國的材料,受教科書教育者便只能由所得觀念來看待中國的文獻、事物和歷史文化。錢基博的現(xiàn)代中國文學史在今人看來便很不像是文學史,而今日通行的文學史,中國歷史上何嘗有過?用今日中國文學史的觀念看中國歷史上的“文學”,如何知其本意和奧妙?可是若不用通行的文學史觀念,大概根本無從認識歷史上的“文學”。左右不是,進退兩難,正是今人的尷尬所在。三、“教育”的內(nèi)涵澄清用進化論的觀念考察,辛亥時期中國正是全面學習模仿日本,才得以走上近代化的道路。雖然也有批評的意見,主要是指日方居心叵測,而中國不無改革的主動和內(nèi)驅(qū)力。實際上,在此過程中,國人一方面得以重建重估文化價值,一方面則深陷日本式對應西學解讀中國的纏繞。遷延演變至今,這些概念名詞已經(jīng)成為人們不言而喻的認識前提或工具,而且相應的制度規(guī)范早就習以為常??墒?使用這些概念來理解中國的文獻和歷史,往往似是而非,與昔人本意及事實本相相左相悖。而各種制度規(guī)范與國情不相鑿枘的情形,不但當時就令國人相當困惑,至今仍在不斷制造困擾。在某種程度上,這些名詞概念和體制成為橫在中國古人與今人乃至國人與外人之間的一道無形屏障,形成看似一脈相承的歷史文化的實際斷裂,本來相互溝通的工具媒介卻導致扭曲、假象和隔膜,對于今人了解過去,認識現(xiàn)在,展望未來,造成了眾多危機四伏的陷阱。這也是辛亥時期日本影響中國的重要體現(xiàn)。盡管東亞同屬漢字文化,具有共通性,并不等于說彼此概念完全一致。況且,明治日本的新漢語,本來只是為了翻譯和表達歐洲新學。而日語本身不足以承接,非借助漢語,不易準確簡潔明了。如metaphysics一詞,如果不是在中國典籍中找出“形而上”,用日語要想恰當表達完整意思,用字要多出不少。但如此一來,西文原意、日本譯意和中國典籍的本意與新漢語的借用之間,往往存在形似而實不同的情況。用這些新概念理解西學,誤解固然不少,解讀中國歷史的文本和本事,似是而非之處更是所在多有。同時,也造成研究各方看似探討共同主題,但卻是各說各話,不能交集的情形。例如教育一詞,據(jù)說語出《孟子·盡心上》,“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為人生三大樂事之一??墒沁@并非專有名詞,甚至根本不是名詞。漢文本來以字為單位,所以《說文解字》分別謂:“教,上所施,下所效也”;“育,養(yǎng)子使所善也”。“教”與“育”分指不同意涵。清末以前,傳教士所譯西書,偶有以“教育”為專有名詞者,卻沒有能以近代教育觀念完全涵蓋指稱的實事。今日通行的含義及用法,為明治維新后日本的新漢語所推行,看似從漢文借鑒,實際上語義和指稱均有所不同。清季“教育”輸入中國,開始專指西式教育,繼而概稱歷代所有教與育的有關行事。近代以來通行的各種教育史,清季以前部分,基本是用后出外來的觀念間架編排組織而成,格義附會者固多,形似而實不同之事亦復不少。其間的問題又不僅似是而非那么簡單,往往適了“教育”這只外來之履,但卻削了中國歷史文化“教”與“育”的本事及本意之足。值得注意的是,國人在合用“教育”一詞之時,往往會分別解釋“教”與“育”之義,合用為新意,分解卻是舊法。前者對應西文,后者則將就原典,二者形同而實異。諸如此類的情況不在少數(shù),如文化、學術、社會、國家等等。有時以中國古典詞語對應多個西文詞匯,便難免糾結(jié),如自由。所導致的誤讀錯解,不僅大小寬窄是否合度,而且中國文化制度的精義發(fā)生變異,外來體制的奧妙也無從理解。退一步說,即使中國本來也有教育,即使不得不用后來的概念指稱前事,也應當盡量避免簡單地用后設的間架填充先前的材料,而要努力領會中國固有“教育”的觀念和體系及其所以然。民國以來治教育史者,盡管偶爾也有人覺得不相鑿枘,大都缺乏這樣的自覺,他們的努力,只是強化后出外來框架的有效性,而將填不進去的史事加以剪裁。為了對應外來的系統(tǒng),如學堂有官立、公立和私立,則原來的學校書院學塾也分為官學、公學、私學;學堂有大中小三級,則國子監(jiān)對應大學,府州縣學、各級書院對應于中小學,社學、義學和學塾,則對應于初級小學或蒙學;新式教育由學部統(tǒng)管,則禮部和國子監(jiān)也被賦予相應的職責權能;清季各省設提學使司,專管學務,則昔日的學政被定為省一級管理教育的地方官。這樣的對應,看似整齊,容易理解比較,卻明顯存在于削足適履的情形。姑不論中日古今的“公”,分別極其復雜,以近代觀念衡量故物,難以得當。除非戴上近代化的有色眼鏡,藏書樓與圖書館,個人收藏與博物館,要截然分別孰公孰私并非易事。清代學校從國子監(jiān)到府州縣學,固然官辦,可是官學特指八旗官學,一般學校往往不稱官學。社學在一定時期官設較多,但一般而言,社學、義學既有官辦,也有民辦,還有官為倡議,集眾人之力所設。書院的經(jīng)費來源形式多樣,很難用官辦民辦加以界定。至于“私塾”一詞,用于指稱清代乃至歷代儒學、書院及官立社學、義學以外各種類型的學塾,始于清季立??婆e前后,趨新人士借此貶稱排斥新式學堂系統(tǒng)之外的學塾,坊間并不通用。直到民國時期,普通百姓仍有不知政府公文與知識人言語中私塾所指為何之事。就程度而言,書院甚或高于學校,社學、義學,通常比書院層級低。但各州縣及以下地方,社學、義學常有易名為書院者。學塾的情況最為復雜,涵蓋各種層次、類型,不可一概而論。清代一反前明風氣,輕視講學,重自修,用考課加以檢驗,且以科舉為仕進之階,學校、書院為其輔助,包括社學、義學,很難說是后來意義上教育的主體單位,民眾的識字背書等基礎教育多在家庭及各類學塾進行并完成。社學、義學與書院的區(qū)別主要在于兩者分工、定位不同。書院通常被認為是以育成才,而社學、義學則是以端蒙養(yǎng),前者主要對具有一定知識的教養(yǎng)者進行高深教育,以積蓄資治人才,后者則是向民眾推廣教化,形成良善風俗。社學的官方色彩較強,曾被視為基層學校,義學則較多民間公益意味。實際上,社學、義學與書院互相混稱的情況比較普遍。社學、義學往往被視為書院之小者,書院改名為社學、義學者也所在多有。學塾淵源甚早,其設置數(shù)量、從教受業(yè)人數(shù)及社會影響都超過書院、社學、義學等,也大量存在彼此混同、難以區(qū)分之例。各種學塾程度相差很大,甚至同一學塾之中,往往同時進行著程度不同的教學,而且學塾并非全由私辦。其教學的內(nèi)容形式未必比其他教學機構更為守舊落伍。與一般陳說有異,“私塾”概念晚出,不僅以西式教育體系為參照,而且用“國民教育”為標準,衡量檢驗固有的教育機制。其實“私塾”不一定“私”,也不一定“初”,更不一定“劣”。清季以來,政府一直仿行日本國民教育,試圖統(tǒng)一標準。而中國幅員廣大,千差萬別,強行統(tǒng)一,不僅難以做到,而且往往面臨因噎廢食的尷尬。況且國民教育本身也存在諸多問題。所以,在歷屆政府采取種種強制性措施大力推行國民教育體制,并且施加強大壓力以限制、改造甚至取締私塾的情況下,被稱為私塾的教育機構仍然頑強地普遍大量存在于城鄉(xiāng)各地。政府方面,鑒于國民教育面對現(xiàn)實確有疏漏偏蔽,有時也不得不參照塾學做法,予以變通。清季對國民教育聲音微弱的批評指責,大都被視為頑固守舊,實則背后往往牽扯錯綜復雜的利益關系,尤其是政府與社會的權力控制,所以原有教育文化程度越高的區(qū)域,對學堂的抵觸反而越大。直到民國時期,從事鄉(xiāng)村教育平民教育的人士以切身體驗批評國民教育,人們才開始轉(zhuǎn)變觀念,有所正視。類似現(xiàn)象,至今仍然似曾相識,凸顯此類事物絕非一個中西新舊進步落后的評價可以了得。將中外截然不同的學校體制加以比附,并非教育史家的發(fā)明創(chuàng)造,還在清季變制過程中,因為擔心改變原有學校引起波動,試圖以學校以外的書院、社學、義學、學塾為基礎,另行建立一套學堂體系。戊戌和新政時期,清廷兩度下令各省所有書院,于省城均改設大學堂,各府及直隸州均改設中學堂,各州縣均改設小學堂,社學、義學也分別改為小學堂。學塾則一部分改為學堂,大部被強制性改良。而原有的府州縣學名存實亡,注定了自生自滅的命運結(jié)局。這些舉措,成為后來教育史立論的憑借。民國時期的學人多少還能感覺到不相鑿枘的情形,偶爾試圖量體裁衣,另設框架。越到后來,相關的研究,即使嚴謹認真之作,基本取向都是加強和確定這樣的框架,而不懷疑其適當和適用。關于書院、學塾的屬性、程度之類的討論爭議,大體是在既定的框架之下,努力將全體的各個部分強行納入,安放到相應的位置。如此一來,以后設觀念固然求得心安,于本事卻漸行漸遠。知識與制度體系轉(zhuǎn)型的深化,使得上述情形不斷得到鞏固和強化。清季以來,西式學堂取代舊式學校,不僅要分科教學,而且以教科書為藍本,在模仿日本編制教科書的過程中,各種知識陸續(xù)按照日本化的西式系統(tǒng)初步被重新條理。擔心這種情形可能存在某種危險傾向的學人,曾經(jīng)從不同的角度提出警示,只是在中西乾坤顛倒的大勢所趨之下,他們的擔憂和呼吁,很容易被視為守舊衛(wèi)道而遭到攻擊排斥。將科學解釋為教育的分科教學和學術的分科治學,當然有西洋的原型??墒强茖W的含義在歐洲各國并不一致,所以更多地還是日本的再創(chuàng)造。辛亥時期中國出現(xiàn)的各種史,如文學史、歷史以及后來的哲學史等,大都是由日本人先行編撰,國人起初仿效,繼而加以改造,其方向是將中國的固有學問也變成分科之學即科學。只是如此一來,經(jīng)學化于無形,史學、文學、諸子學也失其本意。清季興學,新式學堂教育要分科教學,所用教科書,大都直接取自日本或模仿日本著述改編而成,包括中國歷史以及各種專史。而在嘗試分科治學的過程中,以及各種雜志開辟欄目,也有如何分別才能妥當?shù)膯栴}。這時梁啟超、章太炎、王國維、劉師培等人,不同程度地受西學分科的影響,試圖用分科的觀念重新條理本國的學術。劉師培的《周末學術史序》,就明確表示要“采集諸家之言,依類排列,較前儒學案之例,稍有別矣?!?23)而且其變化絕不僅僅是稍有別,學案體以人為主,其書則以學為主。用分析的眼光,劉師培分為心理、倫理、論理、社會、宗教、政法、計、兵、教育、理科、哲理、術數(shù)、文字、工藝、法律、文章等16種學史。這顯然已經(jīng)開啟附會套用西洋系統(tǒng)條理本國學問的風氣。只不過他們所受中國學問的熏陶相對較深,所以不如后來者更加徹底而且并不感到不相鑿枘。清季擔任京師大學堂史學教習的陳黻宸,是提倡分科治學的先行者之一,在他看來,“無史學則一切科學不能成,無一切科學則史學亦不能立。故無辨析科學之識解者,不足與言史學,無振厲科學之能力者,尤不足與興史學。”而“古中國學者之知此罕矣”?!肮首x史而兼及法律學、教育學、心理學、倫理學、物理學、輿地學、兵政學、財政學、術數(shù)學、農(nóng)工商學者,史家之分法也;讀史而首重政治學、社會學者,史家之總法也。是固不可與不解科學者道矣。蓋史一科學也,而史學者又合一切科學而自為一科者也?!?24)這頗有些今天跨學科的意味。盡管他認為指中國無史太過,可是照此標準,沒有這些分科的古代中國,史又從何而來呢?清廷??婆e,旨在使學堂與科舉合為一途,培才與掄才熔于一爐,科舉的規(guī)制,在學堂中得以延續(xù)。而士子的仕進之階堵塞,紛紛轉(zhuǎn)投學堂,育才和蒙養(yǎng)統(tǒng)一起來,成為社會化的必由之路。分科教學與新的知識體系建構相輔相成,人的知識傳承發(fā)生突變,各種學科的設置和教科書的編譯,使中國迅速進入“科學”時代。原有的知識系統(tǒng)則逐漸被分解重構,如經(jīng)學以讀經(jīng)、存古和經(jīng)學課程等形式進入各級各類學堂,又逐漸退出,直到民初正式廢止。斷言科舉廢即經(jīng)學亡未免過當,不過經(jīng)學進入學堂,卻由原來占據(jù)正統(tǒng)地位變成諸科之一科,已經(jīng)注定其命運歸結(jié)。以“科學”的觀念看,各學科當然都是平等的。但中國社會為倫理政治,沒有籠罩性的宗教信仰,特重綱常倫理,禮制、禮俗和禮教,是維系社會生存發(fā)展秩序的關鍵。近代學人一味就秦漢以上疑古,忽略獨尊儒術其實是掌控認識兩漢以下兩千年歷史文化的重要樞紐,獨尊的時間累積起來或許不算長,卻是萬變不離其宗的軸心。經(jīng)學退出歷史舞臺,又沒有適當?shù)奶娲?造成百年來中國人終極關懷的紊亂和空置,影響極為深遠。在“科學”尤其是分科之學方面,影響中國人精神世界至深且廣的,是相對后起的日本和美國,包括學制建構、學科體系、課程設置、教科書的編撰以及教學方法等等。日美兩國對于歐洲發(fā)源的種種分科之學及其錯綜復雜的牽扯糾結(jié),如因?qū)W科、學派、文化不同而生的差異與聯(lián)系,同樣難知究里,因而不同程度地進行過自認為必要同時也是不得不然的再條理和整飭,使之界限分明,容易把握??墒侨绱艘粊?各個學科發(fā)生演化的淵源脈絡痕跡消失不見,對于發(fā)源地不同學科、流派之間的爭議也無從認識。因緣日、美而來的分科之學,看似清晰易辯,實則極易混淆而不自覺。若以進化的觀念審視,許多內(nèi)容很難自圓其說。今人即使不涉及價值判斷,且有高度自覺,也難免為后來外在的觀念所左右。近代學術大家錢穆研治歷代政治制度極有心得,而且明確區(qū)分時代意見與歷史意見,仍然一開始就使用中央與地方的架構,梳理歷代政治制度。實則中央與地方對應的觀念并非歷代制度本身所有,而是明治時期日本的新概念。清季來華日本人士以此理解清朝體制,進而影響國人。尤其是織田萬所著《清國行政法》,對中國朝野的影響巨大。盡管如此,有過在京師大學師范館任教習經(jīng)歷的服部宇之吉還是提醒日本人注意,清末民初有著某些復雜交錯的關聯(lián),中國的地方官含義較日本為窄,直省與府廳州縣有所不同。(25)清季改制之際,就連接受這些概念的官紳,一旦面對內(nèi)外相維的清代原有設制,直省究竟是否地方,還是成為偌大的難題,令舉國上下纏繞不清,頭痛不已,找不出適當?shù)钠平庵?很難進入上下有序的狀態(tài)。中國歷史上的省,與明治日本一樣,原在京師,后來行省不過是皇權的分身。新政改制,地方自治模仿日本,僅及府廳州縣,直省和督撫的地位極為尷尬。進入民國,在相當長的時間里,省的地位屬性,一直困擾著行政體制的設置及運作。歲月流逝,原來的困惑看似已經(jīng)不成問題,實際上不僅依然制約著現(xiàn)實社會的相關行事(如地方行政與稅制層級劃分),而且導致對中國歷代體制認識的隔膜,使得相關研究的取向出現(xiàn)偏差,甚至用功越深,離題越遠。四、嚴復的意見和章太炎的沖突趙炳麟、胡思敬等言官對游歷和游學的批評,一般會斷為保守甚至頑固。不過,在具有留學歐洲背景的嚴復看來,通過日本學習西方,不僅是舍近求遠,甚至會南轅北轍。他說:吾聞學術之事,必求之初地而后得其真,自奮其耳目心思之力,以得之于兩間之見象者,上之上者也。其次則乞靈于簡策之所流傳,師友之所授業(yè)。然是二者,必資之其本用之文字無疑也。最下乃求之翻譯,其隔塵彌多,其去真滋遠。今夫科學術藝,吾國之所嘗譯者,至寥寥已。即日本之所勤苦而僅得者,亦非其所故有,此不必為吾鄰諱也。彼之去故就新,為時近三十年耳。今求泰西二三千年孳乳演迤之學術,于三十年勤苦僅得之日本,雖其盛有譯著,其名義可決其未安也,其考訂可卜其未密也。乃徒以近我之故,沛然率天下學者群而趨之,世有無知而不好學者如此者乎?侏儒問徑天高于修人,以其逾己而遂信之。今之所為,何以異此。(26)這樣的看法與言官的批評不無契合。本國國體人情及數(shù)千年官制因革之故,并清朝開國以來成法精意之存,以及東西各國官制的體要所在,的確是不可忽視的重要關節(jié)??梢娡砬宓闹R與制度轉(zhuǎn)型,雖然很大程度是明治日本影響的結(jié)果,并且造成中國天翻地覆的變化,但未必都是毫無疑義的進化。日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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