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學術史的視角看劉師培在清末民初的貢獻

從學術史的視角看劉師培在清末民初的貢獻

19世紀初以來，從不同角度和角度對清初以來的學術過程進行了分段或系統(tǒng)的概括、評論和討論。其中,江藩站在漢學家立場撰寫的《漢學師承記》,方東樹站在宋學立場上撰寫的《漢學商兌》較有代表性。江氏的《漢學師承記》一書,為清代漢學家閻若璩、胡渭、惠棟、戴震、錢大昕等一一立傳,分別厘清了其漢學的師承源流和各自的學術成就。方氏的《漢學商兌》則對漢學大張撻伐,指責漢學“支離繁瑣”,甚至將其極端地比喻為“屠酤記賬”、“洪水猛獸”。江、方二人“用極不諧和的音調,給中世紀式的‘清學’共同譜寫了挽歌”。而章太炎在《訄書·清儒》中對清代200多年的學術發(fā)展做了系統(tǒng)的清理和總結,在該文中,章氏對乾嘉漢學的派別劃分和吳、皖兩派的治學特點都做了精辟分析,同時也指出了清朝統(tǒng)治者推行的文化專制主義措施——文字獄對清代學術發(fā)展的阻滯,即所謂:“清世理學之言,竭而無余華;多忌,故歌詩文史楛;愚民,故經(jīng)世先王之志衰。家有智慧,大湊于說經(jīng),亦以紓死,而其術近工眇踔善矣?！蔽淖盅院喴赓W,其基本思想觀點幾乎成為此后研治清代學術思想史的圭臬,對以后學者的清學史研究產(chǎn)生了重大影響。20世紀初期,在前人研究的基礎上,劉師培也開始較為系統(tǒng)地研究清代學術,他認為:“甘泉江藩作《漢學師承記》,又作《宋學淵源記》,以詳近儒之學派。然近儒之學,或析同為異,或合異為同。江氏均未及備言,則以未明近儒學術之統(tǒng)系也?！?《劉申叔遺書·近儒學術統(tǒng)系論》)有鑒于此,劉師培從時間、空間等不同角度撰寫了《近儒學術統(tǒng)系論》、《近儒學案序目》、《南北考證學不同論》、《清儒得失論》、《近代漢學變遷論》、《論近世文學之變遷》、《漢宋學術異同論》等一系列探討清代學術的論著。有關劉師培的清代學術史研究,筆者試圖從以下幾個方面加以說明:一、劉師培的學術流變有清一代,漢學成為學界顯學,在乾隆年間編纂的《四庫全書》和《四庫全書總目》中頻頻出現(xiàn)了“漢學”這一學術名稱?！端膸烊珪偰俊肪硪弧督?jīng)部總敘》中就有這樣的話:“國初諸家,其學征實不誣,其弊也瑣。要其歸宿,則不過漢學宋學兩家互為勝負。夫漢學具有根底,講學者以淺陋輕之,不足服漢儒也。宋學具有精微,讀書者以空疏薄之,亦不足服宋儒也?！?《四庫全書總目·經(jīng)部》卷一)這里的“漢學”實際上指注重訓詁疏證的古文經(jīng)學,隨后,江藩著《漢學師承記》,沿用了這一概念。但江藩的“漢學”之說引起了當時許多學者的不滿,龔自珍就曾致信江藩,認為《漢學師承記》之“名目有十不安”,提出“清學”非“漢學”之說,主張將清代經(jīng)學從“漢學”中分出。不管是江藩還是龔自珍,他們都側重從學派的“繼承”關系及某些研究特點來區(qū)分學術的發(fā)展,并沒有對“漢學”或“清學”的概念做出明晰的界定。而劉師培則在《近代漢學變遷論》中厘清了漢學之名的由來以及漢學的學術內涵,他指出:“古無漢學之名,漢學之名始于近代,或以篤信好古該漢學之范圍?！^漢學者,不過用漢儒之訓詁以說經(jīng),及用漢儒注書之條以治群書耳。故所學即以漢學標名?！?《劉申叔遺書·近代漢學變遷論》)在劉師培看來,漢學之名是清代出現(xiàn)的,是清代學者借用漢儒治學方法進行學術研究的一種學術觀念、學術方法,是清代重要的學術派別。關于有清200多年漢學的發(fā)展流變,劉師培認為可以分為4個時期:一為懷疑時期。清代漢學初興,其征實之功,悉由懷疑而入。如閻若璩對于《古文尚書》開始是懷疑其為偽作,于是才找證據(jù),證明其作偽之源頭。胡渭、黃宗炎等人對《周易》和《河圖》、《洛書》的研究也是遵循此法。懷疑時期的學者對于沖破數(shù)百年宋學的包圍,為功不小。二是征實時期?？涤耗觊g,學者雖崇尚求實之學,然尚多逞空辯,與實事求是者不完全相同。及江永、戴震之學興,講求比勘博征,其治學次第莫不先立科條,使科舉目張,同條共貫?？芍^無征不信。三是叢綴時期。自征實之學興起,疏證群經(jīng),殆無遺漏,繼之而起者,雖取精用宏,但精華既竭,欲樹漢學之幟,只有叢綴,大量搜集各種佚書佚文。但所得至微,未能深造而有得。四為虛誣時期。叢綴之學越來越趨于小慧而自矜,而今文經(jīng)學在莊存與、劉逢祿、宋翔鳳等人的提倡和推動下復興。這時期的漢學研究“大抵以空言相演,繼以博辯,其說頗返于懷疑,然運之于虛,不能證之以實,或言之成理而不能持之有故”(《劉申叔遺書·近代漢學變遷論》)。劉師培從學術發(fā)展的內在理路為清代漢學分期,再現(xiàn)了漢學本身的發(fā)展演變過程,強調了學術發(fā)展的內在動力。特別是他從學與思的關系出發(fā)來探討每一時期學術的發(fā)展概況,別有新意,如他認為懷疑學派是由思而學,征實學派是好學繼以深思,叢綴學派是學而不思,虛誣學派是思而不學。平心而論,劉師培從學與思的關系研究清代學術,有其不盡完善之處,但卻為后世學者進一步深入研究清代學術提供了一個新的思路。相比成書于民國時期的梁啟超的《清代學術概論》,劉氏的《近代漢學變遷論》思路清楚,言簡意賅,論述精辟,頗有先創(chuàng)之功。二、對戴震的學術態(tài)度戴震在清代思想、學術史上占有關鍵地位,他是公認的乾嘉考據(jù)大家,當時學界的中心人物之一,友朋、弟子及再傳弟子甚多,受戴氏影響者亦不少見。他們或推崇戴氏考據(jù)學成就,傳播其學;或循戴氏考據(jù)學方法從事經(jīng)史考證,成績斐然。經(jīng)過他們的努力,戴氏考據(jù)學逐漸發(fā)展為蔚為大觀的一派之學,成為乾嘉時期與惠棟吳派并行的學派。且余風流被,迄于清末。但在清末以前,戴震在人們心目中主要還是考據(jù)大師,其地位是學術史上的,而非思想史上的。今日戴震在學術、思想上完整地位的確立,與清末學者對他的闡揚密不可分。在這方面,章太炎功不可沒。錢穆就認為:“近儒首尊東原者自太炎?！焙钔鈴]也說章太炎“是近代首先評論戴學的人”。但章太炎在近代只是開論戴震之先聲,并未及深論。而真正對戴震之學做出較全面系統(tǒng)的論述與估價,從而推動了戴學復興的是繼章氏而起的劉師培。1905至1907年間,劉師培通過《東原學案序》、《戴震傳》、《南北學派不同論》、《近儒學術統(tǒng)系論》、《六儒頌》等一系列專論或通論性著述,系統(tǒng)地闡釋了戴震之學,使戴學面貌在近代一下子清晰起來,為后人研究戴學開辟了道路。在清代學者和學派中,劉師培最推崇的便是戴震和皖派。他自“束發(fā)受書,即服膺東原之訓”(《劉申叔遺書·東原學案序》)。認為戴震之學“探賾索隱,提要鉤玄,鄭、朱以還,一人而已”(《劉申叔遺書·戴震傳》)。相對而言,顧炎武、惠棟、王念孫、王引之父子等清代考據(jù)學的中堅人物都未受到他這樣的重視和評價。除對戴震和皖派考據(jù)學的強烈認同與稱譽外,劉氏還非常推崇戴氏的義理之學。他認為:“近代以來,鴻儒輩出,鄞縣萬氏、蕭山毛氏漸知宋學之非,或立說著書以與宋儒相詰難,而集其成者實惟東原戴先生。東原之書,以《原善》、《孟子字義疏證》為最著?！?《劉申叔遺書·東原學案序》)在劉師培看來,戴震的“訓詁之學傳之高郵王引之,典章之學傳之興化任大椿,而義理之學則江都焦循能擴之。故先生之學惟揚州之儒得其傳”(《劉申叔遺書·戴震傳》)。既然揚州之學得自戴震真?zhèn)?那么光大戴學也就成為劉師培輩義不容辭的責任。所以,劉氏在學術實踐上也是大力發(fā)揚戴氏的義理學,他的《理學字義通釋》其實就是仿戴震《孟子字義疏證》而作。在書中,劉師培對相關理學的“理”、“性”、“情”等19個字做了詳細的考證,并對比漢、宋學者的觀點進行了進一步的闡發(fā)。他還數(shù)次征引戴震《與是仲明論學書》中“由字以通其詞,由詞以通其道,必有漸”的觀點,表示認同和遵循,并在學術實踐中作為基本方法加以運用。劉師培的這種看法與作為,顯然與他的學術傳承、學術體驗以及學術背景密切相關。作為揚州學派的殿軍,他認為揚州學派秉承戴學,其自身學術也是承這一傳統(tǒng)而來?？梢哉f,他之推崇戴震,有受到章太炎的影響的痕跡,但更多是出于自身的學術追求。由于章太炎對戴震的首倡,再加上劉師培的大力闡揚,以及后來梁啟超、王國維、胡適等人的追捧,終于使戴震在學人們的視野中清晰、豐滿起來。毋庸置疑,這其中劉師培的作用無可替代。三、關于揚州學術的論述揚州學派是清代乾嘉時期繼吳、皖之后又一個重要的從事純漢學研究的地域性學派,因其學派主要成員都系揚州府籍而得名。清中期的揚州處于南北交通的樞紐,交通發(fā)達,商業(yè)繁榮,文化昌盛,吸引了不少當時各地有名望的學者,這種不同區(qū)域的文化交流與融合,為清中葉以后揚州學派的發(fā)揚光大奠定了堅實的基礎。作為學派,揚州學派的得名較晚1。章太炎在討論清代學術時,只提吳、皖兩派,而揚州學者分別于兩派之中。如焦循和王念孫、王引之父子等入皖派,而汪中、李惇等則歸吳派。作為揚州經(jīng)學世家余脈的劉師培雖然也沒有提出明確的揚州之學,但他對揚州學術的論述在其論著中卻占有相當?shù)姆萘?。劉師培早年擬仿照黃宗羲之《明儒學案》做《清儒學案》,并列出了比較詳細的序目。在《清儒學案序目》中,劉氏列出了《寶應學案》,論及學者有朱澤沄、王懋竑、劉臺拱三人,而寶應在清朝屬于揚州府的轄縣,這應該算是最早的關于揚州學術群體的論述。對于焦循、阮元、汪中、王念孫、凌廷堪等著名揚州學者,劉師培則歸入《東原學案》,系統(tǒng)論述了他們的學術思想、治學特點。這一方面表明揚州之學出于戴震及對戴震的尊重,另一方面也借戴震來抬高揚州學術的地位。同時,在其他一些論著中,劉氏也對揚州之學進行了專門的論述。劉師培認為:“及惠、洪、顧、趙友教揚州,而南學漸輸于江北?！w乾、嘉、道、咸之朝,揚州經(jīng)學之盛,自蘇、常外,東南郡邑莫之與京焉。遂集北學之大成?！?《劉申叔遺書·南北學派不同論》)寥寥數(shù)語,勾勒出了揚州學術群體在清代學術中的重要地位。此外,劉師培還挖掘了一批鮮為人知的揚州籍學人,并為他們一一立傳,如《劉永澄傳》、《梁于涘傳》、《孫蘭傳》、《徐石麒傳》、《蔡廷治傳》、《王玉藻傳》、《廣陵三奇士傳》(即樊名英、謝爾翼、蕭世忠)、《朱澤沄傳》、《田寶臣傳》、《揚州前哲畫像記》等,對這批學人的生平事跡、學術成就作了較為詳細的介紹。這不僅為后人研究揚州學派提供了不可多得的學術資源,而且也有助于人們更加全面地認識揚州學派的整體面貌。劉師培窮其一生致力于發(fā)揚揚州學術,整理與研究揚州學人的生平事跡、學術成就、治學方法,凸顯揚州學術在清學史中的地位。所以,劉師培不僅是揚州學派集大成的殿軍(尹炎武:《劉申叔遺書·劉師培外傳》),更是研究揚州學派的先驅者,正因為他的努力,才使揚州學派成為清學史研究領域中的一個重要陣地。四、“經(jīng)世之學,假高名以營利”總結清學的是非得失,是劉師培討論清學的重要組成部分。大多數(shù)學者對清學力矯宋學空疏之陋,而使學風歸于平實,以“實事求是”為指歸,持肯定態(tài)度。章太炎就把清學與漢代之學相比較,認為除今文學之外,清儒與漢儒絕異,認為清儒“不以經(jīng)術明治亂,故短于風議,不以陰陽斷人事,故長于求是”。由是而對清學“求是”之學風贊嘆有加。劉師培則將明、清之學加以比對,他認為明、清兩代之學截然不同:“明儒之學用以應事,清儒之學用以保身。明儒直而愚,清儒智而譎。明儒尊而喬,清儒棄而濕?！?《劉申叔遺書·清儒得失論》)造成兩代學風如此大的差異在于清代:“士之樸者惟知誦習帖括,以期弋獲,才智之士,憚于文網(wǎng),迫于饑寒,全身畏害之不暇,而用世之念汩于無形。加以廉恥道喪,清議蕩然,流俗沈昏,無復崇儒重道,以爵位之尊卑判己身之榮辱。由是儒之名目賤,而所治之學亦異。然亦幸其不求用世,而求是之學漸興。夫求是與致用,其道固異。人生有涯,斯二者固不兩立。俗儒不察,輒以內圣外王之學求備于一人,斯不察古今之變矣?！?《劉申叔遺書·清儒得失論》)很明顯,劉氏此說將清儒求是與致用作為兩種不同的學術路向,分別評價,各有褒貶,由此對清儒的評價也趨于客觀公正,而不是像后來學者那樣一味指責清儒埋頭書齋不問世事。關于這一點,當今學者的評價也日趨客觀。如余英時就反對只從社會背景來解釋清代考據(jù)學的興起和發(fā)展。在余氏看來,清代考證學和宋明理學截然兩途,而且清代絕大多數(shù)的考證學家也盡量避免直接觸及思想問題,“這自然是無可否認的歷史事實”,但“清代儒學發(fā)展中所蘊藏的義理脈絡固猶分明可見”;盡管清儒從事經(jīng)典考證研究及排斥宋人的義理,但“卻在不知不覺之中受到儒學內部一種新的義理要求的支配”。受章太炎將“求是”與“致用”嚴格區(qū)分的影響,劉師培也一直試圖區(qū)分學術研究中的“經(jīng)世致用”與“求是”的關系,并以此來評價清代的知識分子。在劉師培看來:“言詞章、經(jīng)世、理學者,則往往多污行,惟篤守漢學者,好學慕古,甘以不才自全。”(《劉申叔遺書·清儒得失論》)而在學術研究方面,“經(jīng)世之談,僅恃才辯,詞章之學,僅恃華藻”,均不能于學問有所大益,“若梳理群經(jīng),講明條貫,則非好學深思不能理眾說之紛,以歸一是。故惟經(jīng)學為難能。甘為所難,所志必殊于流俗,故漢學之儒均學究典奧,全身遠害,以晦其明”。更重要的是,“經(jīng)世之學,假高名以營利;義理之學,借道德以沽名”,都不如“純漢學者率多高隱”(《劉申叔遺書·清儒得失論》)。五、劉師培的學術研究不可否認,劉師培關于清代學術史的研究有受章太炎影響的痕跡,然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