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黛玉性格新解

《紅樓夢》黛玉性格新解

對紫玉性格的評論可能是《紅樓夢》研究中最復(fù)雜的問題之一。到目前為止，人們的意見尚未達(dá)成一致意見。較有代表性的說法有“叛逆說”、“正統(tǒng)說”、“中間人物說”等三種?！芭涯嬲f”認(rèn)為黛玉與寶玉都是封建禮教的叛逆者,這種說法是自五十年代開始迄今這四十多年間林黛玉性格闡釋的主旋律,高校中文系大都采用此說法,其影響面之大是可想而知了?！罢y(tǒng)說”和“中間人物說”是近年來出現(xiàn)的說法。前者認(rèn)為林黛玉是“真誠、自覺”地“恪守封建倫理綱?！?;后者認(rèn)為林黛玉是介于寶玉和寶釵之間的典型人物2。為了理清林黛玉性格發(fā)展的整個過程及變化的內(nèi)在邏輯,準(zhǔn)確客觀地闡釋林黛玉的性格,我們將林黛玉性格分為三個階段:童年期、青少年前期和青少年后期3。從這三個階段的發(fā)展變化中我們可以看出:林黛玉既不是一個徹底的封建禮教的“叛逆者”,也不是一個完全的恪守封建禮教的“正統(tǒng)派”,她曾經(jīng)感傷而又熱烈,自卑而又執(zhí)著地追求戀愛自由,在戀愛中表現(xiàn)了自我價值的存在和對命運抗?fàn)幍囊庾R,但在青少年后期終于懷著無望的心理回歸于封建禮教。一自卑感由標(biāo)準(zhǔn)而產(chǎn)生林黛玉的性格決不是從三生石畔帶來的,而是與其家境有密切關(guān)系。關(guān)于這一點,作者和脂硯齋都十分重視4,但恰恰為目前紅學(xué)界所忽視。作者在第二回中介紹了林家枯衰的家境之后,脂硯齋批云“總為黛玉極力一寫”,說明寫黛玉之家境,是為塑造黛玉性格服務(wù)的。那么,這種枯衰的家境到底對林黛玉產(chǎn)生一種怎樣的心理影響呢?作者在林黛玉進(jìn)賈府之前作了這樣的敘述:“這林黛玉常聽得母親說過,他外祖母家與別家不同?！虼瞬讲搅粜?時時在意,不肯輕易多說一句話,多行一步路,唯恐被人恥笑了他去”(第三回)?？梢?林黛玉母親生前常對她描繪賈家富貴繁華的情景,而且,自己家境是如此的枯衰式微,這給她未進(jìn)賈府之前,就造成了一種先入為主的心理自卑感。這種自卑感從“他近日所見的這幾個三等仆婦,吃穿用度,已是不凡了,何況今至其家”(第三回)的敘述中可以看出來。而且,作者在第三回中通過林黛玉的所見所聞客觀地描寫賈府的繁華富貴,實際上是在表現(xiàn)林黛玉主觀的自卑心理。脂硯齋是看到了這一點,他說:“以黛玉之來去候安之便,便將榮寧二府的勢(氣)排(派)描寫盡矣?！比琪煊瘛斑M(jìn)入堂屋中,抬頭迎面先看見一個赤金九龍青地大匾,匾上寫著斗大的三個字,是‘榮禧堂’,后有一行小字:‘某年月日,書賜榮國公賈源,又有萬幾宸翰之寶,……”(第三回)讀者不難體會到,這堂皇威嚴(yán)的“氣派”對年幼的黛玉會形成一種何等的威壓心理。再如“黛玉……一面打量這些丫鬟們,妝飾衣裙,舉止行動,果亦與別家不同”(第三回)。在黛玉心眼中,三等使婢尚且如此“不凡”,何況其主子!于是,見了迎春三姐妹,“忙起身迎上來見禮”;見了王熙鳳,“忙陪笑見禮”;賈赦派人回話,“忙站起來,一一聽了”……(第三回)。她終于證實了死去的母親的話,產(chǎn)生了自家不如外祖母家的自卑心理。其次,由這種自卑感產(chǎn)生了一種自我防衛(wèi)心理,即所謂“步步留心,時時在意”等云云是也。作者對賈府的描寫不僅流露了黛玉的自卑感,同時也刻畫了她小心謹(jǐn)慎的自我防衛(wèi)心理。如:“正門之上有一匾,匾上大書‘敕造寧國府’五個大字。黛玉想到‘這必是外祖之長房了。’”(第三回)脂硯齋在下面批云“以下寫寧(榮)府第,總借黛玉一雙俊眼傳來。非黛玉之眼,也不得如此細(xì)密周祥?！摈煊瘛凹?xì)密周祥”的“俊眼”,也就是黛玉小心謹(jǐn)慎之心,所以脂硯齋又說黛玉“心到眼到”。如賈府喝茶的習(xí)慣,與林家不同?！敖聍煊褚娏诉@里許多事情不合家中之式,不得不隨的,少不得一一改過來,因而接了茶。早見人又捧過漱盂來,黛玉也照樣漱了口。盥手畢,又捧上茶來,這方是吃的茶?！?第三回)脂批云:“今黛玉若不漱此茶,或飲一口,不無(為)榮婢所誚乎。觀此則知黛玉平生之心思過人?！彼^“心思過人”即指黛玉的心細(xì)敏感的性格和自我防衛(wèi)的心理。自我防衛(wèi)是為了達(dá)到自尊的目的。脂硯齋在“唯恐被人恥笑了他去”之下批云:“顰顰故(固)自不凡”,便是指黛玉的自尊心。這種自尊心是由自家比不上外祖母家的自卑感而激發(fā)起來的5。自家雖然比不上外祖母家,但畢竟是“鐘鼎之家”、“書香之族”,所以還要保持一下侯門閨秀的身份,體現(xiàn)自己應(yīng)有的品位。比如,作者在描寫賈政、王夫人室內(nèi)的擺設(shè)之后,脂批云:“此不過略敘榮府家常之禮數(shù),特使黛玉一識階級座次耳?！比缋蠇邒邆冏岟煊窨簧献?炕沿上卻有兩個錦褥對設(shè),“黛玉度其位次,便不上炕,只向東邊椅子上坐了”(第三回)。到了小正房內(nèi),“黛玉心中料定這是賈政之位。因見挨炕一溜三張椅子上,也搭著半舊的彈墨椅袱,黛玉便向椅子上坐了?！?第三回)這確實表現(xiàn)了一個侯門閨秀能識別“階級座次”、懂得“禮數(shù)”的品格,因而黛玉也獲得“舉止不俗”的好評。她終于在眾人面前維護(hù)了自己的尊嚴(yán)和保持了侯門閨秀的身份、品位。由此看來,童年的林黛玉不是以天真活潑的形象出現(xiàn)在我們面前,而是因自幼失怙、寄人籬下而產(chǎn)生了既自卑又自尊的早熟的性格。心理學(xué)告訴我們,“童年的經(jīng)驗對決定成年人格特征具有極大的重要意義”6。林黛玉后來的感傷情調(diào)、憂郁心情、思家情結(jié)、哀嘆無人主婚等,無不與其自卑感有關(guān)。也正是這種自卑感激起她的自尊心:一方面,在對天命姻緣的抗?fàn)幹斜憩F(xiàn)出個人存在價值和維護(hù)個人的尊嚴(yán);另一方面,保持侯門閨秀的品位與尊嚴(yán)同她后來回歸封建禮教也是有一定的關(guān)系。二對抗過愛情的愛情在青少年前期,林黛玉主要是以情人角色出現(xiàn)的。在分析她的情人性格之前,我們有必要闡釋一下林黛玉在這一階段以情人角色出現(xiàn)的原因。寶黛的愛情是在親情的基礎(chǔ)上發(fā)展起來的。心理學(xué)告訴我們,兒童有安全和愛的需要。兒童得到這些需要的滿足完全依賴于父母7。自幼失怙、寄人籬下的林黛玉更需要安全與愛的滿足,她懷著小心謹(jǐn)慎的自我防衛(wèi)心理進(jìn)賈府證明了這一點。但是,童年的林黛玉與其說得到賈母的溺愛,倒不如說是得到了寶玉的精心呵護(hù)?！爱?dāng)初姑娘來了,那不是我陪著玩笑?憑我心愛的,姑娘要,就拿去;我愛吃的,聽見姑娘也愛吃,連忙干干凈凈收著等姑娘吃。一桌子吃飯,一床上睡覺。丫頭們想不到的,我怕姑娘生氣,我替丫頭們想到了?！?第二十八回)可以說,黛玉是從寶玉身上得到了父母式的安全需要和愛的需要的滿足。正是寶玉的關(guān)照,才使這個多病而感傷的小妹妹長大成人。所以,神瑛侍者用水澆灌絳珠仙草使之成為人的神話故事具有寶玉呵護(hù)黛玉的親情之愛并由此發(fā)展為愛情的象征意義。寶玉對黛玉所說的“親不間疏,先不僭后”的一段話(第二十回),也證明了上述的意義。隨著年齡的增大和身體的發(fā)育,黛玉由兒童的安全需要和親子之愛的需要而變?yōu)閻矍榈男枰劾恕ぐ＠锟松J(rèn)為,十二歲到二十歲左右的這個階段,兒童會仔細(xì)思考全部積累的兒童時代的生活經(jīng)驗和社會知識,將自己整合為適合自己成長的某種角色8。林黛玉之所以會成為情人角色,是與寶玉的童年生活有關(guān)。她所表現(xiàn)的情人性格,是將與寶玉一起生活的童年經(jīng)驗和她那種兒童早熟性格揉合在一起的。在愛情觀上,她表現(xiàn)為對感性生活的興趣、戀愛自由的向往和對他人個性的接受。她只是為愛情而生活,不把愛情之外的任何人生價值附加在愛情之上。寶玉“極惡讀書”,“最喜在內(nèi)幃廝混”,過一種自由自在的感性生活。而黛玉的情性是“無事悶坐,不是愁眉,便是長嘆,常常的便自淚道不干的。”常年如此,“所以沒人理她”(第二十七回)。但是有一個人理她,那就是寶玉。唯有與寶玉在一起時,她才忘記痛苦,感到幸福。第十九回的“意綿綿靜日玉生香”描寫了他們嘻笑游戲的情景。馬斯洛經(jīng)過大量的調(diào)查,認(rèn)為愛情不是任務(wù)或負(fù)擔(dān)的理性,一切偉大的高尚的愛情,“常常變成一種游戲,在這種游戲中,嬉笑和喘氣一樣平?！?“它是愉快的、幽默的和嬉戲的”9。寶黛的愛情就是在這樣的感性生活中產(chǎn)生的,在這樣的感性生活中,人的本性就象“喘氣一樣平?！钡亓髀冻鰜怼Α段鲙洝?黛玉是“越看越愛看”,“一目十行”(第二十三回)。這說明黛玉對崔鶯鶯的婚姻自由是向往的。她所作的詩表現(xiàn)了對自己青春的關(guān)注和對愛情的追求。而且,寶玉和黛玉還有情感的共鳴點——對美的失落、消失的感傷和惋惜。如第二十三回寫寶玉的惜花、黛玉的葬花,第二十八回寫寶玉聽了“葬花吟”之后的“心碎腸斷”的情景,雖然他倆所表現(xiàn)的情感的深度與廣度有所不同。在人生的道路上,黛玉從不勸寶玉走“經(jīng)濟(jì)仕途”的道路,但她只是從自己的感性生活出發(fā),并沒有象寶玉那樣與封建士大夫的交往中直接感受到封建士大夫生活的虛偽、荒唐、墮落和無價值。所以在這方面,寶玉是自覺的,黛玉是順應(yīng)的。馬斯洛認(rèn)為,愛情是對他人個性的接受,對他人的尊重。黛玉是接受了寶玉拒絕走“經(jīng)濟(jì)仕途”道路的個性;而寶玉則對林黛玉能讓他“充分表達(dá)自己獨一無二的人性權(quán)利”表示尊重9,所以他“深敬黛玉”?？梢婘煊竦膼矍橛^是超越了封建社會的人生價值觀和封建倫理道德。在愛情心理上,表現(xiàn)為既自卑又自尊,既感傷無望又抗?fàn)幾非蟆Ｋ吹綄氣O有金鎖,就哀嘆“我沒有這么大的福氣,比不得寶姑娘,什么金什么玉的,我們不過是草木之人?！?第二十八回)“所悲者,父母早逝,雖有銘心刻骨之言,無人為我主張”(第三十二回)……流露了愛情上的自卑感和依附性。同樣,正是自卑感激起了她的自尊心。她深知“金玉良姻”不僅是天命注定的,而且被社會意識所確認(rèn)的,而自己的“草木姻緣”只存在于自己心中而被社會所否認(rèn)。如寶釵過十五歲生日,連糊涂如賈璉者,也認(rèn)為“現(xiàn)有比例,那林妹妹就是例?！比欢Z母卻破例自己蠲資為寶釵請戲排宴過生日(第二十二回)。顯然,在賈母的價值天平上,寶釵的份量要比黛玉重得多了。名為侯門閨秀實際上一無所有的她,只好用那比刀子還尖的話來諷刺世俗的偏見,表現(xiàn)自己的存在價值;沒有人來關(guān)心她,只好用美麗而感傷的詩歌唱出“儂今葬花人笑癡,他年葬儂知是誰?”來自我關(guān)注。林黛玉不斷地提到“什么金什么玉的”、“什么麒麟”,不僅不會使我們感到厭煩,不會使我們感到她“量窄”、“小性兒”,反而使我們覺得她是在處處提醒著我們有這么一個“草木之人”的存在。在具有權(quán)威的天命論和強(qiáng)大的社會力量面前:這位弱小的女孩,明知自己沒有任何外界力量可以借助,但她仍然以脆弱而又頑強(qiáng)的心與之抗?fàn)?明知自己婚姻無望,即使是得到寶玉的愛情,但她那多病的弱體也不允許有更多的生命時間去享受那份甜蜜的愛情,但她仍然執(zhí)著地追求著。在這個時期,林黛玉的自尊心壓倒自卑感,抗?fàn)幮源笥谝栏叫?。在愛情方式?她總是不斷地猜疑、打趣寶玉,與寶玉鬧口角,在寶玉面前傷心流淚。這種特有的愛情方式,實際上表現(xiàn)了對愛情的專一的內(nèi)容。寶玉在愛情上最初是欲望的、泛愛的。比如寶玉“視襲人更比別個不同”(第六回);聽襲人要“回去”,嚇呆了,不管襲人提出什么“勸告”,他都答應(yīng)了(第十九回)。顯然,襲人是滿足了寶玉“欲”的要求。見了姐姐就把妹妹忘了,與黛玉在一起,聽說史大姑娘來了,拔腿就跑等等,無不是泛愛的表現(xiàn)。第二十八回中寫寶玉看了寶釵“雪白的一段酥臂”而發(fā)呆了老半天,這是真正的“意淫”。其實,寶玉在深層的心理欲望中,想把寶釵和黛玉都占有。寶玉在幻境中看見一仙女,“其鮮艷嫵媚,有似寶釵;風(fēng)流裊娜,則又如黛玉”,后來警幻仙子正是讓這個乳名“兼美字可卿者”與寶玉共完云雨之事,“兼美”者正是寶釵和黛玉之“色”的美。正是黛玉的反復(fù)懷疑、猜忌、打趣、與寶玉口角,“以淚洗石”,才使這塊蒙上紅塵的頑石放射出愛情的光輝。正如歌德在《浮士德》中寫著“永恒之女神,引導(dǎo)我們前行一樣”,林黛玉是愛情路上一道永恒的靈光,她引導(dǎo)寶玉走上了專一的愛情道路。在性愛上,黛玉是純情的、審美的。如聽了《牡丹亭》一段曲詞后那種“如醉如癡”的動芳心(第二十四回);“每日家情思睡昏昏”的“星眼微餳,香腮帶赤”的“發(fā)幽情”(第二十六回);寫題帕詩之后的“渾身火熱”、“腮上通紅”、“壓倒桃花”的激動(第三十四回)……這些都是自然情感的流露。而那些深沉的“葬花吟”等詩,無不是對愛情自由、個體生命關(guān)注的熾熱的抒發(fā)?？梢哉f,在情感上,她比文學(xué)史上任何一個女性都要深沉;而在性欲上,她又比任何一個女性都要敏感。如寶玉用《西廂記》中的詞句向她求愛,她認(rèn)為這是用“淫詞艷曲”來“欺負(fù)”她,更不容許寶玉“動手動腳”。寶玉只是拉了黛玉的手,而且在《紅樓夢》中僅僅只有一次,就被她狠狠地訓(xùn)了一頓,“誰同你拉拉扯扯的。一天大似一天的,還這么涎皮賴臉的,連個道理也不知道。”(第三十回)寶玉要替她擦眼淚,她“忙向后退了幾步”,說道:“你又要死了!作什么這么動手動腳的!”寶玉笑道:“說話忘了情,不覺的動了手,也就顧不的死活?！?第三十二回)寶玉的“動手動腳”,是由情而欲,是人性的必然,正如作者在第五回中透露了理想的性愛是悅其色——戀其情——知情更淫一樣。但林黛玉的性愛是純情的,一旦情感自然成為欲時,她便理性地遏制了。我們不難看出,林黛玉這種“質(zhì)本潔來還潔去”的純情的性愛,未免帶上了中國傳統(tǒng)女性的性敏感、性貞潔、性壓抑的濃重成分。10但是,黛玉這種純情的審美性愛才使那些“泥做成骨肉”、天生好色的男人不陷入肉欲的孽海中?？梢钥闯?這個時期黛玉是“以戀愛為職業(yè)”的情人角色出現(xiàn)的。其情人性格是黛玉一生中最動人之處。她追求情趣相同、心靈共鳴的愛情,接受和尊重寶玉的人生價值觀,給寶玉一個人生的“避難所”,使寶玉在這個“無意義”的世界上感受到人生的“意義”。她雖在愛情和婚姻上有自卑感和依附性,但在與命運和社會的抗?fàn)幹蓄B強(qiáng)地維護(hù)了自我存在的尊嚴(yán),凸現(xiàn)了自己的個體意識。她以特有的猜忌打趣等方式和純情的性愛,使寶玉走上了專一的愛情道路。三不忘“教育”的“堅持”曹雪芹在后四十回中,讓黛玉在小說中的主要功能由情人角色變?yōu)樯鐣私巧?因而具有社會人的性格。所謂社會人性格,是與情人性格相對而言的。它的含義是社會意識、傳統(tǒng)觀念沖淡了情人性格,從而使社會、世俗的成份占據(jù)了林黛玉性格的主要地位。在婚姻問題上由依附性發(fā)展而為無望的心灰意冷,繼而對愛情采取回避態(tài)度。她哀嘆“無人主婚”(第三十五回),沒有人作媒,“紗窗也沒有紅娘報”(第四十回)。由于她不敢象崔鶯鶯那樣勇敢地沖破男女之大防,所以她只好把愛情、婚姻深深地埋在自己心中:“片言誰解訴秋心”,“醒來幽怨同誰訴”(第三十八回)。紫鵑勸她“趁早兒老太太還明白硬朗的時節(jié),作了大事要緊”,她反而訓(xùn)了紫鵑“變了一個人”,“我不敢要你了”,她“口內(nèi)雖如此說,心內(nèi)未嘗不傷感,待紫鵑睡了,便直泣了一夜”(第五十七回)。難怪前人說:“古未有兒女之情日以眼淚洗面者,古未有兒女之情而終身竟不著一字者,古未有兒女之情而知心小婢言不與私者。”11“死黛玉者黛玉也”12。她對自己的婚姻感到絕望了,“一聲杜宇春歸盡,寂寞簾櫳空月痕”(第七十回)。最后竟唱出“冷月葬花魂”的凄涼之音,連史湘云都說“太頹喪了”(第七十六回)。由于婚姻的無望,所以對愛情采取了回避態(tài)度,這從第五十七回中寶黛態(tài)度的鮮明的對比描寫中可以看出來。作者先是通過紫鵑來間接寫黛玉對寶玉的態(tài)度:“姑娘常常吩咐我們,不叫和你說笑。你近來瞧他遠(yuǎn)著你還恐不及呢。”原初,黛玉不是盼望寶玉天天、時時來看她嗎?寶玉只是偶然去寶釵那兒一趟,黛玉就諷刺說:“……虧在那里絆住,不然早就飛來了?！?第二十回)可現(xiàn)在卻象避瘟神一樣地遠(yuǎn)避寶玉,這叫寶玉如何不傷神!于是寶玉便發(fā)動“進(jìn)攻”,將愛情在賈母、王夫人等面前公開出來,可是黛玉卻作出事不關(guān)己的非愛情反映,“幸喜眾人都知寶玉有些呆氣,自幼是他二人親密,如今紫鵑之戲語亦是常情,寶玉之病亦非罕事,因不疑到別事去?！睘榱吮芟?她不象史湘云那樣“天天過來瞧看”寶玉,而只是“不時遣雪雁來探消息”。林黛玉這種對婚姻的無望和對愛情的回避態(tài)度,是對封建社會“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合法性的認(rèn)同。在思想意識上,她接受了封建倫理道德和世俗觀念。薛寶釵一段“女子無才便是德”,作為閨閣女子,不能“移了性情”的話,使她“心中暗伏”,唯有稱“是”(第四十二回)。最后竟承認(rèn)“往日竟是我錯了,實在誤到如今”(第四十五回)。本來,她說話“刻薄”,總是“打趣”別人,現(xiàn)在卻象寶釵那樣不時地“教育”別人。作者對黛玉的“教育”別人是頗有微詞的,他讓書中人物不斷地“打趣”黛玉。如她批評寶玉不該將詩稿傳到外面去,遭到了寶玉的反駁“這怕什么!古來閨閣中的筆墨不要傳出去,如今也沒有人知道了”(第四十八回)黛玉的作詩是為了表現(xiàn)個性、真情,按照寶釵的觀念,這是“移了性情”。黛玉承認(rèn)自己過去所作的表現(xiàn)對自己命運和青春關(guān)注的詩是錯了,所以決不能把這些“錯”了的東西傳出去。寶玉與史湘云等在蘆雪庵吃鹿肉的集體亮相,正是人性自由歡樂的一道美麗風(fēng)景,而林黛玉說:“今日蘆雪庵遭劫,生生被云丫頭作踐了,我為蘆雪庵一大哭!”史湘云卻反駁說“假清高,最可厭的”(第四十九回)。怡紅夜宴,寶玉主張打破俗套禮節(jié),自由痛快而飲,連恪守禮教的寶釵,心如枯井的李紈也入伍參加了。倒是黛玉“離遠(yuǎn)遠(yuǎn)的靠著靠背”,對寶釵、李紈、探春等道:“你們?nèi)杖照f人夜聚飲博,今兒我們自己也如此,以后怎么說人?！崩罴w立即反對說:“這又何妨?！o夜夜如此,這倒也不怕?！?第六十三回)封建禮教滲進(jìn)了起居飲食之間,而被禮教嚴(yán)重禁錮的人們,難得在生日期間,而且是關(guān)在園內(nèi)并不過分地放松一下自己被束縛的人性,此并不過分,竟遭到了黛玉批評。以上種種事例,可知現(xiàn)在的黛玉又是如何地由表現(xiàn)個性而變?yōu)閴阂肿约旱膫€性,并且也壓抑別人的個性。本來,黛玉“孤高自許,目無下塵”,并不懂得應(yīng)酬人際關(guān)系?，F(xiàn)在她注意到賈府那些人“未免嫌我太多事”,并且自己也知道“進(jìn)退”。對寶釵派人送燕窩的婆子,又是請茶又是賞錢(第四十五回);明知趙姨娘是“順路的人情”,也“忙陪笑讓坐”,忙命倒茶(第五十二回)。本來在愛情上并沒有對寶玉加上任何名利條件,現(xiàn)在,她不但關(guān)心探春理家,而且還為賈府經(jīng)濟(jì)上“后手不接”而擔(dān)心(第六十二回),倒有與賈府共榮辱的意味。本來喜散不喜聚,可是現(xiàn)在連吃飯也要同寶釵母女一起吃,如此“大家熱鬧些”(第五十九回),因為她和寶釵母女有“共同語言”。寶釵曾對她說過“女子無才便是德”的話,她接受了并且實踐了。薛姨媽曾對她說過姻緣是“預(yù)先注定”的,“憑父母本人都愿意了,或是年年在一處的以為是定了的親事,若月下老人不用紅線拴的,再不能到一處”(第五十七回)的鬼話,她相信了,認(rèn)命了——“生死由命,富貴在天”,一切都“不是人力可強(qiáng)的”(第四十回)……現(xiàn)在的林黛玉變成個“俗中又俗”的人了。在性格上,由抗?fàn)幾兊媚鎭眄樖堋５谒氖?黛玉取笑寶釵把自己的“嫁妝單子”也開上,寶釵擰她的嘴,黛玉忙央告“好姐姐,饒了我罷!顰兒年紀(jì)小,只知說,不知道輕重,作姐姐的教導(dǎo)我。姐姐不饒我,還求誰去?”那些“比刀子還尖”的話在此變成乞求哀音,我們覺得林黛玉此時個性消失了,骨頭軟了。作者對此也深有同感:“說得好可憐見,連我們也軟了”(第四十二回)。第七十四回抄檢大觀園,不抄親戚家是一條原則。但其結(jié)果是寶釵沒有抄,黛玉被抄了。本來,周瑞家只是順路分宮花,最后來黛玉處,并無輕視黛玉之意,而黛玉卻忿忿不平(第七回),可是現(xiàn)在自己的房子被抄了,竟毫無反應(yīng)。這是為何?她是這樣對史湘云說的:“咱們竟有許多不遂心的事”,“但是不但你我不能稱心,就連老太太、太太以至寶玉探丫頭等人,無論事大事小,有理無理,其各不能各遂其心,同一理也?！?第七十六回)這難道不是隨遇而安,俯首聽命的自我表白嗎?可見林黛玉后期性格的變化是客觀存在的。在婚姻上,由對父母的依附性而認(rèn)同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封建傳統(tǒng)婚姻的合理性。既然認(rèn)同此合法性,那么,她必須對自己的戀愛自由的愛情采取回避態(tài)度,而一旦這個“以戀愛為職業(yè)”的人不以戀愛為重時,她就不在戀愛上表現(xiàn)自己的存在價值和個體意識,而向封建倫理道德回歸。四、作者的痛苦心態(tài)林黛玉性格的回歸有其內(nèi)在的邏輯聯(lián)系,這從我們上述三個階段的發(fā)展變化的闡釋中可以看出來。而且,曹雪芹不管從“虛寫”和“實寫”中,都是將林黛玉作為迷途回歸的形象來塑造的。第五回中寫太虛幻境原是準(zhǔn)備接待“絳珠妹子的生魂”即黛玉來進(jìn)行“再教育”的,但來的是寶玉而不是黛玉,由此可知警幻仙姑已預(yù)見到黛玉自會“迷途知返”的,所以不必進(jìn)行“再教育”。黛玉初進(jìn)賈府,作者讓黛玉的行動按賈府的方式“一一改過來”(第三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