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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儒學案卷三十四泰州學案三
參政羅近溪先生汝芳
羅汝芳字惟德,號近溪,江西南城人。嘉靖三十二年進士。知太湖縣。握刑部主事。出守寧
國府,以講會鄉(xiāng)約為治。丁憂起復,江陵問山中功課,先生日:“讀《論語》、《大學》,視昔
差有味耳?!苯昴?。補守東昌。遷云南副使,悉修境內(nèi)水利。莽人掠迤西,迤西告急。先生
下教六宣慰使滅莽,分其地。莽人恐,乞降。轉(zhuǎn)參政。萬歷五年,進表,講學于廣慧寺,朝士多
從之者,江陵惡焉。給事中周良寅劾其事畢不行,潛住京師。遂勒令致仕。歸與門下走安成,下
劍江,趨兩浙、金陵,往來閩、廣,益張皇此學。所至弟子滿座,而未常以師席自居。十六年,
從姑山崩,大風拔木,刻期以九月朔觀化。諸生請留一日,明日午刻乃卒,年七十四。少時讀薛
文清語,謂:“萬起萬滅之私,亂吾心久矣,今當一切決去,以全吾澄然湛然之體?!睕Q志行之。
閉關(guān)臨田寺,置水鏡幾上,對之默坐,使心與水鏡無二。久之而病心火。偶過僧寺,見有榜急救
心火者,以為名醫(yī),訪之,則聚而講學者也。先生從眾中聽良久,喜曰:“此真能救我心火?!?/p>
問之,為顏山農(nóng)。山農(nóng)者,名鈞,吉安人也。得泰州心齋之傳。
先生自述其不動心于生死得失之故,山農(nóng)曰:“是制欲,非體仁也?!毕壬唬骸翱巳ゼ核?
復還天理,非制欲,安能體仁?"山農(nóng)曰:“子不觀孟子之論四端乎?知皆擴而充之,若火之始
然,泉之始達,如此體仁,何等直截!渴子患當下日用而不知,勿妄疑天性生生之或息也。”先
生時如大夢得醒。明日五鼓,即往納拜稱弟子,盡受其學。山農(nóng)謂先生曰:“此后子病當自愈,
舉業(yè)當自工,科第當自致,不然者,非吾弟子也?!耙讯壬】?。其后山農(nóng)以事系留京獄,
先生盡鬻田產(chǎn)脫之。侍養(yǎng)于獄六年,不赴廷試。先生歸田后,身已老,山農(nóng)至,先生不離左右,
一茗一果,必親進之。
諸孫以為勞,先生曰:“吾師非汝輩所能事也?!背撕谡氏壬e業(yè)弟子,已聞其有
得于《易》,反北面之。宗正日:“伏羲平地此一畫,何也?”先生累呈注腳,宗正不契,三月而
后得其傳。嘗苦格物之論不一,錯綜者久之,一日而釋然,謂‘'《大學》之道,必在先知,能先知
之則盡?!洞髮W》一書,無非是此物事。盡《大學》一書物事,無非是此本末始終。盡《大學》一
書之本末始終,無非是古圣《六經(jīng)》之嘉言善行。格之為義,是即所謂法程,而吾儕學為大人之妙
術(shù)也”。夜趨其父錦臥榻陳之,父曰:“然則經(jīng)傳不分乎?”曰:“《大學》在《禮記》中,本是
一篇文字,初則概而舉之,繼則詳而實之,總是慎選至善之格言,明定至大之學術(shù)耳。”父深然
之。又嘗過臨清,劇病恍惚,見老人語之曰:“君自有生以來,觸而氣每不動,倦而目輒不瞑,
擾攘而意自不分,夢寐而境悉不忘,此皆心之痼疾也?!毕壬等辉唬骸笆莿t予之心得豈病乎?”
老人曰:“人之心體出自天常,隨物感通,原無定執(zhí)。君以夙生操持強力太甚,一念耿光,遂成
結(jié)習。不悟天體漸失,豈惟心病,而身亦隨之矣。”先生驚起叩首,流汗如雨,從此執(zhí)念漸消,
血脈循軌。先生十有五而定志于張洵水,二十六而正學于山農(nóng),三十四而悟《易》于胡生,四十
六而證道于泰山丈人,七十而問心于武夷先生。先生之學,以赤子良心、不學不慮為的,以天地
萬物同體、徹形骸、忘物我為大。此理生生不息,不須把持,不須接續(xù),當下渾淪順適。工夫難
得湊泊,即以不屑湊泊為工夫,胸次茫無畔岸,便以不依畔岸為胸次,解纜放船,順風張棹,無
之非是。學人不省,妄以澄然湛然為心之本體,沉滯胸膈,留戀景光,是為鬼窟活計,非天明也。
論者謂龍溪筆勝舌,近溪舌勝筆。顧盼嘍欠,微談劇論,所觸若春行雷動,雖素不識學之人,俄
頃之間,能令其心地開明,道在現(xiàn)前。一洗理學膚淺套括之氣,當下便有受用,顧未有如先生者
也。然所謂渾淪順適者,正是佛法一切現(xiàn)成,所謂鬼窟活計者,亦是寂子速道,莫入陰界之呵,
不落義理,不落想像,先生真得祖師禪之精者。蓋生生之機,洋溢天地間,是其流行之體也。自
流行而至畫一,有川流便有敦化,故儒者于流行見其畫一,方謂之知性。若徒見氣機之鼓蕩,而
玩弄不已,猶在陰陽邊事,先生未免有一間之未達也。夫儒釋之辨,真在毫釐。今言其偏于內(nèi),
而不可以治天下國家,又言其只自私自利,又言只消在上斷,終是判斷不下。以羲論之,此流行
之體,儒者悟得,釋氏亦悟得,然悟此之后,復大有事,始究竟得流行。今觀流行之中,何以不
散漫無紀?何以萬殊而一本?主宰歷然。釋氏更不深造,則其流行者亦歸之野馬塵埃之聚散而已,
故吾謂釋氏是學焉而未至者也。其所見固未嘗有差,蓋離流行亦無所為主宰耳。若以先生近禪,
并棄其說,則是俗儒之見,去圣亦遠矣。
許敬蕾言先生“大而無統(tǒng),博而未純”,已深中其病也。王塘南言先生“早歲于釋典玄宗,
無不探討,緇流羽客,延納弗拒,人所共知。而不知其取長棄短,迄有定裁?!稌挕烦鐾砟暾撸?/p>
一本諸《大學》孝弟慈之旨,絕口不及二氏。其孫懷智嘗閱《中峰廣錄》,先生輒命屏去,曰:'禪
家之說,最令人躲閃,一入其中,如落陷阱,更能轉(zhuǎn)頭出來,復歸圣學者,百無一二。'"可謂
知先生之長矣。楊止蕾《上士習疏》云:“羅汝芳師事顏鈞,談理學;師事胡清虛,(即宗正。)
談燒煉,探取飛昇;師僧玄覺,談因果,單傳直指。其守寧國,集諸生,會文講學,令訟者跳趺
公庭,斂目觀心,用庫藏充魏遺,歸者如市。其在東昌、云南,置印揩堂,胥吏雜用,歸來請托
煩數(shù),取厭有司。每見士大夫,輒言三十三天,憑指箕仙,稱呂純陽自終南寄書。其子從丹師,
死于廣,乃言日在左右。其誕妄如此?!贝藙t賓客雜沓,流傳錯誤,毀譽失真,不足以掩先生之
好學也。
語錄
問:“今時談學,皆有個宗旨,而先生獨無。自我細細看來,則似無而有,似有而無也。”
羅子曰:“如何似無而有?”曰:“先生隨言對答,多歸之赤子之心?!痹唬骸叭绾嗡朴卸鵁o?”
曰:說赤子之心,便說不慮不學,卻不是似有而無,茫然莫可措手耶?”曰:“吾子亦善于
形容矣。其實不然。我今問子初生亦是赤子否?”曰:“然?!痹唬骸俺跎仁浅嘧?,難說今日
此身不是赤子。長成此時,我問子答,是知能之良否?”曰:“然。”曰:“即此問答,用學慮
否?”曰:“不用?!痹唬骸叭绱藙t宗旨確有矣?!痹唬骸叭糁皇俏覇柲愦?,隨口應聲,個個皆
然,時時如是,雖至白首,終同凡夫,安望有道可得耶?”曰:“其端只在能自信從,其機則始
于善自覺悟。虞廷言道,原說其心惟微,而所示工夫,卻要惟精惟一。有精妙的工夫,方入得微
妙的心體?!痹唬骸俺嘧又?,如何用工?”曰:“心為身主,身為神舍,身心二端,原樂于會
合,苦于支離。故赤子孩提,欣欣長是歡笑,蓋其時身心猶相凝聚。及少少長成,心思雜亂,便
愁苦難當。世人于此隨俗習非,往往馳求外物,以圖安樂。不思外求愈多,中懷愈苦,老死不肯
回頭。惟是有根器的人,自然會尋轉(zhuǎn)路。曉夜皇皇,或聽好人半句言語,或見古先一段訓詞,憬
然有個悟處,方信大道只在此身。此身渾是赤子,赤子渾解知能,知能本非學慮,至是精神自是
體貼,方寸頓覺虛明,天心道脈,信為潔凈精微也已。”曰:“此后卻又如何用工?”曰:“吾
子只患不到此處,莫患此后工夫。請看慈母之字嬰兒,調(diào)停斟酌,不知其然而然矣?!眴枺骸皩W
問有個宗旨,方好用工,請指示?!痹唬骸啊吨杏埂沸缘溃字烀?,故曰'道之大原,出于天',
又曰'圣希天'。夫天則莫之為而為,莫之致而至者也。圣則不思而得,不勉而中者也。欲求希
圣希天,不尋思自己有甚東西可與他打得對同,不差毫發(fā),卻如何希得他?天初生我,只是個赤
子。赤子之心,渾然天理,細看其知不必慮,能不必學,果然與莫之為而為,莫之致而至的體段,
渾然打得對同過。然則圣人之為圣人,只是把自己不慮不學的見在,對同莫為莫致的源頭,久久
便自然成個不思不勉而從容中道的圣人也。赤子出胎,最初啼叫一聲,想其叫時,只是愛戀母親
懷抱,卻指這個愛根而名為仁,推充這個愛根以來做人,合而言之曰'仁者人也'。親親為大,
若做人的常是親親,則愛深而其氣自和,氣和而其容自婉,一些不忍惡人,一些不敢慢。人所以
時時中庸,其氣象出之自然,其功化成之渾然也?!?/p>
問:“掃浮云而見天日,與吾儒宗旨同否?”曰:“后儒亦有錯認以為治心工夫者,然與孔、
孟宗旨,則迥然冰炭也?!墩摗?、《孟》之書具在,如曰’茍志于仁矣,無惡也‘,曰'我欲仁,
斯仁至矣‘,曰'凡有四端于我者‘云云,著他受用,渾是青天白日,何等簡易方便也?!痹唬?/p>
“習染聞見,難說不是天日的浮云,故學者工夫要如磨鏡,塵垢決去,光明方顯?!痹唬骸拔嵝?/p>
覺悟的光明,與鏡面光明卻有不同。鏡面光明與塵垢原是兩個,吾心先迷后覺,卻是一個。當其
覺時,即迷心為覺,則當其迷時,亦即覺心為迷也。夫除覺之外,更無所謂迷,而除迷之外,亦
更無所謂覺也。故浮云天日,塵埃鏡光,俱不足為喻。若必欲尋個譬喻,莫如冰之與水,猶為相
近。吾人閑居,放肆一切利欲愁苦,即是心迷,譬則水之遇寒,凍而凝結(jié)成冰,固滯蒙昧,勢所
必至。有時師友講論,胸次瀟灑,是心開朗,譬則冰之暖氣消融,解釋成水,清瑩活動,亦勢所
必至也。冰雖凝而水體無殊,覺雖迷而心體具在,方見良知宗旨,貫古今,徹圣愚,通天地萬物
而無二、無息者也?!?/p>
問:“今時士子,祗徇聞見讀書,逐枝葉而忘根本,何道可反茲習?”曰:“枝葉與根本,
豈是兩段?觀之草木,徹頭徹尾,原是一氣貫通,若頭尾分斷,則便是死的。雖云根本,堪作何
用?只要看用功志意何如。若是切切要求根本,則凡所見所聞皆歸之根本,若是尋枝覓葉的肚腸,
則雖今日盡有玄談,亦將作舉業(yè)套子矣。”問:“向蒙指示,謂不必汲汲,便做圣人,且要詳審
去向,的確地位。承教之后,翻覺工夫最難湊泊,心胸茫無畔岸?!痹唬骸按酥杏袀€機括,只怕
汝不能自承當耳?!痹唬骸叭绾纬挟敚俊痹唬骸叭艄挥写蠼笃?,有大氣力,有大識見,就此安
心樂意而居天下之廣居,明目張膽而行天下之大道。工夫難到湊泊,即以不屑湊泊為工夫,胸次
茫無畔岸,便以不依畔岸為胸次,解纜放,順風張棹,則巨浸汪洋,縱橫任我,豈不一大快事也
哉!”曰:“是果快活。”曰:“此時汝我雖十數(shù)人,而心心相照,只蕩然一片,了無遮隔也?!?/p>
眾群然曰:“果是渾忘各人形體矣,但此即是致廣大否?"曰:“致廣大而未盡精微也?!痹唬?/p>
“如何方盡精微?”曰:“精與粗對,微與顯對。今子胸中看得個廣大,即粗而不精矣,目中見
有個廣大,便顯而不微矣。若到性命透徹之地,工夫純熟之時,則終日終年,長是簡簡淡淡,溫
溫醇醇,未嘗不廣大而未嘗廣大,未嘗廣大而實未嘗不廣大也。是則無窮無盡而極其廣大,亦無
方無體而極其精微也已?!痹唬骸安恢襟w如何應事?”曰:“若不是志氣堅銳,道理深遠,精
神凝聚,則何能如此廣大?如此精微?故即是可以應事,即是可名工夫,亦即是而可漸學圣人也
已。”
問:“吾人在世,不免身家為累,所以難于為學?!痹唬骸皡s倒說了。不知吾人只因以學為
難,所以累于身家耳。即如^歌三十六宮都是春,夫天道必有陰陽,人世必有順逆,今曰三十六
宮都是春,則天道可化陰而為純陽矣。夫天道可化陰而為陽,人世獨不可化逆而為順乎?此非不
近人情,有所勉強于其間也。吾人只能專力于學,則精神自能出拔,物累自然輕渺。莫說些小得
失,憂喜毀譽榮枯,即生死臨前,且結(jié)纓易簧,曳杖逍遙也?!?/p>
問:“臨事輒至倉皇,心中更不得妥貼靜定,多因養(yǎng)之未至,故如是耳?!痹唬骸按损B(yǎng)之不
得其法使然。因先時預有個要靜定之主意,后面事來多合他不,以致相違相競,故臨時沖動不寧
也?!痹唬骸办o定之意,如何不要?孟子亦說不動心?!痹唬骸靶膭t可不動,若只意思作主,如
何能得不動?孟子是以心當事,今卻以主意去當事。以主意為心,則任養(yǎng)百千萬年,終是要動
也。”問:“善念多為雜念所勝,又見人不如意,暴發(fā)不平事,已輒生悔恨,不知何以對治?”
曰:“譬之天下路徑,不免石塊高低,天下河道,不免灘漱縱橫。善推車者,輪轅迅飛,則塊磊
不能為礙,善操舟者,篙槳方便,則灘激不能為阻。所云雜念忿怒,皆是說前日后日事也。工夫
緊要,只論目前。今且說此時相對,中心念頭,果是何如?”曰:“若論此時,則恭敬安和,只
在專志聽教,一毫雜念也不生。”曰:“吾子既已見得此時心體,有如是好處,卻果信得透徹
否?”大眾忻然起曰:“據(jù)此時心體,的確可以為圣為賢,而無難事也?!痹唬骸爸T君目前各各
奮躍,此正是車輪轉(zhuǎn)處,亦是槳勢快處,更愁有甚么崎嶇可以阻得你?有甚灘源可以滯得你?況
'民之秉彝,好是懿德',則此個輪,極是易轉(zhuǎn),此個槳,極為易搖,而王道蕩蕩平平,終身由
之,絕無崎嶇灘潮也。故自黃中通理,便到暢四肢,發(fā)事業(yè),自可欲之善,便到大而化,圣而神。
今古一路學脈,真是簡易直截,真是快活方便。奈何天下推車者,日數(shù)千百人,未聞以崎嶇而回
轍;行舟者,日數(shù)千百人,未聞以灘菊而停棹,而吾學圣賢者,則車未嘗推,而預愁崎嶇之阻,
舟未曾發(fā),而先懼灘激之橫,此豈路之扼于吾人哉?亦果吾人之自扼也?”
問:“吾人心與天地相通,只因有我之私,便不能合。”曰:“若論天地之德,雖有我亦隔
他不得。"曰:“如何隔不得?"曰:“即有我之中,亦莫非天地生機之所貫徹,但謂自家愚蠢
而不知之則可,若謂他曾隔斷得天地生機則不可?!痹唬骸皹O惡之人,雷霆且擊之,難說與天不
隔?!痹唬骸袄讚糁畷r,其人驚否?"曰:"驚。"”被擊之時,其人痛否?”曰:“痛?!痹?
“驚是孰為之驚,痛是孰為之痛?然則雷能擊死其人,而不能擊死其人之驚與痛之天也已?!眴?
“吾儕須是靜坐,日久養(yǎng)出端倪,方^下手工夫有實落處?!痹唬骸罢垎栰o養(yǎng)之法?”曰:“圣
學無非此心,此心須見本體,故今欲向靜中安閑調(diào)攝,使我此心精明朗照,瑩徹澄湛,自在而無
擾,寬舒而不迫,然后主宰既定,而應務方可不差。今于坐時,往往見得前段好處,但至應事接
物,便奪去不能?久,甚是懊惱?!绷_子慨然興嘆曰:“子志氣誠是天挺人豪,但學脈如所云,
不無誤子矣。雖然,何啻子耶!即漢儒以來,千有余年,未有不如是會心誤卻平生者。殊不知天
地生人,原是一團靈物,萬感萬應而莫究根原,渾渾淪淪而初無名色,只一心字,亦是強立。后
人不省,緣此起個念頭,就會生個識見,露個光景,便謂吾心實有如是本體,本體實有如是朗照,
實有如是澄湛,實有如是自在寬舒。不知此段光景,原從妄起,必隨妄滅。及來應事接物,還是
用天生靈妙渾淪的心。心盡在為他作主干事,他卻嫌其不見光景形色,回頭只去想念前段心體,
甚至欲把捉終身,以為純亦不已,望顯發(fā)靈通,以為宇泰天光。用力愈勞,違心愈遠?!迸d言及
此,為之哀惻曰:“靜坐下手,不知如何方是!”曰:“孔門學習,只一‘時’字。天之心以時
而顯,人之心以時而用,時則平平而了無造作,時則常常而初無分別,入居靜室而不異廣庭,出
宰事為而即同經(jīng)史。煩囂既遠,趣味漸深,如是則坐愈靜而意愈閑,靜愈久而神愈會,尚何心之
不真,道之不凝,而圣之不可學哉!”
問:“欲為人,如何存心?”曰:“知人即知心矣。《洪范》說人有視聽言動思,蓋大體小體
兼?zhèn)?,方是全人,視聽言動思兼舉,方是全心。但人初生,則視聽言動思渾而為一,人而既長,
則視聽言動思分而為二。故要存今日既長時的心,須先知原日初生時的心。子觀人之初生,目雖
能視,而所視只在爹娘哥哥;耳雖能聽,而所聽只在爹娘哥哥,口雖能啼,手足雖能摸索,而所
啼所摸也只在爹娘哥哥。據(jù)他認得爹娘哥哥,雖是有個心思,而心思顯露,只在耳目視聽身口動
叫也。于此看心,方見渾然無二之真體,方識純?nèi)恢辽浦鞕C。吾子敢說汝今身體,不是原日初
生的身體?既是初生身體,敢說汝今身中即無渾沌合一之良心?漸漸湊泊將來,可見知得人真,
便知得心真,知得心真,便存得心真。”
問:“吾儕求道,非不切切,無奈常時間斷處多?!痹唬骸霸囌f如何間斷?”曰:“某常欲
照管持守此個學問,有時不知不覺忽然忘記,此便是間斷處也?!痹唬骸按藙t汝之學問原系頭腦
欠真,莫怪工夫不純也。蓋學是學圣,圣則其理必妙。子今只去照管持守,卻把學問做一件物事
相看。既是物事,便方所而不圓妙,縱時時照見,時時守住,亦有何用?我今勸汝,且把此等物
事放下一邊,待到半夜五更,自在醒覺時節(jié),必然思想要去如何學問,又必思想要去如何照管持
守我的學問。當此之際,輕輕快快轉(zhuǎn)個念頭,以自審問說道,學問此時雖不現(xiàn)前,而要求學問的
心腸,則即現(xiàn)前也,照管持守工夫,雖未得力,而要去照管持守一段精神,卻甚得力也。當此之
際,又輕輕快快轉(zhuǎn)個念頭,以自慶喜說道,我何不把現(xiàn)前思想的心腸,來做個學問,把此段緊切
的精神,來當個工夫,則但要時便無不得,隨處去更無不有。所謂身在是而學即在是,天不變而
道亦不變,安心樂意,豈止免得間斷,且綿綿密密,直至神圣地位,而一無難也已?!?/p>
問:“尋常如何用工?”曰:“工夫豈有定法。某昨夜靜思,此身百年,今已過半,中間履
歷,或憂戚苦惱,或順適欣喜,今皆皆然如一大夢。當時通身汗出,覺得苦者不必去苦,欣者不
必去欣,終是同歸于盡。再思過去多半只是如此,則將來一半亦只如此,通總百年都只如此。如
此卻成一片好寬平世界也,所謂坦蕩蕩不過如此?!痹唬骸叭粍t喜怒哀樂皆可無耶?”曰:“喜
怒哀樂原因感觸而形,故心如空谷,呼之則響,原非其本有也。今只慮子心未必能坦蕩耳。若果
坦蕩,到得極處,方可言未發(fā)之中。既全未發(fā)之中,又何患無中節(jié)之和耶?君子戒慎恐懼,正怕
失了此個受用,無以為位育本源也?!绷钊藨┣杏霉ふ?,往往要心地明白,意思快活。^得明白
快活時,俄頃之間,倏爾變幻,極其苦惱,不能自勝。若能于變幻之時,急急回頭,細看前時明
白者,今固恍惚矣;前時快活者,今固冷落矣。然其能俄頃明白而為恍惚,變快活而為冷落,至
神至速,此卻是個甚么東西?此個東西,即時時在我,又何愁其不能變恍惚而為明白,變冷落而
為快活也。故凡夫每以變幻為此心憂,圣人每以變幻為此心喜。一友自述其平日用工,只在念頭
上纏擾。好靜惡動,貪明懼昏,種種追求,便覺時得時失,時出時入,間斷處常多,純一處常少,
苦不能禁。方悟心中靜之與動,明之與暗,皆是想度意見而成,感遇或殊,則光景變遷,自謂既
失,乃或倏然形見,自謂已得,乃又忽然泯滅,總無憑準。于是一切醒轉(zhuǎn),更不去此等去處計較
尋覓,卻得本心渾淪,只不合分別,便自無間斷,真是坦然蕩蕩,而悠然順適也?;蛟懼唬?/p>
“如此渾淪,然則善不消為,惡不必去耶?”友不能答。羅子代之答曰:“只患渾淪不到底耳。
蓋渾淪順適處,即名為善,而違礙處,便名不善也。故只渾淪到底,即便不善化而為善也,非為
善去惡之學而何?”眾皆有省。
一友每常用工,閉目觀心。羅子問之曰:“君今相對,見得心中何如?”曰:“然也。但常
恐不能保守,奈何?”曰:“且莫論保守,只恐或未是耳。”曰:“此處更無虛假,安得不是?
且大家俱在此坐,而中,至此未之有改也。''羅子謂:"天性之知,原不容昧,但能盡心求之,
明覺通透,其機自顯而無蔽矣。故圣賢之學,本之赤子之心以為根源,又徵諸庶人之心,以為日
用。若坐下心中,卻赤子原未帶來,而與大眾亦不一般也。吾人有生有死,我與老丈存日無多,
須知渾非天性,而出自人為。今日天人之分,便是將來鬼神之關(guān)也。今在生前能以天明為明,則
言動條暢,意氣舒展,比至歿身,不為神者無幾。若今不以天明為明,只沉滯襟膈,留戀景光,
幽陰既久,歿不為鬼者亦無幾矣?!逼溆彦崛辉唬骸肮值媒鼇碛霉?,若日中放過處多,則夜臥夢
魂自在;若日中光顯太盈,則夢魂紛亂顛倒,令人不堪。非遇先生,幾枉此生矣?!?/p>
問:“用工,思慮起滅,不得寧貼?!痹唬骸胺撬紤]之不寧,由心體之未透也。吾人日用思
慮,雖有萬端,而心神止是一個。遇萬念以滯思慮,則滿腔渾是起滅,其功似屬煩苦。就一心以
宰運化,則舉動更無分別,又何起滅之可言哉!《易》曰:'天下何思何慮,殊途而同歸,一致而
百慮。'夫慮以百言,此心非無思慮也,惟一致以統(tǒng)之,則返殊而為同,化感而為寂。渾是妙心,
更無他物。欲求纖毫之思慮,亦了不可得也。”
一生遠來,問以近時工夫,曰:“于心猶覺有疑?!痹唬骸昂我梢玻俊痹唬骸霸S多書旨,尚
未明白。”曰:“子許多書未明,卻^如何噢了茶,。契了飯,今又如何在此立談了許久時候耶?”
傍一生笑曰:“渠身上書一向盡在明白,但想念的書尚未明白耳?!逼渖腥挥惺?。
一友執(zhí)持懇切,久覺過苦,求一脫灑工夫。曰:“汝且莫求工夫,同在講會,隨時臥起,再
作商量?!毖眨溆衍S然曰:“近覺生意勃勃,雖未用力而明白可愛?!痹唬骸叭晷诺卯斚录?/p>
是工夫否?”曰:“亦能信得,不知何如可不忘失?"曰:“忘與助對,汝欲不忘,即必有忘時。
不追心之既往,不逆心之將來,任他寬洪活潑,真是水流物生,充天機之自然,至于?久不息而
無難矣?!眴枺骸皠e后如何用工?”曰:“學問須要平易近情,不可手太重。如粗茶淡飯,隨時
遣日,心既不勞,事亦了當,久久成熟,不覺自然有個悟處。蓋此理在日用間,原非深遠,而工
夫次第亦難以急迫而成。學能如是,雖無速化之妙,卻有雋永之味也?!?/p>
問:“某用工致知,力行不見有個長進處。”曰:“子之致知,知個甚的?力行,行個甚
的?”曰:“是要此理親切。”曰:“如何是理?”曰:“某平日說理,只事物之所當然便是。”
曰:“汝要求此理親切,卻舍了此時而言平日,便不親切;舍了此時問答,而言事物,當然又不
親切?!痹唬骸按藭r問答,如何是理之親切處?”曰:“汝把問答與理看作兩件,卻求理于問答
之外,故不親切。不曉我在言說之時,汝耳凝然聽,汝心然想,則汝之耳,汝之心,何等條理明
白也。言未透徹,則默然不答,言^透徹,便隨眾欣然,如是則汝之心,汝之口,又何等條理明
白也?!痹唬骸肮怯H切?!痹唬骸柏M止道理為親切哉!如此明辯到底,如此請教不怠,又是致
知力行而親切處矣?!?/p>
問:“吾儕或言觀心,或言行己,或言博學,或言守靜,先生皆未見許,然則誰人方可以言
道耶?”曰:“此捧茶童子卻是道也?!币挥崖薁栐唬骸柏M童子亦能戒慎恐懼耶?”羅子曰:
“茶房到此,幾層廳事?"眾曰:“三層?!痹唬骸巴舆^許多門限階級,不曾打破一個茶甌?!?/p>
其友省悟曰:“如此童子果知戒懼,只是日用不知。"羅子難之曰:“他若不是知,如何會捧茶,
捧茶又會戒懼?”其友語塞。徐為解曰:“知有兩樣,童子日用捧茶是一個知,此則不慮而知,
其知屬之天也。覺得是知能捧茶,又是一個知,此則以慮而知,其知屬之人也。天之知是順而出
之,所謂順,則成人成物也。人之知卻是返而求之,所謂逆,則成圣成神也。故曰以先知覺后知,
以先覺覺后覺。人能以覺悟之竅,而妙合不慮之良,使渾然為一方,是睿以通微,神明不測也?!?/p>
問:“今若全放下,則與常人何異?”曰:“無以異也?!痹唬骸凹葻o以異,則何以謂之圣
學也?”曰:“圣人者,常人而肯安心者也;常人者,圣人而不肯安心者也。故圣人即是常人,
以其自明,故即常人而名為圣人矣;常人本是圣人,因其自昧,故本圣人而卒為常人矣?!?/p>
諸友靜坐,寂然無群,將有欲發(fā)問者,羅子止之。良久,語之曰:“當此靜默之時,澄慮反
求:如平時躁動,今覺凝定;平時昏昧,今覺虛朗;平時怠散,今覺整肅。使此心良知,光徹,
則人人坐間,各抱一明鏡于懷中,卻請諸子將自己頭面對鏡觀照,若心事端莊,則如冠裳濟楚,
意態(tài)自然精明;若念頭塵俗,則蓬頭垢面,不待旁觀者恥笑,而自心惶恐,又何能頃刻安耶?”
曰:“三自反可是照鏡否?"曰:“此個鏡子,與生俱生,不待人照而常自照,人纖毫瞞他不過。
故不忠不仁,亦是當初自己放過。自反者,反其不應放過而然,非曰其始不知,后因反己乃知
也?!痹唬骸拔醿姽し?,安能使其常不放過耶?”曰:“羞惡之心,人皆有之,誰肯蓬頭垢面以
度朝夕耶?”
一廣文自敘平生為學,已能知性。羅子問:“君于此時,可與圣人一般否?”曰:“如此說
則不敢。"曰:“既知是性,豈又與圣人不似一般?”日:“吾性與圣一般,此是從赤子胞胎時
說。若孩提稍有知識,已去圣遠矣。故吾儕今日只合時時照管本心,事事歸依本性,久則圣賢乃
可希望?!睍r方飲茶遜讓,羅子執(zhí)茶甌問曰:“君言照管歸依,俱是恭敬持甌之事,今且未見甌
面,安得遽論持甌恭謹也?”曰:“我于甌子,也曾見來,也曾持來,但有時見,有時不見,有
時持,有時忘記持,不能如圣人之?常不失耳。”曰:“此個性,只合把甌子作譬,原卻不即是
甌子。甌子則有見有不見,而性則無不見也。甌子則有持有不持,而性則原不待持也。不觀《中庸》
說‘率性謂道,道不可須臾離',今云見持不得?常,則是可以離矣??呻x則所見所持原非是
性。”曰:“此性各在。當人稍有識者,誰不能知,況用功于此者乎?”曰:“君言知性,如是
之易!此性之所以難知也,孟子之論知性,必先之以盡心。茍心不能盡,則性不可知也。知性則
知天,故天未深知,則性亦未可為知也。君試反而思之,前日工夫,果能既竭其心思乎?今時受
用,果能知天地之化育乎?若果知時,便骨肉皮毛,渾身透亮,河山草樹,大地回春,安有見不
能常持、不能久之弊?茍仍是舊日境界,我知其必然未曾知也?!睆V文沉思,未有以應。童子捧
茶方至,羅子指而謂一友曰:“君自視與童子何如?”曰:“信得更無兩樣?!表暣藦蛦栐唬?/p>
“不知君此時何所用功?"曰:“此時覺心中光明,無有沾滯。"曰:“君前云與捧茶童子一般,
說得盡是;今云心中光明,又自己翻帳也?!庇彦崛辉唬骸安o翻帳。”曰:“童子見在,請君
問他,心中有此光景否?若無此光景,則分與君兩樣。"廣文曰:“不識先生心中工夫卻是如
何?”曰:“我的心,也無個中,也無個外。所謂用功也,不在心中,也不在心外。只說童子獻
茶來時,隨眾起而受之,從容啜畢,童子來接時,隨眾付而與之。君必以心相求,則此無非是心;
以工夫相求,則此無非是工夫。若以圣賢格言相求,則此亦可說動靜不失其時,其道光明也?!?/p>
廣文恍然自失。
褲文再過訪,自述近得個悟頭,甚是透徹。羅子問其詳,對曰:“向時見未真確,每云自己
心性時得時失,中無定主,工夫安能純一。殊不知耳目口鼻心思,天生五官,職司一樣。試說吾
此耳、此目,終日應接事物,誰曾一時無耳目哉?耳目既然,則終日應接事物,又誰曾一時無心
思哉?耳目心思既皆常在,則內(nèi)外主宰已定,而自己工夫豈不漸漸純熟而安全也哉?”羅子笑曰:
“此悟雖妙,恐終久自生疑障?!睆V文不服,羅子曰:“今子悟性固常在,獨不思善則性在時為
之,而不善亦性在時為之也,以常在而主張性宗,是又安得謂性善耶?”廣文自失,問:“將奈
何?”曰:“是不難。蓋常在者,性之真體,而為善為不善者,性之浮用。體則足以運用,用不
能以遷體也。試思耳之于聲,目之于色,其千變?nèi)f化于前者,能保其無美惡哉?是則心思之善不
善也,然均聽之、均視之,一一更均明曉而辯別之,是則心思之能事,性天之至善,而終日終身
更非物感之可變遷者也。"廣文曰:“先生之悟小子也,是死而復生之矣?!?/p>
羅子令太湖,講性命之學,其推官以為迂也。直指慮囚,推官與羅子侍,推官靳羅子于直指
曰:“羅令,道學先生也?!敝敝割櫫_子曰:“今看此臨刑之人,道學作如何講?”羅子對日:
“他們平素不識學問,所以致有今日。但吾輩平素講學,又正好不及他今日?!敝敝冈懼眨?/p>
“如何不及?”曰:“吾輩平時講學,多為性命之談,然亦虛虛談過,何曾真切為著性命?試看
他們臨刑,往日種種所為,到此都用不著,就是有大名位、大爵祿在前,也都沒干。他們?nèi)缃穸?/p>
不在念,只一心要求保全性命,何等真切!吾輩平日工夫,若肯如此,那有不到圣賢道理?”直
指不覺嘉嘆,推官亦肅然。
羅子行鄉(xiāng)約于海春書院,面臨滇海,青苗滿目,客有指柏林而告曰:“前年有司遷學,議伐
宮墻樹以充用,群鳥徙巢而去。分守李同野止勿伐,群鳥一夕歸巢如故?!毖杂欙w鳴上下,樂意
相關(guān)。昆陽州守夏漁請曰:“?謂圣賢非人可及,故究情考索,求之愈勞,而去之愈遠。豈知性
命諸天,本吾固有,日用之間,言動事為,其停當處,即與圣賢合一也?!绷_子曰:“停當二字,
尚恐未是?!毕氖伥娜辉唬骸把詣邮聻?,可不要停當耶?”曰:“可知言動事為,方^可說停當,
則子之停當,有時而要,有時而不要矣。獨不觀茲柏林之禽鳥乎?其飛鳴之相關(guān)何如也?又不觀
海疇之青苗乎?其生機之萌茁何如也?子若拘拘以停當求之,則此鳥此苗何時而為停當,何時而
為不停當耶?《易》曰:'水流而不息,物生而不窮,造化之妙。'原是貫徹渾融。而子早作而夜
寐,嬉笑而偃息,無往莫非此體,豈待言動事為,方思量得個停當?又豈直待言動事為停當,方
始說道與古先賢哲不殊?若如是用功,如是作見,則臨言動事為,固是錯過,而既臨言動事為,
亦總是錯過矣。”
夏守憬然自省,作而言曰:“子在川上,不舍晝夜。吾人心體,未嘗一息有間。今當下生意
津津,不殊于禽鳥,不殊于新苗,往時萬物一體之仁,果覺渾淪成片矣。欲求停當,豈不是個善
念?但善則便落一邊,既有一邊善,便有一邊不善;既有一段善,便有一段不善。如何能得晝夜
相通?如何能得萬物一體?顏子得此不息之體,其樂自不能改。若說以貧自安而不改,淺之乎窺
圣賢矣!”
問:“人欲雜時,作何用藥?”曰:“言善惡者,必先善而后惡;言吉兇者,必先吉而后兇。
今盈宇宙中,只是個天,便只是個理,惟不知是天理者,方始化作欲去。如今天日之下,原只是
個光亮,惟瞽了目者,方始化作暗去?!?/p>
匡丑,羅子過臨清,忽遒重病。倚榻而坐,恍若一翁來言曰:“君身病稍康,心病則復何
如?”羅子不應。翁日:“君自有生以來,遇觸而氣每不動,當倦而目輒不瞑,擾攘而意自不分,
夢寐而境悉不忘,此皆君心痼疾也?!绷_子愕然曰:“是則予之心得曷言病?”翁曰:“人之心
體出自天常,隨物感通,原無定執(zhí)。君以宿生操持,強力太甚,一念耿光,遂成結(jié)習。日中固無
紛擾,夢?亦自昭然。君今謾喜無病,不悟天體漸失,豈惟心病,而身亦不能久延矣。蓋人之志
意長在目前,蕩蕩平平,與天日相交,此則陽光宣朗,是為神境,令人血氣精爽,內(nèi)外調(diào)暢。如
或志氣沉滯,胸臆隱隱約約,如水鑒相涵,此則陰靈存想,是為鬼界,令人脈絡糾纏,內(nèi)外膠泥。
君今陰陽莫辨,境界妄縻,是尚得為善學者乎?”羅子驚起汗下,從是執(zhí)念潛消,血脈循軌。
問:“夫子臨終逍遙氣象?!痹唬骸叭バ魏‰m顯,而其體滯礙;本心雖隱,而其用圓通。故
長戚戚者,務活其形者也;坦蕩蕩者,務活其心者也。形當活時,尚苦滯礙,況其僵什而死耶?
心在軀殼,尚能圓通,況離形超脫,則乘化御天,周游六虛,無俟推測。即諸君此時對面,而其
理固明白現(xiàn)前也,又何疑哉?"問:“有人習靜,久之遂能前知者,為不可及?!痹唬骸安患八?/p>
不妨,只恐及了倒有妨也。”曰:“前知如何有妨?”曰:“正為他有個明了,所以有妨。蓋有
明之明,出于人力,而其明小;無明之明,出于天體,而其明大。譬之暗室,張燈自耀其光,而
日麗山河,反未獲一也已?!?/p>
萬言策問疾。羅子曰:“此道炳然宇宙,原不隔乎分塵。故人已相通,形神相入,不待言說,
古今自直達也。后來見之不到,往往執(zhí)諸言詮。善求者一切放下,胸目中更有何物可有耶?”
謂懷智曰:“汝于人物,切不可起揀擇心,須要賢愚善惡,一切包容,直到物我兩忘,方是
汝成就處?!?/p>
智臥病,先生問曰:“病中工夫何如?”智曰:“甚難用工?!毕壬眨骸叭昴芩茻o病時,
便是工夫?!?/p>
顆今學者,曉得去做圣人,而不曉得圣人即是自己,故往往去尋作圣門路,殊不知門路一尋,
便去圣萬里矣。人不信我,即是我欺人處。務要造到人無不信,方是學問長進。
問:“人心之知,本然常明,此《大學》所以首重明明德,何如?"羅子曰:“圣人之言,原
是一字不容增減。其謂‘明德',則德只是個明,更說個‘有時而昏’不得。如謂‘顧霆天之明
命',亦添個‘有時而昏’不得也?!痹唬骸懊鞯氯缡牵我员貙W以明之耶?”曰:“《大學》之
謂明明,即《大易》之謂乾乾也。天行自乾,吾乾乾而已;天德本明,吾明明而已。故知必知之,
不知必知之,是為此心之常知。而夫子誨子路以知,只是知其知也,若謂由此求之,又有可知之
理,則當時已謂是知也,而郤猶有所未知,恐非夫子確然不易之辭矣。”曰:“從來見孟子說
‘性善’,而《中庸》說‘率性之謂道';孟子說'直養(yǎng)',而孔子說'人之生也直’。常自未能
解了,蓋謂性必全善,方^率得,生必通明,方^以直養(yǎng)得。奈何諸家議論,皆云性有氣質(zhì)之雜,
而心有物欲之蔽。夫既有雜,則善便率得,惡將如何率得?夫既有蔽,則明便直得,昏則如何直
得?于是自心疑惑不定,將圣賢之言,作做上智邊事,只得去為善去惡,而性且不敢率;只得去
存明去昏,而養(yǎng)且不敢直。卒之愈去而惡與昏愈甚,愈存而善與明愈遠。今日何幸得見此心知體,
便是頭頭是道,而了了幾通也耶?”曰:“雖然如是,然郤不可謂遂無善惡之雜與昏明之殊也。
只能轂得此個知體到手,□□憑我為善去惡,而總叫做率性,盡我存明去昏,總叫直養(yǎng),無害也
已?!?/p>
問:“古今學術(shù),種種不同,而先生主張,獨以孝弟慈為化民成俗之要,雖是渾厚和平,但
人情世習,叔季已多頑劣。即今刑日嚴,猶風俗日偷,更為此說,將不益近迂乎?"羅子曰:
“夫人情之兇惡,孰甚于戰(zhàn)國、春秋?世習之強悖,孰甚于戰(zhàn)國、春秋?今放訂《四書》所載之
行事言辭,非君臣問答于朝廷,則師友叮嚀于授受。夫豈于人情略不照了,世習總未籌畫也哉!
乃其意氣之發(fā)揚,心神之諄切,惟在于天經(jīng)地義所以感通而不容己者,則其言為之獨至。物理人
倫,所以聯(lián)屬而不可解者,則其論為之尤詳。此不惟孔、孟之精微,可以竊窺,而造化之消息,
亦足以概探矣。
夫天命之有陰陽,人事之有善惡,總之曰道二,仁與不仁而已矣。然天以陽為主,而陰其所
化也;心以善為主,而惡其所變也,故仁之勝不仁,猶水之勝火。蓋主者其所常存,而變之與化,
固其所暫出也。今以一杯之水,救一車薪之火而不勝,則曰水不勝火,豈不與于不仁之甚者哉!
此即軻氏之時言之,若今茲則尤異然者矣。
是故仁親性善之旨,孔、孟躬親倡之,當時已鮮聽從,其后不愈遠而愈迷哉!刑法把持之效,
申、韓躬親致之,當時已盡趨慕,其后不愈久而愈熾哉!渴在軻氏,水止一杯,茲將涓滴難尋矣;
火止車薪,茲將燎原滿野矣。于是較勝負于仁不仁之間,夫非大不知量者哉!所幸火雖燎原,而
究竟無根,暫而不能久也;水雖涓滴,而原泉混混,不舍晝夜也,故曰:'人無所不至,惟天不
容偽。'無所不至者,終只是人,不容偽者,到底是天。天下之事,責之己者近而易,望之人者
遠而難,其勢使之然也。故今為世道計者,請自吾輩之學問先之。吾輩為學問謀者,請自身心之
本源先之。今天下孔、孟之《四書》,群然讀之,而《四書》之意義,則紛然習之,曾有一人而
肯信人性之皆善哉?反之己身,有一人而肯信自性之為善哉?夫性善者,作圣之張本,能知性善,
而圣賢乃始人人可以為之也。圣賢者,人品之最貴,知其可為圣賢,而于人人乃始不以卑賤而下
視之也。上人者,庶人之所瞻趨,如上視己以貴重,而人人又安忍共甘卑賤而不思振拔也哉!某
自始入仕途,今計年歲將及五十,竊觀五十年來,議律例者,則日密一日;制刑具者,則日嚴一
日;任稽察、施拷訊者,則日猛一日。每當堂階之下,牢獄之間,其血肉之淋漓,未嘗不鼻酸額
蹙,為之嘆曰:'此非盡人之子與?非曩昔依依于父母之懷,戀戀于兄妹之傍者乎?夫豈其皆善
于初,而不皆善于今哉?及睹其當疾痛而聲必呼父母,覓相依而勢必先兄弟,則又信其善于初者,
而未必皆不善于今也已。故今諦思吾儕能先明孔、孟之說,則必將信人性之善,信其善而性靈斯
貴矣,貴其靈而軀命斯重矣。茲誠轉(zhuǎn)移之機,當汲汲也,隆冬冰雪,一陽回,消即俄頃。諸君第
目前日用,惟見善良,歡欣愛養(yǎng),則民之頑劣,必思掩藏,上之嚴峻,亦必少輕省。謂人情世習,
終不可移者,死亦無是理矣。”
某至不才,然幸生儒家,方就口食,先妣即自授《孝經(jīng)》、《小學》、《論》、《孟》諸書,
而先君遇有端緒,每指點目前,孝友和平,反覆開導。故尋常于祖父伯叔之前,嬉游于兄弟姊妹
之間,更無人不相愛厚。但其時氣體孱弱,祖父最是憐念不離。年至十五,方就舉業(yè),遇新城張
洵水先生諱見,為人英爽高邁,且事母克孝,每謂人須力追古先。于是一意思以道學自任,卻宗
習諸儒各樣工夫,屏私息念,忘寢忘食,奈無人指點,遂成重病。賴先君覺某用功致疾,乃示以
《傳習錄》而讀之,其病頓愈,而文理亦復英發(fā)。且遇楚中高士為說破《易經(jīng)》,指陳為玄門造
化。某竊心自忻快,此是天地間大道真脈,奚啻玄教而已哉!嗣是科舉省城,縉紳大舉講會,見
顏山農(nóng)先生。某具述昨遭危疾,而生死能不動心;今失科舉,而得失能不動心。先生俱不見取,
曰:“是制欲,非體仁也?!蹦持^:“克去己私,復還天理,非制欲安能以遽體乎仁哉?”先生
曰:“子不觀孟子之論四端乎?知皆擴而充之,如火之始然,泉之始達。如此體仁,何等直截?
故子患當下日用而不知,勿妄疑天性生生之或息也?!蹦硶r大夢忽醒,乃知古今道有真脈,學有
真?zhèn)?,遂師事之。比?lián)第歸家,苦格物莫曉,乃錯綜前聞,互相參訂,說殆千百不同,每有所見,
則以請正先君,先君亦多首肯,然終是不為釋然。三年之后,一夕忽悟今說,覺心甚痛快,中宵
直趨臥內(nèi),聞于先君。先君亦躍然起舞曰:“得之矣,得之矣。”迄今追想一段光景,誠為生平
大幸。后遂從《大學》至善,推演到孝弟慈,為天生明德,本自一人之身,而未及家國天下。乃凝
頓自己精神,沉思數(shù)日,遐想十五之年,從師與回道學,其時目諸章縫,俱是汗俗,目諸黎庶,
俱是冥頑,而吾儕有志之士,必須另開一個蹊徑,以去息念生心,別啟一個戶牖,以去窮經(jīng)。造
餅樣雖畫完全,饑飽了無干涉,徒爾勞苦身心,幾至喪亡莫救。于此不覺驚惶戰(zhàn)栗,自幸宿世何
緣得脫此等苦趣。已又遐量童稚之初,方離乳哺,以就口食嬉嬉于骨肉之間,怡怡于日用之際,
閑往閑來,相憐相愛,雖無甚大好處,卻又也無甚大不好處。至于十歲以后,先人指點行藏,啟
迪經(jīng)傳,其意趣每每契合無違,每每躬親有得。較之后來力去處,難易大相徑庭,則孟子孩提愛
敬之良,不慮不學之妙,徵之幼稚,以至少長,果是自己曾經(jīng)受用,而非虛話也。夫初焉安享天
和,其順適已是如此。繼焉勉強工夫,苦勞復是如彼。
精神之凝思愈久,而智慮之通達愈多。由一身之孝弟慈而觀之一家,一家之中,未嘗有一人
而不孝弟慈者;由一家之孝弟慈而觀之一國,一國之中,未嘗有一人而不孝弟慈者;由一國之孝
弟慈而觀之天下,天下之大,亦未嘗有一人而不孝弟慈者。又由縉紳士大夫以推之群黎百姓,縉
紳士大夫固是要立身行道,以顯親揚名,光大門戶,而盡此孝弟慈矣,而群黎百姓,雖職業(yè)之高
下不同,而供養(yǎng)父母,撫育子孫,其求盡此孝弟慈,未嘗有不同者也。又由孩提少長以推之壯盛
衰老,孩提少長固是愛親敬長,以能知能行此孝弟慈,已便至壯盛之時,未有棄卻父母子孫,而
不思孝弟慈。豈止壯盛,便至衰老臨終,又誰肯棄卻父母子孫,而不思以孝弟慈也哉!又時乘閑
暇,縱步街衢,肆覽大眾車馬之交馳,負荷之雜沓,其間人數(shù)何啻億兆之多,品級亦將千百其異,
然自東徂西,自朝及暮,人人有個歸著,以安其生,步步有個防檢,以全其命,窺覷其中,總是
父母妻子之念固結(jié)維系,所以勤謹生涯,保護軀體,而自有不能已者。
其時《中庸》“天命不已”與“君子畏敬不忘”,又與《大學》通貫無二。故某自三十登第,
六十歸山,中間侍養(yǎng)二親,敦睦九族,入朝而友賢良,遠仕而躬御期魅,以至年載多深,經(jīng)歷久
遠,乃嘆孔門《學》、《庸》,全從《周易》“生生”一語化得出來。蓋天命不已,方是生而又生,
生而又生,方是父母而己身,己身而子,子而又孫,以至曾而且玄也。故父母兄弟子孫,是替天
命生生不已,顯現(xiàn)個膚皮;天生生不已,是替孝父母、弟兄長、慈子孫通透個骨髓。直豎起來,
便成上下今古,橫亙將去,便作家國天下??鬃又^'‘仁者人也”,“親親為大”,其將《中庸》、
《大學》已是一句道盡。孟子謂“人性皆善”,“堯、舜之道,孝弟而已矣”,其將《中庸》、《大
學》亦是一句道盡。
“喜怒哀樂,未發(fā)謂之中。先儒觀未發(fā)氣象,不知當如何觀?”曰:“子不知如何為喜怒哀
樂,又如何知得去觀其氣象也耶?我且詰子,此時對面相講,有喜怒也無?有哀樂也無?”曰:
“俱無?!痹唬骸凹戎^俱無,便是喜怒哀樂未發(fā)也。此未發(fā)之中,是吾人本性常體。若人識得此
個常體,中中平平,無起無作,則物至而知,知而喜怒哀樂出焉自然,與預先有物橫其中者,天
淵不侔矣,豈不中節(jié)而和哉?故忠信之人,可以學禮。中心常無起作,即謂忠信之人。如畫之粉
地一樣,潔潔凈凈,紅點便紅鮮,綠點便綠明,其節(jié)不爽,其天自著。節(jié)文自著,而禮道寧復有
余蘊也哉!”
今堂中聚講人不下百十,堂外往來亦不下百十,今分作兩截,我輩在堂中者皆天命之性,而
諸人在堂外則皆氣質(zhì)之性也。何則?人無貴賤賢愚,皆以形色天性而為日用,但百姓則不知,而
吾輩則能知之也。
今執(zhí)途人詢之,汝何以能視耶?必應以目矣;而吾輩則必謂非目也,心也。執(zhí)途人詢之,汝
何以能聽耶?必應以耳矣;而吾輩則必謂非耳也,心也。執(zhí)途人而詢之,汝何以能食,何以能動
耶?必應以口與身矣;而吾輩則必謂非口與身也,心也。識其心以宰身,則氣質(zhì)不皆化而為天命
耶?昧其心以從身,則天命不皆化而為氣質(zhì)耶?心以宰身,則萬善皆從心生,雖謂天命皆善,無
不可也;心以從身,則眾惡皆從身造,雖謂氣質(zhì)乃有不善,亦無不可也。故天地能生人以氣質(zhì),
而不能使氣質(zhì)之必歸天命;能同人以天命,而不能保天命之純?nèi)f善。若夫化氣質(zhì)以為天性,率
天性以為萬善,其惟以先知覺后知,以先覺覺后覺也夫,故曰:“天地設位,圣人成能?!?/p>
問:“因戒慎恐懼,不免為吾心寧靜之累?!绷_子曰:“戒慎恐懼,姑置之。今且請言子心
之寧靜作何狀?”其生謾應以“天命本然,原是太虛無物?!绷_子謂:“此說汝原來事,與今時
心體不切?!鄙謿v引孟子言夜氣清明,程子教觀喜怒哀樂未發(fā)以前氣象,皆是此心體寧靜處。
曰:“此皆抄書常套,與今時心體恐亦不切?!敝T士子沈默半晌,適郡邑命執(zhí)事供茶,循序周旋,
略無差僭。羅子目以告生日:“諦觀群胥,此際供事,心則寧靜否?”諸士忻然起曰:“群胥進
退恭肅,內(nèi)固不出而外亦不入,雖欲不謂其心寧靜,不可得也。"曰:“如是寧靜正與戒懼相合,
而又何相妨耶?”曰:“戒慎恐懼相似,用功之意,或不應如是現(xiàn)成也。"曰:“諸生可言適^
童冠歌詩之時,與吏胥進茶之時,全不戒慎耶?其戒慎又全不用功耶?蓋說做工夫,是指道體之
精詳處,說個道體,是指工夫之貫徹處。道體人人具足,則豈有全無工夫之人?道體既時時不離,
則豈有全無工夫之時?故孟子云:'行矣而不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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