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中歷史之歷史百科初識“井田制”素材

PAGEPAGE4初識“井田制”井田制之有無，古今爭論眾矣，然其所論多不從大處著想，博而寡。余今否認(rèn)井田之說的最大理由，即周天子無土地授民是也。

周為封建社會，封建者何?即天子以土地，封授諸侯，建立國家者也。諸侯有封地，卿大夫有采邑，封地之運(yùn)用權(quán)，非天子全部。即畿內(nèi)之地，亦分賜卿大夫，亦非天子全部。全國土地、一再分割，所存無幾，而謂天子以土授民，行井田制，寧有是理乎?

有論者曰天子雖無土地授民，然周已大一統(tǒng)：“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鄙w可頒布法規(guī)，通令諸侯施行，不必親以地授民而后可。是又不然，周之中心集權(quán)，是相對而非肯定，可能而非必定。天下宗周，固諸侯所承認(rèn)。然周只能宗之，非真能命之，諸侯亦只能宗周，非真受命于周，所謂“朝諸侯而有天下”是也。諸侯與天子之關(guān)系，唯有一朝，不朝即無關(guān)系，天子亦即無天下，非如后世有君臣之義。諸侯內(nèi)政，天子向不過問。事實上，亦無權(quán)過問。例如君位傳授，魯多行兄終弟及制，齊晉及其他國，則行父子相傳，各隨其便，皆不同周之傳嫡制，又如到任呈報，齊太公五月，魯伯禽三年［注1］亦皆聽之。周無肯定法規(guī)，諸侯亦不肯定用周制，而謂井田之制，周能通令，行諸天下，又寧有是理乎?施行井田制，大前提必需是天子有充分土地，以及中心權(quán)力健全集中，而周于此兩點未之能行，則井田制之實施，不知從何說起。

再觀周代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形態(tài)，從史書上亦未見大規(guī)模之莊園經(jīng)濟(jì)。亦未見小農(nóng)場之井田組織。第一，大規(guī)模之耕作?！对娊?jīng)》有“千耦其耘”(《周頌·載芟》)、“終三十里”(《噫嘻》)之耕作。井田之制，只有方里為井，八家之口八，八八六十四人，焉與三十里，焉有千耦乎?其次，大量之農(nóng)作物。農(nóng)奴為大地主耕作，收獲豐碩，《詩經(jīng)》有“千斯倉”、“萬斯箱”(仙、雅·甫田》)，“萬億及秭”(《周頌·豐年》)之詠。即農(nóng)奴本身，亦有“獲之桎桎，積之粟粟。其崇如墉，其比如櫛，以開百室。百室盈止，婦子寧止”(《周頌·良耜》)之收獲。試問井田制，八口之家，能有百室乎?一夫百畝，百畝之收，不過百石［注2］，又能有如此收獲乎?

此外，由周代土地封授制上言之，所謂井田制也難以成立實施。明代張燧言井田不行行云：“周制凡授田不易之地家百畝，一易之地二百畝，再易之地三百畝，則田土之肥瘠，所當(dāng)周知也。上地家七人，中地家六人，下地家五人，則民口之眾寡，所當(dāng)周知也。上農(nóng)夫食九人，其次食八人，再其次食七人，則民務(wù)農(nóng)之勤怠，又所當(dāng)周知也。農(nóng)夫每戶授田百畝，其家眾男為余夫，年十六則別授二十五畝，士工商受田五畝，乃當(dāng)農(nóng)夫一人，每口受二十畝則其民或長或少，或為士，或為商，或為工，又所當(dāng)周知也?！笫郎w有爭田之訟，歷數(shù)十年而不決者矣，況官授人以田，而欲均平乎?！?《千百年眼》卷一)可知授田須知地性人數(shù)。然在周代，此兩點亦非易事，故井田制之實施亦非易事。

再從周代勞力上言之，井田制也難以成立實施。所謂井田之制，即“九夫為井，井間有溝，四井為邑，四邑為邱，四邱為甸，甸方八里，旁加一里為一成，成間有洫［注3］，其地百井，而方十里，四甸為縣，四縣為都，四都方八十里，旁加十里為一同，同間有澮，其地萬井，而方百里，百里之間，為澮者一，為洫者百，為溝者萬……非塞溪壑平澗谷夷邱陵破墳?zāi)埂恍袨橐??？v使盡能得平原曠野而遂規(guī)畫[劃)于其中，亦當(dāng)驅(qū)天下之人，竭天下之糧，窮數(shù)百年專力于此不治他事，而后可以望天下之地，盡為井田，盡為溝洫。”(《文獻(xiàn)通考·田賦一》卷一)由此可知，無論在理論上還是在實踐上，井田之制，實不易行，且難以實施。

嘗考井田制度，其成立的史料依據(jù)，最早見于《詩經(jīng)》，次為《孟子》，再次為《周禮》。爰就于此三者論之。

《詩經(jīng)·小雅·大田》有“雨我公田，遂及我私”之句，所謂公田，主見井田制者，即謂系井田中八家共耕之公田。其實不然。周為封建社會，天子有籍田，卿大夫有圭田，此即所謂“公田”，非井田中之公田。公田借民力耕種，所謂力役之征是也。且解公田為公侯等之公田，或公子公孫之公田，亦極有理。漢代猶稱天子全部之田為公田，則公爵公子公孫之田，更宜物從主名。籍田、圭田，不過是天子諸侯全部田畝中之小部分，而大部分分賜農(nóng)奴耕種，所謂“遂及我私”是也。故“雨我公田，遂及我私”云云，不足為井田成立之依據(jù)。

次《孟子·藤文公》所言井田，更是托古改制，不足為證。考《孟子·萬章下》云：“北宮茍問曰：‘周室班爵祿，如之何?’孟子曰：‘其詳不行得而聞也……然而軻也嘗聞其略也。”則孟子于周制，既未目睹，又未詳聞，故于藤文公篇言井田制，一則曰“其實皆什一也”，又則曰“由此觀之，雖周亦助也”，模糊含混，妄加推斷，以致其實不實。周絕非助，完全錯誤。觀其當(dāng)時所言，不過對于藤文公問為國，陳說土地改革之看法。藤文公確是有為之主，好行仁政，時賢皆欲就見之，貢獻(xiàn)看法。故除孟子勸其行井田制外，許行、陳仲子等，亦自楚之藤，勸其與民并耕。并耕之說，固是托古改制，井田之制，何獨不然。所以孟子之言，亦不足以為周行井田制之據(jù)。

再說《周禮》言井田，更是自相沖突，不足為據(jù)。井田范圍，匠人遂人，有九夫十夫之異。［注4］受出單位，匠人遂人大司徒小司徒，有丁口家庭之別。同以家為單位，大司徒小司徒又有土肥瘠丁多寡之分［注5］，同為一書，其記載混亂不堪，沖突百出，可知《周禮》為偽書也。所言井田實不行信，亦可知世之以偽傳偽，其可已乎?

再有論者謂：若無井田，孟子何以有“夏后氏五十而貢，殷人七十而助，周人百畝而徹其實皆什一也”之記載乎?世又何以謂商鞅廢井田乎?然廢井田，非始于商鞅?！端卧獙W(xué)案》卷八十《鶴山學(xué)案》引魏了翁之言曰：“井田一變于宣王之料民，再變于齊桓之內(nèi)政，大壞于渠梁、商鞅之決裂阡陌。周人以厲、宣、幽、平并稱，其有以夫!”且周實無井田，何從言廢?故宣王料民，與齊桓內(nèi)政，與井田何涉乎?商鞅決裂阡陌，又與井田何涉乎?改謂一變再變大壞，不知何所據(jù)而云然。記載商鞅之事，較可信史料莫過《史記》，然《史記·商君傳》記其“為田開阡陌封疆”，《史記·蔡澤傳》謂其“決裂阡陌”，從無一處提及廢井田之事。而且商鞅施政時，秦國尚未統(tǒng)一全國，縱有井田制，商鞅究有何權(quán)以廢之，此不通之論也。戰(zhàn)國之世，人口增加，且以諸侯混戰(zhàn)，豪強(qiáng)兼并，土地集中于少數(shù)大地主，貧者地?zé)o立錐，社會問題至為嚴(yán)峻。學(xué)者蒿目時艱，亟謀良策。儒家以孟子之流，主見行井田制；農(nóng)家如許行之流，主見君民并耕；法家乃商鞅之流，主見盡地力，各種流派，呈方獻(xiàn)計，不一而足。井田制，欲以口舌以輿論勸導(dǎo)大地主交出多余土地，分賜貧民，無異于與虎謀皮，空費(fèi)心計，對牛彈琴。并耕論，欲求養(yǎng)尊處優(yōu)之君主，與民共同勞作，使社會無剝削、無階級之分，事實上，也不過是紙上談兵，亦難實行。法家認(rèn)為：此類主見皆不合實際，反不如主見提高生產(chǎn)效率，盡地力以救民生之苦，方能解決人多土少之國情問題。商鞅決裂阡陌，即盡地力之教，實屬仁心兼仁政，惠政而非暴力，于廢井田何與焉。

至于孟子所謂五十、七十、百畝，亦不過是孟子慣用的口頭禪，并非的確之?dāng)?shù)。例如《孟子·梁惠王上》謂：“五畝之宅，樹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帛矣。雞豚狗彘之畜，無失其時，七十者可以食肉矣?！薄侗M心上》則謂：“五畝之宅，樹墻下以桑，匹婦蠶之，則老者足以衣帛矣。五母雞，二母彘，無失其時，老者足以無失肉矣。”兩文所載事實全同，然《梁惠王上>謂：“五十者……七十者……”而《盡心上》則謂：“老者……老者……”可知五十、七十，不過老者之稱，不能指為確數(shù)。因此，孟子所謂“或百步而后止，或五十步而后止”，“湯以七十里，文王以百里”，“公侯皆方百里，伯七十里，子、男五十里”亦不能以確數(shù)指之。而謂三代田制之五十、七十、百畝，真為確數(shù)乎?而且三代賦稅，所謂貢助徹，孟子謂為“其實皆什一也”。依井田制言之夏貢固什一，商助則九一，周徹又十一稅一，［注6］，完全不同。又何況五十、七十、百畝之田制，皆與貢助徹?zé)o關(guān)乎?三代無井田，賦稅當(dāng)然不能準(zhǔn)井田以納，所以貢非什一，徹亦非助(見前孟子謂“雖周亦助也”)，助又非僅為力役之征。按貢可作貢獻(xiàn)解，即下貢于上。初貢無定期，物無定品，品無定數(shù)，稱有無而為貢。后始有定期、定品、定數(shù)。今之土司，尚行斯法?！爸睘榱σ壑?，音與“租”同。亦可作納谷米之租稅解。［注7］徹有數(shù)義，就周代租賦制而言，系指農(nóng)人獻(xiàn)無定期定額之物于上。換言之，即通量田地之所得，而取之于民也。它與貢和助的不同之處表現(xiàn)在，貢系指農(nóng)人獻(xiàn)無定期定額之物于上，助系農(nóng)人獻(xiàn)有定期定額之力和物于上，助與貢雖有輕重及確定與不確定之不同，但二者的征收方式，皆由下而上。而徹在通度田地，征取賦稅，征斂之發(fā)動方面，全操于上，由上而下，與貢助異。

古代小國寡民，治權(quán)與族權(quán)合一，自當(dāng)行貢法。后以疆土日廣，人事日繁，政府組織日大，物產(chǎn)之主殖日眾，自非行助徹不行。吾嘗謂夏為部落社會，殷始建立國家，為封建社會，于賦稅方面亦得一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