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晉文學的特征

1、魏晉文學的特征羅宏梅，王林魏晉六朝為中國古代史之一大關捩，其政制、思想、藝術、文化皆在各研究領域占有舉足輕重的地位。文學亦然，八代文學，紹先垂后，論文章者，莫不重之。魏晉六朝文學，與三代秦漢相較，迥然不同。惟其不同，故而神韻獨標，別具一格，使讀者耳目一新，愛不釋手，也惟其不斤斤于學步古人，而勇于躍出先代之藩籬，大膽創(chuàng)新，又備遭非難。隋李諤上隋高祖革文華書云：“降及后代，風教漸落。魏之三祖，更尚文詞，忽君人之大道，好雕蟲之小藝。下之從上，有同影響，競騁文華，遂成風俗。”1唐王勃上吏部裴侍郎啟云：“夫文章之道，自古稱難。圣人以開物成務，君子以立言見志。遺雅背訓，孟子不為；勸百諷一，揚雄所恥。自微言

2、既絕，斯文不振。故魏文用之而中國衰，宋武貴之而江東亂?！?蘇軾潮州韓文公廟碑評韓愈云：“文起八代之衰，道濟天下之溺?！?更是說魏晉六朝“文衰”、“道溺”。然文心雕龍通變云：“文律運周，日新其業(yè)。變則其久，道則不乏?！?開拓創(chuàng)新，不免矯枉過正，八代文學的價值終究是不可磨滅的。故即使是“竊攀屈宋宜方駕，恐與齊梁作后塵”（戲為六絕句之五）的杜甫，“精熟文選理”（宗武生日）、“轉易多師是汝師？“疾呼“大雅久不作，吾衰竟誰陳。自從建安來，綺麗不足珍?！保ü棚L之一）的李白，也由衷地贊嘆“蓬萊文章建安骨，中間小謝又清發(fā)。”（宣州謝朓樓餞別校書叔云）而其詩歌被杜甫譽為“清新庾開府，俊逸鮑參軍?！保ù喝諔浝畎祝?/p>

3、韓愈之文，清劉熙載藝概文概亦云：“韓文起八代之衰，實集八代之成。”4口謗與心儀，洵為魏晉六朝文學接受史上的奇觀。魏晉六朝文學的發(fā)展特征，主要表現(xiàn)在四個方面。其一，崇文。先秦孔子論門人之才能時，云：“文學，子游，子夏。”（論語先進）然此處所云之“文學”并非文章藝術的意思。又云：“言之無文，行而不遠?！保ㄕ撜Z衛(wèi)靈公）“質(zhì)勝文則野，文勝質(zhì)則史?！保ㄕ撜Z雍也）文有修飾之意，但也與文章的修辭沒有多大關系。春秋戰(zhàn)國的其他流派，也同樣是輕視文術的。左傳襄公二十四年有言云：“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雖久不廢,此之謂不朽?！贝颂幍摹傲⒀浴保饕刚搶W術而不包括文章在內(nèi)。為后世所津津樂道的先秦文學，

4、只是以后世的眼光所作的定位，起諸子于地下而質(zhì)之，他們肯定是不屑于列于文學家之林的。兩漢文學的地位有所提高，出現(xiàn)了許多辭賦大家，甚至漢武覽司馬相如之子虛賦而長嘆曰：“朕獨不得與此人同時哉！”（司馬相如傳第二十七）5漢書王褒傳載宣帝之語曰：“不有博弈者乎，為之猶賢乎已!賦之大者與古詩同義；小者辨麗可喜。譬如女工有綺轂，音樂有鄭、衛(wèi)，今世俗猶皆以此虞悅耳目。辭賦比之，尚有仁義風喻、鳥獸、草木多聞之觀，賢于倡優(yōu)、博弈遠矣?！钡珡男蹫檗o賦所做的辯解，我們正可看出文學地位之低。辭賦大家司馬相如、揚雄等，也是絕不滿足于辭賦家的定位的，故子云悔其少作，以為：“童子雕蟲篆刻，壯夫不為也。”（法言吾子）6文學地

5、位的顯著提高，魏晉是一大關鍵。魏文帝典論論文云：“蓋文章者，經(jīng)國之大業(yè)，不朽之盛事?！?把文章提高到與國家大業(yè)同等的地位。他在與王朗書中也說：“人生有七尺之形，死為一棺之土，唯立德?lián)P名，可以不朽，其次莫如著篇籍?！彪S著人的自覺與文的自覺，社會開始普遍重視文學的價值，優(yōu)秀的文學作品層出不窮，對文學理論的探討接踵而至，蔚為大觀。南朝宋為文學開設專館，把文學藝術與傳統(tǒng)的經(jīng)學研究擺在同等位置。文學地位的提高，極大地促進了文學的繁榮發(fā)展，以至“天下向風，人自藻飾，雕蟲之藝，盛于時矣?！保ㄅ嶙右暗裣x論）其二，重情。尚書堯典云：“詩言志，歌詠言，聲依永，律和聲?！?孔穎達正義云：“志者，情也?！鄙瞎鸥柙姡?/p>

6、都皆先民情感之表露，情動于中而形于言，“饑者歌其食，勞者歌其事?！蔽覈钤绲脑姼杩偧娊?jīng)即是如此，其中又以風詩表現(xiàn)的最為明顯。到儒家興起，建立起一套實用性質(zhì)的學說，處處以禮來衡量，才漸漸使“志”義中情的一面剝離出去。先秦漢初，儒家在野，尚無力推行其侈談的禮樂教化。迨漢武踐位，雅好儒學，董仲舒獻天人三策，得以重用。帝詔“罷黜百家，獨尊儒術”，儒學成為社會的統(tǒng)治思想，便將其思想深入滲透到每個角落，文學也自然成為政治教化的附庸。以禮制情，陸賈新語慎微云：“故隱之則為道，布之則為文，詩在心為志，出口為辭，矯以雅僻，砥礪鈍才，雕琢文彩，抑定狐疑，通塞理順，分別然否，而情得以利，性得以治，綿綿漠漠，以道制

7、之?！?詩序云：“故變風發(fā)乎情，止乎禮義，發(fā)乎情，民之性也；止乎禮義，先王之澤也?！庇忠哉探y(tǒng)文學，毛詩序論風云：“風，風也，教也。風以動之，教以化之?！庇衷疲骸吧弦燥L化下，下以風刺上，主文而譎諫，言之者無罪，聞之者足以戒，故曰風?！睗h儒認為文學作品的作用只是“經(jīng)夫婦，成孝敬，厚人倫，美教化，移風俗”。由于儒家的特殊地位，這些觀點一直影響著文學的評價，同時也左右著文學的創(chuàng)作，從而使得作者難以直露地表達自己的情感，而必須“溫柔蘊藉”“歸于諷喻”，時刻想到禮樂教化，這極大地阻礙了文學（尤其是詩歌）的發(fā)展。故清儒魏源詩古微齊魯韓毛異同論即曰：“美刺固毛詩一家之例，作詩者自道其情,情達而止,豈有歡愉哀

8、樂,專為無病代呻者耶?”9隨著儒學在魏晉的式微，這種情況才得以改觀。古詩十九首等已開其先聲。詩品評曰：“文溫以麗，意悲而遠，驚心動魄，可謂幾乎一字千金。”10建安文學，洋溢著濃烈的情感，沈約宋書謝靈運傳論云：“三祖陳王，咸蓄盛藻，甫乃以情緯文，以文被質(zhì)?！?1陸機的文賦更是明白的標出：“詩緣情以綺靡”的觀點，把“緣情”作為詩歌創(chuàng)作的本質(zhì)特征。“詩緣情”的提出及其得到普遍的認可，徹底顛覆了之前文學領域“言志”一統(tǒng)的局面，符合了文學的發(fā)展要求，影響了后世文學的進步。文心雕龍知音云：“夫綴文者情動而辭發(fā)，觀文者披文以入情。”魏晉六朝文學的一個重要特征，便是情感的強烈。其三，求美。追求文學的美感，這也

9、是伴隨著文學地位的提高而出現(xiàn)的。老子云：“信言不美，美言不信?！笨鬃右嘣疲骸扒裳粤钌?，鮮矣仁?！痹谙惹?，文學尚無立足之地，故文章之美感也無從談起。漢時文學稍彰顯，葛洪西京雜記載：“司馬相如為子虛、上林賦，意思蕭散，不復與外事相關，控引天地，錯綜古今，忽然如睡，煥然而興，幾百日而后成。其友人盛覽，字長通，牂牁名士，嘗問以作賦。相如曰：合綦組以成文，列錦繡而為質(zhì)；一經(jīng)一緯，一宮一商，此賦之跡也。賦家之心，苞括宇宙，總覽人物，斯乃得之于內(nèi)，不可得而傳。覽乃作合組歌、列錦賦而退，終身不復敢言作賦之心矣?！?2但在當時“詩言志”一統(tǒng)的社會，這種追求文章美感的思想是倍受壓制的。漢書卷六十四王褒傳載：“上令

10、褒與張子僑等并待詔，數(shù)從褒等放獵，所幸宮館，輒為歌頌，第其高下，以差賜帛。議者多以為淫靡不急?！彼詽h代的大多數(shù)作品都極平實。鐘嶸詩品序即云：“東京二百載中，惟有班固詠史，質(zhì)木無文?！钡綕h末曹魏，文章地位顯著提高，人們才日益認識到文章美感的重要性。文章的美感，除內(nèi)在的情感外，表現(xiàn)在外部的主要在兩方面：一曰辭藻。典論論文云“：詩賦欲麗”，文賦更是明確的提出“詩緣情以綺靡，賦體物而瀏亮?！卑舜娢模o藻的日趨華麗，這在文學作品中是顯而易見的。在文學批評上也一直發(fā)展到蕭統(tǒng)文選序的“事出于沉思，義歸乎翰藻。”到蕭綱誡公大心書的“：立身之道與文章異：立身先須謹重，文章且須放蕩”。其二曰聲韻。詩樂舞一體，

11、文章帶有強烈的音樂性，這是中國文學的一大特質(zhì)。但在魏晉之前，作家學者對聲韻多是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的，沒有能夠總結出其中的客觀規(guī)律，從而有目的地應用到文學的創(chuàng)作實踐中去。對文字聲韻的分析研究始于魏。清儒閻百詩古文尚書疏證云：“按顧氏音學五書言：文人言韻，莫先于陸機文賦。余謂文心雕龍：昔魏武論賦，嫌于積韻，而善于資代。（章句）晉書律歷志：魏武時，河南杜夔精識音韻，為雅樂郎中令。二書一撰于梁，一撰于唐，要及魏武杜夔之事，俱有韻字。知此學之興，蓋于漢建安中?！?3此處顧昆山所云文賦言韻，乃指其中“暨音聲之迭代，若五色之相宣”二句，李善注云：“言音聲迭代而成文章，若五色相宣而為繡也?！?4此與“永明體

12、”的倡導者沈約所云“欲使宮羽相變，低昂舛節(jié)”之意合。把通過音節(jié)高低調(diào)配作為創(chuàng)作規(guī)律寫入理論著作的，確始于陸平原。但閻氏的說法，也不無道理，蓋一現(xiàn)象在被總結成理論規(guī)律之前，總是要經(jīng)過一段時間的實踐探索，但漢末樂師杜夔所通之“音韻”，似乎依然指樂器之韻。皎然詩式卷一明四聲云：“樂章有宮商五音之說，不聞四聲。”15文字聲韻之學的興起，當與佛教的傳入傳播有關。高僧傳鳩摩羅什傳載：“什每為（僧）睿論西方辭體，商略同異，云：天竺國俗，甚重文制，其宮商體韻，以入弦為善。凡覲國王，必有贊德，見佛之儀，以歌嘆為貴，經(jīng)中偈頌，皆其式也?！逼湔摲鸾?jīng)翻譯云：“但改梵為秦，失其藻蔚，雖得大意，殊隔文體。有似嚼飯與人，非

13、徒失味，乃令作嘔噦也?！?6法苑珠林唄贊篇第三十六又云：“（康僧會）博學辨才，譯出經(jīng)典，又善梵音，傳泥洹唄聲，制哀雅，擅美于世。音聲之學，咸取則焉?！?7高僧傳康僧會傳亦曰：“又傳泥洹唄聲，清靡哀亮，一代模式?！蓖ㄟ^對西來天竺佛經(jīng)的深入研究，極大地促進了漢語音韻學的科學發(fā)展。相傳，三國時即有文人雅好此學。高僧傳經(jīng)師論載：“始有魏陳思王曹植，深愛聲律，屬意經(jīng)音，既通般遮之瑞響，又感魚山之神制。于是刪治瑞應本起，以為學者之宗，傳聲則三千有余，在契則四十有二?！闭怯辛诉@些實踐研究，漢語聲韻學方在南朝時取得了巨大的成績。封演封氏見聞記聲韻云：“周颙好為韻語，因此切字皆有紐，皆有平、上、去之異。永明中

14、，沈約文辭精拔，盛解音律，遂撰四聲譜?！?8隋劉善經(jīng)四聲指歸云：“宋末以來，始有四聲之目，沈氏乃著其譜論，云起自周颙?！?9南史周颙傳云：“（颙）始著四聲切韻，行于世?！?0四聲規(guī)律的發(fā)現(xiàn)者沈約等人，又是其時的著名文人，約且執(zhí)文壇之牛耳，他們便自覺的把四聲規(guī)律運用到詩歌創(chuàng)作中來，形成了影響極大的新詩體。南齊書陸厥傳云：“永明末，盛為文章，吳興沈約、陳郡謝朓、瑯琊王融以氣類相推毅，汝南周颙善識聲韻，約等文皆用宮商，以平上去入為四聲，以此制韻，不可增減，世呼為永明體?！?“1永明體”詩，在中國詩歌發(fā)展史上影響深遠，對詩歌格律的完善意義重大。聲韻的協(xié)調(diào)與辭藻的華麗，使得文學作品極具美感。這也是魏晉文

15、學的顯著特征。其四，尚氣。孟子萬章云：“吾善養(yǎng)吾浩然之氣?！蔽男牡颀堬L骨云：“故魏文稱文以氣為主，氣之清濁有體，不可力強而致。故其論孔融，則云體氣高妙，論徐干，則云時有齊氣，論劉楨，則云有逸氣。公干亦云孔氏卓卓，信含異氣；筆墨之性，殆不可勝。并重氣之旨也。夫翚翟備色，而翾翥百步，肌豐而力沈也；鷹隼乏采，而翰飛戾天，骨勁而氣猛也。文章才力，有似于此?！秉S叔琳評曰：“氣是風骨之本?！奔o昀評曰：“氣即風骨，更無本末。”22氣在作家，便是個性、精神、風標，故孟子養(yǎng)之。在文章，即作家之氣的外化，即作品中表現(xiàn)出的獨特的風格面貌。氣分清濁，魏晉人以清氣為尊而以濁氣為鄙。清氣者，清剛之氣、清麗之氣、清逸之氣、

16、清玄之氣等是也。氣之特征的轉移，常與社會環(huán)境與思想有關。漢末曹魏文學，偏重清剛之氣，詩文多慷慨悲涼之音。其時社會紛亂，王綱解紐，君暗臣戾，生靈涂炭，殺伐不休，“白骨露于野，千里無雞鳴”，更兼疾疫肆虐，朝不保夕，古詩十九首即是此之表現(xiàn)。魏武一生戎馬之中，睥睨一世，招攬才俊，橫掃北地，又使黨錮后低迷的詩人精神為之一振，兼操不拘名檢，惟才是用，掃除了繁瑣經(jīng)學的沉悶之氣。傅玄掌諫職上疏云：“近者魏武好法術,而天下貴刑名;魏文慕通達,而天下賤守節(jié)。”23影響之于文壇，便如劉師培所論：“兩漢之世，戶習七經(jīng)，雖及子家，必緣經(jīng)術。魏武治國，頗雜刑名，文體因之，漸趨清峻。一也。建武以還，士民秉禮。迨及建安，漸尚

17、通脫；脫則侈陳哀樂，通則漸藻玄思。二也?！?4東平陵變后，“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曹魏名士，荑刈迨盡，如何宴、夏侯玄、嵇康等，弒君篡位的司馬氏偏以嚴酷的禮法來約束士人，大肆殺戮，士人戰(zhàn)戰(zhàn)兢兢，如履薄冰，如阮籍詠懷詩三十三云：“一日復一夕，一夕復一朝。顏色改平常，精神自損消。胸中懷湯火，變化故相招。萬事無窮極，知謀苦不饒。但恐須臾間，魂氣隨風飄。終身履薄冰，誰知我心焦?！?5于是，為避難遠禍，士人們只得標舉虛無，言尚玄遠，故而玄學一時大盛。清談風行，影響之于文學，便使得清剛慷慨之氣不再，而代之以清玄清麗之氣，作家更多的將關注的眼光由社會轉移到哲學與自然。若再論齊梁陳隋文學，則又由清玄而一變?yōu)槿?/p>

18、媚富艷，其極致便是宮體詩的盛行。以藝術成就論之，建安最上，晉宋次之，梁陳最下，何以故？曰氣之衰也。至梁陳時，由東漢豪強、魏晉九品中正制中形成的豪門貴族子弟，已經(jīng)是紙醉金迷、窮途末路，既無乃祖在親歷艱辛屢經(jīng)拼搏的生活閱歷中養(yǎng)成的慷慨激昂之氣，又無乃父在窮究學術才識淹通中形成的玄遠之氣，而是不辨牛馬，淺薄浮華，以至連生活都難以自理，雖專心文學，只如無本之木，無源之水，便似七寶樓臺，終枯槁空洞，難以動人。對比八代文學，我們可以明顯的感覺出魏晉文學作品中氣的充沛。作品中氣乃生活中人的彰顯，故蕭子顯南齊書文學傳論云：“文章者，蓋性情之風標，神明之律呂也。蘊思含毫，游心內(nèi)運，放言落紙，氣韻天成，莫不稟以生靈，遷乎愛嗜?！眳⒖嘉墨I：1郭紹虞.中國歷代文論選（第二冊）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2宋蘇軾.蘇軾文集M.孔凡禮校.北京:中華書局,1986.3梁劉勰.文心雕龍注M.范文瀾注.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58.4清劉熙載.藝概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5漢班固.漢書M.唐顏師古注.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