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楊：惟有愛才能超越世代

1、柏楊和兒子郭本城 今年4月30日，我第二次來到中國現(xiàn)代文學館。上一次是200711月26日，那一天是1柏楊研究中心的揭牌儀式。在當年2月，先父柏楊捐贈 有56箱、一共11745件珍貴的文獻資料入藏于中國現(xiàn)代文學館。父親能把文化資產交給2世界上規(guī)模最大、設備最完善的中國現(xiàn)代文學館來珍藏，能夠跟這么多 頂尖的文學大師一起被紀念、被研究，這是我們后代的榮耀。轉眼3之間，已經將近有10年了。我要再度向陳建功、周明等諸位老師表示最高的敬意，感謝他們的熱忱幫助，不僅讓父親的文獻、文物能夠回歸祖國，連4他最后的安息之地，也能夠在2010年的時候，移靈回到了河南的故鄉(xiāng)。我內心充滿了感激。歷史要原諒，但絕不能忘

2、記父親5柏楊在96年前，也就是1920年，出生于河南。他一出生就失去了母親，所以沒有受到良好的家庭教育。他曾自嘲，自己好像是個野生動物。一6直到青少年這個叛逆期之前，他都是在繼母的陰影之下生活，繼母不斷地凌虐他，甚至于還想害死他。后來，因為日本侵華，他就投筆從戎去了，雖然7逃離了繼母的 毒手，但是也開始了顛沛流離的生活，這一年他才18歲。18歲，應該是一個無憂無慮的年齡。但是，父親的18歲，已8經遠離家鄉(xiāng)，接受對日抗戰(zhàn)的各種訓練和磨難了。然而，他有一個堅定的理想，就是一定 要讀大學，而且一定要拿到大學的畢業(yè)證書。不幸的是，他9連報名的資格都沒有。于是，他兩度偽造學歷證件報考，也因為東窗事發(fā)，兩

3、度被開除學籍。但是，皇天不負苦心人，終于在日本投降的第10二年，也就是1946年，他正式拿到了東北大學的畢業(yè)證書。當年的大學生一畢業(yè)，對祖國充滿了憧憬， 都迫不及待地，希望馬上就能為國家、為11社會貢獻自己的力量。于是，父親跟志同道合的幾位同學，在沈陽開設了一家書店，叫作“祖國文化館”。后來，又受朋友 的委托，要辦一份報紙，12叫作大東日報。但是沒過多久，就發(fā)生了國共內戰(zhàn)，他從內地輾轉，九死一生逃到了上海。就在1949年，他又跟隨著他的恩師吳文13義先生來到了臺灣，開始了他人生旅途中另外一段奇異之旅。他在臺灣有60年的歲月，他把他最成熟的人生歲月都奉獻給臺灣了，即使是身陷囹圄，14他都堅持在文

4、字的創(chuàng)作上。他在臺灣的這60年，可以很清楚地分為幾個階段：就是10年小說，10年雜文，因為寫雜文而造成了10年15的冤獄，冤獄結束之后，他有一個5年專 欄寫作的階段。再接著的10年，他完成了一項偉大的工程，就是把司馬光主編的貫穿1362年、有30160多萬字的資治通鑒，翻譯成了白話文，讓更多的人 能夠看得懂，也提升了我們閱讀歷史的興趣。接著就是10年的人權斗爭，他把他生命中最17后的有生之年，通通奉獻給臺灣的人權教育上面。一直到2004年，他 的冤獄獲得了平反，政府恢復了他的名譽，他欣慰不已，因為他認為，名譽18才是他的第一生命。2006年他宣布封筆。2008年4月29日凌晨，他因為心臟衰 竭

5、而逝世。在這之前，他還一再地告訴我們：“歷史要原諒19，但是絕對不能忘記?！睂幙杀粨魯?，也不愿被毀滅這要追溯到1968年的3月4號，他因為翻譯一篇大力水手的漫畫，20被調查局的特務從家中押走，這一走就是10年。他在黑牢里面遭受到慘無人 道的刑罰，身體、靈魂都受到嚴重創(chuàng)傷，最后連腿都被打斷了。有一句21格言說得好極了：“一個男子漢，寧可被毀滅，也不可以被擊敗?！钡歉赣H在這種生死攸關 的狀況之下，卻是寧可被擊敗，也絕不能被毀滅。因為22他知道，他必須活著出去，才能夠為他的冤獄、所遭受到的刑罰和屈辱做見證。他的意志沒有屈服，但是他承認了，他承認了他從來都沒有23做過的事情，他配合特務的“編劇”完成

6、了口供。于是，他被以惟一死刑的叛亂罪起訴。他為 了自己的權益，也是為了自己的性命，不斷地提出上訴24，甚至還自己親筆撰寫了后來成為監(jiān)獄文學代表作品之一的萬言上訴書。最后，父親逃過死罪，但是活罪 難逃，他被判有期徒刑12年定讞，沒25收所有的家產之后，發(fā)監(jiān)執(zhí)行。父親在臺灣本島被關了4年，之后才被遣送到了綠島。綠島是距離臺東東南方33公里的一個小島，在日據(jù)26時代，是日本人專門囚禁抗日分子和日本浪人 的地方。國民黨統(tǒng)治臺灣之后，則繼續(xù)當作監(jiān)獄，囚禁的是蔣家的政敵以及“異議份子”。當然，也包27括類似先父柏楊這種“罪大惡極”的“匪諜”。就在綠島的綠洲山莊里面，父親把早餐吃剩下的稀飯涂在報紙上，一層一

7、層地經過風干，變28成一張很厚硬的紙板。他就把它擺在大腿上，靠坐在墻角，借 著微弱的燈光，持續(xù)他的監(jiān)獄文學創(chuàng)作。就在這每天晚上屬于他自己的短短的兩個小時29里面，他沒有時間去恢復白天做苦工所留下來的疲憊，或是不小心受傷的創(chuàng) 痛。他專心地奮筆疾書，一個字一個字地，寫在各種容易偽裝、掩飾的紙30張上面。父親的監(jiān)獄文學，包括以中國人史綱為首的三部歷史著作，還有一本是后來在1991年因之而榮獲美國國際桂冠詩人榮譽的31柏楊詩。父親在入 獄之初，面對的黑暗是無邊無際的，他努力地不去想“鐵窗之外”的事情，他把握任何一點可以讀書的機會，讓自己的心思和32精神都能夠有所寄托。就在這種情況之 下，他選擇了閱讀“

8、二十五史”，并且在閱讀、思考之余，開始動筆撰寫他的歷史著作。就這樣一日復一日地33，他從臺灣的監(jiān)獄，寫到了綠島的監(jiān)獄。一直到了 1975年的4月5日，連任了27年所謂“總統(tǒng)”的蔣介石死了，因為特赦，父親的刑期就由1342年減到8年，而這一天，父親服刑剛好滿7年?？墒?，在他8年刑期屆滿之后，他并沒有被釋放回來，而是仍然被軟禁在這個惡海之中的35孤島之上。他非常沮喪，因為他并不知道，當時在國際上對他的 救援已經如火如荼地展開了，包括孫觀漢先生，包括國際特赦組織，包括美國總統(tǒng)卡36特。美國的國務院甚至派了特使來臺灣，直接跟蔣經國要人。終于，在1977 年的4月1號，他們將父親接回臺灣，還給他失去的9

9、年又26天的37自由。父親被釋放回來，也帶回來了他的監(jiān)獄文學。但是，很多詩詞作品卻遺失了，帶出來的只有64首，這些都是他在這10年的冤獄里38面，直接間接地宣泄 了心中的怨憤之氣，也寫盡了他生命史中最悲慘的一部分。尤其是在調查局的黑牢里面，當時他忍受著斷腿的椎心之痛，因為沒39有紙、沒有筆，他就把詩詞用指甲刻 在石灰墻上，甲盡血出，和灰成字。這種千思萬縷的糾葛，這種在生命中大悲、大苦的遭遇，化成血淚的詩篇，40所以，字字都是血淚、句句扣人心弦。即使是將近 50年過去了，我們現(xiàn)在讀來，仍然會感覺到駭目驚心。這不僅是個人的苦難，更是民41族的災難父親從出生、求學到從軍，一路都是跌跌撞撞、離鄉(xiāng)背井的

10、。他的生活，在物質和精神上都是非常貧窮的。他是這個時代的悲劇，42也是戰(zhàn)亂下的幸存者， 最后，孑然一身來到臺灣。他在臺灣，又是獨裁和專制的犧牲者，但是，在他有權利、有能力報復的時候，他選擇了原諒。他43將自己一生坎坷的際遇，全部都轉化成 正面的能量。在他的腦海里，幾乎沒有一丁點負面的思維。我在有機會跟年輕朋友聚會的時候，都44會告訴他們：不管你們對柏老的言論是否認同，但是，他那種堅韌卓絕的毅力，以及海納百川、有容乃大、壁立千仞、無欲則剛的氣度，絕對都是我們45后輩應該去學習的。因為，在他的心中充滿了愛。他對每一個人所付出的，真的是非常的慷慨，而且，非常細致、貼心。他在坐牢的時候，46看到報紙報

11、道，有些孤兒寡母在生活上發(fā)生困難，或是沒錢治病，好幾次，他都會叮囑我的妹妹佳佳，去做奉獻。在圣經里面有一篇愛的47真諦是這么說的：“愛是恒久忍耐，又有恩慈，愛是不嫉妒；愛是不自夸，不張狂，不做害羞的事，不求自己的益處，不輕易 發(fā)怒，不計算人的惡48，不喜歡不義，只喜歡真理；凡事包容，凡事相信，凡事盼望，凡事忍耐。愛是永不止息。”我覺得，他做到了。他所付出的愛，真的是永不止 息。49他能夠原諒過去所有的一切，是因為他認為，他絕對不是世上最苦的人，因為絕大多數(shù)的人比他更苦。這是民族的苦難、也是時代的災難，絕對不是某50一個人的 災難。因此，他對任何的人、事、物，都充滿了感恩的心。他有一句話非常令人

12、省思：“再大的仇恨，也會有盡時，惟有愛，才51是超越世代的東西?！?004年，父親的冤獄獲得平反，他上臺致辭的時候說：冤屈一定要申訴，污穢也一定要洗清，加諸在我們身上的52屈辱，以及家破人亡的悲慘，我們不能忘記，但是，也不需要報復。因為，報復會產生永無止境的冤冤相報，對我們后代的子孫所造成的傷害和遺憾，53將永遠無法彌補了。因為道歉需要最大的勇氣，很多人沒有這個勇氣。而能夠原諒，才是真正的勇敢。父親讓我認識了什么才是真心的原諒54，什么才是真正的勇敢。不為君王唱贊歌，只為蒼生說人話我們閱讀或學習歷史的本意，就是要銘記歷史。前車之鑒，后事之師55；以古為鏡，以古為鑒，我們要讓歷史成為我們的鏡子。

13、在古希臘有一位哲學家叫作蘇格拉底。他有一句名言，我比別人知道的多的，就是56我知道自己的無知。而父親則說：我們丑陋，來自于我們不知道自己的 丑陋。1985年，父親出版了一本書，叫作丑陋的中國人。他以恨鐵不57成鋼的態(tài)度，強烈批判我們民族性的許多缺點。這本書是20世紀末葉，知識分子在沉 痛的反省之后，向自己的民族所擊出的一記警鐘。58其實，父親從來都沒有否定過我們中國的歷史文化，他只是愛之深、痛之切罷了。他是因為在臺灣，看到許多臺灣人以及海外的華人，有許多莫名其妙59的怪現(xiàn)象，他是有感而發(fā)的。在2007年3月7日臺灣各界為父親舉辦米壽的茶會上，父親坐在輪椅上，大腿上蓋著毛毯，鼻孔里插著鼻60胃管

14、，蒼白的臉頰露出淺淺的微笑。有位主 播請他許個愿，父親嘆了一口氣，輕輕地說：“希望我的腿，不要再疼了?！边@是40年前，他被刑罰打61斷的那條右腿，因為沒有妥善的醫(yī)治，數(shù)十年來，每天都在 折磨他，并且日益嚴重。父親，他最后的愿望，竟是如此的渺小，然而卻無法62如愿。他深鎖著眉頭，輕揉著膝蓋，這讓所有的人都心痛不已。2008年，父親過世之后，我們遵依他的遺愿，將他的骨灰撒在臺灣跟綠63島之間的綠島海域。而兩年半之后，父親就移靈回到了故鄉(xiāng)，安葬在鄭州的福 壽園陵園。園區(qū)里面有一棟人文紀念館，里面有父親的衣冠冢，還有64柏楊全集。在墓地的中間，是父親的銅像，右腳邊有一塊大石頭作為墓碑，上面刻著：“不 為君王唱贊歌，只為蒼生說人話”。這是父親生前寫的65最后一段文字，也彰顯他針砭時弊的傲骨。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