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詩在寫實中的象喻性（之一）

1、杜甫詩在寫實中的象喻性之一【內(nèi)容提要】本文用詳細的詩例對杜甫詩歌在寫實中的象喻性進展了深化而細致的討論。這里的“象喻指的是詩歌中的情意與形象之間的關系，也就是詩人的內(nèi)心與外物之間的關系。作者將對外物的認識分為感知、感動和感發(fā)三個層次，與此相對應的詩歌內(nèi)容也可以分為感覺、感情和志意三個層次。杜甫詩歌的象喻性主要表達為他在物象之中表達了一種理念，即詩歌內(nèi)容的第三個層次志意，而這種表達是杜甫的人格與志意的自然流露?！娟P鍵詞】杜甫/寫實/象喻/感發(fā)/志意我在很多年前出版的?杜甫秋興八首集說?的前言中就曾說過，杜甫是一個集大成的詩人。在他多方面的偉大成就之中最值得注意的是他繼承傳統(tǒng)而又能打破傳統(tǒng)的一種健

2、全與博大的創(chuàng)造精神。在那篇文章中，我曾經(jīng)討論了杜甫在七言律詩的演進中所起的作用、杜詩句法的打破傳統(tǒng)和杜詩意象的超越現(xiàn)實。我還曾指出：假設中國的詩歌能從杜甫所開拓出的途徑開展下去的話，那么必當早已有了另一種接近于現(xiàn)代意象化的成就，然而自宋以來中國的舊詩卻并未于此途徑上更有所拓進，這是很可惜的。有一位臺灣的小說家王文星教授，他給我寫了一封信，提出來要和我進展一次關于杜甫詩的座談。他所選的題目是杜甫的?遭田父泥飲美嚴中丞?。為什么選這首詩？因為這首詩是白話的。胡適先生寫過一本?白話文學史?，大家都知道，胡適先生是提倡白話文學的，在那本?白話文學史?里邊他也非常贊美杜甫的?遭田父泥飲美嚴中丞?這首詩。

3、而與此同時，胡適先生還批評杜甫的?秋興?諸詩，說它們是“難懂的詩謎1(p355)。而我呢？我這個人觀念是比較開放的，我講的是古典詩，但是我也欣賞白話詩，包括現(xiàn)代詩和朦朧詩，我還給臺灣的一位寫新詩的詩人周夢蝶先生寫過序言。因為我以為，文學作品之美惡，價值之上下，原不在于其淺白或深晦，而在于其所欲表達之內(nèi)容與其所用以表達之文字是否能配合得完美而適當。詩歌批評是不應該以“白與“晦做標準的。一味求“白的結果固不免意盡于言略無余味，而一味求“晦亦未免成為一種病態(tài)。杜甫這個詩人在語言上的成就其實是多方面的。他可以用農(nóng)夫的淺白的語言，也可以用文人的典雅的語言。在?遭田父泥飲美嚴中丞?那首詩中，他既然寫一個老

4、農(nóng)夫，就完全用白話來描寫那個老農(nóng)夫的言語和動作，寫得很生動。但是我們看他的?秋興八首?，在那一組詩里，他不但用的是非常典雅的語言，而且在文法上有顛倒錯綜之處。他可以寫出“香稻啄余鸚鵡粒，碧梧棲老鳳凰枝那樣的句子，這是杜甫在七律語言上的開展和打破。胡適的?白話文學史?批評杜甫的?秋興?，說這兩句就是不通。因為你想，“啄是用嘴去啄，香稻沒有嘴，怎么可以啄呢？碧梧是樹，它又不是一只鳥，怎么可以“棲呢？應該倒過去，應該是“鸚鵡啄余香稻粒，鳳凰棲老碧梧枝，這樣文法才通。不過你要知道，這樣一來文法雖然通了，但意思上卻有了微妙的變化，變成了完全的寫實。而杜甫本意所要寫的，卻是香稻之多，多到不但人吃不了，連鸚

5、鵡都吃不了；碧梧之美，不但引得鳳凰來棲落，而且鳳凰還要終老在這碧綠的梧桐樹枝上再也不分開。由此可見，這兩句本意不是要寫鸚鵡和鳳凰，而是要寫香稻和碧梧其實也不是要寫香稻和碧梧，而是要寫開元天寶年間那太平的“盛世。由此可知，杜甫在寫實中所把握的并不僅僅是一種對現(xiàn)實描寫的“真實。一我們今天講的這個題目是?杜甫詩在寫實中的象喻性?。我首先要聲明一點：我如今所說的這個“象喻，不是我在講?詩經(jīng)?的“賦比興時所舉出來的西方在闡述形象與情意之關系時那八個名詞中的sybl象征或allegry寓托。西方在概念的劃分上是非常清楚的。像“十字架代表基督，紅色的楓葉代表加拿大，那是“象征。把一種理念寄托在某一事物中，如

6、南宋王沂孫的詠物詞中往往寓有故國之思，那是“寓托。而我如今所用的這個“象喻，所指的不是西方詞語的那個狹義的“sybl和“allegry。我所說的是我們中國詩歌里邊的情意與形象之間的關系，也就是詩人的內(nèi)心與外物之間的關系。我們中國的文化傳統(tǒng)是很微妙的。古人說心神相遇，我們用我們的心靈和精神去體會萬物，而不是用我們的身體和我們的官能，是所謂“以神行，是你的精神在運行。所以我們中國的詩學家在講到詩的時候有這樣的話，王夫之的?姜齋詩話?上說：“情景雖有在心在物之分，而景生情，情生景，哀樂之觸，榮悴之迎，互藏其宅。2(p33)就是說人內(nèi)心的情意和外在的景物有在心、在物的分別。我以前講“賦比興的時候也曾經(jīng)

7、說過，所謂“興是見物起興，是由外物而引起你內(nèi)心的感動；“比是由心及物，是你先有內(nèi)心的一種情意，然后才用外界的物象來做比喻。所以這“情與“景在觀念上是可以分別為“在心和“在物的。但情景雖然有在心在物之分，可是當你真正寫作的時候，是景生情，情生景，情與景相生?！鞍分|，是說你的悲哀和你的喜樂之被觸動，它是因為什么而感發(fā)出來的？“榮悴之迎，是說草木的繁榮和草木的枯萎凋零，那外物的榮悴是怎樣來到你面前的？王夫之說那是“互藏其宅，就是像老子所說的“禍兮福所倚，福兮禍所伏。當你在詩歌里邊寫到草木之榮悴的時候，你外表上寫的是物，但是里邊有你內(nèi)心的情意；而當你在寫你的情意的時候，你也把你的情意寄托在景物之上

8、了。黃宗羲的?景州詩集序?說：“詩人萃天地之清氣，以月露風云花鳥為其性情，其景與意不可分也。3(p79)詩人的感情根本就是可以與外物的草木風雨打成一片的，不可能在感情與外物之間做截然的劃分。杜甫寫詩的一個特色，就是真正把他內(nèi)心的情意投注進去。他以表現(xiàn)他內(nèi)心的情意為主，而不是很死板地刻畫描寫外物。即以“香稻啄余鸚鵡粒，碧梧棲老鳳凰枝這兩句而言，“鸚鵡與“香稻這兩個詞的腔調(diào)都是“平仄，“鳳凰與“碧梧這兩個詞的腔調(diào)都是“仄平，顛倒過來完全可以，并沒有平仄腔調(diào)的錯誤。那么杜甫為什么放著通順的語言不說，而一定要把它倒過去說？這就涉及王國維所說的那種“造境了。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說：“有造境，有寫境，此

9、理想與寫實二派之所由分。然二者頗難分別。因大詩人所造之境，必符合自然，所寫之境，亦必鄰于理想故也。4(p1)我們普通說造境，即那個景物不是一個現(xiàn)實的景物而是詩人想像出來的景物。就像王國維所寫的?蝶戀花?詞說：“憶掛孤帆東海畔。咫尺神山，海上年年見。幾度天風吹棹轉。望中樓閣陰晴變。他說東海上有一個神山似乎很近，年年都可以看見。有一次我就掛起船帆出海去追尋，可是當我歷盡艱辛快到達那個島上的時候，突然間我就發(fā)現(xiàn)它的風光完全變了，變得如此陰暗如此悲慘，不再像我從遠方所看到的那么晴朗那么美妙了。那海上的神山，當然是造境，王國維說他要掛帆到東海上去尋找神山那也是造境。這就是“大詩人所造之境必符合自然。其實

10、不只詩歌，小說也是如此。猶太籍德國小說家卡夫卡在?變形記?中寫一個人變成一只大甲蟲，那當然也是造境。哪有一個人變成一只大甲蟲這種事情？這是荒唐，是不可能的。可是你看卡夫卡的故事雖然這么荒唐，但他寫那個人早晨起來不能翻身的感覺，他寫那個人躲在墻角上被他妹妹用一個蘋果打中的感覺，這種種事情都是現(xiàn)實生活中確實有的。這也是“大詩人所造之境必符合自然。不過，我們?nèi)缃袼攸c要講的還不是“造境。像王國維是喜歡寫一些哲理之中的想像的境界，像卡夫卡是喜歡寫他假想之中對人生的一種體驗，所以他們都是喜歡“造境的人，是“所造之境必符合自然。但杜甫不是，杜甫是一個喜歡寫現(xiàn)實的人，因此，我們今天所要講的，其實乃是杜甫的“

11、大詩人所寫之境必鄰于理想。也就是說，杜詩中所寫的現(xiàn)實，其實都不是單純的現(xiàn)實，其中都包含有他的理想。二人對于外界景物的認識，可以分成幾個不同的層次。第一個是感知的層次，例如我看到春花開了，我看到秋葉落了，那完全是一種感官的感受。第二個是感動的層次，是可以觸動你的感情。例如陸游有一首思念他妻子的詩說：“夢斷香消四十年，沈園柳老不吹棉。此身行作稽山土，獨吊遺蹤一泫然。?沈園?這首詩我們讀了會被它感動，但這只是為陸游本人的愛情悲劇而感動，它不可以引起我們更多更遠的聯(lián)想。第三個是感發(fā)的層次，是在感知、感動之后還可以引發(fā)一種聯(lián)想，引起一種生生不已的生命。我如今講杜甫的一首詩來說明這第三個層次。杜甫寫過很多

12、首曲江的詩，其中有?曲江二首?寫到曲江江邊春天的風光。我們看?曲江二首?中的第二首：朝回日日典春衣，每向江頭盡醉歸。酒債尋常行處有，人生七十古來希穿花蛺蝶深深見，點水蜻蜓款款飛。傳語風光共流轉，暫時相賞莫相違。詩里邊寫到在花叢中穿飛的蝴蝶，寫到在水面上點水的蜻蜓。這不是風光的描寫嗎？杜詩有很多注本，其中有一本是仇兆鰲的?杜詩詳注?。在?杜詩詳注?里邊就引了宋人葉夢得對“穿花蛺蝶深深見，點水蜻蜓款款飛這兩句的批評，說這兩句雖然描寫很細致，但“讀之渾然，“不礙氣格超勝，說倘假設“使晚唐人為之，便涉魚躍練川拋玉尺，鶯穿絲柳織金梭矣5(p449)。同樣是景物的描寫，晚唐人的那兩句為什么就不好？杜甫的這

13、兩句為什么就好？因為“穿花蛺蝶深深見，點水蜻蜓款款飛這兩句不僅僅是感官的感知，它結合有杜甫精神上心靈中很多很多的東西在里邊。而這些東西，不是簡簡單單幾句話就可以說明白的。杜甫之所以難講，是因為講杜甫有很多東西必須從頭說起。我當年在臺大講杜甫，那是一年的課，可以寫一本杜甫的專書。我從杜甫的家世、杜甫的生平一直說下來，大家就對杜甫有了一個整體的認識，從而也就對杜甫的詩有了比較深化的認識和理解。而如今用這么短的時間來說杜甫，真是從何說起，應該講的太多了。清人的詩話里就說過，說讀杜甫詩“十首以下難入你至少要讀十首，否那么根本不可以讀進去。而讀李白的詩，是“百首以上易厭讀得太多了就發(fā)現(xiàn)李白的詩怎么老是這

14、個樣子啊？所以，你要懂得杜甫詩的好處，沒有別的方法，你一定要多讀而且要結合他的生平來讀。杜甫的家世，他自己說從他的遠祖杜預以來一直是“承儒守官。也就是說他們家一直尊奉的是儒家傳統(tǒng)，一直是為朝廷效勞的。他的遠祖，晉代的杜預，曾經(jīng)以功業(yè)被封為當陽侯，而且杜預著有?左傳集解?，既有事功又有著作。杜甫的曾祖杜依藝、祖父杜審言、父親杜閑，都是承儒守官之人。而杜甫也在詩中寫過他自己的志意，他說：“杜陵有布衣，老大意轉拙。許身一何愚，竊比稷與契。?自京赴奉先縣詠懷五百字?杜陵在長安附近，那里是杜甫的祖籍。杜甫在唐玄宗開元二十三年參加過一次考試，沒有考上，因此他自稱布衣。他的祖上承儒守官，可是他卻沒有朝廷的功

15、名，是個布衣的一介平民，所以說“老大意轉拙。古代的“士與現(xiàn)代的知識分子在概念上已經(jīng)不同了。如今的知識分子可以學文也可以學理，還可以學工，學電腦，學種種不同的專業(yè)，社會上有許許多多的職業(yè)可供選擇。可是中國古代的知識分子是做什么的？孔子說，“士當以天下為己任。古代的士人讀了書只有參加科考出仕做官，所謂“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這是他們唯一的出路。他們從小受的就是這種教育，所以從小就只有這樣的志向。但杜甫說，“許身一何愚。什么是“許身？韋莊寫過一首小詞：“春日游，杏花吹滿頭。陌上誰家年少足風流，妾擬將身嫁與一生休。?思帝鄉(xiāng)?這是說一個女子出去游春，看到游春路上的許多年輕人，她說這些年輕人中有哪一個是真正

16、風流多才的？假設真的有這樣一個人，我愿意許身嫁給他，一生一世就永遠跟隨他了。在古代，一個女子假設不結婚就等于沒有完成她自己，女子是一定要許身的。許身者，就是“將身嫁與一生休，把一生一世都交托給一個男子。而杜甫也要“許身，他許身許給誰了？是“竊比稷與契。竊是私下，杜甫說我私心自比的是要做稷和契。“稷是后稷，后稷在舜的時候教人民稼穡，使得天下每一個人都可以吃飽?！捌跻彩撬吹拇蟪?，是掌管民治的，他使天下每一個人都可以安居樂業(yè)。杜甫在另外一首詩里還說過他要“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我要使我的國君可以成為堯舜那樣賢圣的國君；我要使如今這種敗壞的世風轉變，恢復當初的淳良和美妙?？墒?，杜甫參加科舉考試沒有考上

17、。到他40歲的時候，他就非常焦慮。因為?論語子罕?上說過：“后生可畏，焉知來者之如今也？四十、五十而無聞焉，亦缺乏畏也已。年輕人是前途無限的，可是假設你已經(jīng)活了四五十歲還沒有一點點成就，那就很糟糕了。所以，杜甫在他40歲那一年過年的除夕夜就寫了兩句詩說：“四十明朝過，飛騰暮景斜。?杜位宅守歲?杜甫詩真是寫得好！人應該三十而立啊，到四十歲就應該有所完成了。杜甫說我“四十明朝過，就算我再有飛騰的才華，再有飛騰的理想，也是暮景西斜了。杜甫到40歲連一個進士還沒有考上，他的致君堯舜的、竊比稷契的那一份理想，怎么樣才可以實現(xiàn)？怎么樣才可以完成？說到這里我先說說孔子，因為杜甫是儒家的嘛！我們講詩歌吟誦的傳

18、統(tǒng)，在周朝的時候，列國之間在聘問和朝會時都是要吟詩的。我吟一首詩，你吟一首詩，都是以詩歌相問答?？鬃拥膶W生跟孔子談話有的時候也非常妙，雖然不吟詩，但都是用的比喻，用得非常好，也有一種詩的韻味。有一天孔子的學生子貢就去問孔子：“有美玉于斯，韞櫝而藏諸？求善賈而沽諸？?論語子罕?假設有一塊美玉在這里，你是把它放在一個木盒子里面藏起來呢？還是等到一個好價錢就把它賣出去？子貢是要問孔子什么？他要問的其實是：老師你要不要出去做官??？假設有人找你出去做官你做不做呢？你想，這些話都不好直接說出來，所以他就用這種詩的語言?？鬃舆@個老師也很妙，他答復說：“沽之哉！沽之哉！我待賈者也。就是說：要賣掉?。∫u掉??！

19、我就是等人出個好價錢去賣掉的嘛！那么，怎么去賣呢？如今有很多年輕人想要知名，不是就要包裝自己嗎？也就是先要打出一個知名度來。杜甫當然也有杜甫的方法。在天寶十載的時候，唐玄宗舉行了祭祀太清宮、太廟、南郊的三次典禮。杜甫就上了?三大禮賦?，其目的當然是要引起皇帝的注意。我們知道，“賦這個題材是最適于歌功頌德的。杜甫在那三篇賦中對國家歌功頌德一番，皇帝一看當然快樂，于是就讓杜甫去“待制集賢院，并且“命宰相試文章。這件事，杜甫始終記在心上。后來杜甫一生漂泊流離，老死在路途之中，當他老年流落貧困的時候，還曾經(jīng)有幾句詩寫到當年的際遇：“集賢學士如堵墻，觀我落筆中書堂。往時文采動人主，此日饑寒趨路旁。?莫相

20、疑行?他說那時候皇帝親自給我杜甫一次特別的考試，在中書堂有那么多集賢院的學士都包圍在我的周圍看我寫文章。想當年我的文章辭采是曾經(jīng)感動了天子的，可是今天我卻不能為世所用，而且饑寒交迫。杜甫的一生經(jīng)常處于饑寒交迫之中，像他從秦州到同谷，從同谷到成都的時候，曾經(jīng)在冬天的冰雪寒風中到山上去挖黃獨的根來充饑：“長镵長镵白木柄，我生托子以為命。黃獨無苗山雪盛，短衣數(shù)挽不掩脛。此時與子空歸來，男呻女吟四壁靜。?同谷七歌?滿山大雪，穿著連小腿都蓋不上的破舊百結的短衣，在山上挖了一天什么食物都沒挖到，拿著長镵回到家里，對妻子無話可說，只能靜靜地聽孩子們饑餓的呻吟聲。杜甫是經(jīng)歷過這種生活的。他的一生都記錄在他的詩

21、里，要理解杜詩只讀一兩首遠遠不夠。我如今只能對杜甫做簡單的介紹，大家還是要盡量多的看杜甫的詩。我曾說過作詩是“情動于中而形于言?毛詩大序?，是“氣之動物，物之感人，故搖蕩性情形諸舞詠鐘嶸?詩品序?，是外界的景物情事使你感動了所以才要寫詩。外界景物當然時時不同，而人的內(nèi)心就更是不同了。杜甫的感動就是杜甫的感動，杜甫所寫的詩就是杜甫的詩，和其別人的感動、其別人所寫的詩自然不同。你看杜甫，他一心想要致君堯舜，一心想要竊比稷契。他獻了好幾篇賦，后來好不容易得了一個“右衛(wèi)率府胄曹參軍的官職，就發(fā)生了天寶的變亂。唐玄宗逃到了四川，而長安城就陷落了。杜甫想要到靈武去追隨當時在靈武即位的玄宗的兒子肅宗，半路上

22、被安史叛軍捉住，把他押回到長安。后來他冒險逃出長安投奔到肅宗所在的鳳翔，途中真是千辛萬苦，九死一生。那情景和心情，他自己在?自京竄至鳳翔喜達行在所?詩中說，“生還今日事，間道暫時人，“死去憑誰報，歸來始自憐；在?述懷?詩中說，“麻鞋見天子，衣袖露兩肘。這在當時一定也感動了肅宗，于是就給了他一個“左拾遺的官職。杜甫原先做的“右衛(wèi)率府胄曹參軍，只是管理朝廷衛(wèi)隊兵器儀仗的一個卑微的小官。而“左拾遺是諫官，“拾遺的意思就是：朝廷有了過失，有了忽略的地方，有了做得不完美的地方，你要把那些缺失都撿起來，以便朝廷彌補。也就是說，諫官的職責就在于給皇帝提意見，指出他的疏漏。而在那國家多事之秋和剛剛收復長安之際

23、，安史之亂還沒有平息，朝廷存在著多少嚴重的問題和多少需要提起注意的事情！那么，杜甫如今做了諫官，他就想要盡他的責任。杜甫有很多首詩記載了他跟隨肅宗回到長安這一段的情形，有一首詩的題目是?晚出左掖??！白笠淳褪恰白髸r，即“門下時。唐朝的中央政務機構分“中書、“尚書、“門下三省，左拾遺屬門下剩杜甫說他每天下班很晚，是“避人焚諫草，騎馬欲雞棲。“諫草就是諫疏的草稿。寫完了諫疏之后關起門來把草稿燒掉，不讓別人知道，這是表示我指出你的錯誤是希望你能改正，而不是要宣揚你的錯誤。這個與發(fā)表不實在際的議論以嘩眾取寵是完全不同的。每天人家都下班了他不下班，人家都走了他還寫諫疏，寫好以后把草稿燒掉，等到他騎著馬下

24、班回家時已經(jīng)是“欲雞棲，都到了雞上窩的時候了，就是說天都黑了。而且他不但晚上干到這么晚，有的時候還在辦公房值夜班。他在一首題為?春宿左史的詩中說：“不寢聽金鑰，因風想玉珂。明朝有封事，數(shù)問夜如何?！敖痂€是開大門的鑰匙，“玉珂是馬上的飾物。他值夜的時候總是不能安心睡覺，總是不斷地聽一聽大門有沒有開門的聲音，聽一聽外面有沒有朝官上朝的車馬聲。為什么如此？就因為明天早晨他又要給皇帝遞一封諫疏。“封事，就是密封的奏疏。他只盼著天亮上朝趕快把諫疏遞上去。所以這一夜都睡不安穩(wěn)，一遍又一遍地問那些值班管銅壺滴漏的人：“如今是幾點鐘了？是不是要開宮門了？是不是該上朝了？我講了這么多杜甫的經(jīng)歷，其實都是為了回來

25、再講剛剛說到的?曲江二首?中的那一首詩。杜甫他一直想致君堯舜，好不容易得到一個做諫官的時機，就天天給皇帝上奏疏上忠告?？墒悄膫€皇帝愿意天天聽人家指責自己這也不對那也不對？更何況朝廷中充滿了種種復雜的人事關系和矛盾斗爭。自從安史之亂以后，大唐王朝就一天一天地走向衰落，這是無人可以挽回的。杜甫本以為在朝廷中有了一個位置就可以實現(xiàn)自己的理想，如今看來完全不是這樣，那種絕望可想而知。所以他才一個人跑到曲江邊上去喝酒，才對曲江的春色有感于心而寫了?曲江二首?。杜甫的詩之所以好，不是你空空的一看就說他好，是要你真的理解他才可以體會他的好?！俺厝杖盏浯阂?，每向江頭盡醉歸，你注意這些詞的結合。一般人是在閑暇

26、的時候或者和朋友聚會的時候才飲酒，而杜甫他是“朝回，剛剛下了朝就去飲酒。要喝酒但是又沒錢買酒，就把冬天穿的厚衣服都典當出去，而且是“日日如此，每一天下了朝都要來到曲江江邊喝到盡醉方休。這“朝回跟“盡醉是很強烈的比照。以杜甫那“致君堯舜和“竊比稷契的理想，以杜甫那“許身的執(zhí)著，假設他不是非常絕望，假設他不是無可奈何，他為什么要天天這樣做？“酒債尋常行處有，人生七十古來媳，后來連衣服都沒得當了就只好賒帳，“尋常是很短的間隔 ，走上幾步就會遇到債主，說明曲江邊上的酒鋪子都被他賒遍了。人生苦短，我杜甫“四十明朝過，已經(jīng)是“飛騰暮景斜了，還可以有多少年去完成我致君堯舜和竊比稷契的理想？對“穿花蛺蝶深深見

27、，點水蜻蜓款款飛兩句，很多人只是欣賞它對仗的工整和疊字的自然，但這兩句的好處實在不僅僅在于它的技巧和形式，那里邊有杜甫在失意的悲哀中對春天的無限愛惜，有他自己的不快樂與不和諧的情緒對大自然的美麗與和諧的生命的反響。杜甫對春天生命的感動是非常強烈的，如今他其實還不算老，直到后來在他晚年經(jīng)受了更多挫折之后，他還曾寫詩說“稠花亂蕊裹江濱，行步欹危實怕春?江畔獨步尋花七絕句?。他之所以怕看見春天，正因為他對春天有那么敏銳的感覺，對春天愛得那么強烈，他怕他自己已經(jīng)沒有足夠的生命和春天共同度過了。所以如今他說，你看那在花中飛舞的蝴蝶和點水的蜻蜓，好似是知道我的悲哀而特意用它們美妙的姿態(tài)來撫慰我。但是我還可

28、以和它們共處多久？所以他說“傳語風光共流轉，我就希望傳一個話給那春天的風光，請它不要急于分開我。但春天的風光可以永遠留下嗎？他說我知道這是不可能的，但是請再陪伴我一會兒吧，不要這么快就拋棄我而去，是“暫時相賞莫相違。這里邊有杜甫多少深沉的感情還不說，還有他多少不肯放棄的志意！在寫了這些詩之后不久，在乾元元年的五六月間，他和房琯、嚴武等就先后被貶出長安了。剛剛我說過，人對于外界景物的認識可以分成幾個不同的層次，第一個是感知的層次，第二個是感動的層次，第三個是感發(fā)的層次。感發(fā)，就是讓你感動之后內(nèi)心之中有一種興起和發(fā)揚。所謂詩的感發(fā)其實就是人心之動，是詩讓你的心活起來。這時候你所感受的就不只是這首詩

29、本身所寫的那一點點感情內(nèi)容的感動，而是讓你自己對你的生命有所珍惜，對你的精神有所提升。有的人所描寫的景物就只是他的一種感知，這與杜甫是完全不同的。我剛剛也說過，?杜詩詳注?里在講“穿花蛺蝶深深見，點水蜻蜓款款飛兩句時引了兩句晚唐人的詩“魚躍練川拋玉尺，鶯穿絲柳織金梭來做比照。這兩句是說，一條白魚從水面跳出來，就好似在白色的綢子上拋起一條白玉的尺；一只黃鶯鳥在柳條間飛來飛去，就好似一條黃金的梭子在絲線之中編織。這個是什么？這只是感知，只是你一個攝像的鏡頭，沒有人，沒有心靈，沒有精神，沒有感情的活動在里邊?？v然你寫得再美，它是沒有生命的。而杜甫的詩，那里邊實在是有生命的。轉貼于論文聯(lián)盟.ll.三有

30、同學曾經(jīng)問過我在這么多古代的詩人里邊你最喜歡哪一個詩人呢？我是教詩的，從漢魏到唐宋，這么多詩人的作品我都教過，但我這個人比較開放，我認為他們各有各的好處嘛！我們說“氣之動物，物之感人，所以“搖蕩性情，形諸舞詠。但是在“形諸舞詠的時候每個人的性情稟賦并不一樣，魏文帝曹丕在他的?典論論文?中說過，“文以氣為主，氣之清濁有體，所以“雖在父兄不能以移子弟。就算跟你最親近的、最關心你的父親和兄長，都改變不了你天生來所稟賦的氣質(zhì)。我們?nèi)缃衽e個例子，比方說寫山吧，大自然中的山是大家都看到過的，很多人都寫過山。杜甫也有一首寫山的詩?望岳?：岱宗夫如何，齊魯青未了。造化鐘神秀，陰陽隔昏曉。蕩胸生層云，決眥入歸鳥

31、。會當凌絕頂，一覽眾山校我們中國有五大名山，稱為“五岳，即東岳的泰山，西岳的華山，南岳的衡山，北岳的恒山和中岳的嵩山。這里是寫東岳的泰山。“宗是宗主，就是領袖。為什么稱泰山為“岱宗？因為它在五岳中最有名。而泰山之所以有名，是因為孔子稱贊過它。?孟子盡心?里說，孔子“登泰山而小天下。杜甫生在河南，以前未見過泰山，但他從小就讀?論語?、?孟子?，早就聽說過泰山?！搬纷诜蛉绾蔚摹胺蚴且粋€語助詞，表現(xiàn)一種說話的口氣。“夫如何，泰山還沒有出現(xiàn)，作者那種期待的感情就寫出來了。他說我一直在想像泰山是什么樣子，今天真的來到泰山腳下了。它果然了不起，那一大片青蒼的山脈綿延在齊魯之間，一眼望去看不到邊際，是“齊魯

32、青未了。這開頭兩句，寫出了未見到泰山之前的向往和既見到泰山之后的驚喜。為什么天地之間竟有這么美麗這么宏偉的泰山呢？“造化就是那創(chuàng)造天地宇宙的神靈；“鐘是凝聚，就是都放在一個地方了。他說這造化真是情有獨鐘，把天地間最美的靈秀之氣都給了泰山了，是“造化鐘神秀。但這還只是一個整體的印象，下邊他還要詳細地描寫泰山之高大，說它是“陰陽隔昏曉。陰是背對太陽的，陽是面向太陽的。假設這山不那么高也不那么大，太陽一下子就都照到了。可是泰山如此高大如此廣遠，太陽假設在這邊的話，那邊就是背光，就是陰；這邊是向光，就是陽。這邊天已經(jīng)亮了，那邊天還黑著呢?！案羰钦f泰山的頂峰簡直可以分隔出大自然的陰陽昏曉?！笆幮厣鷮釉剖?/p>

33、寫登山。登到山上我就發(fā)現(xiàn)天上的白云已經(jīng)一陣一陣地飄蕩到我的胸前。“決眥入歸鳥是寫望遠。站在泰山上視野是那么廣闊，那鳥兒哪怕是飛到了天的盡頭你都能看得到。“眥是眼角；“決眥就是睜大你的眼睛，好似把眼角都要裂開。這兩句是對仗的，而且里邊也有一種很靈敏的句法的顛倒：是先有了“層云，然后才飄蕩到我的胸前；是為了看見那么遠的“歸鳥，才拼命睜大眼睛。然而他先說“蕩胸和“決眥，然后才說“生層云和“入歸鳥。這也是律詩開展到成熟階段的一種錯綜凝練的句法。結尾“會當凌絕頂，一覽眾山斜的“會，是將然之辭，他說等一下我一定要爬到泰山的最頂峰，那個時候我向下一看，所有的眾山就都匍匐在我的腳下了。這結尾兩句，當然是受到孔

34、子“登泰山而小天下的影響。這是杜甫早期的作品，并不是他最好的詩，可是你看他的那種氣概，那種向上的精神都蘊涵在里邊了。這就是杜甫所寫的山。我們再看王維所寫的山。王維有一首?終南山?，其中也有對山的描寫：“太乙近天都，連山接海隅。白云回望合，青靄入看無?！疤沂墙K南山。王維說終南山這么高，都快接近上天的所在了；終南山這么廣遠，連綿不斷一直到海角。他說我在登山的時候回頭一看，白云已經(jīng)遮住了我走過的路。前遙遠遠的地方有一片青色的煙靄，可是我走到近前的時候，那青靄卻不見了。我們知道，王維是個畫家，他是用畫家的眼睛去看山的。王維還有一首?送梓州李使君?，詩中描寫山中雨后的風光說“山中一夜雨，樹杪百重泉，山

35、里下了一夜大雨，第二天早晨一看，許多積水從樹杪高處流下來，好似一層層的泉水一樣。你看王維所寫的，都是畫家眼中的形象，他不像杜甫那么沖動，他的好處是可以把山水寫出一種“神致來。杜甫那么不同，杜甫寫的是一種精神和氣概。而且，杜甫從這種精神氣概里邊所表現(xiàn)的是他的“會當凌絕頂，一覽眾山斜的志意和理想。這兩個人寫詩的特點是完全不一樣的。由此大家可以初步理解什么是我所說的“象喻。它不是西方所說的狹義的“象征或“寓托，它是有中國特色的，是把你的精神、感情、志意都結合在里邊的一種寫作的方法。剛剛我說過，從我們對外物認識的層次來說，有感知、感動和感發(fā)這三個層次。那么，從我們所寫的內(nèi)容來說呢，也有三個層次，那就是

36、感覺、感情和志意這三個層次。像王維所寫的山，那是用畫家的眼睛寫他的感覺。像杜甫所寫的山，那是把他的志意都寫在里邊了，是“會當凌絕頂，一覽眾山斜。我還可以再舉一個李商隱。李商隱又不同，他寫的是他自己的一種無可奈何的感情。李商隱有一首?西溪?詩說：“悵望西溪水，潺湲奈爾何。不驚春物少，只覺夕陽多?！拔飨撬拇ǖ囊粭l水名。他說西溪水你每一天都這樣潺湲地嗚咽著流過去，你為什么要如此？這真是李商隱！他的?錦瑟?詩說“錦瑟無端五十弦，人家五弦和七弦的琴、十三弦的箏、四弦的琵琶，彈出來音樂不是也很好嗎？你錦瑟為什么要有五十根弦？這同樣是讓人無法答復的問題。接下來他說“不驚春物少，只覺夕陽多：我的悲哀還不是因

37、為西溪兩岸春天的花草都凋零了，而是因為那西下的夕陽已再也無可挽回。李商隱所悲哀的，是人世間那種無法挽回的消逝，這是他常寫的感情。李商隱還有一首?昨夜?說：“不辭鶗鴂妒年芳，但惜流塵暗燭房。昨夜西池涼露滿，桂花吹斷月中香?！谤書_是杜鵑鳥。杜鵑鳥一叫春天就過去了，百花都零落了。李商隱說我知道春天要過去，百花要零落，我知道人世間這種無常是無可防止的，我所可惜的是，為什么蠟燭還在燃燒的時候就被塵土遮蔽了？花的生命是短暫的，但假設在它開放的短暫時間內(nèi)風和日麗，那也算對得起它?？墒菫槭裁此敲炊虝旱纳€要遭受風吹雨打不被人認知不被人理解？昨天晚上我站在西池凄涼的池水邊，到處都是寒秋的涼露，那時候是“桂花

38、吹斷月中香。大家都說月亮里邊有桂樹，桂樹上的桂花是有香氣的，可是在昨天那個寒冷的晚上，連月中桂花的香氣都消逝了?！按禂?，一切美妙的東西都被摧毀了，一點希望都沒有了。這是感情，是李商隱的那種無可奈何的感情。王維的詩寫得很好，李商隱的詩寫得也很好。然而，王維的詩很難說它有什么象喻性；李商隱的詩雖然有象喻性，但他所象喻的是個人的感情。而且，假設我們把“象喻這個詞的定義定得再狹隘一點兒的話，也就是說，不是只要一個物象可以表現(xiàn)一種感情就是象喻，而是你一定要在這個物象之中還表現(xiàn)了一種理念，那個才是象喻。為什么這樣說？因為假設按照西方對“象征sybl和“寓托allegry的解釋，那里邊是應該有一種理念性的東

39、西。那么假設我們在“象喻中尋求“理念的因素，那么李商隱所寫的只是形象化的一種感情，他沒有一個理念；而杜甫的詩常常是有一個理念在里邊的，這個理念就是我剛剛所說的詩歌內(nèi)容的三個層次中第三個層次的“志意。而且，杜甫的理念還跟南宋詞人所寫的那種賦化之詞中的“寄托不一樣。南宋詞人的“寄托，是一種有心的寓托，是運用了人工思想安排的寓托?？墒窃诙鸥υ娭校奈锵笾兴憩F(xiàn)的理念是自然的感發(fā)，是杜甫的人格與志意的自然流露，是“有諸中然后形于外的。接下來我們就講杜甫的幾首詩來做一個證實。第一首我們講杜甫的五言律詩?房兵曹胡馬?：胡馬大宛名，鋒棱瘦骨成。竹批雙耳峻，風入四蹄輕。所向無空曠，真堪托死生。驍騰有如此，

40、萬里可橫行。房兵曹是一個姓房的軍官，他常常到西域去打仗，而西域是出產(chǎn)良馬的，所以他就帶回一匹好馬來。房兵曹確有其人，房兵曹的胡馬確有其馬，這都是寫實?！昂R大宛名的“大宛是一個西域國家，這個國家出產(chǎn)的馬就是歷史上有名的大宛馬。?杜詩詳注?在這首詩的后邊引用了張綖的一句話。張綖是明朝一個給杜詩做過注解的人，他說：“此四十字中，其種其相，其才其德，無所不備。5(p18)因為這是一首五言律詩，五言八句共四十個字，他說在這么短的篇幅中，杜甫把這匹馬的出身、形象、才能、品德都寫出來了。你看“胡馬大宛名就是“其種，“鋒棱瘦骨成就是“其相。我曾經(jīng)到臺灣的故宮博物院去看古畫的展覽，看到唐朝韓干畫的馬。唐朝人是

41、喜歡胖的，畫美人是胖美人，畫馬也都是很肥的馬。但杜甫喜歡瘦馬，所以他曾經(jīng)寫過一首詩批評韓干說：“干惟畫肉不畫骨，忍使驊騮氣凋喪?丹青引贈曹將軍霸?，韓干畫的馬都那么胖胖的沒有骨頭，所以也就沒有精神。杜甫說他怎么就忍心讓那些驊騮名馬在他的筆下如此垂頭喪氣？杜甫喜歡的是房兵曹胡馬這種瘦馬，它的肩胛啊，腿腕啊，都露出來骨架的鋒芒，所以是“鋒棱瘦骨成。什么叫“竹批雙耳峻呢？假設我們把一個竹筒斜著批開，那樣子就像馬的耳朵立起來。竹子是挺拔的，“峻是像山峰一樣直立，這寫得很有神氣?！帮L入四蹄輕，馬跑起來的時候如此之輕快，就像是四個馬蹄都踏著風一樣一下子就飛過去了。人家常說拿破侖的字典里邊沒有“難字，而房兵

42、曹的這匹胡馬那么是“所向無空曠。在它的眼中沒有遙遠，什么地方都是一下子就能跑到。因此，這才是一匹“真堪托死生的良馬埃誰要是有一匹這樣的馬，就可以放心地把自己的生命都托付給它！所以他說，“驍騰有如此，萬里可橫行?！膀旘v是駿馬在奔騰的樣子。有了這么一匹好馬，就是千里萬里之遠，都可以任意縱橫馳騁了。你看這幾句就是張綖所說的“其才、“其德了。杜甫這個人有一個儒家的家世，所以他的思想里邊有很多儒家的思想?？鬃釉?jīng)說過，“驥非稱其力，稱其德也?論語憲問?，就是說一匹好馬之值得贊美，不是因為它的力氣，而是因為它的品德埃一匹好的馬，它是有一個“德在那里的，就憑這一點，你可以非常放心地把你的生死交托給它，所以是

43、“真堪托死生。一個人，你的家庭出身的環(huán)境，你的才能的稟賦，那是你生來之所得，沒有什么值得夸耀的。但是當你遇到事情的時候，你的持守，你的承受，這是對你品德的考驗和衡量。儒家認為，這才是一個人最重要的品質(zhì)。這首?房兵曹胡馬?是非常寫實的詩，可是從寫實之中我們可以看到杜甫的精神和杜甫的志意。這里邊就有了一種“理念。另外我們還要注意到，杜甫在寫這匹馬的時候投入了他自己的精神和志意，但那是一種自然的投注，不是用苦苦的思索找來的，也不是靠查一些典故的類書來拼湊造作上去的。他之所以可以如此自然地投注，那是因為他的感情比別人深沉，他的理想比別人執(zhí)著。我們再看他的一首五言律詩?畫鷹?：素練風霜起，蒼鷹畫作殊。身

44、思狡兔，側目似愁胡。絳鏇光堪摘，軒楹勢可呼。何當擊凡鳥，毛血灑平蕪?！八鼐毷侵府嬀淼陌咨z絹。畫家一下筆，那畫卷上就起了一片風霜之氣。為什么白色的素絹上有了風霜？因為這個畫家畫的鷹真是與眾不同。他畫成什么樣子呢？是“身思狡兔。這個“字念“聳，相當于“高聳的那個“聳字。你看貓要捉老鼠的時候就把肩端起來，老鷹要去撲一只兔子的時候把兩個翅膀也端起來，那是一種馬上就要有所動作的姿態(tài)。然后它“側目，還“似愁胡。這杜甫真的是妙，他說你要從旁邊看這只鷹的眼睛，它是凹進去的，眼眶上邊的骨頭很高，很像胡人的眼睛。因為外國人的眼骨一般比較高，眼睛凹進去，就有點兒像皺眉的樣子，所以說“似愁胡。然后他說“絳鏇光堪摘。

45、“絳就是絲絳，這只鷹是人家所養(yǎng)的鷹，所以是用一根絲絳把腳綁起來的。這絲絳綁在什么地方呢？“鏇是一根銅柱子，這個老鷹就被一根絲絳綁在一根銅柱子上。而那閃亮的銅柱是“光堪摘。這畫家畫得真是好，那絲絳的顏色，那銅柱反射的光影，都被他畫得像真的一樣，使你覺得都可以過去把這只鷹解下來。這是極言畫家畫得逼真?！败庨簞菘珊羰钦f假設把這張畫掛在窗前，那姿態(tài)讓你覺得好似你一叫它，畫上的鷹就會從那里飛下來。所謂“呼鷹，是古人打獵把鷹放出去捉拿獵物，然后吹一聲口哨，這鷹老遠地就飛回來了。這兩句鎖定了畫上的鷹，寫得多么有精神。但還不只如此，結尾兩句他說：“何當擊凡鳥，毛血灑平蕪。假設有那不成材的鳥，它們都將被這老鷹打

46、敗，不但打敗，而且把它們都咬碎、撕爛，是“毛血灑平蕪?。∧切┓缠B的羽毛和鮮血，都將灑在平野的草地上。為什么杜甫會寫出來這樣兇惡和鮮血淋漓的詩句？所以我說要讀杜甫的詩，必須理解他這個人才行。我剛剛說杜甫寫過三篇大禮賦，那是在玄宗的天寶十年。然后皇帝就在集賢院的中書堂召試文章，之后就讓他等著，這一等就等了三年沒有消息。于是杜甫就又獻了一篇?雕賦?。雕也是老鷹的一種。杜甫為什么要獻這篇?雕賦?？他說雕是代表一種正直不屈的、有勇武的精神的人，他說作為一個諫臣就應該如此。諫臣所鞭撻的就是朝廷里的那些小人，所以要“何當擊凡鳥，毛血灑平蕪，這是諫臣之喻，朝廷的諫臣應該有這種不屈服的戰(zhàn)斗作風。因此，在?杜詩詳注?中仇兆鰲就贊美說，杜甫“每詠一物，必以全部精神入之，故老筆蒼勁中，時見靈氣飛舞5(p19)。杜甫不管是詠什么，都把全部的精神和心靈感情投注進去，所以他寫得那么老練，那么有力氣，而且中間還有靈氣飛舞，寫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