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疏與不容自疏

1、、抒寫的期待？在“詩以言志”的抒寫方式中，作者是當然的言說者，而作者之所以作詩，是出于傾訴的需 要。那么，詩人期待著誰來傾聽他的言說呢 ?詩經(jīng)與屈騷都是中國早期的詩歌創(chuàng)作。詩經(jīng)中有文人的怨憤之詩 ，也有民間的隨時歌唱，屈原則明言自己是“發(fā)憤而抒情”的，那么，對于傾聽與理解的期待，就作者的創(chuàng)作動機而 言，屈騷應該比詩經(jīng)更鮮明。但是，兩相比較就會發(fā)現(xiàn)，在詩經(jīng)中，大多數(shù)詩文的表達都明 確地指出了詩人所期待的傾聽對象，如“言告師氏，言告言歸”（周南？葛覃）,如“叔兮伯兮， 倡予和女”（鄭風？?兮 ）,如“家父作誦，以究王”（小雅？節(jié)南山）,如“文王在上，以昭于天” （大?雅？文？王）等等，而屈原的作品

2、卻不是這樣。？讀屈騷，除九歌具有祭祀的意義而以神靈為指向之外，無論是離騷這樣的巨制 ，還是九章一類的短篇，都在述說著“我”的遭遇，傾訴著“我”的不平，卻既沒有出現(xiàn)“我”以 外的傾訴對象，也沒有明確的傾訴指向，反倒是不斷地在感慨自己“愿陳志而無路，退靜默而莫余知 兮，進號呼又莫余聽”（惜誦）,無可告訴，也無人理解。于是“陳辭重華”的意旨也就以不同 的形式多次出現(xiàn)。天問一篇，全部以問題構(gòu)成，首起一個“日”字，揭舉出“我”就是那奔泄而出的一百多個問題的發(fā)問者，而所問的對象，卻是天，故而題日天問。重華是大神，與天同列，因此, “陳辭重華”其實與“問天”是同一旨意。司馬遷作屈原列傳，極度同情屈原的遭遇，

3、深切理解屈原的感情，對屈原的指天而呼印象深刻，因而議論說：“夫天者，人之始也；父母者，人之本也。人 窮則反本。故勞苦倦極，未嘗不呼天也；疾痛慘怛，未嘗不呼父母也?！焙籼於髟V說，不會有回答。 因此，呼天者本來就沒有期待回應 ，因此，呼天的意義只是返回初始，返回自身。述說而不是為了 期待聆聽，言說而不是為了期待理解，傾訴只是為了傾訴，這是人在疾痛慘怛不能自已之時的自我反觀。？由此來看屈騷的抒寫，就是一種純粹的言說，因為沒有對傾聽者的期待而具有自我對話的 性質(zhì)。？二、遠逝以自疏？屈原忠心耿耿，懷抱圖強之志，馳騁先驅(qū)，忘我奔走，卻因“造為憲令”之事與上官大夫等 釀出沖突，讒言造禍，惹怒懷王而被疏放。

4、頃襄王即位，更被放逐，趕出了朝廷。由此，屈原的內(nèi) 心充滿了憤怨：“信非吾罪而棄逐兮，何日夜而忘之。”（哀郢）朝廷已不可留，憤怨又不可忘， 他當作何選擇呢?春秋以后，宗主政治體制中的各國都程度不同地出現(xiàn)了人才的外流，打破氏姓宗族的君臣關(guān)系，最終推動了世襲的貴族任官制度的瓦解。而這種人才外流的現(xiàn)象，以楚國為最。楚國早期流出的人才，都是出身于世官的卿士大夫，其數(shù)量之多，當楚令尹問“晉大夫與楚孰賢” 時，蔡聲子的回 答是“其大夫則賢，皆卿材也。如杞梓、皮革，自楚往也。雖楚有材，晉實用之”（左傳？襄二十六 年）。楚國這些外流的卿士大夫，或是被逼出逃，如伍子胥之吳；或是自求逸樂，如申公巫臣為娶夏 姬而得罪

5、楚王，遂逃奔于晉；則楚國的世官大夫不得意于本國而出流于外，在春秋時期就已經(jīng)是相當普遍的現(xiàn)象了。到了屈原所生活的戰(zhàn)國時代，新興的士人正是憑借游說而獲取官職，通過各國之間的流動而傳名于天下。田子方那“視去國如脫屣”的大言 （戰(zhàn)國？策？魏？策）,不僅表現(xiàn)了土人 傲視王侯的品格，也說明此時人才在各國之間流動的頻繁與求職的容易。因此，當屈原憤怒自己無辜而遭放逐之時，他完全可以遠效楚臣前輩而出流于外，消除維護宗姓國家的顧慮；或是近取時下盛行的周游列國，去“擇君而仕”，實現(xiàn)自己的抱負。？實際上，屈原也確實考慮過離開楚國的問題，而且，這是他所面對的所有問題中最令他困擾的問題。在離騷中，他一問靈氛，再問巫咸，都

6、是為了解決是否應當“勉遠逝而無狐疑”的 困惑。在經(jīng)過了上天入地的尋找，在聆聽了靈氛和巫咸的指示 ，在反復思考了楚國的現(xiàn)狀之后 ，屈 原做出了決定：“吾將遠逝以自疏?！?？但是，屈原并未“遠逝”。雖然有楚臣前輩的出走，雖然有時下士人的擇君，屈原卻是至死 也不曾離開楚國。那么，他的“遠逝”，就不是現(xiàn)實空間的出走，而是精神世界的遠離。 而要在 生活的空間里做到精神的“遠逝”，首先就要在心理上超越現(xiàn)實 ；而心理的超越端賴于人的自覺 ，這就是屈原所說的“自疏”。因此，當屈原決定“遠逝”之時，他必須先做到“自疏”。只有做到了 “自 疏”，他才能實現(xiàn)“遠逝” 。？三、自疏而建構(gòu)的對話世界 ？“自疏”是一種態(tài)

7、度，即堅持自我的信念而自覺地與現(xiàn)實保持疏離。？在屈原白眼中，楚國的現(xiàn)實不堪忍受。不但是君主昏庸：“憎慍之修美兮，好夫人之？慨?！保òС蔈）讒妒公行：“眾女嫉余之蛾眉兮，謠琛謂余以善淫?！倍沂堑购跒榘?，是非不分：“背 繩墨以追曲兮，競周容以為度?！倍沂菒簼崾⑿?，芳草變質(zhì)：“蘭芷變而不芳兮，荃蕙化而為茅?！?雖然人之好惡各有不同，難以求其一概，但是，“唯此黨人其獨異”。因此，他宣告：“寧濫死以流 亡兮，余不忍為此態(tài)也。”（離騷）“濫死”是一種“遠逝”，“流亡”也是一種“遠逝”。當屈 原還沒有將“溫死”付諸行動時，當他不能效法前輩或時人的 “流亡”而出走楚國時，當他決定以“自疏” 來保持與現(xiàn)實的

8、距離時，在這樣一個污濁木It行的世界里 ，屈原是極端孤獨的。孤獨的心靈需要情感 的渲泄，需要精神白撫慰，需要價值的認肯?！跋дb而致愍兮，發(fā)憤而抒情”，通過自我的訴說而釋放 積郁，安慰心靈，探求出路，在這一意義上，可以說屈原的全部創(chuàng)作就是經(jīng)由“自疏”而建構(gòu)的屬于自己的世界。他就在這個世界里與自己對話，與現(xiàn)實保持疏離。？在作品中，屈原不斷地吟唱著：“何離心之可同兮，吾將遠逝以自疏”（離騷）,“矯茲 媚以私處兮，愿曾思而遠身”（惜誦），“世溷濁而莫余知兮，吾方高馳而不顧”（涉江，“獨 煢煢而南行兮，思彭咸之故也”（思美人）,“獨隱伏而思慮”、“聊逍遙以自恃”（悲回風）,表達 著堅守自我的決心，展示出

9、拒絕與俗世同流的姿態(tài) ，抒寫著“自疏”與“自恃”的思考。？雖然楚國的現(xiàn)實是 “？以盈室”，“戶服艾以盈要”，但在屈原的世界里，遍地都是芳香的 花草。在這里，他“朝飲木蘭之墜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步余馬于蘭皋兮，馳椒丘且焉 止息”；在這里，他“？木根以結(jié)？兮，貫薜荔之落蕊”，“制芟荷以為衣兮，集芙蓉以為裳”。于是屈原 的人格更高貴，精神更純粹，“芳菲菲而彌章”（離騷）。徜徉在這芬芳的世界里，更見得那充 盈著臭草惡花的現(xiàn)實世界之污濁。而這里的花草，正是因為與現(xiàn)實的隔離而避免了變異的危險，保持著純?nèi)坏谋举|(zhì)，散發(fā)著濃郁的芳香。判然獨立的屈原雖不容于世俗，卻在這構(gòu)建的芬芳世界里找到了自己的休憩之地，使

10、自己的人格追求獲得認可。？雖然楚國的現(xiàn)實是“各興心而嫉妒”，“忽馳鷲以追逐”，但在屈原的世界里，古圣前賢， 濟濟一堂。在這里，他頌揚商湯、周文而堅定了賢明政治的信心，回顧呂望、寧戚而看到了君臣遇合、共創(chuàng)大業(yè)的希望；在這里，他瞻望彭咸而感受剛毅正直的力量 ，由此而深受鼓舞，嘆息伍子、介 子而知道堅守忠貞的價值，由此而增添了勇氣。穿行于歷史的時空，屈原更加執(zhí)著于自己的追求 ，更加鄙視那些“專佞以慢？”“干進而務入”的小人。高唱著“何方圓之能周兮，夫孰異道而相安”，雖不周于今日之人的屈原，卻在這構(gòu)建的高尚世界里找到了知音與伴侶，使自己的政治品行獲得認肯。？于是，孤獨的屈原不再孤獨，無可告訴的屈原找到

11、了傾聽的對象，而從內(nèi)心里獲得了精神的提升。他奔行于天地之間，驅(qū)使著神靈，尋求著神女。在現(xiàn)實中處處碰壁、 時時滯礙的屈原，通過“自疏”而贏得了心靈的自由，在這樣一個屬于自己的世界里，他考問著現(xiàn)實中的種種無理 ，檢討自己的所有行為，追問歷史的最終價值，由此而反觀自己，進行著感情的清理與生命意義的探求。？四、“自疏”與“不容自疏”？沉浸在“自疏”的世界里，苦苦地思索，被逐的屈原游走在楚國的土地上 ，顏色憔悴，形容 枯槁。他問天，何以如此？他問鄭詹尹，當何去何從？他問自己，一切從何開始？又當如何結(jié)束？屈 原向自己問了無數(shù)個問題，而所有的問題都靠結(jié)到一點：“這世界為什么竟是這樣 ？”在天問 中，他從天地

12、開辟、自然變化、人類歷史一直問到楚國發(fā)生的事件；在離騷中，他從自己的家世、才干、追求一直說到現(xiàn)實遭遇的種種不平；在惜誦中，他質(zhì)問“竭忠誠以事君兮，反離群而贅？”;在哀郢中，他呼號“皇天之不純命兮，何百姓之震愆”；在涉江中，他嘆息“陰陽易 位，時不當兮”；在懷沙中，他悲傷“重華不可？兮，孰知余之從容”?；蚴腔仡櫄v史而作探問， 或是直面現(xiàn)實而作反詰，屈原所憑以提出疑問的依據(jù)是純粹的道德理念，而這些道德理念，自古相傳,人人認可，因此，結(jié)論其實就在問題之中，當屈原發(fā)問之際，答案已在他的心里。？他歷數(shù)既往的人事，既倡言“皇天無私阿兮，覽民德焉錯輔”，又感嘆“鶯鳥之不群兮，自 前世而固然”。他剖白自己的心

13、跡，既作激情的宣布：“忽奔走以先后兮，及前王之踵武”，“豈 余身之憚殃兮，恐皇輿之敗績”；又作委屈的指斥：“心純？而不泄兮，遭讒人而嫉之”，“何貞臣之無 罪兮，被離謗而見尤”。他分析楚國的現(xiàn)狀，既憤慨于“戶服艾以盈要兮 ，謂幽蘭其不可佩”，又絕望 于“覽察草木其猶未得兮，豈？美之能當”。故而“忠不必用兮賢不必以”這一沉痛的結(jié)論，屈原本來就很清楚。他反思自己的求索，標舉彭咸、接輿、桑扈、伍子、比干等歷史人物 ，也就指明了自己的 出路：“伏清白以死直兮，固前圣之所厚?！?？那么，求索與追問的意義又何在呢 ?當屈原決心“遠逝以自疏”之時 ，他是以“自疏”來實現(xiàn)“遠逝”，而不是通過“遠逝”而實現(xiàn)“自疏

14、”。因此，屈原的“自疏”是一種心理狀態(tài)上的出走，用拒絕俗世來堅守自我。他的抒寫是“發(fā)憤以抒情”，是“結(jié)微情以陳詞”，是“介眇志之所惑兮，竊賦詩之所明”。屈原之所以必 須抒寫，不是不期待傾聽與理解，而是出于自我清理的感情需要。？屈原愛楚國，而且愛得激烈，愛得深切。正是這份愛，使他不顧騫騫之患，使他臨危而忘身，使他遭遇了打擊卻不能改變自己的理念。也正是這份愛，使他清醒地知道應該出走卻不能出走，使他明白楚國已經(jīng)無望卻不能放棄。于是他選擇了 “自疏”。依然是這份愛，使他以“自疏”為堅守，以訴說內(nèi)心的焦慮來挑戰(zhàn)強大的現(xiàn)實壓力，而讓自我獲得一種釋放。因此 ，所有的問題都不是問題,只有是否放棄這份愛而離開楚

15、國才是癥結(jié)之所在。而這又恰恰是他選擇“遠逝以自疏”的理 由：可以“自疏”，但是，不可以出走。？盡管所有的問題，本身就是答案，但是，在“自疏”的求索與追問中，屈原明白了，不要說出走，他連“自疏”都做不到，因為他對楚國愛得太激烈，太深切，楚國就是他的生命。？在屈馬！中，“自”是一個出現(xiàn)頻率很高的構(gòu)詞因素，“自疏”、“自恃”之外，還有“自救”、“自忍”、“自強”、“自適”、“自明”、“自察”、“自息”等等，表現(xiàn)了屈原在憤怨于現(xiàn)實而又拒絕 妥協(xié)之時致力于從主觀上去超越現(xiàn)實的種種努力?！白允琛北臼乔跇O度痛苦之中而選擇的一條自我超越之路,而在痛苦的反復思考與追問之后 ，他明白了，真正的超越是超越自我。

16、無論楚國的現(xiàn)實多么令 人憤慨，無論這世界多么令人絕望，為愛楚國，他愿將生命付出而無怨無悔。 于是，屈原不僅超越了 現(xiàn)實，也超越了自己的怨憤，用他的生命。？司馬遷說懷沙是屈原的絕筆。文末的高唱：“萬民之生，各有所錯兮。定心廣志，余何畏懼兮?！?知死不可讓，愿勿愛兮。明告君子，吾將以為類兮?！辈粌H僅是殉情而死的宣告，而 且“兮”字置于句末，詞調(diào)/長，表達了一種思慮澄明之后的平靜 ，一種決心下定之后的從容。 屈騷 那經(jīng)“自疏”而進入的自我對話，結(jié)束于“不容自疏”的抉擇。司馬遷雖然也感慨“以彼其材，游諸侯，何國不容，而自令若是（史記卷八四，但他是真正理解屈原的感情的，故而從離騷中 拈出了 “自疏”二字，為屈原作傳而稱他是“死而不容自疏”。？（作者單位：湖北大學文學院）？屈原曾經(jīng)被楚懷王委以重任，“入則與王圖議國事，以出號令，出則接遇賓客，應對諸侯”， 但是他不久就失去了這樣重要的政治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