境界線上的地平線姐姐

本文格式為Word版，下載可任意編輯——境界線上的地平線姐姐姐姐不是我的親姐姐，她是我母親在一次趕集時，從一個廁所邊撿回來的。夏日的驕陽炙烤著大地，路兩邊的樹葉被曬蔫了，青煙直冒的石板上隨處可見被太陽蒸死的螞蚱的尸體。趕集的人群已逐步散去，母親的左肩上挎著塑料水瓶，右肩上挎著剛賣完雞蛋的空竹籃朝家走，汗水泡白了她的皮膚。母親撩起衣襟擦去額頭上的汗珠，取下左肩上的塑料水瓶，擰開瓶帽，喝完了瓶中結(jié)果一口水，加快步伐朝家的方向走去。

日頭已經(jīng)偏西，母親的肚子餓得發(fā)慌。她沒有吃午飯，為了省錢，她在早上去趕集時，就給自己裝了滿滿一大瓶子水帶上。她想，水既解渴，又充饑。這年頭，能省就省吧。那天，母親的腸胃里除了水，什么也沒有?？赡苁撬鹊锰嗟钠鹨颍斔亩亲釉金I越癟時，小腹卻越脹越疼。走著走著，母親內(nèi)急，突然想上廁所。

母親一路小跑來到街道拐角處的一個簡易公廁，焦心的尿急使她沒來得及留神坐在廁所門口收費的那個老頭，便一頭扎了進去。這時，那個老頭用手指敲著桌子高聲吼道：“嘿，嘿，這位婦女同志，你連男女廁所都分不清嗎?”母親聽到老頭的吼聲，知道闖錯了門，便馬上止住了腳步，羞紅著臉轉(zhuǎn)身向另一個門跨去。母親剛跨進去一只腳，那個老頭又用手指用力敲著桌子吼道：“嘿，嘿，啷個不懂法則喲，先交費!”已被尿憋得臉發(fā)青的母親咬著牙問：“多少錢?”“一角。”老頭說。母親愣了一下，捧著小腹繞到廁所后面去了。母親舍不得那一毛錢，她蹲在廁所后面一邊扒下褲子小解，一邊嘀咕：“上茅廁也要錢，真是想錢想瘋了!”

母親是從廁所后面出來時，聽見那個嬰兒的哭聲的。哭聲是從廁所的另一面?zhèn)鞒鰜淼?。母親問守廁所門的那個老頭：“你莫非沒有聽見一個嬰孩的哭聲嗎?”老頭瞥了母親一眼，母親方才的舉動還在激怒著他的憤怒：“一個棄嬰，有啥子稀罕的!”老頭兇巴巴地說。“你咋不去看看，大熱天的?！薄懊咳斩加腥藖G孩子，這廁所快成他媽的埋尸坑了，你說我能管得過來嗎?”老頭一邊清點著手中的錢，一邊回復。

母親順著哭聲走過去，察覺一個嬰兒躺在廁所墻角，嬰兒是個女嬰，身體下面墊著一張破蔑席。太陽將她的小臉蛋曬得像個熟透的番茄，嘴唇早已干起了泡。流出的尿液和汗水打濕了蔑席下的地皮。那個女嬰像是得了病，兩只手瘦得跟雞爪似的。頭上生滿了癩頭瘡，瘡上已經(jīng)流膿。蒼蠅鐵釘一樣釘在瘡疤上，幾根白蛆拖著長尾巴，在瘡疤周邊蠕動。

母親從衣兜里掏出手帕，顫抖著手為女嬰揩去瘡上的濃糞，跑去街對面的茶攤花一毛錢買了一碗涼白糖水，喂了那個哭叫著的女嬰。

母親已經(jīng)忘卻了饑餓，太陽的熱量正在逐漸消退。母親起身離開時，留心看了一眼那個被棄的孩子，紅紅的眼圈流出淚來。母親一走，那個女嬰又“哇哇”大哭起來，哭聲越來越弱，母親已經(jīng)走出很遠了，可她仍聽見那個嬰孩的哭聲明顯地在她耳朵邊回響。每一聲哭泣，都似一柄利箭，刺穿她的心。

當母親再一次返回，來到那個女嬰面前時，女嬰的嗓門早已嘶啞得哭不出聲了。母親雙手將女嬰從墻角抱起，貼在自己的懷里，那個女嬰突然睜大了眼睛，悄悄地盯著母親，目光清澈，彌漫渴望。完全是女兒賞識母親的那種眼神。也就是從那一刻起，母親作出了一個大膽的抉擇：把孩子抱回家，給自己當女兒。

那天，母親汗流浹背地將那個棄嬰用裝過雞蛋的竹籃子提回家時，天已黑盡。

我是在母親撿回女嬰的其次年春天出世的。我的出世對于我們這個困苦的家來說，是個災難。母親是這個災難最直接的承受者。照常理，女人分娩后，要臥床靜養(yǎng)四十天，才能下地加入勞動，俗稱“坐月子”?？晌夷赣H在生下我四天后，就開頭下床勞動了，洗衣，做飯，喂豬，放羊……那時父親白天下地勞動，晚上就去給別人畫像(父親是個鄉(xiāng)村畫像師)，掙些散碎小錢，幫補家用。

母親每天既要照看我，又要照管姐姐，勞累再加上養(yǎng)分不良，人老得很快，白發(fā)一根一根從她的頭上躥出來，一張臉蒼白，毫無血色。母親患有貧血病，有一次她上山砍柴，早上出去，直到入夜才扛著柴回家。她習慣了不吃中午飯，早上吃的兩碗清湯寡水的紅苕稀飯是支撐她一天體力的唯一能量。山道窄而陡，母親忍著饑餓，肩上扛著剛從樹上砍下的生柴，背彎得像把鐮刀，汗水大滴大滴從她額頭滾落。天色逐步暗下來，走著走著，母親感覺腳下有些飄，仿佛踩在棉花上，失去重心。她正想停下來歇一歇，猛然，兩眼一黑，頭一暈，連人帶柴栽倒在路邊的水田里，人事不省。幸虧那刻父親給別人畫完像回家，路過田邊，察覺母親仰陷在田里，馬上扔掉肩上的畫夾，慌亂將母親拖上田坎，才使母親幸免于難。母親被父親拖上田坎時，嘴、鼻孔、耳朵全部灌滿了泥水，身體僵硬，像是一具剛從水里打撈上岸的尸體。好在父親曾跟一個草藥郎中學過幾天醫(yī)術(shù)，懂得點急救學識，他雙手捧著田里的水將母親臉上的淤泥洗凈，再脫下自己身上的外套將母親臉上殘留的泥水抹干，然后，嘴對嘴開頭對母親做人工呼吸。父親做這一切的時候，顯得笨拙，而又熟諳。他邊做人工呼吸，邊用手掐母親的人中。父親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使母親在他的施救中復蘇過來。復蘇過來的母親看到父親滿臉是泥，感覺栽倒田里的不是自己，而是父親。于是，望著父親嘿嘿笑了笑，那笑容有些僵硬，像是村頭土地廟里的菩薩臉上的表情。父親一向板著臉，他望見母親已醒，從田坎上站起來，撿起方才扔掉的畫夾，頭也不回地走了。母親一個人掙扎著從田里拖起那捆沾滿泥巴的生柴，重新扛著它回到家時，父親已躺在床上睡著了。

我一到夜間就哭，我一哭，母親就知道是我餓了，要吃奶。母親的奶水缺乏，根本不夠我吃，我貪婪的小嘴含住母親的奶頭剛吮吸幾口，奶水就斷了流。母親見我越哭越兇，聲音都低沉了，她急得在屋里團團轉(zhuǎn)。一邊冒死擠自己的乳頭，妄想能擠出奶水來，一邊催促父親磨燕麥粉。被母親撿回來的姐姐就是吃的燕麥粉，母親將燕麥粉放了白糖，沖上溫開水，灌進她用一個藥瓶自制的奶瓶中，奶瓶嘴是用一根橡膠管做的。姐姐嘴含橡膠管，吮吸得津津有味。我與姐姐的愛好背道而馳，姐姐熱愛吃燕麥粉，我那么只熱愛吃奶。嘗到母親奶水甘甜滋味的我，拒絕吃其他任何東西。我一天比一天瘦，出世時3.9斤，一個月過去，體重只有2.7斤。母親急得焦頭爛額，全日都在想手段發(fā)奶。四處打聽偏方，只要聽說什么東西發(fā)奶，都找來吃。有一次，村里來了個陰陽先生，圍繞我家房屋徘徊了幾天后，問我母親：“你家嬰兒是不是常鬧夜，你是不是斷奶?”陰陽先生問母親話的時候，微閉雙眼，神情肅穆，伸出右手不停掐算指節(jié)，顯得料事如神?！澳阍趺粗?”母親問。陰陽先生緘口不答，一邊走，一邊念：“不妙啊，煞……煞……”母親慌了，加緊迎上去，擋住陰陽先生，又是作揖，又是鞠躬：“請高人搭救，請高人搭救!”陰陽先生手一指：“你家屋基向山?jīng)_撞了青龍、白虎，招來陰氣，六畜受阻，人丁受抑。只要做堂法事，便可逢兇化吉，小孩不鬧，奶水充沛啊!”

陰陽先生到我家跳了三天大神，那三天，父親拿出畫像得來的錢去鎮(zhèn)上割回肉，打回酒接待陰陽先生。陰陽先生喝了酒，滿臉通紅，不像是陰陽，倒像關(guān)公。喝完酒，陰陽先生開頭做法事，師刀、令牌在桌上拍得啪啪響，嘴里唧唧咕咕，語無倫次，胡言亂語。有時，他嘴里念著念著，竟然趴在桌上睡著了。甚至，法事做著做著，雙腿一軟，癱倒在地，睡上一下午，睡著的陰陽先生鼾聲打得跟豬一樣響。當他醉酒醒來，就該吃夜飯了。他坐在桌上一邊持續(xù)喝酒，一邊說：“下午陰魂附體，那廝太厲害了，我用了十層功力才將它趕走?！彼脑拠樀酶改该倾と?，虛汗直冒。以致在他下次喝酒后做法事摔倒睡著時，更沒人敢去驚動他。陰陽先生離開我家時，母親嘴里感謝的話說個不停，還把自己“坐月子”時都舍不得吃的一只大紅公雞送給了陰陽先生。

陰陽先生走的其次天，我開頭越哭越兇。我的哭聲驚嚇了姐姐，她也跟著哭。一到夜間，我們家里就成了兩個嬰孩的哭聲競賽場。母親一會兒拍拍搖籃中的姐姐，一會兒抱起我在院壩中來回走動。父親一個人悶坐在椅子上抽葉子煙，抽著抽著，他突然雷霆大發(fā)：“日他先人，龜兒王八蛋陰陽，騙人錢財，下次讓我碰見，看我不挖他祖墳。”父親罵著罵著，脾氣就像點燃引線的炸藥，越爆越有力。他開頭砸家里的碗，摔家里的罐。母親見勢不好，加緊過來跪在父親面前：“他爸，別發(fā)火，是我的錯，我求求你了，咱家就剩下那幾個破碗爛罐了?！蹦赣H邊哭邊奉勸?！澳忝鲀杭泳o去把那個撿來的孩子扔掉，不然，這日子沒法過了?！备赣H怒吼著。母親哭得更悲傷了，哭著哭著，她的貧血病又犯了，倒在地上像一攤泥。當母親清楚過來，父親的火氣也消了。這時，屋外圍了一大圈看喧嚷的鄉(xiāng)鄰。他們在院壩里瘋言瘋語，指桑罵槐。天一亮，母親下地干活時。都要埋著頭繞道走，怕望見鄉(xiāng)鄰的目光。母親走過的地方，都傳播著別人的流言蜚語。父親出門去畫像時，腰桿挺得再也沒有以前那么直，他的身后，總有人在指指示點。從那以后，父母學會了夾著尾巴過日子。

最終，還是父親想了個招，止住了我的饑餓和哭聲。一次，他從山坡上挖回兩棵黃連樹根，熬了水，將水汁涂抹到母親的乳頭上，讓我吮吸。起初，母親不讓父親這樣做，她不忍心我這么小就隔奶。“就算不隔奶，你那兩坨東西就能自動流出奶水來嗎?”父親的這句話使母親深受打擊。當我的小嘴碰著母親涂了黃連汁的乳頭時，本能地反彈了一下。苦澀的黃連汁液變更了我最初對母親奶水甘甜醇香的印象。自此以后，我沒有再靠近過母親的乳頭，而是像我撿來的姐姐一樣，愛上了吃燕麥粉。母親的奶水從我的生命中斷流了。

天還沒亮，父親和母親就早早爬起床。母親從箱子里翻出一套她自己縫制的新衣裳，給姐姐穿上，還給姐姐頭上戴了個棉帽子。然后，又替她洗臉，擦手。母親把姐姐摟在懷里端量半天，用自己的臉貼著姐姐的臉，還用嘴親她的額頭。姐姐睜著圓溜溜的眼睛，一雙小手不停在母親脖子上撓癢，撓著撓著，母親的淚珠落了下來，滴在姐姐嫩嘟嘟的臉蛋上，姐姐本能地縮了一下脖子。父親用一張圍裙將我綁在他的背上，手里提著一袋燕麥粉。他看著母親有些傷感，就催促：“行了，走吧，不然，天就亮了?！备赣H背著我走前面，母親抱著姐姐走后面。山道空寂，兩旁的樹木黑森森地，黎明的寒氣隨著冷風飄蕩。父親自里的火把發(fā)出淡黃色的光，使我們的行走掩蓋著詭秘的色調(diào)。父母務(wù)必趕在天亮前到達鎮(zhèn)上，將姐姐丟掉。

集鎮(zhèn)上很寧靜，趕早集的人還沒有到來。一只貓在街巷里跑來跑去，一忽躥上房頂，一忽蹲在街沿，喵喵地叫。父親四處查看了一下，對母親說：“我看就放這個路口吧，來趕集的人都要從這里路過。”母親沒說話，還在反復端量懷中的姐姐。父親看母親愣著沒動，沖過去一下將她懷中的姐姐搶過來，放在路口一堵墻壁下。由于他用力過猛，腳沒站穩(wěn)，一滑，險些跌了一跤，我在他背上嚇得哇哇哭。父親聽見我哭，一手捂著我的嘴，另一只手拉著母親就走。母親一邊走，一邊回頭看，眼淚簌簌往下流，哭得比受到驚嚇的我還兇。

回去的路上，父親一向沉靜著，母親的眼淚從未干過?？煲郊伊?，母親猛然像受了刺激，轉(zhuǎn)身冒死朝集鎮(zhèn)方向跑去，父親看著母親奔跑的背影，眼眶泛潮。當母親重新?lián)炱饓Ρ谙碌慕憬銜r，姐姐還在熟睡中，很安詳，很寧靜，猶如什么事都不曾發(fā)生。這個與我沒有血緣關(guān)系卻比血緣關(guān)系更親的姐姐，永遠不會知道自己幼小的生命，剛剛體驗了怎樣的挫折和變數(shù)。

母親抱著姐姐回家時，天早就亮了，路上來來往往全是趕集的人。

姐姐體弱多病，經(jīng)常感冒。一感冒就咳嗽、發(fā)高燒、厭食、嘔吐。家里沒錢給姐姐看病，父親給別人畫像得來的錢，只夠家里稱鹽打油。倘遇到人來客往，要送禮，要打發(fā)，母親就只好用竹籃子提雞蛋去賣。姐姐躺在母親懷里，一張小臉燒得通紅，眼屎籠罩了她的眼角?？人跃拖裣娜找归g稻田里的蛙聲，破響破響的。整個人一動不動，像一只冬眠的蟲子。

為給姐姐治病，母親煞費苦心。用棉團沾了白酒擦她的手心，用生姜片敷她的肚劑眼兒，漫山遍野找艾草葉、石菖蒲、麥門冬、燈芯草、竹葉青……來熬水給她喝。母親也不知道這些草藥是否就能治好姐姐的病，她只曉得這些藥理常識是老祖宗傳下來的?！胺凑?，死馬當活馬醫(yī)吧?！蹦赣H嘆著氣說。

姐姐的命是撿來的，姐姐的命爛賤。她在喝下母親熬的藥水后，燒竟然退了，也不再咳嗽。人就像早晨枝頭的鳥兒，來了精神，活蹦亂跳?？吹浇憬愕纳眢w逐步恢復正常，母親懸著的心終究落下了。

那年月，經(jīng)常死人。三天兩頭就聽見村里敲鑼打鼓，哭聲凄涼。死去的人，有的是餓死的，有的是感染了瘟疫而亡。一個走路的人，在路上走著走著，突然暈倒在地，像一根抽去鋁芯的電線，軟了。察覺他的人走近一看，一張臉寡瘦，脖子細得像雞頸子，肚皮凹下去，像一個干癟的布袋。感染瘟疫的人跟餓死的人大致一致，先是打不起精神，人蔫得像霜打的茄子，繼而眼眶凹陷，眼珠外凸，近看，像一尊遠古出土的青銅雕塑。逐漸地，肛門開頭拉血，尿液展現(xiàn)泥漿一樣的顏色。結(jié)果，氣血兩虛，不治而亡。死者家屬日子稍微寬松的，會請道士打鼓敲鑼，做場法事，送亡人上路。要是死者家里窮得連耗子都不來留腳，就干脆用一張破草席將死者尸體一裹，扛到荒郊野外，挖個深坑，埋掉了事。一邊埋，一邊哭：“活著時，吃沒吃好，穿沒穿好，死了還要做個餓死鬼?！蹦悄暝?，四處都是孤魂野鬼。

四十歲以上的人，都在忙著替自己打制棺材。饑餓年月，兒孫都靠不住，人人都在各顧各。有一家人，為了搶奪鍋里的一塊鍋巴，大打出手，結(jié)果兒子活活將老子打死了。為了將來自己不曝尸田野，人們閑得沒事時，就手提柴刀，去山坡轉(zhuǎn)悠，看到堅固的樹木，就砍回家，去皮、曬干、改成木板，用釘錘為自己釘棺材。棺材釘好后，他們結(jié)果一個想法是請畫師來家里給自己畫張像，假設(shè)自己哪天真的走了，也好給子孫們留個念想。

我父親在那遍布可怕氣氛的時光里，忙繁忙碌地穿梭于各村各戶。今兒給這個畫像，明兒給那個畫像。他的腰桿重新硬了起來，他覺得自己的藝術(shù)前程一片輝煌。

父親不在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