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熾燈下的失落-讀張紹民《從前的燈光》

白熾燈下的失落——讀張紹民《從前的燈光》

2022年“全球通〞短信文學大賽“金拇指獎〞的一等獎，便是下面附的這首詩。作者張紹民是一位普通北京市民，不知在什么狀態(tài)下〔至少不是在煤油燈光中〕，用拇指點出了這樣一首好詩，對于只會用手機觀看笑話甚至黃段子的人應該有重大啟示。值得一提的是該獎的評委檔次不馬虎，高度評價?從前的燈光》的人們是：方方、李銳、遲子建、陳村、周國平、韓少功、蔣子丹。

?燈光》何以拔得“金拇指〞的頭籌？對校園作者有那些啟示？不，說“啟示〞輕了，應該說“警醒意義〞。

本人是某刊物習作園地的編輯，經(jīng)常抱著大把校園文學社的油印、鉛印刊物和來稿回家，對當今校園詩歌很有發(fā)言權。不怕孩子們心寒地說，每個月看到的幾百首詩當選出兩三首我們這個刊物能用的中級質(zhì)量的詩都不是很容易?？吹?燈光》，在心里一比，就頗覺有話說。

最重要的一句話，就是校園詩不樸素。樸素不是裝出來的，也不是僅是用詞造句的格調(diào)問題，樸素首先是感情的真摯?，F(xiàn)在的多數(shù)校園詩，不僅句子是模仿來的，感情也是模仿來的，你“放飛青春〞，我“放飛思念〞；你“站成〞一堵墻，他“站成〞一棵樹；你聽見“開花的聲音〞，他聽見“發(fā)芽的聲音〞，不知道這種說法原是一次性使用的，如今已經(jīng)被用得疲憊不堪，和不“放飛〞、不“站成〞、沒“聲音〞一個效果了。除了那些不讀詩歌的冬烘語文先生還會傻呼呼地擊節(jié)贊嘆，誰讀著都會味同嚼蠟。而?燈光》呢，“吹燈〞“點燈〞就老誠實實地吹、點，決不在這些沒用的地方搞把戲。

詩歌是抒情文體，決定其好孬的重大規(guī)范，是所抒的情的質(zhì)量。這首詩的情感核心，是對艱苦年代的思念〔也可以叫“懷舊〞〕，寫這種思念的作品不是沒有，用煤油燈光做意象載體的卻少，用煤油燈的吹滅與點燃、一盞和兩盞來寫的，沒有。完全是自己的體驗，不經(jīng)過的人累死都想不出來。主要意象“燈光〞，有一個定語“從前的〞，這個定語是點睛的，暗示詩寫在燈光易得，亮度百倍于煤油燈的今天。煤油燈的燈光又暗又晃又味，本乏善可陳，但現(xiàn)在這個“燈光〞已經(jīng)不是單純的燈光，它被注入了貧寒年代的人情，頓時今非昔比，身價百倍，成為明亮而和煦“人情〞的對應物。

這個身在白熾燈下思念煤油燈年代的感情，如果寫得不真，就是矯情和滑稽。校園詩人雖然寫不出這個，但是至少可以寫出自己感受到的、別人沒感受到的其他感情吧？就是寫親情、師生情，總有自己感受到的那個時刻那個載體吧，為什么要去“克隆〞一個“背影〞，或一張畫錯血管位置的作業(yè)呢？克隆來的感情和體驗，再像也是“人家的孩子〞。

第二句話，是校園詩人可能還不懂也要借助結構之力。有的人可能以為詩歌思維本是一種跳躍的思維，結構是論文的事，是誤解。?燈光》的第一節(jié)寫對己，第二節(jié)寫待人，對己小氣而待人慷慨。為什么？淳樸的人情。只有在第一節(jié)的根底上才寫得出娘“待人〞的赤誠：自己點一盞而不舍得，待人卻舍得加倍，〔在當時人感覺中〕亮如白晝。第一節(jié)寫物質(zhì)貧困的程度，而第二節(jié)來一個強烈的比照，寫“人情〞的富裕：“屋里堆滿了光的積雪〞！也暗示出在白熾燈下反而沒有這樣的“積雪〞了。

這和第一節(jié)的“話語明亮〞又構成一個照應，暗示在白熾燈下的“話語〞因為物質(zhì)的豐盛，反而可能不則“明亮〞了！或者說，恰因環(huán)境不明亮，話語才更明亮，進一步想想那明亮的內(nèi)容，可能正是對點白熾燈的今天的信念？這并不是對物質(zhì)滿足的今天的貶低，而是對當時那種信念或希望的感動。就像在戰(zhàn)爭苦難中的人懷念和平，堅信會有和平，是“話語明亮〞，到真的和平了，回想當初的懷念和堅信，反而比身處和平中的感覺還感動人。以學生生活來說，人已經(jīng)在家的感受，有時覺得比在學校和同學訴說父母之愛〔“話語明亮〞〕時的感受，反覺平淡。這是常見的心態(tài)，只是一般人不去洞察而已。一探究這心理，就在簡單中讀出生活的故事。

第三句話，是校園詩人在語言美和功力還要加把勁。校園詩也錘煉語言，但頗像小孩學話，學會一種說法，愛之不已，重復不已，把自己對這種說法的感動當作作品感人的成本，這是誤解了詩語言的錘煉。好的詩，其中的好語言往往只有幾句，就像畫人的胡子，不能像畫眼睛則細致，必須含糊一些，人物才有神氣，眉毛胡子全都一根一根細畫，雖然也下力畫了眼睛，人物的神氣仍然不免埋沒。如果每一個句子都用通感或比較，不但因為功力不逮，不能句句獨創(chuàng)而落俗套，而且最重要的地方也被淹沒掉了。

為什么?紅樓夢》里賈母鬢邊戴一朵紅菊花好看，而劉姥姥五顏六色戴滿頭菊花反而自嘲為“老妖精〞呢？這首詩用得妙的詞語并不算多，但是一個頂幾個用，比方“招待〞，本來普通之至，但是是用燈光“招待〞，與“好吃的〞對應，就不普通了?！昂谝龚暋盎亓思舀?，也是這樣，用在本來不用的地方，最普通的詞語都精神抖擻起來了。

語言錘煉的另一個問題是化用。這首詩中，同學們最贊賞的一句可能是“屋里堆滿了光的積雪〞那句，搜索一下記憶，會發(fā)現(xiàn)這是從古詩中“化〞來的，與“疑是地上霜〞有某種親緣關系。但是這不是一般的化用，這不一般不僅表現(xiàn)在“霜〞變成了“雪〞，雪又“堆滿〞，不像霜薄薄一層，而且特別表現(xiàn)在用寒冷的積雪形容和煦厚實的人情，是相反相成的。可知比喻不是光因其“似〞動人，因其“不似〞也可以動人，這大略是一種“反喻〞，暗合著辨證法的規(guī)律。

從?燈光》可知，寫好詩需要情感、體驗的真誠，需要對詩歌整體結構有充沛理解，需要語言功力的淬煉，不是靠著幾個貧血的詞句就能組合成詩的，所以前面用“警醒〞形容這種反思的力度。

[附原作]

從前的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