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青年讀者（冰心）

本文格式為Word版，下載可任意編輯——致青年讀者（冰心）（一）

時間：1984年6月11日上午。

地點：北京西郊一座高等學校宿舍大院內的高知樓。一間清潔、敞亮的書房里。

一位慈祥的老者坐在我的對面?！哪菑埡苡刑攸c的面龐，能給任何初識者留

下深刻的印象——八十四歲的高齡了，膚色依舊白里透紅，除去又高又闊的額頭上刻著

幾條明顯的皺紋外，其他地方仍舊顯得白皙細嫩。一雙丹鳳眼，眼角稍微有點下垂，但

是還能射出熠熠的光輝。在這滾動的光輝中，與其說是流露出睿智，不如說是流露出了

更多的和藹和寬厚。嘴巴的線條很溫和，緩緩吐露出來的語言，是聰慧的，謙遜而又嚴

謹的，聽起來十分入耳，帶著有德、有望、有智的東方老人特有的那種令人傾倒的修養(yǎng)。

當我向她請教：對于為她立傳，可有什么看法時，她深思片刻，逐漸地說出了這樣的一

句話：“真。我希望寫得能夠象我。〞

這句話說得真好。

這句話象一道潺潺的清泉，即刻流到了我的心里，使我感到滋潤和熨貼。

“真〞，是冰心堅持了一生的文學觀。她在年輕的時候，就提出過自己的文學理想

“只是一個字‘真’〞，“能表現自己的文學，就是‘真’的文學〞①的主張。她在自

己的小說《遺書》里，也曾借著作品中的人物宛因之口，抒發(fā)過她本人對于寫作“真〞

的文學的見解。她在長達六十多年的文學創(chuàng)作活動里，都在沿著她為自己規(guī)定的這一

“真〞和“善〞、〞美〞的文學理想而前進。正是她的文學主張和實踐，使她贏得了一

代接一代的讀者群，和文學晚輩們的愛好與敬仰。

我本來的意愿也是想努力寫出一個真實的冰心來。我想通過冰心的全部創(chuàng)作活動，

勾畫出她畢生對于文學藝術的追求，勾畫出她在五四運動以后的文學創(chuàng)作史上做出過什

么貢獻，勾畫出她在自己的文學作品里寫下了什么快樂和痛楚、憧憬和追求，提出了哪

些人生的課題，她想告訴讀者哪些內心的機要！我想在對冰心文學創(chuàng)作活動的介紹中，

請廣大的青年讀者朋友們更加了解她，與她成為精神上的知心朋友。

①冰心：《文藝叢談（二）》

我深深地相信：只有“真〞，才具有頑強的生命力，而虛假和偽善，不管用什么樣

的花言巧語包裝，總要凋謝和枯萎，而最終總會被人們所拋棄。

歌德曾經把描寫自己的傳記稱為《詩與真》。這個題目是意味無窮的。善的和美的

文學藝術創(chuàng)作，就是一首真實的詩歌。一位追求真善美的文學家和藝術家的一生，也是

一首真實的詩歌?；谶@樣的認識，我愿對冰心老人的“真〞字，以及一切堅信“真〞

字的文學家和藝術家們，深深地頂禮。

（二）

年輕的朋友們，請允許我把這本《冰心傳》奉獻給你們。

這是我為你們寫的第三本傳記。

我在幾年前出版的《蕭紅傳》和《廬隱傳》里，描寫了那兩位女作家坎坷而又短促

的一生。當時，我是想要努力寫出真實的蕭紅與真實的廬隱來的。不過，對于我自己說

來，那兩本書還是摸索傳記文學創(chuàng)作的初步嘗試。然而，我在其中抒發(fā)的內心感情，以

及對于真、善、美的憧憬，卻引起了不少青年讀者的共鳴，這種現象的發(fā)生，給了我很

大的鼓舞。當我捧讀著大量陌生的朋友寄給我的信件時，我象是在一片充滿了真誠友情

的海洋里游泳。真誠的心是可以相通的，真誠的心靈就象一團灼熱的火，能夠彼此照亮

前進的道路，并相互溫暖對方的心。有的青年朋友，甚至中年朋友告訴我：拙作曾經使

她們對那兩位素不相識的女作家，流下了可憐的熱淚，我深為朋友們的良善心地所感動。

但我真誠地希望：拙作不僅帶給她們（或他們）可憐和憂傷，拙作也愿帶給她們（或他

們）快樂和鼓舞。我正是抱著這樣的想法，來提筆撰寫我的第三本關于女作家的傳記—

—《冰心傳》的。在這本《冰心傳》里，我要向你們陳述一位長壽的女作

家的故事。你們之中的絕大多數人，大約在童年時代就知道了她的名字，讀過她的

那些文筆清爽秀麗的幽美散文，可能有人還與她本人見過面。為這樣一位你們熟知的女

作家寫傳記，是不太簡單的，這就象為你們熟悉的人物畫像，比為你們不認識的人物畫

像更難一樣。所以，當兩年前，北京出版社文藝編輯室的負責人，讓我為他們撰寫《冰

心傳》時，我曾經頗感躊躇。由于我雖然從帶紅領巾的時候起，就讀過她的散文、小說

和詩，并在作大學生的時候，在大量群眾場合里見到過她，十分喜歡她的作品，但是，

在這位既是一代才女的女作家，又是學貫中西的女學者面前，我覺得自己太幼稚了。另

外，我還覺得自己的氣質與這位老前輩的氣質相距較遠，因此，在這個課題面前，擔憂

把握不準，曾經躊躇不前。然而，隨著對她生平、作品的漸漸熟悉和了解，我對她的為

人也就愈來愈敬重。特別是她的那句“真。我希望寫得能夠象我〞這樣樸實無華的話，

竟然出自一位有名中外的女作家之口，又使我對她的抽象的敬意，升華成為親切的景仰。

我樂意把我所理解的冰心，寫成一個活生生的人物形象。不是現在你們見到的這位

慈祥的老婦人，而是她所走過的道路——一個聰穎過人、喜歡空想的小姑娘，一個才思

靈巧、溫文爾雅的女大學生，一個雖然聲名顯赫但卻仍舊溫柔含蓄的中年婦女，直到一

位兒孫滿堂的幸福的老祖母。她是時代的寵兒，也是中國知識女性中很有福氣的一個。

時代為她提供了美好的背景，她本人的聰明才智也為自己鋪設好了成功的道路。

人，是一個多么值得研究的課題。幾乎每一個人都有自己不同的愛好、稟賦、氣質、

情操和性格。有的人戰(zhàn)勝了生活，戰(zhàn)勝了自己，替自己插上了翅膀，在美好的境界里翱

翔；有的人卻無法做到這一點，他為生活的陰影所腐蝕，為自己內心的陰影所腐蝕。為

什么會這樣呢？怎樣才能夠使自己消除掉腐蝕，使自己升華起來呢？對于這樣的問題，

可能不會有人不關注的吧。

傳記文學，就是研究人的，就是準備回復這些問題的。假如是一位嚴肅和高尚的作

家，例如羅曼·羅蘭，他所撰寫的傳記文學作品，無疑就是人生的指路標，它一直鼓舞

著讀者，在自己邁步的階梯上，攀向神圣和崇高的頂峰。莎士比亞曾通過哈姆雷特的口

說出過這樣的話：“人是多么了不起的杰作！理性是多么高尚，力量是多么無窮！〞是

的，只要每一個人都具有理性，都發(fā)揮創(chuàng)造的力量，世界就會變得愈來愈美好。

每一位為創(chuàng)造美好世界做出過貢獻的人物，都是值得人們敬仰，值得人們學習的。

冰心是“五四〞新文學道路的開拓者之一，“五四〞精神——民主與科學的精神，冰心

貫徹了一生。民主，就是反對專制和暴政；科學，就是反對愚昧和野蠻。只有走民主和

科學的道路，中國才能實現真正的現代化。魯迅是畢生為此而奮斗的普羅米修司式的人

物。那么，冰心為中國的現代化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