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他老成一只溫順的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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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自己終歸也會老的，如父親的現(xiàn)在一樣?？赡艿侥菚r，我也會夢想陪女兒一起去逛街，怯怯地讓她拉著自己的手，或者偷偷扯著她的衣角。任何人的一生都像一條拋物線，從孩子成長為大人，再一點點退化成兒女的孩子。

父親是屬老虎的，從小我就知道這一點。即使從來沒有人報告我這一點，我想我也確定會把這個屬相調(diào)配給他，他天生就是屬虎的人，嚴肅，高傲，就是窮困潦倒也不倒架子的尊貴。

從我記事起二十多年的記憶中，我?guī)缀鯊膩頉]見他開心地笑過，至少從沒有對我們這些當兒女的笑過。大哥比我大十二歲，他從未見過父親笑容的日子斷定比我長大量，在外面桀驁不馴的大哥在父親面前一向是俯首帖耳的，粗氣都不敢喘一口。即使在我尚不記事的時候，他的笑容也同樣稀罕，后來母親曾親口報告我這樣一件事，說那一年她出門趕集，把尚不滿周歲的我丟在炕上讓他照看，可她走了不久，我就開頭哭起來，父親拍來拍去總是拍不好，只好把我抱了起來。抱起來就不哭了，可就在這個時候，院門突然響了，街上的一個老太太走了進來，父親一急，就順手把我扔在了地上。

說起這件事來，那位老太太總是笑得上氣不接下氣，說這個大男人死要面子，連抱抱孩子都覺得有損他的顏面。但是她的諷刺永遠只在父親聽不見的范圍內(nèi)，實際上她對他這個當爺爺?shù)囊卜滞馕窇吱D―我們家輩分大，她還要喊我叔叔。那時候我們家的門廊很寬，是夏天乘涼做手工活的好地方，鄰居婦女都熱愛拿著手里的活來扎堆閑聊，但是每次來都要靜靜地問母親：“大爺爺在家嗎？”假設回復說在，就悄沒聲的了，假設回復說不在，一群天不怕地不怕的鄉(xiāng)下娘們兒就鬧翻天了。母親說，他身上有?人毛呢。

對于父親，我有一種先天的畏懼。小學一年級的時候，無意有一次父親看到我的書本，上面的空白地方都畫滿了小孩腦袋。父親一句話沒說，只是眼睛盯著我逐漸把書本給撕了，扔在地上。那天晚上我一向熬到半夜，才敢靜靜爬起來，趴在炕下一點點把扯破的書本撿起來，再流著眼淚把一張張紙粘貼好。從那以后，我當畫家的理想徹底消逝了，但是卻順遂地考上了大學，跳出了農(nóng)門。令我驕傲的是，從那時候起，我就再也沒在學習上受過家里的一句批評。

后來對我的孩子舉行指導時，太太總是舉我的例子鞏固壓服力。理應說，她的贊譽我是當之無愧的，從小在學習、考試乃至考什么學、干什么工作方面沒讓父母操一點心，自己一個人背著小書包上初中住校，一個人背著背包去縣城上高中，一個人提著箱子去南京上大學，那種固執(zhí)和自主不是現(xiàn)如今的城里孩子所能夠想象的。但是在我的心里，卻隱隱有無言的痛，在眾多家長蜂擁的校園里，自己曾是那么渴望不那么形單影只。

一向等到我三十多歲了，母親才偶然地一語道破天機：“你爹也想去送你啊。第一次出遠門，當父母的心里哪能放得下，但是哪里有那么多閑錢當路費啊。”雖然沒有當路費的閑錢，但我在大學的四年中卻從來沒有手頭匱乏過。那時候父親跟姐姐每天騎著自行車到四鄰八鄉(xiāng)去趕集賣針織品，經(jīng)常頂著西北風奔波四五十里路，每每父親筋疲力盡地躺到炕頭上溫和他酸痛的腿時都會嘆氣，說等老小上完學就再也不干了。

但當我真畢業(yè)了，他還是堅持干了三年。剛畢業(yè)的大學生，工資也就能保證溫飽而已，而結婚，買房，生子，需要花錢的地方可就多了去了。

我的個子在不斷長高，父親在我的眼前卻貌似在不斷地矮下去，腰板雖然從來沒佝僂，但是他的兒子卻再也不需要采取仰視的目光了。不知不覺間，父親的脾氣貌似也逐漸小了大量，驀然就有一天，察覺他的脖子上竟然有孫子孫女在爬來繞去，而父親的臉上，卻是我們從未會意過的開心的笑。我喝令女兒加緊下來，父親卻抓住孫女的兩只小腳把她固定在自己脖子上，轉(zhuǎn)過臉來用磋商的口氣跟我說：讓她跟我再玩一會兒吧。

那一年，我三十歲。三十而立，兒子而立，貌似也就成了父親的分水嶺，他不再是以前的那只嚇人的老虎，拿母親調(diào)笑的話說，現(xiàn)在已經(jīng)變成了一只貓。

這只“貓”垂暮之年的最主要工作，就是操持一日三餐。六十五歲以后，母親患上了支氣管炎聞不得油煙味，做飯的任務就安置給了六十四年來從未進過廚房的父親。從頭學起的艱苦可想而知，但是半年后父親已經(jīng)可以微笑著招呼我：來，嘗嘗我的手藝。在他年輕的時候，這樣的話簡直就是天方夜譚。

年老了的父親甚至還開頭絮叨起來，對母親操持的活計越來越看不順眼，總要親自干才放心。他盤算著我們該回家探親的日子，給我們一家三口曬大床上的被褥，盤算著家里的家具擺設，買二十塊一桶的涂料把家里刷得乳白，甚至在屋檐下面栽上了兩棵月季，每日里修剪澆水，戴上老花鏡給花兒捉蟲子。他甚至開頭對母親的裝扮穿著指手畫腳，說家里拾掇得整齊明凈，老人打扮得精神爽利，孩子們才容許回來啊。

兩位漸近耄耋之年的老人，最大的愿望就是能看到兒女的模樣，聽到兒女的消息了。

每次攜妻帶女回老家，都享受貴賓待遇。但每次回家，常會見到父親不很欣喜的樣子，不過隨后也就好了，親自下廚為我們炒菜，親自給我倒酒勸我多喝兩杯。后來母親親口批評我們，說到了鎮(zhèn)上下了車，怎么不打個電話讓你老爹開著三輪車去接？他斷定會很欣喜的。我說你們都這么大年紀了，怎么好意思讓他老人家來接我們當兒女的。母親說到了休息日他閑著沒事就開著三輪車去鎮(zhèn)上轉(zhuǎn)悠，在車站上一跟人閑聊就是半天，就盼著說不定什么時候你們就從車上下來了，正好接著。

即使跟自己的父親，也沒多少共同語言。他跟我說稼穡桑麻，我跟他說職場文章，終歸雙方都聽不下去，就下棋。父親的象棋水平很高，年輕的時候少逢對手，上學時我一向想跟他學，但知道考學為重，就從來沒敢提出來。到后來考上了大學再無考學任務，一年只有幾天在家，又沒機遇跟他老人家學習了。只是在宿舍里跟舍友們切磋，學會了個馬走日象走田。

父親不問我會不會，仿佛認為自己的兒子斷定什么都會，就徑直拉出棋盤來：來，下一盤！

下了，才知道，原來自己的水平并不像預想中的那么低，一開頭輸多贏少，五六盤過后就逐漸難分伯仲了。父親的棋德很好，真正是勝不驕敗不餒，不屈不撓地一向跟我下到太太招呼“該吃飯啦”。

大伯來家里找父親玩，正好我在家，就拉住我也要切磋兩盤。說你老爹夸你象棋水平很高，咱們爺兒倆比一比。我嘴上謙遜著，卻早已把棋盤拖了出來，當頭炮把馬跳，方寸之內(nèi)指揮若定。卻一連三盤都沒開和。再接再厲，照舊不利。大伯呵呵笑著拱手，說承讓承讓。我說沒讓，已經(jīng)盡了全力，只是您的象棋水平高而已。大伯說哪里啊，其實我的象棋水平，跟你父親半斤八兩。

父親鐵青了臉，推他出門，說嫂子確定四處找你回家吃飯了。大伯邊走邊嘟囔：“你這人咋這樣呢，連留我喝酒的客套話都不說句？”

聽父親在院子里壓低了聲音：“你把孩子贏得沒了信仰，他還容許回來跟我下嗎？”

原來這么多年來，父親一向在不動聲色地讓著我。都說多年的父子成兄弟，即使真的成兄弟，也是我是兄他是弟了。我長大了，從給父親當兒子成長為給女兒當老子，而父親，卻一步步從父親的神壇上退下來，逐步成了兄弟，甚至孩子。對于兒女，我能看得出他的依戀，他的依靠，他的無助，他為了讓兒女多回來一次，多跟他待一會兒，而煞費苦心，而大費心思。甚至在每次我們回來時，都把送給他的衣服帽子都拾掇到身上，好讓我們望見他心里的那份歡天喜地。

我知道，自己終歸也會老的，如父親現(xiàn)在一樣?？赡艿侥菚r，我也會從早到晚只渴望看到女兒已經(jīng)長大的身影，企望讓她的兒女在我的脖子上作威作福?？赡艿侥菚r，我也會夢想陪女兒一起去逛街，怯怯地讓她拉著自己的手，或者偷偷扯著她的衣角。任何人的一生都像一條拋物線，從孩子成長為大人，再一點點退化成兒女的孩子。

陽光透過玻璃，照在倚著被垛小憩的父親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