挑戰(zhàn)閱讀-評莫言《檀香刑》

挑戰(zhàn)閱讀——評莫言《檀香刑》

作家莫言潛心五年完成的長篇新作《檀香刑》，標志著其創(chuàng)作的重要轉(zhuǎn)向，由先鋒實驗轉(zhuǎn)向民間，轉(zhuǎn)向傳統(tǒng)，在其創(chuàng)作道路上具有重要意義，這是繼余華之后又一位當今小說大家的成功轉(zhuǎn)向，因此，在一定意義上它也是新世紀中國文學創(chuàng)作走向的一個路標。莫言對魔幻現(xiàn)實主義和西方現(xiàn)代派小說的有意識排拒，對本土創(chuàng)作資源的自覺吸收和再創(chuàng)造是個耐人尋味的話題，而《檀香刑》豐瞻的意蘊內(nèi)涵和精妙的敘事藝術對讀者構(gòu)成一種挑戰(zhàn)，它具有多重闡釋的可能性，這種挑戰(zhàn)不僅是指解讀上的困惑，也是指觸目驚心的血淋淋文字對讀者神經(jīng)的一種折磨、考驗，甚至是對閱讀行為本身的一種挑戰(zhàn)，因為它更多的是訴諸人的聽覺，是聲音的藝術，是“一種用耳朵的閱讀，是一種全身心的參與”。筆者從以下幾個方面嘗試分析這部小說。

刑場狂歡

還記得令莫言聲譽鵲起的小說《紅高粱》中剝?nèi)似さ膱雒?，它那津津樂道的文字為人所詬病，豈料此后，暴力、血腥、死亡成為先鋒作家的共同嗜好，儼然文壇一大時尚。與《檀香刑》中蔚為大觀的刑場刑罰相比，剝?nèi)似け硌輰嵲谑悄缘呐５缎≡?，偶露崢嶸，也許莫言是當代“刑場文學”的始作俑者？中有余華的《往事與刑罰》、《一九八六》、《現(xiàn)實一種》和王小波的《時代三部曲》的推波助瀾，至《檀香刑》才集“刑場文學”之大成，嘆為觀止。

小說中有六大刑場處決場面：趙甲看劊子手處決犯人；劊子手余姥姥腰斬國庫庫丁；余姥姥和趙甲到宮內(nèi)，在皇帝面前用“閻王閂”處死太監(jiān)小蟲子；趙甲斬首“戊戌六君子”；趙甲凌遲刺殺袁世凱未遂的錢雄飛五百刀；趙甲給孫丙上檀香刑。行刑的場面越來越壯觀，行刑者的技藝越來越爐火純青、出神入化，小說接連不斷地蓄勢、鋪陳，直至上演了一場驚天動地的檀香刑。莫言以神來之筆如庖丁解牛恢恢乎游刃于歷史、權(quán)力、民間、人性間，酣暢淋漓地解剖了糾結(jié)在刑場行刑之上的權(quán)力、歷史的幽深晦暗，劊子手處決犯人之時正是莫言剝離權(quán)力、歷史之時?！短聪阈獭芬孕塘P命名，書中的種種行刑場景無疑是華彩樂章，它們展現(xiàn)了“權(quán)力的微觀物理學”的奇異運作、“政治軀體”的充分表演、歷史書寫的吊詭和刑場狂歡節(jié)對權(quán)力的顛覆。

無論是咸豐、慈禧、袁世凱還是德國總督克羅德，他們極盡刑罰之能事，無非是顯示權(quán)力的神圣不可侵犯及對圍觀者的震懾以起到殺一儆百鞏固權(quán)力的意圖。如果說皇帝的肉體是有形物質(zhì)和無限權(quán)力的二元性的復合物，是權(quán)力過剩的肉體，那么，作為皇帝對稱而顛倒的形象的罪犯，其肉體就是顯示權(quán)力匱乏的微不足道的肉體。因其微不足道和任由處置、宰割的處境，戊戌六君子、錢雄飛、孫丙的肉體就成了統(tǒng)治者想方設法演練權(quán)力的所在。正如?？扑裕谶^分的酷刑中包含著一整套的權(quán)力經(jīng)濟學。它將膽敢踐踏法律的臣民與展示具有威力的全權(quán)君主之間的懸殊對比發(fā)展到極致。它用罪犯的肉體來使所有的人意識到君主的無限存在。因此，酷刑極刑又是一種延續(xù)生命痛苦的藝術，它把人的生命分成上千次的死亡，在生命停止之前，制造“最精細劇烈的痛苦”。這一意圖和死亡降臨的無限延宕使行刑成了可量化、可控制、可調(diào)節(jié)的制造痛苦的行為藝術，根據(jù)肉體效果的類型、痛苦的性質(zhì)、強度和時間與罪行的嚴重程度，罪犯特點的不同,這個行為藝術的每一次表演各異。這種酷刑的殘酷性、展示性、儀式化、力量懸殊的演示等特點使之具有了”觀賞性”,滿足了統(tǒng)治者看一場獨一無二的大戲好戲的心理,統(tǒng)治者在看戲之中體味自身權(quán)力的至高無上,這種觀看需求刺激了劊子手趙甲的想象力、創(chuàng)造力、表演欲,使刑罰不斷花樣翻新精益求精。

在公開處決中,旁觀者和圍觀的民眾是行刑不可缺少的主角,他們是權(quán)力威懾的對象,統(tǒng)治者從他們的反映中再次驗證權(quán)力的威力無比和自身的至高無上。劊子手處決太監(jiān)和錢雄飛時,旁觀的太監(jiān)、宮女、大臣、新軍官兵嚇得面如土色,膽戰(zhàn)心驚。但是對圍觀的草民百姓而言,由于處于權(quán)力輻射的邊緣,這種威懾已效力甚微,他們懷著強烈的好奇心趨之若騖地奔向刑場,是為了看一場大型戲劇儀式,一場酷烈的人生景觀,“在那里他們能夠發(fā)現(xiàn)有罪和無罪,過去和未來,人間和永恒的秘密。觀眾所感興趣的是揭示真相的時刻:每一個詞語,每一個哀號,受難的持續(xù)時間,掙扎的肉體,不肯離開肉體的生命,所有這一切都構(gòu)成了一種符號?！?3)這是?？碌钠饰??！八械娜?都是兩面獸,一面是仁義道德、三綱五常；一面是男盜女娼嗜血縱欲。面對著被刀臠割著的美人肉體,前來觀刑的無論是正人君子還是節(jié)婦淑女,都被邪惡的趣味激動著。凌遲美女,是人間最慘烈、凄美的表演。觀賞這表演的,其實比我們執(zhí)刀的還要兇狠?！边@是余姥姥行刑數(shù)十年,殺人數(shù)千才悟出的一個道理。在劊子手和犯人聯(lián)袂演出的大戲中,犯人現(xiàn)出癱倒在地的孬種相,看客們就鼓噪鼓動加油,讓他扮演一個英雄好漢(第一場刑罰),劊子手余姥姥腰斬犯人失手,猶如名角唱破嗓子,他們就喝倒彩、起哄,以至余姥姥在凌遲美人時擔心,如果活兒做得不好,憤怒的看客就會把他活活咬死。莫言筆下的看客與疾首蹙眉的魯迅先生筆下愚昧麻木的看客迥然不同。莫言筆下的刑場景觀與國民劣根性無涉,看客們的出色表演,使本來只應顯示統(tǒng)治者威懾力量的處決儀式,變成一個狂歡節(jié)慶典,法律被顛覆,權(quán)威受嘲弄,罪犯成英雄,是非榮辱、權(quán)力秩序及其符號均被顛倒。(4)

而小說的狂歡景觀的極致無疑是檀香刑的行刑過程。這場聲勢浩大的狂歡以乞丐們過叫花子節(jié)援救孫眉娘為序幕,他們穿著五顏六色服裝,涂脂抹粉,唱著貓腔在縣衙前游行,其顛倒調(diào)蘊含了狂歡節(jié)的精神特征：“頭穿靴子腳戴帽,兒娶媳婦娘穿孝,縣太爺走路咱坐轎,老鼠追貓滿街跑?！笨駳g式的世界感受的核心,是交替與變更的精神,死亡與新生的精神,摧毀一切與更新一切的精神,在狂歡節(jié)的時空中遵循的“快樂的相對性精神”對社會意識形態(tài)、等級制產(chǎn)生一種顛覆作用,而誕生了一種消除等級的平等對話的狂歡節(jié)意識形態(tài),它具有變易性、多義性、反約束主義,巴赫金的狂歡化詩學理論就衍生于歐洲古代的民間狂歡節(jié)游行。孫丙被押在囚車里赴刑場游行,將狂歡表演進一步向高潮推進,這是他最輝煌的演出,他邊走邊唱,將自己想象成岳飛,威風浩蕩,在唱詞中他鼓勵鄉(xiāng)親們揭竿而起,保衛(wèi)家園。大街兩旁的萬千百姓學貓腔貓調(diào)為他唱和,袁世凱等嚇得面如土色。在他受刑時更是引吭高歌,萬貓合唱,在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漫長酷刑中,高密東北鄉(xiāng)的貓戲班子在升天臺對面的戲臺上,上演了一場萬眾若狂、轟轟烈烈的刑場大戲,殺氣騰騰的刑場變成了群貓嗥叫、百獸率舞的天堂,他們沉浸在癲狂、狂歡之中置生死于度外。刑場上的狂歡節(jié)使孫丙成了流芳百世的大英雄。

人生大舞臺,貓戲班班主孫丙的演藝生涯到了興辦義和拳筑神壇抗德才是本色當行,已臻化境,他的岳飛岳元帥服飾扮相,率領烏合之眾打德國鬼子的過程表明他一直處在演戲狂歡之中,在小說結(jié)尾,他死前說的最后一句話是“戲…演完了。”孫丙當之無愧的成為偉大的表演藝術家。

莫言在中國小說家中是最有狂歡氣質(zhì)的一位,他具有殘酷的天才稟賦,他的奇詭想象,汪洋恣肆的文筆常常令人驚嘆不已,其小說每有神來之筆,鬼斧神工,展示了一個令讀者悸動、顫栗的世界,令人在閱讀的快感中伴有生理的惡心和精神上的震撼,這是奇異的閱讀體驗。不妨把莫言、余華、王小波的刑場刑罰文字做一番比較,余華以冷漠、不動聲色的敘述,以犀利、直抵內(nèi)里的文字,刀刀見“紅”,敞開歷史的悖謬、存在的困境及人性之惡,余華是一位冷面殺手。王小波的《尋找無雙》、《紅拂夜奔》、《2010》等小說以游戲筆墨、鬧劇色彩、插科打諢文字將刑場行刑狂歡化,戲謔化,以解構(gòu)權(quán)力,刑場是權(quán)力專制收縮到頂峰的所在,是毀滅死亡之所,而受刑人卻以辱罵、笑聲、性游戲，消解、顛覆社會意識形態(tài)和權(quán)力政治,刑場成了死亡與新生、摧毀與更新的分界線,受刑之軀以其”貶低化”、”低等肉體層面”的顛覆性力量,顯示了它們“正反同體”的軀體政治學特征。王小波的死亡游戲以快樂的自由的相對性精神把鐵板一塊的世界圖景敲開一道裂縫,進入快樂的通道,在死氣沉沉的殘酷殺戮的刑場上回蕩著陣陣快活的笑聲。在狂歡節(jié)的詼諧中,“整個世界都以可笑的姿態(tài)出現(xiàn),都被從它的詼諧方面,從它可笑的相對性方面來看待和接受”(5)這種詼諧是正反同體、矛盾統(tǒng)一的,它既快活又諷刺,既肯定又否定,既促使舊的破產(chǎn)又催發(fā)新的誕生。王小波是個嬉皮笑臉的老頑童。同樣是狂歡,莫言的刑場行刑文字卻鋪張、酷烈、暴虐、暴殄天物,血肉紛飛,他調(diào)動一切感官感覺,非得將”活兒”做得驚天地泣鬼神不可,否則就似乎無法與他搭建的“巨大行刑臺”相匹配,他寫尸首異處的人頭,腰斬后的人體上半身的種種情狀,凌遲、檀香刑,炫技斗奇,酣暢淋漓,快意無比,無所不用其極。我們甚至能夠感受到寫作者快意猶如行刑者,他的筆猶如凌遲三千刀的劊子手手中鋒利無比的尖刀,揮舞得刀光閃閃殺氣騰騰血霧彌漫,而猶如刑場邊上的圍觀者的讀者分明也感受到幾分受刑的恐怖,這是作者的權(quán)力施控。莫言的刑場行刑文字自此可以封筆了。

追溯莫言創(chuàng)作此作的誘因,也許因為他中魯迅先生的毒太深,當他還是一個純潔的少年時,讀到了魯迅的《鑄劍》,“感到渾身發(fā)冷,心里滿是驚悚，那三顆在金鼎的沸水里唱歌跳舞追逐啄咬的人頭,都在我的腦海里活靈活現(xiàn)”,后來,“看到湯鍋里翻滾著豬頭,就聯(lián)想到了那三顆追逐啄咬的人頭,而我從小就將自己幻想成身穿青衣的眉間尺?！?6)自此莫言失去了純真,進入了“魔怔”狀態(tài),《檀香刑》何止寫了五年,其創(chuàng)作歷史已有二十余年矣。美國學者王德威對魯迅的“砍頭”文字曾有精彩的論述,指出他的《鑄劍》、《阿Q正傳》等小說流露出狂歡節(jié)氣息,流露出創(chuàng)作者自己對死亡和人心靈的幽暗面不由自主的迷戀,和非理性的奇詭曲折的恣肆快感。(7)在這一點上,莫言是魯迅的傳人。也許我們有必要條分縷析地梳理一下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中的“刑場文學”。

歷史民間

“歷史”無疑是這部小說的主題詞,只不過它書寫的是另類歷史：劊子手的行刑史,劊子手和民間話語共同創(chuàng)造的歷史,精英知識分子的潰敗史。

劊子手趙甲是個獨一無二的文學形象,小說的成功很大程度上依賴于該人物的支撐。小說寫出了他殺人逾千行刑數(shù)十年的行刑史和心理情感的畸變史。他狂妄、卑微、猥瑣、倨傲、偏執(zhí),他既冷漠無情又良心未泯,小說中表現(xiàn)了他到宮內(nèi)行刑的恐懼,處決六君子時的悲憫、柔情、感動,凌遲錢雄飛時的慚愧、緊張、惡心,處決孫丙時的頤指氣使、得意忘形、極盡鋪張之能事等多角度多側(cè)面的心理情感。這是一個有血有肉有骨的劊子手形象。

他的性格中最突出的一點是喪心病狂的偏執(zhí),這使他行刑數(shù)十年不懈的追求殺人藝術,殺人之道,不斷地調(diào)動他作為一個劊子手的想象力、創(chuàng)造力和智慧,他是一個“行為藝術家”。他把受刑者的凄厲尖叫看作是高明的樂師制造出的動聽音響,他砍頭時能感覺到刀人一體,他凌遲時能根據(jù)犯人的性別、體質(zhì)精確地設計下刀的位置、間隔,他能意識到不同肉體的不同質(zhì)感影響到行刑的完美與否,檀香棒打進孫丙的身體時,他眼睛笑成一條縫,他聽孫丙的尖叫,像聽人唱戲。他又像名角一樣有強烈的舞臺表演欲。他有劊子手的獨特邏輯和思維方式,他認為自己用高超的技藝向六君子表示了敬意,他認為檀香刑是世界上最精彩的刑罰,名稱典雅、響亮,外拙內(nèi)秀、古色古香,行刑精致講究,西方的刑罰望塵莫及,他要讓行刑完美無比,不能讓洋鬼子看笑話。在他心里分明是擔當為國爭光發(fā)揚中國文化的使命。

趙甲有著自覺的權(quán)力意識,執(zhí)刑殺人時他把自己看作是神,雞血涂面行刑時他不用給皇帝下跪,這是他的特權(quán)。在他眼里自己是莊嚴神圣的國法的象征,至高無上,是皇上皇太后的代表。權(quán)力意欲假他之手使犯人屈服,他和犯人之間的對峙、較量、沖突,就是權(quán)力和反抗者之間的短兵相接?！肮_處決不僅伴有一整套慶祝勝利的儀式,而且還包括一種沖突的場面,后者是單調(diào)的進程中的戲劇核心。這就是劊子手對受刑者的肉體的直接行動。”(8)凌遲錢雄飛五百刀是他的杰作,但他在大義凜然的受刑者面前產(chǎn)生了慚愧、緊張、反胃、倦怠、心神不安等生理心理反應,從此他還落下了一種動輒雙手灼熱如火燒的怪病。這象征了權(quán)力和反權(quán)力者關系的吊詭之處,權(quán)力在無所不用其極地戕害、摧殘犯人肉體時,意圖宣告它至高無上的威嚴,卻恰恰表明它的無力、懦弱、色厲內(nèi)荏,它用這種方式妄圖征服犯人的精神、思想,也可以說正因為它征服不了反抗者的思想才窮兇極惡的毀滅犯人的肉體,趙丙行刑的過程其實是權(quán)力失敗的過程。

但是,趙丙卻因之受到皇太后皇上的召見、賞賜。官封七品,這是劊子手所能達到的輝煌人生。劊子手輝煌的行刑史又造就一個更加轟轟烈烈世代傳誦的民間史,這是歷史的奇詭莫測之處。趙甲把檀香刑看作是對自己“一世英名”的維護,他更有明確的大歷史意識,他有意識地參與到創(chuàng)造歷史之中去,他幾次三番表白讓孫丙流芳百世、千秋壯烈,他創(chuàng)造了檀香刑這一奇跡,它的奇特、殘酷、漫長，濃墨重彩大肆渲染地塑造了一個新的孫丙,“他已經(jīng)成了一個圣人”；“他多活一天就多一分傳奇和悲壯,就讓百姓們的心中多一道深刻的印記,就在高密的歷史上也是在大清的歷史上多寫了鮮血淋漓的一頁。”這是一場劊子手和受刑者配合默契聯(lián)袂演出的亙古大戲,誰能說劊子手不是歷史的創(chuàng)造者?誰能說這里沒有權(quán)力的顛覆、民間英雄孫丙的大獲全勝?

劊子手趙甲成為歷史的創(chuàng)造者明白無誤的建立在他的殺人藝術家的追求上,而民間英雄孫丙的百世英名卻靠了趙甲的刑罰,刑場上他的慷慨悲歌、盡情盡興表演和民間話語的流布、傳播。孫丙英勇抗德的事跡不見于正史、官方史,當?shù)匕傩諈s把它編成貓腔調(diào)廣為傳唱,他受刑的情景也在口口相傳中不斷的加工渲染成一個傳說、傳奇、神話,顯示了民間話語締造歷史的神奇之功。?？普J為：“傳單、小冊子、史書和冒險故事所描述的罪犯就是這種黑道英雄或認罪的罪犯、正義或不可征服力量的捍衛(wèi)者,在把他們當作反例的警世道德說教的背后隱藏著關于沖突和斗爭的完整記憶。一個罪犯死后能夠成為一種圣人,他的事跡成為美談,他的墳墓受到敬仰”；“這也是為什么民眾對那些在某種程度上成為非法活動的民間傳說的東西興趣盎然的原因?！?9)這里,又存在著民間話語和民間文化心理及民間歷史記憶的關系問題,正是后者的質(zhì)樸、底層意識、對受害者的親和力,對當權(quán)者的天然的排斥心態(tài),對歷史記憶的民間情懷和本真立場及對歷史真實情景的還原才使得民間話語在特定歷史時空和人群中成為主流話語和歷史的言說。

但是,民間話語在盡情渲染受刑者的大義凜然浩然正氣的同時,也給統(tǒng)治者和劊子手耀武揚威的口實,顯示了民間話語的駁雜和兩面性。戊戌六君子受刑的行狀被各種版本的傳言渲染得神乎其神,他們以此對六君子的人格表達了敬意,但也為劊子手帶來了巨大聲譽,甚至傳到宮內(nèi)慈禧的耳朵里,才有了一個劊子手受賞加封的巨大榮耀。在此,統(tǒng)治者置民間話語的“革命性“而不顧,卻大大強化、突出它的對殺人技藝的津津樂道上,也就是對權(quán)力施暴的干凈利落、速度奇快的獵奇上,這又表明民間話語無力的一面。

小說中還有另一種歷史的書寫,就是精英知識分子的潰敗史。戊戌六君子變法失敗遭斬首,留日歸來的錢雄飛刺殺袁世凱未遂遭凌遲,兩榜進士高密縣令錢丁的夾縫人生。整個中國近現(xiàn)代史何嘗不是精英知識分子屢戰(zhàn)屢敗壯志未酬無力回天的歷史?小說中這三類人物的命運遭際未嘗不是中國近現(xiàn)代知識分子歷史命運的一個縮影。其中,錢丁的生命形態(tài)、精神世界、存在困境,在小說中表現(xiàn)得最為飽滿、豐厚。金榜題名時,他意氣風發(fā),想為國家建功立業(yè),但宦海險惡,他抑郁不得志,心境黯淡,放任物產(chǎn)豐饒的高密,他又志氣昂揚、精神健旺,與老百姓打成一片,但他很快意識到在黃鐘毀棄瓦釜雷鳴之世,只能隨波逐流、獨善其身。他是一個受制于環(huán)境缺乏強勁意志的知識分子,同時又是一個正直正派、有情有義、體恤民情、不趨炎附勢、不合時宜不識時務的人。對洋人在高密犯下的滔天罪行,他義憤填膺,星夜奔馳,為民請命,自殺未遂后,他前去勸孫丙歸案,又產(chǎn)生了挽狂瀾于既倒,拯萬民于倒懸的歷史責任感。在面臨洋人破城,生靈涂炭的緊急關頭,他又挺身而出,只身入城,勸孫丙投降,隨即而來的無情現(xiàn)實徹底摧毀了他的英雄氣概,暴露了他的幼稚、天真。他是小說中唯一一個反躬自問,有著自省意識的人物,這也是知識分子的典型特征,在亂世變局之中,他意識到自己唯唯諾諾、委曲求全、首尾兩端、瞻前顧后、窩窩囊囊,缺乏舍身求仁、手刃奸臣的勇氣。轉(zhuǎn)念間他又對袁世凱對自身前途抱有一絲幻想,旋即他又意識到自己的卑鄙愚蠢,在孫丙生死的問題上,他尷尬、無奈、左右為難,在洋人、官府、和民眾之間他舉棋不定,直到德國人在刑場上再次濫殺無辜,夫人殉死,他才幡然醒悟,毅然決然的與劊子手趙甲、受刑英雄孫丙同歸于盡,打破洋人的美夢。這是一代士子的悲歌。

復調(diào)腔調(diào)

音樂上的復調(diào)是指同時展開兩個或若干個聲部(旋律),他們盡管完全合在一起,但仍保持其相對的獨立性。它的基本原則是各聲部平等,任何一個聲部都不能超越其他,任何聲部都不能充當簡單的伴奏。米蘭?昆德拉認為,運用音樂復調(diào)理論進行小說創(chuàng)作是奧地利作家布洛赫的革命性創(chuàng)舉,而精通音樂的米蘭?昆德拉無疑進一步把這種小說結(jié)構(gòu)法發(fā)揚光大。這種小說結(jié)構(gòu)模式中國傳統(tǒng)小說中不曾有過,它是西方小說的獨擅專長?！短聪阈獭烦晒Φ亟梃b了這種結(jié)構(gòu)法,

小說中的鳳頭部和豹尾部運用第一人稱有限視角敘述,眉娘浪語、趙甲狂言、小甲傻話、錢丁恨聲…形成巴赫金所言的眾聲喧嘩多音齊鳴的效果,將不同的情感空間并置、拼貼在一起,它遵循了一種音樂對位法的美學原則。狗肉西施眉娘的敘述夾雜著諺語、俗語、俚語、歇后語、順口溜、戲文、粗話,活脫脫一個潑辣、大膽、放浪、熱情、爽快的山野村姑的口吻；小甲傻話,是一個不諳世事不通人情傻里傻氣的童聲敘述,盡管他是個身強力壯的屠夫,成年人,他眼里的世界卻是變形的、怪誕的、不可理喻的,寫愚鈍不化、神智未開而又具有超常感知的孩童是莫言的專擅勝場；錢丁恨聲,是知縣錢丁醉酒面對夫人說的一番肺腑之言,他用文縐縐的官話雅言,拿腔作調(diào)又語無倫次地訴說著自己遭受的深重侮辱和他的憤懣、怨氣、委屈。這一部分顧盼生姿、靈動飛揚。鳳頭部和豹尾部各章有個大致的時間前后相繼性,中間又運用了倒敘、插敘、預敘、復敘、敘事中有敘事,每個敘述人敘述的事件時間跨度數(shù)十年、半年、幾天、一天、半天不等。莫言相信一個作家的風格指的是他獨特的敘述腔調(diào),它包括敘述的語言,習慣選擇的故事類型,處理故事的方式,敘述故事時運用的形式等全部因素所營造的那樣一種獨特的氛圍?！短聪阈獭坟i肚部運用了全知全能敘述,敘述者時而柔腸寸斷語意綿綿地描繪愛情魔力,時而語帶詼諧地表現(xiàn)民間風情,時而纖毫畢現(xiàn)繪聲繪色地渲染毛骨悚然的行刑過程,時而縱橫捭闔展現(xiàn)壯觀場面,地點時而高密時而天津時而北京,時間從戊戌年到1900年,時空縱橫交錯,全方位地展示了檀香刑前有關的方方面面。這一部分內(nèi)容飽滿、豐厚、闊大。語言揮灑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