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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檔簡介
怎樣探討中國藝術(shù)精神?——評徐復觀《中國藝術(shù)精神》的幾個觀點
藝術(shù)精神是指一種藝術(shù)獨自具有的、內(nèi)在的品質(zhì)或氣質(zhì)。譬如,中國畫不同于日本畫,中國古詩不同于日本俳句,不是它們的物質(zhì)媒介不同,而是內(nèi)在的精神不同。西方藝術(shù)也是如此,近代的意大利、荷蘭、俄羅斯的繪畫,人們都可以看出具有不同的精神。當然,東西方藝術(shù)精神的不同,則更是十分明顯的。由此可見,藝術(shù)精神中蘊涵一種文化的根本理念。因此,探求這種藝術(shù)的精神不是一個藝術(shù)上的難題,實質(zhì)上是一個哲學難題。這個難題是屬于哲學的美學學科研究的真正對象。①因為,一種藝術(shù)所體現(xiàn)出的精神,不可能來自藝術(shù)本身,而應(yīng)該是源于民族文化中最核心處的東西——哲學或宗教。就像體育運動雖然是一種身體的運動,但體育的精神——比如“奧林匹克精神”之類,一定是屬于人文的精神一樣。
中國藝術(shù)的精神是什么?徐復觀先生的《中國藝術(shù)精神》可以說是這一領(lǐng)域的拓荒之作。他認為中國藝術(shù)精神(或純粹的中國藝術(shù)精神),是莊子的精神②:
對儒家而言,或可稱莊子所成就為純藝術(shù)精神。[1](P118)
由莊子所顯出的典型,徹底是純藝術(shù)精神的性格,而主要又是結(jié)實在繪畫上面。[1](P5)
老、莊思想當下所成就的人生,實際是藝術(shù)的人生;而中國的純藝術(shù)精神,實際系由此一思想系統(tǒng)所導出。[1](P41)
莊子所追求的道,與、藝術(shù)家所呈現(xiàn)出的最高藝術(shù)精神,在本質(zhì)上是完全相同。[1](P49)
莊子之所謂道,落實于人生之上,乃是崇高的藝術(shù)精神;而他由心齋的工夫所把握到的心,實際乃是藝術(shù)精神的主體。[1](P3)
當莊子從觀念上去描述他之所謂道,而我們也只從觀念上去加以把握時,這便是思辨的形而上的性格。但當莊子把它當作人生的體驗而加以陳述,我們應(yīng)對這種人生體驗而得到了悟時,這便是徹頭徹尾的藝術(shù)精神。[1](P44)
徐復觀先生的這些觀點,可以說發(fā)前人之所未發(fā),振聾發(fā)聵,令人耳目一新,為我們理解中國藝術(shù)精神,提出了一條重要的線路。③這種首創(chuàng)之功,在學術(shù)史和文化史上無疑都具有非同凡響的意義和價值。但是,對于“中國藝術(shù)精神”這樣一個重大而又復雜的問題,非一朝一夕可以臻于完滿,非一人一書即可了斷,徐先生書中自然也存在一些值得商榷之處。本文即是在此基礎(chǔ)上,談?wù)勔恍┐譁\之見。
首先應(yīng)該要說明的是,徐復觀先生的著作在關(guān)鍵問題的表達上出現(xiàn)了一些混亂。雖然他的主要目的是探討中國繪畫的內(nèi)在精神,并試圖由此伸展為探討中國藝術(shù)的精神,但他常常把“中國藝術(shù)精神”,與“中國文化中的藝術(shù)精神”,以及“中國人生活的藝術(shù)精神”混為一談。例如上文中“莊子之所謂道,落實于人生之上,乃是崇高的藝術(shù)精神”,顯然不是指“中國藝術(shù)的精神”,而是指“中國人生活的藝術(shù)精神”。當然,“中國文化中的藝術(shù)精神”,以及“中國人生活的藝術(shù)精神”,與“中國藝術(shù)的精神”并非完全沒有聯(lián)系,但在本質(zhì)上和邏輯上,它們的區(qū)別是十分明顯的。這些問題的混雜使得徐先生的論述不僅零亂,而且常常有悖邏輯。
本文不想討論“中國藝術(shù)精神”與“中國文化中的藝術(shù)精神”,以及“中國人生活的藝術(shù)精神”之間的關(guān)系,而是集中就徐復觀先生書中涉及《莊子》與“中國藝術(shù)精神”關(guān)系的論述,澄清幾個問題。
第一個問題:《莊子》的“道”與中國藝術(shù)精神的最高意境是否相同?
從根本的思想和觀念來說,“道”是《莊子》全部哲學的核心。談?wù)摗肚f子》與中國藝術(shù)精神的關(guān)系,無論如何不能回避《莊子》的“道”。因此,徐復觀先生書中專設(shè)一節(jié)“道家的所謂道與藝術(shù)精神”討論這個問題。雖然徐復觀先生也說:對于老莊的“道”,“假使起老、莊于九泉,驟然聽到我說的‘即是今日之所謂藝術(shù)精神’,必笑我把他們的‘活句’當作‘死句’去理會”[1](P43),但他仍然認為:“莊子所追求的道,與一個藝術(shù)家所呈現(xiàn)出的最高藝術(shù)精神,在本質(zhì)上是完全相同?!倍暗赖谋举|(zhì)是藝術(shù)精神,乃就藝術(shù)精神最高的意境上說”。[1](P49)
讓我們看看《莊子》的“道”是否屬于一種藝術(shù)的精神,或藝術(shù)精神的“最高意境”。在《莊子》看來,“道”是創(chuàng)造宇宙萬物的本源:“夫昭昭生于冥冥,有倫生于無形,精神生于道?!盵3]《(知北游》)“道”是“有情有信,無為無形;可傳而不可受,可得而不可見”;在時間和空間上,它“自本自根,未有天地,自古以故存”;它始創(chuàng)萬物,“神鬼神帝,生天生地;在太極之先而不為高,在六極之下而不為深,先天地生而不為久,長于上古而不為老”。[3](《大宗師》)正是由于“道”,宇宙萬物,無論大小、巨細,其生成、發(fā)展以及衰亡的運動,才有規(guī)律:“今彼神明至精,與彼百化,物已死生方圓,莫知其根也,扁然而萬物,自古以固存。六合為巨,未離其內(nèi),秋毫為小,待之成體。天下莫不沈浮,終身不故;陰陽四時運行,各得其序。愍然若亡而存,油然不形而神,萬物畜而不知。此之謂本根。”“本根”就是本源。“天不得不高,地不得不廣,日月不得不行,萬物不得不昌,此其道與!”[3]《(知北游》)“道”主宰一切,“無不將也,無不迎也;無不毀也,無不成也”。[3](《大宗師》)
從創(chuàng)生論來說,“道”是“物物者”?!拔镂镎叻俏铩?,“道”是非物質(zhì)性的,而且,“物物者與物無際,而物有際者,所謂物際者也”。[3]《(知北游》)“際”即邊界、關(guān)系之意。所以,“道”決定萬物的盈虛積散等變化,本身卻沒有變化。“謂盈虛衰殺,彼為盈虛非盈虛,彼為衰殺非衰殺,彼為本末非本末,彼為積散非積散也?!盵3]《知北游》“殺生者不死,生生者不生?!盵3](《大宗師》)“道”又無所不在,在蟻螻、稗、瓦甓、屎溺。而且,“道行之而成”,是在事物的自然運動之中,“已而不知其然謂之道”。[3]《(齊物論》)在事物的千變?nèi)f化中,“道”則始終如一:“舉莛與楹,厲與西施,恢詭譎怪,道通為一?!盵3](《齊物論》)
我們從《莊子》的這些論述可以看出,正如有些學者所言:“道‘神鬼神帝’,說明比鬼神更根本;道‘無為無形’,說明道沒有情感和意志,所以不同于上帝之類的神靈。道‘自本自根’,獨立于物質(zhì)世界之外,道又‘不可受’‘不可見’,是神秘而不可感知的”[4](P105)。
因此,簡單地說《莊子》的“道”與中國藝術(shù)家呈現(xiàn)出的最高藝術(shù)精神相同,或者說“道”的本質(zhì)是藝術(shù)精神最高的意境,實在是牽強附會,不能成立。徐先生本人也意識到這里的背謬,所以他又說:“當莊子從觀念上去描述他之所謂道,而我們也只從觀念上去把握時,這道便是思辨的形而上的性格。但莊子把它當作人生體驗而加以陳述,我們應(yīng)對于這種人生體驗而得到了悟時,這便是徹頭徹尾的藝術(shù)精神?!盵1](P44)就是說,只從《莊子》“由修養(yǎng)的工夫所達到的人生境界去看,則他們所用的工夫,乃是一個偉大藝術(shù)家的修養(yǎng)工夫;他們由工夫所達到的人生境界,本無心于藝術(shù),卻不期然而然地會歸于今日之所謂藝術(shù)精神之上”[1](P43-44)。這些話的含義實際上是,中國藝術(shù)精神是體現(xiàn)在《莊子》中的得“道”者身上,也即徐先生所說的:“莊子之所謂道,落實于人生之上,乃是崇高的藝術(shù)精神?!盵1](P3)
那么,《莊子》中的得“道”者,或者說《莊子》理想的人生,是否具有一種藝術(shù)的精神或境界?
第二個問題:《莊子》中的得“道”者是否具有一種藝術(shù)的精神或境界?
《莊子》的“道”是非常神秘的:“道物之極,言默不足以載;非言非默,議有所極。”[3](《則陽》)言語和思維都不能表達“道”?!暗啦豢陕?,聞而非也;道不可見,見而非也;道不可言,言而非也。知形形之不形乎!道不當名?!盵3](《知北游》)當然,“道”有時可以體驗。能夠體驗到道的人則是非常不一般的人:“夫體道也,天下之君子所系焉。今于道,秋毫之端萬分未得處一焉,而猶知藏其狂言而死,又況夫體道者乎!”[3]《(知北游》)比如,“韋氏得之,以挈天地;伏戲氏得之,以襲氣母;維斗得之,終古不忒;日月得之,終古不息;堪壞得之,以襲昆侖;馮夷得之,以游大川;肩吾得之,以處大山;黃帝得之,以登云天;顓頊得之,以處玄宮;禺強得之,立乎北極;西王母得之,坐乎少廣,莫知其始,莫知其終;彭祖得之,上及有虞,下及五伯;傅說得之,以相武丁,奄有天下,乘東維,騎箕尾,而比于列星”。[3](《大宗師》)除了天地、日月、星辰,得“道”的幾乎都是不食人間煙火的神仙。
除此之外,《莊子》中其他一些地方也有對得“道”者的描述,大體說有三種。第一種是能夠無待而逍遙,即絕對逍遙者?!肚f子》認為,像大鵬鳥那樣,“背若太山,翼若垂天之云,摶扶搖羊角而上者九萬里,絕云氣,負青天,然后圖南,且適南冥也”,不算絕對逍遙;“知效一官,行比一鄉(xiāng),德合一君,而徵一國者”的宋榮子,“舉世而譽之而不加勸,舉世而非之而不加沮,定乎內(nèi)外之分,辯乎榮辱之境”,也不是絕對的逍遙;甚至“御風而行,冷然善也,旬有五日而后反”的列子,仍然不是絕對逍遙。因為,“此難免乎行,猶有所待者也,”絕對的逍遙是“無待”。只有“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氣之辯,以游無窮者”,這樣“獨與天地精神往來”才是絕對逍遙。[3](《逍遙游》)能夠這樣逍遙的,只有“神人”、“至人”、“真人”、“圣人”。何為“神人”、“至人”、“真人”、“圣人”?《莊子》說:
至人神矣!大澤焚而不能熱,河漢冱而不能寒,疾雷破山[飄]風振海而不能驚。若然者,乘云氣,騎日月,而游乎四海之外。死生無變于己,而況利害之端乎![3](《齊物論》)
至人潛行不窒,蹈火不熱,行乎萬物之上而不栗。[3](《達生》)
“古之真人,不知說生,不知惡死;其出不欣,其入不距;然而往,然而來而已矣?!薄叭羧徽?,登高不栗,入水不濡,入火不熱?!盵3](《大宗師》)
真人之息以踵,眾人之息以喉。[3](《大宗師》)
圣人愚,參萬歲而一成純。[3](《齊物論》)
這種“真人”、“至人”、“神人”、“圣人”,可以說,就是后來道教中的“太上老君”、“太白金星”等神仙了。據(jù)《史記?秦始皇本紀》載,方士盧生向秦始皇說:“真人者,入水不濡,入火不熱,陵云氣,與天地久長?!笨梢姂?zhàn)國時的方術(shù)也與《莊子》此說相通。
《莊子》中得“道”的第二種人是混沌無知的人,即“墮肢體,黜聰明,離形去知,同于大通”,像南郭子基、伯昏無人等。成玄英疏曰:“伯,長也。昏,黯也。德居物長,韜光若黯,洞忘物我,故曰伯昏無人?!薄肚f子》認為:“吾生也有涯,而知也無涯。以有涯隨無涯,殆已;已而為知者,殆而已矣?!盵3](《養(yǎng)生主》)知識是無限的,而人生是有限的。所以企圖去窮盡知識,是會陷入迷途不能自拔的。《莊子》還說:“知止乎其所不能知,至矣;若有不即是者,天鈞敗之?!背尚⑹柙唬骸奥势渌?,止于分內(nèi),所不能者,不強知之,此臨學之至妙?!狈駝t,“斯敗自然之性者也?!盵3](《庚桑楚》)“天均”在此意為自然之性。如果強求為知,則必然碰壁、失敗。《知北游》通篇討論的,就是能否認識“道”的問題。結(jié)論是:“夫知遇而不知所不遇,知能能而不能所不能。無知無能者,固人之所不免也。夫務(wù)免乎人之所不免者,豈不亦悲哉!至言去言,至為去為。齊知之,所知則淺矣。”就是要人們?nèi)∠笾挠托袨椤?/p>
因此,《齊物論》把古人的“知”分為幾類:“古之人,其知有所至矣。惡乎至?有以為未始有物者,至矣,盡矣,不可以加矣?!边@是第一等,即知道“未始有物”之前的世界狀況為知識之極;其次是“以為有物矣,而未始有封也”。就是只見其物,而不作區(qū)分;再次是“以為有封焉,而未始有是非也”,即對事物作出區(qū)別而不判明是非;最下一等是“是非之彰也,道之所以虧也”。就是把什么都弄得清清楚楚,道也就破壞殆盡了。最高的認知就是與天地渾然為一。
《莊子》之所以這樣說,是因為它認為,作為宇宙萬物本源的“道”是為語言和思維不可及的:“夫大道不稱”,“道昭而不道,言辯而不及”。[3]《(齊物論》)我們一般的邏輯和理性是不能把握世界的:“以指喻指之非指,不若以非指喻指之非指也;以馬喻馬之非馬,不若以非馬喻馬之非馬也。天地一指也,萬物一馬也?!盵3](《齊物論》)而語言也不能表達真理之思:“世之所貴道者,書也。書不過語,語有貴也。語之所貴者意也,意有所隨。意之所隨者,不可以言傳也?!薄肚f子》以輪扁斫輪為例:“斫輪,徐則甘而不固,疾則苦而不入。不徐不疾,得之于手而應(yīng)于心,口不能言,有數(shù)存焉于其間。臣不能以喻臣之子,臣之子亦不能受之于臣,是以行年七十而老斫輪。古之人與其不可傳也死矣,然則君之所讀者,古人之糟魄已夫。”[3](《天道》)真知是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
其次,就具體事物來說,它在發(fā)生和生成意義上,我們是不可究其根底的:“有始也者,有未始有始也者,有未始有夫未始有始也者。有有也者,有無也者,有未始有無也者,有未始有夫未始有無也者。俄而有無矣,而未知有無之果孰有孰無也?!盵3](《齊物論》)就是說,事物生成在時間上不可追溯,同時,“有”與“無”在絕對的意義上也不能追問的。
因此,《莊子》走上一種極端相對主義的立場:“夫物,量無窮,時無止,分無常,始終無故……計人之所知,不若其所不知;其生之時,不若未生之時;以其至小求窮其至大之域,是故迷亂而不能自得也。由此觀之,又何以知(毫)[豪]末之足以定至細之倪!又何以知天地之足以窮至大之域!”[3](《秋水》)“物無非彼,物無非是。自彼則不見,自知則知之。故曰彼出于是,是亦因彼。彼是方生之說也,雖然,方生方死,方死方生;方可方不可,方不可方可;因是因非,因非因是。是以圣人不由,而照之于天,亦因是也。是亦彼也,彼亦是也。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果且有彼是乎哉?果且無彼是乎哉?”[3](《齊物論》)“弗知乃知乎!知乃不知乎!孰知不知之知?”[3](《知北游》)真知似乎在是與非,無可與無不可之間。
于是,《莊子》指出了一條與一般邏輯和理性認識不同的認識之路:“孰知不言之辯,不道之道?若有能知,此之謂天府。注焉而不滿,酌焉而不竭,而不知其所由來,此之謂葆光?!薄氨耸悄闷渑?,謂之道樞。樞始得其環(huán)中,以應(yīng)無窮。是亦一無窮,非亦一無窮也?!薄笆且允ト撕椭允欠嵌莺跆炀?,是之謂兩行?!盵3](《齊物論》)“天均”在此意即天然均衡。馮友蘭說:“休乎天均,即聽萬物之自然也?!盵5](P291)這里的“天府”、“道樞”、“天均”、“葆光”,都是要人們超脫是非,以不知為知,“墮肢體,黜聰明,離形去知,同于大通”。[3]《(大宗師》)
不能否認,《莊子》提出了認識論中一些非常深刻的問題,比如,語言與事物的關(guān)系問題,最終真理性問題,以及真知的可說與不可說的問題等,這些問題至今仍然是哲學家們討論的熱點。然而,《莊子》的立足點和結(jié)論是極端相對主義的,它在對待世界和社會生活的態(tài)度上,又是消極、被動的,甚至是麻木地聽任自然。
此外,《莊子》中還有得“道”的第三種人,即庖丁、梓慶等“寓道于技”者。
徐復觀先生論述的主要是第二、第三種人。他認為這兩種人與第一種人實質(zhì)是一樣的:他們“修養(yǎng)的過程及其功效,可以說是完全相同;梓慶由此所成就的是一個‘驚猶鬼神’的樂器;而女由此所成就的是一個‘聞道’的圣人、至人、真人乃至神人”。[1](P49)而在他看來,《莊子》中的神仙和圣人、至人、真人等,是一種藝術(shù)的理想人格:“莊子所要求,所期待的圣人、至人、神人、真人,如實地說,只是人生自身的藝術(shù)化罷了。”[1](P49)“莊子之所謂至人、真人、神人,可以說都是能游的人。能游的人,實即藝術(shù)精神呈現(xiàn)了出來的人,亦即是藝術(shù)化了的人?!盵1](P55)他還說:“由莊子所說的學道的工夫,與一個藝術(shù)家在創(chuàng)作中所用的工夫的相同,以證明學道的內(nèi)容,與一個藝術(shù)家所達到的精神狀態(tài),全無二致?!盵1](P47)而“《莊子》書中所描寫的神人、真人、至人、圣人,無不可從此一角度去加以理解”[1](P87)。
這些看法,粗略地看,似乎有理,但若仔細思考,便不難發(fā)現(xiàn)似是而非。首先,《莊子》中這三種人的區(qū)別自不待言,不能籠而統(tǒng)之加以混淆;其次,像第一和第二種人那樣不食人間煙火,取消是非、善惡、美丑的界限而混沌無知的境界,本質(zhì)上不是藝術(shù)的境界?!肚f子》消極無為的人生態(tài)度,與認識論上的極端相對主義是一致的,這與藝術(shù)化人生中的基本精神,可以說完全不同。④
宗白華先生曾說:“人與世界接觸,因關(guān)系的層次不同,可有五種境界:(1)為滿足生理的物質(zhì)的需要,而有功利境界;(2)因人群共存互愛的關(guān)系,而有倫理境界;(3)因人群組合互制的關(guān)系,而有政治境界;(4)因窮研物理,追求智慧,而有學術(shù)境界;(5)因欲返本歸真,冥合天人,而有宗教境界。功利境界主于利,倫理境界主于愛,政治境界主于權(quán),學術(shù)境界主于真,宗教境界主于神。但介乎后二者的中間,以宇宙人生的具體為對象,賞玩它的色相、秩序、節(jié)奏、和諧,借以窺見自我的最深心靈的反映;化實景而為虛境,創(chuàng)形象以為象征,使人類最高的心靈具體化、肉身化,這就是‘藝術(shù)境界’。藝術(shù)境界主于美?!盵2](P59)宗先生這里對藝術(shù)境界與宗教境界以及其他境界的區(qū)分是有道理的。
如果說,藝術(shù)的境界是主于美的話,我認為《莊子》中得“道”的第一種人的境界是神仙境界,也可以說是一種宗教境界;第二種人的境界,類似于氣功的境界,無論如何不是藝術(shù)境界;第三種人,可以說有一種藝術(shù)境界,但這在《莊子》中根本不是最高的得“道”之人。因為他們不能無待而逍遙;也不能像第二類人那樣“離形去知”。而且,這類人也不完全是一種藝術(shù)化的人生,我們只能說他們的技藝達到了藝術(shù)的境界,并非能證明他們的人生態(tài)度也是藝術(shù)的和審美的。因此,《莊子》的理想人生和得“道”者的最高境界,可以說不是藝術(shù)的精神或境界。
第三個問題:《莊子》有自然美的觀念嗎?
徐復觀先生認為:《莊子?知北游》有“圣人者,原天地之美”,“天地有大美而不言”等語,說明《莊子》的“‘美’與‘理’、‘全’、‘純’,都是對道術(shù)本身的陳述。因此,可以了解莊子認為道是‘美’的,天地是‘美’的。而這種根源之‘美’是‘理’,是‘全’,是‘純’。美、理、全、純,這幾個概念,對莊子的思想而言,是可以換位的。??道是美,天地是美,德也是美;則由道、由天地而來的人性,當然也是美。由此,體道的人生,也應(yīng)即是藝術(shù)化的人生”。[1](P51)
我們上文已經(jīng)論及《莊子》“道”的實質(zhì)含義和基本特征,以及得“道”者的精神或境界特征,故“道”與美的問題與得“道”者是否藝術(shù)化的人生,已無須贅述。這里集中討論《莊子》對于“天地”與美的觀念和思想,實際上涉及的是自然美的問題。⑤
從《莊子》的整個思想可以看出,“全生”、“保身”是其人生觀的核心?!妒酚洝泛汀肚f子?秋水》記載一個大致相同的故事:楚國王派人請莊子⑥做宰相。莊子對使者說:“千金,重利也;卿相,尊位也。子獨不見郊祭之犧牛乎?養(yǎng)食之數(shù)歲,衣以文繡,以入太廟。當是之時,雖欲為孤豚,其可得乎?子亟去,無污我。我寧游戲污瀆之中以自快,無為有國者所羈?!盵7](《老子韓非列傳》)可見在莊子看來,相對于生命來說,高官厚祿、榮華富貴都是次要的。這是因為《莊子》的作者生活在諸侯爭奪異常慘烈的戰(zhàn)國時代,征戰(zhàn)和殺戮司空見慣,人們隨時會遭殺身之禍。所以,《莊子》關(guān)注的焦點是人怎樣能在亂世中茍全性命。
在這種“全生”、“保身”的人生觀指導下,《莊子》教人們不要關(guān)注所謂仁義、是非之爭,認為:“自我觀之,仁義之端,是非之途,吾惡能知其辯!”故“圣人議而不辯”。[3](《齊物論》)此外,也不要去爭辯世界上的其他事物的真假善惡。因為,這些爭論往往是戰(zhàn)亂的導火索,也常常是每個個體遭遇災(zāi)難和殺身之禍的原因。要達到這種境界,就要取消一切差別,“物無非彼,物無非是”。這就是《莊子》的“齊物”思想,即“天地與我并生,而萬物與我為一”的內(nèi)在含義。所以,像“世界究竟怎樣?”“自然界究竟如何?”這類問題,《莊子》認為人們沒有必要去關(guān)注。甚至自然界對于人的生存意義,《莊子》也沒有興趣討論?!拔餆o非彼,物無非是”,《莊子》在哲學認識論上的這種極端相對主義,為古今學者所公認,是學界不爭的事實。從這一點可以看出,至少在認識論上,《莊子》就根本沒有重視和關(guān)注自然界。也可以說,在《莊子》的哲學中,自然界當作一個獨立存在的認識對象這一前提并未確立。
基于對自然界的這種本質(zhì)觀念,《莊子》也根本沒有關(guān)注自然界的美和丑。所以,在《莊子》中居于最高地位的“道”,被認為無所不在?!暗馈辈粌H存在于燦爛的日月星辰、雄壯的山川、奔騰的河流、鮮花小草、鳥獸魚蟲等人類喜歡的、被認為是美的事物中,同樣也存在于“蟻螻”、“稗”、“瓦甓”、“屎溺”等人類不喜歡、甚至極其反感、厭惡的所謂丑的事物中?!肚f子》所謂“舉莛與楹,厲與西施,恢詭譎怪,道通為一”表達的就是這個思想。[3](《齊物論》)在《莊子》看來,自然界就根本無所謂事物的美與丑:“毛嬙麗姬,人之所美也;魚見之深入,鳥見之高飛,麋鹿見之決驟。四者孰知天下之正色哉?”也可以說,人們不需要關(guān)注自然世界的這些美和丑的問題。我們也知道,《莊子》理想的人格,與美丑都是沒有關(guān)系的?!肚f子》中很多人物,在生理上都是有缺陷的。所以,在《莊子》的思想視野中,作為一個哲學問題的自然美的問題,是不存在的。
所以,把《莊子》的“道”與美扯到一起,實在有悖于《莊子》的基本思想和觀念。⑦而把《莊子》的一些個別、零星的句子串聯(lián)起來,游離《莊子》全書的根本思想,得出所謂《莊子》關(guān)于自然美的結(jié)論,是難以成立的。
從以上論述可以看出,美不是《莊子》所宣揚和贊賞的東西⑧,中國藝術(shù)的精神與《莊子》的思想和境界也不能簡單等同。因此,徐復觀先生由此來論證《莊子》與中國藝術(shù)精神的關(guān)系,其論點和邏輯都是不能成立的。
應(yīng)該說明的是,我們作這樣論證,并非完全否認《莊子》乃至道家思想對中國藝術(shù)精神產(chǎn)生的深刻影響。徐復觀先生所認為中國藝術(shù)中“虛”、“靜”的精神和境界來源于《莊子》,也并非完全沒有根據(jù)。只是徐復觀先生在提出問題之后,邏輯和思維游離了主題,論述本身過于直接、簡單,有些則十分牽強。甚至可以說,徐復觀先生著作的邏輯混亂,幾乎掩蓋了其中一些有價值的思想。
此外,徐復觀先生還忽略了《莊子》與中國藝術(shù)的一個重要中介———魏晉玄學。⑨在郭象的哲學中,《莊子》思想得到一次根本的改造和轉(zhuǎn)換。⑩故有“曾見郭象注莊子,識者云:卻是莊子注郭象”之說。[8](P16)而這些都是討論中國藝術(shù)精神所必須涉及的問題,必須濃墨重彩,不能蜻蜓點水,一筆帶過。然而,要論證這個問題,則是另一篇論文的任務(wù)了。
注釋
①宗白華先生對于中西藝術(shù)中宇宙觀、哲學觀的研究,就屬于這種對藝術(shù)精神的探求。
②徐復觀先生也說過:“中國文化中的藝術(shù)精神,窮究到底,只有孔子和莊子所顯出的兩個典型。”[1](P5)但是,他認為孔子和儒家思想對中國藝術(shù)的影響主要是音樂,而且更重要的,儒家是“為人生而藝術(shù)”。[1](P21)而“由莊子所顯出的典型,徹底是純藝術(shù)精神的性格”[1](P5)。同時,徐復觀先生還認為:“中國藝術(shù)精神的自覺,主要是表現(xiàn)在繪畫和文學兩方面。而繪畫又是莊學的‘獨生子’?!盵1](P5)(該書第三章以后專論中國繪畫)所以,中國之純藝術(shù)精神是淵源于道家,尤其是莊子。故本文只從《莊子》的角度來辨正。
③宗白華先生說過:“晉人的美感和藝術(shù)觀,就大體而言,是以老莊哲學的宇宙觀為基礎(chǔ),富于簡淡、玄遠的意味,因而奠定了一千五百年來中國美感——尤以表現(xiàn)于山水畫、山水詩的基本傾向?!盵2](P187)他還認為,《,莊子》中的人物,都成了宋元人畫的范本,但他沒有由此從整體上論及中國藝術(shù)的精神。
④此外,徐復觀先生把《莊子》中“心齋”、“坐忘”等同于審美的精神狀態(tài):“達到心齋與坐忘的歷程,正是美地觀照的歷程。而心齋、坐忘,正是美地觀照得以成立的精神主體。也是藝術(shù)得以成立的最后根據(jù)?!盵1](P63)為了說明這個觀點,他把《莊子》的“心齋”、“坐忘”與胡塞爾現(xiàn)象學的“先驗還原”(E2poche中譯為“懸置”)相比較,認為:“現(xiàn)象學的歸入括弧,中止判斷,實近于莊子的忘知。不過,在現(xiàn)象學是暫時的;而在莊子則成為一往而不返的要求。因為現(xiàn)象學只是為知識求根據(jù)而暫時忘知;莊子則是為人生求安頓而一往忘知?!盵1](P6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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