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難尋》的生動形象

《大家難尋》的生動形象

弗蘭納奧康納是美國現(xiàn)代一位具有獨(dú)特成就的作家。他的作品清晰有力，人物描述逼真。其作品中的主人公大多是社會上受壓抑的流浪漢和性格怪誕的人,作者主要刻畫了他們的人性弱點(diǎn)、他們所遭受的恥辱和失敗以及他們所接受的宗教信仰與社會現(xiàn)實(shí)之間的矛盾所引起的內(nèi)心沖突等。奧康納在虔誠的天主教氛圍下長大,她的作品總帶有濃厚的宗教色彩。她筆下的故事往往看似簡單明了卻意義深刻。她的代表作《好人難尋》同其大多數(shù)短篇故事一樣,“把日常生活的瑣碎細(xì)節(jié)同令人發(fā)指的暴行巧妙地結(jié)合在一起”。該小說通過老奶奶一家六口在度假途中慘遭逃犯“不合時宜的人”一伙殺害這樣一個駭人聽聞卻又情節(jié)簡單的兇殺故事,揭示了一個十分古老而又有現(xiàn)實(shí)意義的人類活動主題——追尋主題,以及這種追尋在當(dāng)今社會慘遭失敗的結(jié)局。故事的主人公不是老奶奶一家,也不是老奶奶,而是那個十惡不赦的殺人兇手——“不合時宜的人”,他一直在尋找著生活中的樂趣和自己已經(jīng)迷失的信仰,但他的追尋最終總是以失敗告終。追尋主題在西方文學(xué)中源遠(yuǎn)流長,最早的是關(guān)于尋找“圣杯”的故事。圣杯故事是古代祈福故事的變種,其大意是古代漁王冒犯天威,上帝動怒,傷其陰部以示懲罰,王國遂變成荒蕪不毛之地,為使國王康復(fù),大地回春,騎士們出發(fā)尋找圣杯。T·S·愛略特的長詩《荒原》創(chuàng)作靈感便來自于此漁王受傷,王國變成荒原的情節(jié)。尋找圣杯的人不一定要拿到圣杯,但是他要找對地點(diǎn),提問有關(guān)圣杯的正確問題,正確的提問便能治愈受傷的國王,恢復(fù)大地的生機(jī);否則一切皆為徒勞。基督教文明是西方文明的支柱,“尼采宣布上帝的死亡等于將其支柱摧毀,西方文明也隨之坍塌。”因此,人們失去了言行的標(biāo)準(zhǔn)和精神的支柱,“現(xiàn)代人陷入前所未有的孤獨(dú)絕望的精神荒原,失去了生活的意義和樂趣,許多人對生活和信仰提出多種多樣的質(zhì)疑和探索”。小說中罪犯“不合時宜的人”也對自己的遭遇和人生的意義提出疑問,但可惜的是他的疑問不僅沒有使他走出迷途,找到正確的人生方向和生活目標(biāo),反而使他在歧途中越滑越遠(yuǎn),最終使他完全陷入精神的荒原之中。他的疑問可以說是古代“圣杯問題”在今天的延續(xù)。在《好人難尋》中,作者成功地把尋找圣杯的神話故事的敘述模式同現(xiàn)代文學(xué)的荒誕主題完美地結(jié)合起來,生動形象地再現(xiàn)了以“不合時宜的人”為代表的現(xiàn)代人在孤獨(dú)絕望的精神荒原中痛苦無望的掙扎和對精神支柱以及生活意義的無果的追尋。他的這種對人生意義的失敗的追尋當(dāng)然有他本人的原因,但是,更重要的,還有社會方面的原因。世界上很多國家的古代民間故事和神話故事大多反映了“追尋”主題。法國結(jié)構(gòu)主義語言學(xué)家A·J·格雷馬斯在《結(jié)構(gòu)主義語義學(xué)》中把這種神話故事中的人物按其在活動中的功能總結(jié)為“動作的發(fā)出者,動作的接受者,主體,客體,幫手和敵手”。這種劃分同樣適合于這部當(dāng)代小說《好人難尋》。這篇故事的人物組成結(jié)構(gòu)如下:主體:不合時宜的人客體:人的信仰和人生的意義等發(fā)出者:耶穌接收者:人類,本文中是不合時宜的人(具有象征性意義)幫手:不合時宜的人的同犯鮑比·李和海拉姆敵手:以老奶奶為代表的虛偽宗教和荒誕、不公平的社會?！安缓蠒r宜的人”是“追尋”活動的“主體”,他所追尋的“客體”可分為幾個階段,第一階段是在他入獄前,他從小就是那種凡事都得問個清楚的人,他父親是這樣評價他的:“有人一輩子也沒問過一個為什么,可有一些人總愛刨根問底,這孩子就屬于后一種人?！钡诙A段是在他入獄后,他因?yàn)橐豁?xiàng)“莫須有”的罪名被判入監(jiān)獄后,他在監(jiān)獄里苦思冥想,想尋找出自己坐牢的原因,即自己曾經(jīng)到底犯過什么錯。第三階段是他在對自己的過錯找尋失敗后,在獄醫(yī)那里聽說他被判罪是因?yàn)樗恢缚刂\殺了他的父親,而事實(shí)上他的父親很早以前就在一場流感中病死了。在得到這個子虛烏有的罪名后,他信仰的天平失衡了,他開始重新追尋信仰問題和人生的意義問題,并最終陷入了精神的荒原不能自拔?！安缓蠒r宜的人”的“追尋”故事中包含了一種“卡夫卡式”的荒誕。K因?yàn)槟硞€“莫須有”的罪名遭受審判,他努力回憶他一生中的每個生活細(xì)節(jié),翻找搜尋,希望找到自己所犯的罪,最終還是無果而終。K因?yàn)橛辛藨土P而去尋找他的過錯,他的故事違反正常的邏輯——有過錯而后才有懲罰的邏輯?！安缓蠒r宜的人”也是在被判罪以后才開始尋找他所犯的罪。而且,他的故事的荒誕性還不僅僅在于此。K還沒有來得及深入地追尋信仰問題和人生意義問題就引頸就戮了,而《好人難尋》則恰恰讓“不合時宜的人”從獄中逃了出來,并且真的殺了人。他沒有殺人卻遭到了殺人的指控并受到了懲罰,這種懲罰召喚了他沒犯的罪,于是他終于殺了人。有懲罰就終于真的有了過錯?！逗萌穗y尋》甚至可以被看成是《審判》故事的續(xù)寫,在這個故事中,“K”沒有被過早地處死,他有了繼續(xù)追問和追尋信仰問題和意義問題的機(jī)會,在他的追尋過程中,他的精神沒有得到解脫,而是慢慢走向偏執(zhí)和變態(tài),他最后找到的幫助他“追尋”活動的武器是殺人放火,這使這個故事不僅顯得荒誕而且恐怖。在《好人難尋》中作為追尋主體的“不合時宜的人”本來是社會的受害者,他原是一個正常的社會人,受過良好的宗教教育,有虔誠的宗教信仰,曾做過許多事,在唱詩班里唱過,當(dāng)過兵,在殯儀館當(dāng)過差,在鐵道上干過,種過莊稼。他本身不是一個“壞人”。他回憶起自己小時侯的事時用了近乎輕柔的聲調(diào)說:“我根本想不起來我曾是個壞孩子”。但是社會對他不公正的懲罰使他開始懷疑自己的信仰,導(dǎo)致他對社會的觀念和秩序失去信心,他到處犯罪,既是社會意義上的犯罪,也是宗教意義上的違反上帝的旨意。他的犯罪是故意的,他想以犯罪來喚醒“把一切都弄的一團(tuán)糟”的耶穌的注意,希望耶穌恢復(fù)世界的秩序和人們對宗教的信仰。他所選擇的喚醒耶穌的方式是如此的殘忍和病態(tài),使他由可憐的社會受害者變成了一個令人發(fā)指的社會中的施害者。而且到最后“喚醒耶穌”也成了他犯罪的一個托詞而已,因?yàn)闅⑷瞬⒉蛔屗械酵纯喽亲屗械娇鞓?他認(rèn)為生活中“除此以外,別無其他樂趣”。這里,“此”指殺人。對人生意義的追尋本應(yīng)使人向更高尚的人生邁進(jìn),而“不合時宜的人”在他的追尋過程中卻逐漸走向墮落——由“人”墮落為非人的嗜血的“獸”。由此,他的“追尋”的失敗性和悲劇性可見一斑。上帝或者耶穌在很多追尋主題的故事中都是作為動作的發(fā)出者存在的,在這部作品中同樣如此。可以說是上帝向人類提出了要求,作為人類一員的“不合時宜的人”作為動作的接受者開始了他的信仰和人生意義問題的追尋之旅。然而,與古典故事不同的是,在這里,上帝或者耶穌在向人類發(fā)出了他的動作以后便隱退或者說消失了,他并沒有給作為動作接受者的人類指引道路,而是任由人類在追尋中痛苦掙扎,甚至走入歧途。在作為社會受害者和施害者的“不合時宜的人”的一生中,讀者看不到上帝的影子,上帝缺失了。盡管“不合時宜的人”曾試圖喚醒耶穌重新恢復(fù)人世間的秩序,但是“萬能的主”并沒有現(xiàn)身恢復(fù)世間的秩序,重建人們的精神信仰和支柱。那么,這個故事是否就有了這樣一個暗示:作為動作發(fā)出者的上帝其實(shí)只是一種虛無,一個幻影,人類所有指向上帝的追問和追尋最終只能是人類自己一廂情愿的獨(dú)舞,是從一開始就注定了要失敗的。在“不合時宜的人”的追尋活動中,他的同犯鮑比·李和海拉姆可以視為是他的幫手,但這兩個幫手的存在意義是否定性的,因?yàn)樗麄儾⒉皇菐退麑ふ业搅烁玫纳罘绞?而是在幫他殺人,也就是說他們在幫他更快地向地獄墮落,而不是幫他向天堂上升,是在幫他滑入人生追尋的失敗之途,而不是幫他走上追尋的成功之路。他們本人其實(shí)也是失敗的追尋者?！懊绹戏叫≌f作為一個獨(dú)立部門的出現(xiàn),應(yīng)歸功于?？思{、艾倫·格拉斯哥、羅伯特·潘·沃倫等人的創(chuàng)作活動?！薄懊绹戏姜?dú)特的經(jīng)歷為作家們提供了取用不竭的創(chuàng)作資源?！眾W康納是南方文學(xué)的新生代作家。老奶奶在作品中是當(dāng)時南方美國社會的價值觀念和宗教信仰的代表。她一出場的衣著打扮和言語行為就帶有一股濃厚的美國南方社會特有的氣息,一身的虛偽和自私,代表著南方奴隸制消滅后殘存下來的社會觀念。正是這種觀念主宰下的社會造就了“不合時宜的人”的悲劇。在作品中,老奶奶對自己衣飾的講究只是為了萬一她死在高速公路上,人家能認(rèn)出她是個富家小姐的出身。她對好人的定義只是依據(jù)其富有與否,人長的帥不帥,而根本不考慮其品德。她對黑人小孩是那么的漠不關(guān)心和鄙視。她甚至對她的親人也是麻木無情的,在她的兒孫被殺時她甚至還在矯情地和兇手“不合時宜的人”談?wù)撔叛鰡栴},也許她這樣做是出于自保心理,她想喚起“不合時宜的人”對上帝的信仰,從而放下屠刀。但不管怎么說面對親人的被殘殺,她的反應(yīng)都是不正常的。除了用“冷酷自私麻木”來解釋她的行為外別無更好的方式。老奶奶信仰的是已經(jīng)庸俗化了的宗教,她自私,撒謊,不誠實(shí),卻口口聲聲“耶穌”、“祈禱”,充分地說明了很多現(xiàn)代宗教徒的偽善。在這樣的社會和宗教氛圍下,“不合時宜的人”對人生意義的追尋是很難不失敗的。人人虛偽、撒謊,人人欺騙、隱瞞,社會上的一切都亂了套,到處充斥的都是像老奶奶這樣自詡虔誠的偽教徒,所謂的信仰也只是一個騙局而已?！安缓蠒r宜的人”要追求的宗教信仰和人生意義根本就沒有立足之地,如果他沒有足夠的對罪惡的免疫力就只能朝著罪惡滑落。小說向讀者說明的事實(shí)正是如此。以老奶奶的價值觀念體系占統(tǒng)治地位的社會是“不合時宜的人”對宗教信仰和人生意義的追求的阻礙力量,即敵手,是造成他追尋失敗的社會方面的原因。在文中,老奶奶最后被“不合時宜的人”開槍殺死,這使小說中包含了一個悖論:老奶奶作為現(xiàn)代偽善社會的代表,可以說是“不合時宜的人”的間接施害者,可故事到了最后,作為施害者的老奶奶成了受害者,作為受害者的“不合時宜的人”變成了施害者。這并不只是一個簡單的報復(fù)尋仇的故事,這個悖論反映了當(dāng)今社會人們生存的巨大困境:人人都是受害者,人人又都是施害者,人人看似無辜卻又或多或少、直接或間接地參與了惡的制造。惡產(chǎn)生了惡,惡惡循環(huán)使人類世界不可避免地走向了墮落。而在這個趨于墮落的社會里,任何對信仰和意義的追尋都將更加無可奈何地歸于失敗,人類將在精神的荒原里越陷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