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代訴訟中的三環(huán)制度

再論竹簡秦漢律中的“三環(huán)”一簡牘中所反映的秦漢司法程序研究之一朱紅林（吉林大學(xué)法學(xué)院，吉林長春130012）［摘娶］出土秦漢簡牘律令中對于老年人告狀，法庭采取“三環(huán)”的措施。意思是連續(xù)三次勸其返還，如果原告人堅持訴訟，法官才予以受理。這種做法是為了防止原告由于年老而誤告，或憑借優(yōu)待老年人的政策而濫告。唐宋明清諸律繼承了秦漢律“三環(huán)”的指導(dǎo)思想，同樣限制老年人的一般性訴訟，而對于包括“不孝”罪及“謀反、逆、叛”等罪，則規(guī)定'老、幼、篤疾”者可以訴訟，司法機關(guān)必須受理?！端⒌厍啬怪窈?法律答問》日：“免老告人以為不孝，謁殺，當(dāng)三環(huán)之不?不當(dāng)環(huán)，亟執(zhí)勿失?！闭硇〗M注：“環(huán)，讀為原，寬宥從輕。古時判處死刑有'三宥'的程序，見《周禮?司刺》?！度龂?張魯傳》有'犯法者，三原然后乃行刑'，可參考。”張家山漢簡（---年律令?賊律》日：“年七十以上告子不孝，必三環(huán)之。三環(huán)之各不同日而尚告，乃聽?！闭硇〗M注：“環(huán)，讀如'還'，《說文》：'復(fù)也。'三環(huán)，年齡在七十以上的人告其子不孝，必須經(jīng)反復(fù)告三次，司法部門才予受理。類似的法律規(guī)定亦見于《睡虎地秦墓竹簡?法律答問》?！标P(guān)于秦律中的“三環(huán)”，錢大群先生早已指出，秦簡整理小組解釋有誤，“簡文中的'環(huán)'應(yīng)注為'還'，令返還考慮確定”①。張家山漢簡整理小組的注釋與錢說一致。但劉華祝、徐世虹兩位先生則根據(jù)秦漢簡牘材料，相繼撰文贊成秦簡整理小組的觀點，反對錢說②。筆者贊同錢先生的觀點，但認(rèn)為其論述還不透徹，沒有充分說明”三環(huán)”律（姑且如此簡稱）產(chǎn)生的原因及其歷史影響，故為續(xù)貂之作以申其說，且對劉、許二說提出商榷。請學(xué)界專家批評指正。首先，我們需要解決的問題是“三環(huán)”的對象是誰。先看張家山漢簡《賊律》：“年七十以上告子不孝，必三環(huán)之，三環(huán)之各不同日而尚告，乃聽”?！叭h(huán)之各不同日而尚告”，“尚告”的主語與“乃聽”后所省略的賓語，都是“年七十以上”者，這沒有問題。而“三環(huán)之”的“之”很明顯就是“乃聽”所省略的賓語。也就是說，“三環(huán)”的對象是原告，即“年七十以上”者。如此理解，這條律文的大意為：年七十以上者向官府控告其子女不孝，官府一定要勸阻其三次，如果在不同的日子里三次勸阻，而老人堅持控告不孝子，官府就受理其控訴。如果堅持把“三環(huán)之”的“之”理解為不孝子，（在這種情況下，“乃聽”的賓語也不可能為“不孝子”）這條律文的大意則變?yōu)椋耗昶呤陨险呦蚬俑馗嫫渥优恍?，官府一定要原宥不孝子三次，如果在不同的日子里三次原諒不孝子，而老人仍然堅持控訴，官府就受理其控訴。比較原簡律文可以看出，第一種解釋文從字順，而第二種解釋上下文主語、賓語的變換顯得很突兀，有“增字解經(jīng)”之嫌。而且與漢律重視孝道的原則不合。再看睡虎地秦簡《法律答問》：免老告人以為不孝，謁殺，當(dāng)三環(huán)之不?不當(dāng)環(huán)，廈執(zhí)勿失。秦簡整理小組認(rèn)為“三環(huán)”的對象是被告，即不孝子。但另一方面，我們把秦律“三環(huán)之”的“之”理解為原告，即“免老”者，律文同樣文從字順。張家山漢律實施的最晚年代為呂后二年［2］，屬漢初草創(chuàng)；把睡虎地秦律與張家山漢律相比較，可以發(fā)現(xiàn)，后者的大部分內(nèi)容直接或間接地承自前者，這一點無可置疑①。這條“三環(huán)”律也屬于這種情況。因此，秦律“三環(huán)”的對象也應(yīng)理解為原告為宜。錢大群先生和張家山漢簡整理小組均認(rèn)為秦（漢）律“三環(huán)”的對象應(yīng)是原告。首先需要說明的是，錢大群先生關(guān)于“三環(huán)”的解釋已經(jīng)進行了修正，把“環(huán)”之理解由“拒絕”改為“折還”，文章收入《中國法制史考證》甲編第二卷，這一點劉先生恐怕并沒有看至U。其實，“環(huán)”字在此不論釋為“拒絕”還是“折還”，并不太影響律文含義。因為“三環(huán)之”之后“乃聽”，那就說明此前還是拒絕了原告的控訴。其次，漢律中年七十以上者告子不孝必三環(huán)之，而秦律“免老”者告子不孝卻“不當(dāng)環(huán)”，劉先生對此不理解，因而反對錢說。其實，秦律免老”者是否是六十歲，還不一定。張家山漢簡《二年律令?傅律》說：“大夫以上年五十八，不更六十二，簪囊六十三，上造六十四，公士六十五，公卒以下六十六，皆為免老?！笨梢?，漢初無爵位者“免老”的年齡為六十六歲。漢承秦制，豈可認(rèn)定秦代“免老”年齡為六十歲?故《漢舊儀》之說不確。有理由推測，秦律中年七十以上者告子不孝也是需要“三環(huán)”的，而當(dāng)時一般平民“免老”的年齡很可能如漢律一樣，為六十六歲左右，接近七十歲，所以《法律答問》中才會提問這樣的人告子不孝，是否需要“三環(huán)”。這一問本身就說明需要“免老”者的年齡很接近需要“三環(huán)”的年齡?！懊饫稀闭吆湍昶呤陨险咴谇貪h時期都屬于高齡老人。那么，為什么秦漢律要對高齡老人告狀實行“三環(huán)”呢?這一問題從目前所見的秦漢律文中尚無法得到答案。但我們卻可從后世的法律中得到啟示，我們先來看《唐律》中的有關(guān)內(nèi)容?！短坡墒枳h?斗訟律》：“即年八十以上，十歲以下及篤疾者，聽告謀反、逆、叛、子孫不孝，及同居之內(nèi)為人侵犯者，余并不得告。官司受而為理者，各減所理罪三等'?！妒枳h》：“老、小及篤疾之輩，犯法即得毋論，唯知謀反、大逆、謀叛，子孫不孝及闕供養(yǎng)，及同居之內(nèi)為人侵犯，如此等事，并聽告舉。自余他事，不得告言。如有告發(fā)，不合為受。官司受而為理者，從“被囚禁”以下，減所推罪三等。假有告人徒一年，官司受而為理，合杖八十之類”。按照《唐律疏議》的解釋，之所以禁止“年八十以上，十歲以下及篤疾者”控告除“謀反、逆、叛、子孫不孝，及同居之內(nèi)為人侵犯者”之外的事，是因為這些人“犯法即得毋論”，容易有恃無恐，妄告或誣告他人。劉俊文先生同意這一觀點，說：“此法之律意，乃在剝奪囚犯及無責(zé)任能力者之一般訴訟權(quán)，以保證司法之正常秩序也?！焙沃^“犯法即得毋論”？《唐律?名例律》規(guī)定：“諸年七十以上、十五以下及廢疾，犯流罪以下，收贖。（注：凡加役流、反逆緣坐流、會赦猶流者，不用此律；至配所，免居作。）八十以上、十歲以下及篤疾，犯反、逆、殺人應(yīng)死者，上請；九十以上，七歲以下，雖有死罪，不加刑（注：緣坐應(yīng)配沒者不用此律）；即有人教令，坐其教令者。若有贓應(yīng)備，受贓者備之”?？梢钥闯?，根據(jù)唐律，七十歲以上，屬于“老”，十五歲以下屬于“小”，“老小”及“篤疾”之人犯法，法律是從輕或免予處罰的。宋代法律繼承了唐律的規(guī)定?！端涡探y(tǒng)?斗訟律》規(guī)定：即年八十以上、十歲以下及篤疾者，聽告謀反、逆、叛，子孫不孝，即同居之內(nèi)為人侵犯者，余并不得告。官司受而為理者，各減所理罪三等”?！稊嗒z律》還規(guī)定：即年八十以上、十歲以下，及篤疾之人，皆不得令其為證，違者減罪人罪三等。究其原因，也是“以其不堪加刑，故并不許為證”。明清法律繼承了唐宋律的規(guī)定：“八十以上、十歲以下，若篤疾皆不得令其為證，違者笞五十?！痹蛞彩牵骸袄嫌缀V疾之人法應(yīng)免罪，恐恃此以罔人，故禁之也?！雹侔凑仗扑蚊髑逯T律的規(guī)定及解釋，禁止老幼者參與訴訟的原因似乎只是因為這類人“不堪刑罰”，法律對其優(yōu)容，他們?nèi)绻栽V或作證，容易產(chǎn)生誣告或妄告的情形。其實這只是原因之一。另一個原因，當(dāng)是老幼之人尚不具備或已經(jīng)部分喪失了完全的刑事責(zé)任能力。唐宋明清諸律本身所附的解釋中屢次征引《周禮?秋官?司刺》“三赦”為法律依據(jù)或淵源。我們來分析《周禮》本文?！吨芏Y?秋官?司刺》“三赦”日：一赦日幼弱，二赦日老旄，三赦日蠢愚。賈公彥疏日，“一赦日幼弱者，矜其幼也”；“二赦日老旄者，矜其老也”；“三赦日蠢愚，矜其性識之不逮也”?！榜嫫湫宰R之不逮也”這一解釋很重要，它不單是針對“蠢愚”者，也應(yīng)包括“幼弱”者和“老旄”者。鄭司農(nóng)日：“幼弱、老旄，若今律令年未滿八歲，八十以上，非手殺人，他皆不坐?！薄稘h書?刑法志》顏注：“幼弱謂七歲以下?！薄抖Y記-曲禮》：“八十九十日耄?！薄夺屆?釋長幼》：“七十日耄，頭白耄耄然也?！薄秶Z-周語》韋昭注：“八十日耄。耄，昏惑也?！雹賲⒁姟洞笄迓衫齾R輯要覽?刑律?斷獄?老幼不栲訊》。孫詒讓總結(jié)為：“據(jù)此諸說，則耄為七十八十九十之通稱?！奔热弧坝兹酢闭咧傅氖瞧甙藲q以下者，“老旄”者指的是七十以上者，那么按照常理，這兩類人或尚不完全具備刑事責(zé)任能力，或已經(jīng)部分喪失刑事責(zé)任能力，所以也應(yīng)屬于“矜其性識之不逮”的范圍。唐宋明清諸律一方面優(yōu)容老、幼、篤疾之人，另一方面又限制其參與訴訟，除了是因為他們“不堪刑罰”，更重要的還是因為其“矜其性識之不逮”。我們回頭來看秦漢律中對年老者和年幼者的規(guī)定?！端⒌厍啬怪窈?法律答問》：“甲小未盈六尺，有馬一匹自牧之，今馬為人敗，食人稼一石，問當(dāng)論不當(dāng)?不當(dāng)論及賞（償）稼?！薄芭蛹诪槿似?，去亡，得及自出，小未盈六尺，當(dāng)論不當(dāng)？已官，當(dāng)論；未官，不當(dāng)論?！卑凑諒埲裣壬恼f法，秦律的刑事責(zé)任年齡是十五歲，身高六尺。第一條簡文中的“甲”沒有達到這個標(biāo)準(zhǔn)，因此成為免予處罰的理由之一。第二條簡文，“小未盈六尺”的“女子甲”為人妻而出逃，被抓住之后是否給予處罰，要看她結(jié)婚時是否上報官府，如果在官府備案，那么即使“小未盈六尺”，由于已婚，也要按成人對待；否則就按未成年人對待?？梢娗芈芍袑τ谀暧渍呤菑膶捥幚淼?。再看漢律。張家山漢簡《具律》規(guī)定：公士、公士妻及口口行年七十以上，若年不盈十七歲，有罪當(dāng)刑者，皆完之。這條法律的大意是，爵位在“公士”以上者及其妻、年齡在七十歲以上者或十七歲以下者，有罪應(yīng)當(dāng)被處以肉刑的，可免于肉刑而改判其它刑罰。這條漢律還見于《漢書?惠帝紀(jì)》：“民年七十以上若不滿十歲有罪當(dāng)刑者，皆完之?！睆埣疑綕h簡《具律》還規(guī)定：“有罪年不盈十歲，除；其殺人，完為城旦舂?！薄稘h書?刑法志》載平帝四年詔日：..“其明赦百寮，婦女非身犯法，及男子年八十以上七歲以下，家非坐不道、詔所名捕，它皆無得系。其當(dāng)驗者，即驗問。定著令?！薄稘h書?刑法志》宣帝四年下詔日：朕念夫耆老之人，發(fā)齒墮落，血氣既衰，亦無暴逆之心，今或羅于文法，執(zhí)于囹圄，不得終其年命，朕甚憐之。自今以來，諸年八十非誣告殺傷人，它皆勿坐。成帝鴻嘉元年令：“年未滿七歲，賊斗殺人及犯殊死者，上請廷尉以聞，得減死?！薄逗鬂h書?光武帝紀(jì)下》建武三年詔中有：“男子八十以上，十歲以下，及婦人從坐者，自非不道，詔所名捕，皆不得系?！笨梢?，漢律對于老幼犯罪上也是從寬處理的。雖然中國古代法律一般情況下限制老、幼、篤疾之人參與訴訟，但對于一些重罪，尤其是“十惡”之罪，則另當(dāng)別論?！安恍ⅰ弊锞褪瞧渲兄??！短坡墒枳h-名例律》說：“五刑之中，十惡尤切，虧損名教，毀裂冠冕，特標(biāo)篇首，以為明戒。其數(shù)甚惡者，事類有十，故稱“十惡”。然漢制《九章》，雖并湮沒，其“不道V“不敬”之目見存，原夫厥初，蓋起諸漢。案梁陳以往，略有其條。周齊雖有十條之名，而無“十惡”之目。開皇創(chuàng)制，始備此科，酌于舊章，數(shù)存于十。大業(yè)有造，復(fù)更刊除，十條之內(nèi)，唯存其八。自武德以來，仍遵開皇，無所損益。其“十惡”具體為：謀反、謀大逆、謀叛、惡逆、不道、大不敬、不孝、不睦、不義，內(nèi)亂?！皭耗妗?，《唐律》本注為：“謂毆及謀殺祖父母、父母，殺伯叔父母、兄姊、外祖父母、夫、夫之祖父母、父母?！薄安恍ⅰ?，《唐律》本注為：“謂告言、詛詈祖父母父母，及祖父母父母在，別籍、異財，若供養(yǎng)有缺；居父母喪，身自嫁娶，若作樂，釋服從吉；聞祖父母父母喪，匿不舉哀；詐稱祖父母父母死?！薄安荒馈?，《唐律》本注為“謂謀殺及賣緦麻以上親，毆告夫及大功以上尊長、小功尊屬?！薄皟?nèi)亂”，《唐律》本注為：“謂奸小功以上親、父祖妾及與和者。”可以看出，“惡逆”、“不睦”、“內(nèi)亂”的內(nèi)容在性質(zhì)上與“不孝”罪相同，都是在于維護父家長制的權(quán)威?！笆異骸敝?，“不孝”罪及同類罪占其四，可見封建國家對其之重視。法律雖限制“老、幼、篤疾”之人參與訴訟，卻對“不孝”罪特殊對待，允許他們舉報告發(fā)。宋明清諸律也都如此?！短坡墒枳h》認(rèn)為“十惡”罪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