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北京五國香會看北京的盤會規(guī)

從北京五國香會看北京的盤會規(guī)

北京下層階級為碧霞元君組織的香會和香會制定了活動制度，并通過建立香會和香會來制作香會。這種文化的創(chuàng)造離不開這樣。最重要的是，每年春天都會有這樣的香山進入北京的下層階級，開展自己的政治活動。在中國的“政治空間”開闊的民間社會中，這樣的政治活動是可能和必要的。這符合人類社會的基本要求，任何社會都離不開政治的存在。這是中國民間社會的一個特別有趣的現(xiàn)象,民眾的政治活動是通過文化象征的方式來進行的。在北京下層社會,香會組織間的競爭便是他們政治活動的方式,香會制度——即會規(guī)則是他們政治活動的規(guī)則。政治活動的目的,是博得其他香會的尊重和臣服,在面子上壓倒他們并占得上風。在今天北京香會圈中,大家都公認一個人在北京香會史上做出了杰出的貢獻,為所有的人所折服,此人就是清末的北京香會的總會頭陳永立,因其是護國寺街一花鋪老板,故按北京的習慣人們都叫他“花陳”,花陳是“拜席老會”的會頭,此會還是北京席業(yè)的行業(yè)公會。他受到大家尊重的原因,除了因為別的茶棚的席子都由他的會供給之外,更重要的是他為當時懂得會規(guī)最多的人,而且有不少人專門拜師跟他學習會規(guī)。我們不要小看了這些會規(guī),它不同于當代社會以客觀規(guī)范為內容的法律,建立在民間文化觀念基礎上的會規(guī),它的知識不是客觀的、一定的,表面所規(guī)定的知識只是它“冰山的一角”,背景的知識才是重要的。因為會規(guī)在不同的時間和不同的地點,可以有不同的解釋,這就需要人的機智和知識的廣博。實際上人們所欣賞的是在辯會規(guī)時所表現(xiàn)出來的機智和隨機應變,墨守成規(guī)反而會受到嘲笑。有一個傳說能比較形象地說明這一點。澗溝縫綻老會曾因為西太后縫過鞋而得過“萬壽無疆”的皇封,桃園縫綻會不滿于此,便同澗溝會盤會規(guī)以比高低。兩會相見,澗溝會問桃園會:“你是新鞋、舊鞋?”桃園回答:“我是新鞋?！碧覉@會比澗溝會成立的晚,這是無法更改的事實,但他們卻辯解說:“可是沒有新鞋就沒有舊鞋,我的會比你的會老?！睗緶险f:“不對,別說你的新鞋老,沒有你新鞋只有草鞋的時候,我就縫綻打掌,還是我比你老?！碧覉@縫綻會沒有盤過澗溝縫綻會。可以這么說,所謂的盤會規(guī),其意義并不在計較誰真正遵守了或違反了會規(guī),而是在較量各自的智慧,無論動用什么樣的知識,只要是合乎情理,占了對方的上風,使對方無法駁倒自己,便為勝利。“花陳”以他會規(guī)知識的廣博而受到大家的尊重。據(jù)今天走會的人介紹,此人平日沉靜少語,不愛張揚,為人處事大公無私,人緣特別好。香會間發(fā)生了沖突都愿意找他進行調解,他總是能巧妙地把矛盾化解掉,不傷任何人的面子。我今天采訪的各香會的前引,其聲言是“花陳”的徒孫,并以出自陳門為榮。不難想象,在當時香會大量存在,競爭激烈的北京城,這位德高望重的長者,在下層社會所擁有的聲望和由此而來的權力。陳永立以此成為民間權威?！皳屟蠖穭?耗財買臉”,這是行香走會者自己所講的走會的目的,也道出了達到這一目的途徑,“買臉”的方式多種多樣,“耗財”是主要的一種。在妙峰山的進香活動中,天津富有的商人所開的茶棚,與北京當?shù)氐牟枧镉泻艽蟮牟煌?北京的茶棚大多只是施舍粥茶,所舍的粥還有數(shù)量的限制,但天津的茶棚舍饅頭,有的甚至還舍肉給窮苦人家的孩子(《北京文史資料》第53輯,第259頁,北京出版社1996年版)。顯示自己強大的經(jīng)濟實力,以饋贈物品而不要求返還的方式,使受贈者處于喪失了對榮耀的競爭的位勢,從而獲得受贈者的敬重;而自己擁有了對前者的優(yōu)越的位勢,獲得極大的精神滿足。法國社會學家馬歇爾·莫斯(MarcelMauss),在其名著《禮品》(《TheGift》)中,所談的印第安人的“夸富宴”(Potlatch),與妙峰山上的這些活動有著異曲同工之妙。就因為存在著這樣一種可能,所以有些走會者為了不在面子上輸給別人,便堅持財政上的獨立。民國初年,南橫街有一堂“同心佛前蓮花圣會”,此會屬于行香會,專門為各茶棚和大頂?shù)谋滔荚龔R貢獻神案上的手工制作的蓮花。會頭叫李五,李五是個做小買賣的,無妻無子,他把每年賺的錢除了最基本的生活開銷外都用在了走會上。別人看他窮,想資助他,他不要。哪年有錢他就哪年組織起一班人上山,自己做會頭,所有的費用全由他一人負擔。沒錢他就不去,但他只要去,行頭排場決不比別人差。李五這樣一種倔強的性格,在當時受到很多人的敬重?！皳屟蠖穭佟?在服從于為碧霞元君服務這一主旨下,任何的出奇制勝的行為都是受到鼓勵的,都是“買臉”的重要手段。相傳在民國初年,興隆十八盤的稠茶棚毀壞,因此處地勢陡峭,磚瓦材料要從山下往山上背,修復此茶棚得耗費一大筆錢,會頭連九無法化來這筆錢。一天,他聽說軍閥張宗昌的姨太太要來妙峰山燒香,便在她到來時,讓人用一根大釘子把自己的腮邦子釘在門框上。張宗昌的姨太太路過此地看到此情景,讓人為連九拔掉了釘子。上妙峰山燒香就是為了向老娘娘表示個虔誠,張宗昌的姨太太答應為連九捐款修復茶棚,興隆十八盤的稠茶棚便這樣修復起來了。連九為碧霞元君表現(xiàn)出的虔誠和智慧,在當時妙峰山上轟動一時,人們稱贊他“仁武”(人物)、“有種”?！懊孀印?也就是我們所說的“社會聲望”,對于自然農(nóng)業(yè)社會里的民眾實在是太重要了。一個人若是在名聲上站不住腳,那他(她)也就失去了社會生活的信譽,也就意味著雖然還存在于社會中,但卻已經(jīng)被社會所“開除”。最嚴重的情況是,沒有誰愿意與之交往,他(她)會遭人唾棄,為人鄙視,他(她)的一切生活的意義和價值都將不再存在。民國初年曾經(jīng)發(fā)生了這么一件事情。有著悠久歷史和極佳名聲的“京都二閘鋼鈴武太獅老會”,有一次在船上進行表演,裝扮一獅子的演員(武會中俗稱“練兒”)動作做得過了,不小心落入了水中,但這個深諳水性的練兒并不驚慌,靠著自己非凡的水性,踩著水繼續(xù)練下去,另一個獅子看到這個情況,也將計就計跳入河中,與它一起對練。兩個獅子的表演天衣無縫,觀眾還以為這是有意安排的呢,紛紛叫好,為如此精湛的功夫贊嘆不已。從此,一個好名聲——“二閘的獅子會鳧水”便在北京叫響了。但在當時,對于這位失誤的練兒來說,卻是一個難以忍受的恥辱。表演結束后,他一聲不響地找了個避人處,解下自己的腰帶要自縊。幸虧會頭經(jīng)驗豐富,料想著可能有不好的事情發(fā)生,及時趕來,救下了他?？蛇@個練兒見到會頭,卻落了淚,說道“老都管,我沒臉兒了!”表演失誤,栽了臉面,便會為人恥笑,在與別人的交往中,就有可能處于低人一等的位勢,而且這種精神上的損失,又不是輕易可以挽回的。對于這位好強的演員來說,被人恥笑的生活將是無法忍受的。所以他要選擇自盡這條絕路。那么,靠行香走會能博得到什么樣的“臉面”呢?據(jù)現(xiàn)今的“西豬市萬年永慶太獅老會”的會頭之一的楊德明先生講,他的父親過去是練獅子的好手,北京城非常有名,只要有武會從他的門口甚至街道上路過,會頭都得讓“文場”(武會中音樂伴奏的部分)掐(即停止的意思)住鼓點,對大家說:“這是楊老都管家了?！比缓?所有人員沖著楊的家門行三參禮。如此這般后,隊伍才能過去。北京的行香走會活動具有著重要的意義,關鍵就在于,它取得了北京民間社會一致的認可,是大家互相溝通聯(lián)系的一種媒介。在行香走會活動中取得聲望,也就意味著在整個北京下層社會取得了聲望。平時彼此少有聯(lián)系的下層社會的成員們,是借助于這種約定俗成的走會的形式,通過共同從事于一項活動,互相了解、認識,并經(jīng)過競賽,競選出這個社會的優(yōu)秀分子——民間權威的。這實際上是一場政治的角逐,獲勝的“民間權威”獲得的是控制民間社會,分配民間社會權益,解決民間社會問題的政治權力。二在特殊的歷史情況下,北京下層社會角逐社會聲望的走會活動又被賦予了新的內容。鴉片戰(zhàn)爭以后,在帝國主義強大勢力的侵略下,中國社會發(fā)生了根本的變化,國家、社會危機日益嚴重,清王朝的統(tǒng)治地位受到了極大的挑戰(zhàn),為了應付這個局面,清王朝在統(tǒng)治政策上被迫進行了調整。調整的一個重要方面,是加強政府與社會的聯(lián)系,對社會進行控制。中國傳統(tǒng)政治的特點,是在保證賦役的征收和維護地方的靖安之外,國家絕少干預民間的生活秩序,歷代政治皆以“不擾民”為其最大的信條。這也就是說,現(xiàn)代社會統(tǒng)治所必要的一些統(tǒng)治手段在中國傳統(tǒng)社會不發(fā)達,政府與社會聯(lián)系的渠道不多。晚清時,帝國政府為了加強對社會的控制,采取的是直接的利用民眾固有的文化和社會生活的做法,我們所探討的北京香會妙峰山的進香活動便是他們進行這種利用的一個絕好的例子。清政府對于民眾妙峰山的進香活動和他們的香會組織,向來是持漠視和反對態(tài)度的。有清二百多年間,只是在其統(tǒng)治的最后十幾年里,才認同了這座北京下層民眾信仰的圣地。清王朝有他們自己扶持的朝拜碧霞元君的地點,他們定期前往這些地方去進香,而且慷慨地進行捐助。對于民眾所建立的妙峰山這個地方,是態(tài)度漠然,不屑于參與的。從妙峰山上所存的石碑可以知道,在19世紀末以前,妙峰山就基本上沒有留下什么官方的印記,但這以后,我們卻發(fā)現(xiàn)當時清帝國的實際統(tǒng)治者慈禧皇太后,對妙峰山進香活動表現(xiàn)出來的極大熱情。1873年和1899年,她兩次到妙峰山,捐給廟里幾口大鐘,還賜給廟里三塊精美的匾額。對于政府一向認為的有害于社會治安的民間走會活動,也一反常態(tài)地給予欣賞和支持?！洞笄迓伞肥墙垢鞣N民間組織(“會”)的形成,通常也禁止喧鬧的送神游行活動的。種種現(xiàn)象表明,清政府在努力地調整自己過去的統(tǒng)治策略,主動認同于民眾的文化創(chuàng)造。這種做法的目的是不言而喻的,對民眾文化創(chuàng)造的認同是假,企圖獲取民眾對王朝的支持和忠誠是真。政府的支持極大地刺激了北京香會組織的興盛,使北京的香會組織及妙峰山的信仰活動達到了歷史上最興旺的時期;同時也使這一時期的香會組織對聲望的理解產(chǎn)生了一種新的認識。香會在妙峰山上的活動,實際上是在模仿帝國的政治制度,民眾在這種模仿中發(fā)泄著往日為這種制度壓迫的憤懣;事情總是兩個方面的,對于這套政治制度,民眾內心又充滿了羨慕,他們夢想的是,自己擁有這套制度帶來的權力該是多么美好的事情!這樣一種心態(tài),就為政府占有他們的文化資源奠定了基礎。所以,晚清時,一旦政府對妙峰山的進香活動和香會組織表示欣賞的時候,香會組織便積極地向王朝政府獻寵,以期得到王朝政府的褒獎,幻想能夠步入令他們羨慕的上層社會。慈禧太后為了收買人心,每屆廟會之時,都要在頤和園的北宮門等著看從妙峰山返回的香會的表演,各香會為了能在慈禧太后面前表演,無論繞不繞道,都要經(jīng)過頤和園北宮門。金勛的《妙峰山志》:“光緒二十二、二十三、二十四年,慈禧太后傳看各種皇會十二項,表演團體七十余堂,會眾近三千人?！狈彩潜淮褥催^的會都可以以“皇會”相稱,他們可以在自己的會名前綴上“萬壽無疆”的稱呼,可以打畫有龍的旗幟,籠幌也可以用黃顏色,而這些象征物在過去是為帝王所壟斷的。清王朝這一慷慨大度的做法,無非是想通過這種親近的方式,把在北京城有著廣泛群眾基礎的走會活動納入到自己的控制范圍之內,獲取民眾對他們政權的忠誠和支持。展開來說,這種利用群眾性的運動,維護自己統(tǒng)治的做法,在中國的政治運作中是歷久不衰的,它有著深刻的社會及文化根源(對此原因的探討已超出了我們研究的范圍,不做過多的解釋)。還是在清末,對中國歷史和清王朝的命運產(chǎn)生了巨大影響的義和團運動,不就是政府對群眾運動進行利用的很好的一個例子嗎?就是我們當代,這種傳統(tǒng)的中國式的權術方式還是被廣泛使用的。十年的“文化大革命”中,江青對青年的紅衛(wèi)兵組織所采取的辦法與慈禧太后的有著驚人的一致性,她今天接見這一個紅衛(wèi)兵組織,講自己對他們的支持,明天又接見另一個紅衛(wèi)兵組織,講對他們的支持,并且還適時的挑起一些組織間的爭端。在當時全國形勢一片混亂,人們在對誰為革命者莫衷一是的情況下,江青的這種做法,似乎在混亂的局面中樹立了一根標桿,使那些被“恩寵”的單純的青年人,狂熱地對她表示感激和忠誠,又使更多的紅衛(wèi)兵組織爭相向她表示效忠。江青以此手段,煽動起更大規(guī)模的群眾性運動,而自己坐收漁人之利,相當程度上控制了當時的社會局面?！盎蕰钡某霈F(xiàn),打破了原來行香走會的規(guī)范和價值標準,受皇封成了行香走會者追逐的最高目標。清代末年,北京城里的香會組織如雨后春筍般地繁盛起來,很多人為了走會不惜傾家蕩產(chǎn),皇朝的垂青煽動起一些下層社會民眾的狂熱,認為被上層社會接納的機會到了?；蕰谙銜杏兄粮邿o上的權力,不僅在于它可以擁有帝國王朝所專有的象征物品,還在于在等級秩序上它們天然地就可以高出其他香會一等。按原來的規(guī)矩,在進香的道路上,回香的(指朝拜完大頂?shù)?香會要讓保香的(指前去朝拜大頂?shù)南銜?;前面已經(jīng)有會在行走,后面無論是誰的會都得跟在后面,不得超越。但自從有了皇會以后,這些規(guī)矩不再被遵守。只要有皇會出現(xiàn),所有的會都必須止步,停止一切活動,讓皇會先過去,以示對皇會的尊敬。過去,香會之間發(fā)生了沖突,只有經(jīng)驗豐富的老會可以做仲裁者,但此時,皇會的出現(xiàn),卻可以僭越這種神圣的權利,可以對香會間的沖突做出最后的仲裁?；蕶啻鏁?guī),標志著皇權的力量已滲透到這項民眾自己的文化的最核心部位,占有了這項民眾的文化資源。在北京有一檔“東安門開路老會”,它的“青龍橋巧賀御賜金叉頭”的故事至今仍在各香會間流傳,這個香會今天的老會首對自己香會的歷史感到非常驕傲。這個開路會,在被皇封時,剛剛成立,還沒有來得及賀會。按會規(guī),新的香會成立,必須邀集北京所有香會的會頭前去賀會。讓我們舉一堂武會承賀的例子來進行說明:一堂新的武會要成立,此會要把自己所有的物品都擺出來,演員進行表演,讓各位前來的會頭觀賞。前來的會頭們都使出全身的解數(shù)來挑剔新會的毛病,而新會的會頭則面帶笑容,唯唯諾諾。因為他知道,“挑眼”是一個例行的程序,必須為各位會頭們提供一個賣弄自己會規(guī)知識的機會;各位前來的會頭之間還要彼此互相考問,以顯示自己對于會規(guī)的熟悉,賀會的場合是會頭們搶洋斗勝的一個重要時機。在各位會頭們極盡表現(xiàn)以后,大家一般總會經(jīng)過“商議”,認為新會除了有一些可以改進的不足外,還是符合成立的條件的。于是便舉行新會的成立儀式。新會頭念表文介紹會員們對碧霞元君的崇敬,會中的人員安排,拜祖師,放鞭炮,前來的會頭們?yōu)樾聲旒t幛子表示祝賀,需要化裝的會,還需由最德高望重的一會頭,為演員象征性的勾臉(若是文會則由此德高望重者,象征性地為新會寫上幾個字,也是取個開臉的意思)。然后新會正式進行一次表演。最后則是中國人在進行公共活動后例行的做法,找一家飯店喝酒吃飯,以示萬事大吉,功德圓滿,此會就算成立了。但這并沒有算完,新成立的香會必須連續(xù)三年上妙峰山進香走會。三年過去,沒有發(fā)生什么失禮的問題,此會才算正式為北京所有的香會所接納,才可以算是北京香會里的一個正式成員。不經(jīng)過賀會的香會叫做黑會,充其量只能在自己的街道上玩玩,不敢聲張,更不敢出來走會。黑會若是出來,任何香會都有權把它們砸掉。但對于沒有經(jīng)過賀會的香會,若是急著上妙峰山,也有一個折中解決的辦法,這就叫做“借值”。一個新會因種種原因沒有經(jīng)過承賀,但妙峰山的香期已到,此香會可以先上妙峰山進香,但必須向遇到的香會說明自己的身份,在進香回來后再舉行賀會儀式。我們說的“東安門開路老會”,最初就是“借值”前往妙峰山的。但巧的是,它們進香回來,路過頤和園附近的青龍橋時,恰遇到宮里的太監(jiān)要它們去頤和園為慈禧皇太后進行表演,而結果是得到了慈禧的贊賞,被封為了皇會,而且還御賜了金叉頭(開路會表演飛叉)。雖說此會沒有經(jīng)過承賀,性質上是黑會,但因為最高統(tǒng)治者已經(jīng)把它封為皇會了,故當時北京各香會就打破了傳統(tǒng),不再讓它經(jīng)過賀會儀式了?；蕶嗟牧α繌母鱾€方面顯示了它的至高無上性,民眾對這種力量充滿敬畏,當皇權與他們的價值觀念發(fā)生沖突的時候,他們毫無反抗的想法和舉動。他們非但不把皇權的介入視為非法,還視皇權應該高于自己的會規(guī)。民眾創(chuàng)立香會制度,行香走會的社會目的,是希望獲得他們需要的政治權力,一旦當最高統(tǒng)治者對他們的這種努力有所表示的時候,他們當然會殷勤地回應統(tǒng)治者。從更深層次的民族世界觀的角度來看此一現(xiàn)象,我們會有一個更為明晰的認識。傳統(tǒng)中國民間社會,既不是只受國家支配的非獨立存在,也不是自立于國家之外的自我完善的秩序空間,而是通過共同秩序觀念與國家體制連接起來的連續(xù)體。在共同的世界觀念和秩序觀念面前,民眾對帝國的政治制度是認可的,并且視為是天理的表現(xiàn)。對于帝國權力的存在和其至高無上性,他們視為是天經(jīng)地義的事情,是不會去表示異議的。當然,這并不包括在朝代更迭的特殊歷史時期,民眾對誰究竟是“真龍?zhí)熳印睍凶约旱目捶?。我的意思是說,民眾可以反對某個政權,某個皇帝,但對這套帝國的政治制度模式是不反對的。我們看歷代的農(nóng)民起義,多是只反貪官,不反皇帝,甚至把自己的義舉說成是“清君側”,替天行道;即使那些推翻了前代政權的人,也是認定自己“受命于天”,在從事著“奉天承運”的偉業(yè),是新一代的江山之主,傳統(tǒng)的政治制度模式依舊不做改變。在中國傳統(tǒng)社會,由于世界觀念的同構性,官方文化與民間文化,或說大傳統(tǒng)與小傳統(tǒng)之間是一脈相承的,小傳統(tǒng)會輕易地向大傳統(tǒng)靠攏。不象歐洲的大傳統(tǒng)與小傳統(tǒng)之間比較隔閡,甚至對立,各自形成“封閉的傳統(tǒng)”(closedtradition)。三清末,北京出現(xiàn)了一檔特別令人矚目,又特別令人羨慕的香會——御賜“太平歌詞天平老會”,其會里“玩角的”(香會中對演員的另一俗稱),外號叫“抓髻趙”的趙心恒,由一個近乎討飯的花子一躍成為慈禧太后的座上客,其平步青云的傳奇經(jīng)歷令人嘖舌。什不閑蓮花落,最初是乞丐行乞時演唱的小調,這種藝術形式以唱為主,插諢逗哏,妙趣橫生,特別需要演員機智的臨場發(fā)揮。抓髻趙思維敏捷,所唱內容又配合“萬壽無疆”的主題,扮像和嗓音都無懈可擊,深得慈禧太后的喜愛,多次受到重賞。慈禧興起之時,曾讓抓髻趙一連數(shù)日在宮中表演,還把自己穿的坎肩賞給他,連他的那個愛逗笑的配角丑角也被慈禧褒獎為“人參核”。慈禧對抓髻趙說:“你一唱就天下太平,以后就用太平歌詞這個名吧!”。榜樣的力量是無窮的,這樣一個乞丐似的人物的發(fā)家史,在北京城引起的震蕩是可想而知的。它所引起的連鎖反應是激起人們更加狂熱的走會熱情。我們雖然不知道,這以后,抓髻趙的命運如何,但可以想象,借助于皇權的力量,他在民間社會中會是怎樣的風光,人們已經(jīng)把他與那令人敬畏的皇權聯(lián)系在一起了:從另一個角度講,象抓髻趙這樣的人物,在慈禧面前所起到的作用也不是可以小覷的,慈禧可以通過他,了解民間社會的情況。抓髻趙實際上成了一個溝通王朝政府與民間社會的橋梁。這種事情在中國傳統(tǒng)社會中是不鮮見的,晚明史上揚州著名的說書藝人柳敬亭不就是這樣一個人物嗎?他靠著自己在社會各個階層的關系,最后成為當時社會的重要人物,對晚明時的那段歷史產(chǎn)生過一定的影響。由于中國傳統(tǒng)社會上層與下層之間溝通的機會不多,所以象柳敬亭、抓髻趙這樣的人物,是有其存在的合理性的,在特定的歷史時期,他們的存在也是必然的。從這個問題生發(fā)開去,讓我們在更廣闊的歷史空間,去對傳統(tǒng)社會中的一些類似的現(xiàn)象進行學理上的觀察和思考。我相信,這種打通民間文化與正史隔閡的思考,將對中國傳統(tǒng)社會中政治的運作及政府與民間社會的關系,有更為清楚的認識。中國歷史上的這一重要現(xiàn)象是,在非常時期的國家政治結構中,流氓(姑且讓我用這個詞,它在根本性質上的表達上是較確切的)極易與國家權力相結合,甚至融為一體,社會機制會在政權金字塔的最頂層與最底層之間建立起一種密切的、經(jīng)常性的聯(lián)系,這種現(xiàn)象說明了什么?傳統(tǒng)社會中成大事者為什么往往是那些具有流氓品性或草莽性格的人物?上述問題的提出,是我們對北京香會進行研究所必然要涉及的理論問題,北京下層民眾通過行香走會,夢想得到的不就是我們說的這種令人激動與神往的地位和身份嗎?秦漢以來延續(xù)兩千年的中國傳統(tǒng)政治——文化體系之所以能夠在那樣漫長的歲月中,始終保持著總體模式和基本價值取向的穩(wěn)定性,重要原因之一是,中國傳統(tǒng)政治——文化體系孕育出了廣泛普及和盡可能公平的科學制度、嚴整有序和高度發(fā)達的文官制度,隋唐以后這些制度更趨成熟?？婆e和官制的成熟穩(wěn)定,其基本目的在于保證官吏的選拔和政務的自理程序最大限度地與大一統(tǒng)集權制度的整體利益相契合,而不是以這一制度中某一個人(哪怕是皇帝)或階層的利益為出發(fā)點。如果沒有這種維系各利益集團關系的共同原則,大一統(tǒng)政治——文化結構就將解體。所以社會機制也就必須把科學、官制、政務等的上述有序局面,視為具有永恒價值的常規(guī)形態(tài),并以此實現(xiàn)對“流氓政治”膨脹的有效制衡。但是另一方面,與維系大一統(tǒng)體系中各階層的共同利益和相互平衡相對應的,這一政治運作是以皇權的啟動、干預為前提的。在這種“天命”式的普遍王權帝國里,皇權是至高無上的,毋庸置疑的。這就形成一種悖論,相對完備的國家政治制度,保證了整個官僚機構有效地為社會的安定服務;但另一方面,這套政治制度又有著它獨立運行的規(guī)律,以保證社會各階層的利益的平衡,若它的運行與皇帝的意志發(fā)生沖突的時候,就有可能使皇帝的行為受到箝制。但這種箝制只能停留在可能的狀態(tài),因為在帝國的政治理念中,做為“天子”的皇帝,其意志就是上天的意志,它的權威是凌駕于任何神圣和世俗的領域之上的。故每當常規(guī)形態(tài)下的運作無法充分保證君權專制的延續(xù)時,非常規(guī)的補充形態(tài)就會被啟動。與維系君權這一根本目的相比,手段的選擇永遠是從屬的。所以,在非常的歷史時期,皇帝往往甩開常規(guī)的渠道,利用那些能夠切實了解社會狀況,有著極廣泛的關系,處事能力強,行動上又少有什么牽掛和顧忌,具有流氓品性的人直接為他服務。我們所研究的北京下層社會的香會組織,其行香走會中的著名人物,不少人就具有著這樣的品格。晚清時的復雜動蕩的社會局面,從根本上說也并非因統(tǒng)治者內部的利益的斗爭所致。以上進行的學理的分析,只是證明,帝國政權金字塔的最高層與最低層,在某些特殊的歷史時期,存在著密切的聯(lián)系是一種事實。無論何種原因導致政局的動蕩與政權的危險,在這樣的政治架構中,最高統(tǒng)治者所動用的權術方式是大體相似的。說到具有流氓品性的人,我們會驚訝地發(fā)現(xiàn),在中國歷史上,那些成大事的帝王將相,其中不少是這樣的一類人。這是一個發(fā)人深省的文化現(xiàn)象!漢劉邦要算是這類人物中的代表了,相較于“力拔山兮氣蓋世”的項羽,這位不務正業(yè)的小亭長,可謂是流氣十足的無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