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好問《論詩絕》非青年之作補考

元好問《論詩絕》非青年之作補考

周本淳認為，“袁才文的詩歌絕句不是青年的作品”（《江海文學》1989年第4期）。主要理由有四:(1)“丁丑歲三鄉(xiāng)作”之說源于清人施國祁的《元遺山詩集箋注》及所附《年譜》,“今日選這組詩的人,都以施說為依據(jù)”;(2)第一首之以“疏鑿手”自任,“很難說是青年詩人的‘自信’”,末一首的“老來留得詩千首”之語,“分明是‘實錄’而不是懸揣的口氣”,“只說明是年事已高,詩篇已盈千”;(3)如果真是三鄉(xiāng)所作,不可能是詩人28歲時第一次到三鄉(xiāng)的“丁丑”年間,只可能是56歲時第二次到三鄉(xiāng)的“乙巳”年;(4)更重要的是“亂后玄都失故基”一首,“表面上評劉禹錫,實際借以抒懷,分明有亡國之后的感傷在?！敝芟壬倪@四點理由,不無商榷之處,略述拙意如次:首先,“丁丑歲三鄉(xiāng)作”是元好問《論詩三十首》題下的自注,此注不是始見于施國祁《箋注》和《年譜》。施氏《箋注》所據(jù)的底本是清代華希閔康熙庚寅本,所參校的善本是元刻曹益甫至元庚午本和清刻的明代李淑淵弘治戊午本等。這些善本,皆有此注。而且早于施譜的翁方綱與凌廷堪師生二人分別編撰的《元遺山先生年譜》,亦均有此說。翁譜云:“二十八歲,在三鄉(xiāng)作《論詩絕句》。”凌譜云:“本集有三鄉(xiāng)時作七絕一首,又《論詩絕句三十首》自注云:‘丁丑歲三鄉(xiāng)作’,皆是年也。”翁方綱是清代研究元好問的大家,在《石洲詩話》卷七專論遺山《論詩三十首》時說得更為詳審:“金宣宗興定元年丁丑,先生年二十八歲。自貞祐三年乙亥,蒙古兵入金燕都,四年丙子,先生自秀容避亂河南,至是歲寓居三鄉(xiāng),在其登進士第之前四年。”在卷中論及王漁洋《戲仿元遺山論詩絕句三十五首》時還說:“此詩作于康熙元年壬寅之秋,先生年二十九歲,與遺山之作,皆在少壯。然二先生一生識力,皆具于此,未可僅以少作目之?！北M管翁氏、施氏之說都很可信,然而并不是象周先生所說“今日選這組詩的人,都以施說為依據(jù)”,專家學者的選著多是以《四部叢刊》影印的明弘治本《遺山先生文集》為準,如郭紹虞主編的《中國歷代文論選》、吳世常的《論詩絕句二十種輯注》等。此外,山西大學姚奠中先生主持點校《元好問全集》時,有關人員查閱了京滬等地館藏善本、孤本進行?？?對“丁丑歲三鄉(xiāng)作”這個自注,也沒發(fā)現(xiàn)何種本子有所脫漏或異注。其次,對第一首和末一首,周先生說“絕對非青年時的口氣”,我認為說得有點絕對化了。詩無達詁,詩的“口氣”問題,更難品評一致。第一首“分明自任疏鑿手”,口氣確很“自信”。元氏28歲時,所作的《箕山》、《元魯縣琴臺》等詩,被禮部尚書趙秉文賞識,譽為“少陵以來無此作”。從而名震京師,目為“元才子”。在這種情境中,一個被文壇領袖所激賞、譽滿京師的青年詩人,自信自負自豪之氣,必定旺盛,溢于論詩絕句首篇,是很自然的。如果沒有或者缺乏高度自信,反倒有點不稱“元才子”的心態(tài)。就在28歲這一年,元好問還完成了非常得意的文藝理論著作《錦機》。此書雖佚,但從其《錦機引》可知元好問當時正在用心整理總結前人的文學理論遺產(chǎn)?！跺\機引》說,他少年學寫文章時,其兄元敏之曾教導他說:“文章天下之難事,其法度雜見于百家之書,學者不遍考之,則無以知古人之淵源?！庇谑撬烷_始留心于為文法度,考察諸家論議,探究前人詩文創(chuàng)作的師承源流,至“興定丁丑,閑居河南,始集前人議論為一編,以便觀覽?！庇纱丝芍?元好問從貞祐四年(即27歲時)五月“閑居河南”以來,就埋頭研究文論,探求詩文創(chuàng)作法度、規(guī)律,決心要寫出妙于一世的錦繡詩文。那么,他在研習詩文創(chuàng)作理論過程中,發(fā)現(xiàn)了一個詩歌領域的大課題:漢魏風骨這一“正體”優(yōu)秀傳統(tǒng),久已紛紜亂套,而又無人細加論說,于是就勇敢地自任“疏鑿手”,發(fā)揮自己的詩藝優(yōu)勢,用以詩論詩的新型形式,評論歷代詩人作品,劃清詩歌長河中的正偽界限,理出詩歌發(fā)展上的“正體”流脈,也是完全可能的。由于他詩學淵博,既有理論修養(yǎng),又有創(chuàng)作經(jīng)驗,對此重大課題,自認為能夠解決得很好,于是在首章述志時,自信口氣十足。因此,“分明自任疏鑿手”的自信口氣,正是青年才子心高氣傲在言辭語氣間的自然表露。大概元好問也覺得一下筆就自命“疏鑿手”,有點狂妄自大,于是在發(fā)表完長篇宏論之后,補了一筆:“撼樹蚍蜉自覺狂,書生技癢愛論量?！北銓⒆约菏梃徳戳鳌㈤_辟航道的創(chuàng)新壯舉,又說成不過是鬧書人好發(fā)議論的習氣。然而,他畢竟自信勝于自謙,所以接著又說:“老來留得詩千首,卻被何人校短長?”這是對自己詩歌未來命運的評估。既對自己的創(chuàng)作前途充滿高度自信,又對百年之后有所疑慮不安。試想,一個自命不凡的年輕后生,對前代詩人詩作大加褒貶之后,掩卷一想,自己已寫下幾十首詩歌,還要寫許許多多,到了老來時,也能留得千二八百首詩作,然而時移世變,天知道百年之后,也會被哪一位可畏的后生又品頭論腳、說長道短呢?首末兩章合而觀之,這正是一個初出茅廬的青年詩人,十分自信、自負,而又有點自笑、自謙以至自怯的極為復雜的心理情態(tài)。因此,從心態(tài)角度看,首末二詩的“自信口氣”都應屬于青年時期的。再從《論詩三十首》的整體結構看,第一首是前言或總序,末一首是后記或跋語,前后遙相呼應,首尾聯(lián)系緊密,只有聯(lián)系起來解讀,方可把握它的深層結構以及這種結構的心理基礎,而不至于拘泥于字面上的意思和口氣。“老來留得詩千首”,從字面上看,倒也與“今本元好問詩正是1361首”相差不遠,“舉其成數(shù)可稱千首”;然而古今多少青年才人恰有一種老來著作等身的宏愿啊!“元才子”說他到老來要留得千首好詩,又何嘗不在情理之中呢!何況元好問詩作究竟有多少還是個疑問,他的得意門生郝經(jīng)所撰《遺山先生墓銘》中的“五千五百余篇”之說,固可懷疑,至少一千五百余篇還是有的吧。因此,將“老來留得詩千首”一句,理解為“到老了的時候留得千首詩作”較宜較活,它表現(xiàn)的是青年詩人對未來創(chuàng)作成就的樂觀估計,并非“只說明是年事已高,詩篇已盈千”。如翻閱一下遺山全部詩作,便可發(fā)現(xiàn)與“老來留得詩千首”相似之語很多,如李光廷《廣元遺山年譜》所認定的作于26歲的《雜詩六首道中作》就有“袖里新詩一千首,不愁錦繡裹山河”。這比《論詩三十首》還早二年。還有《為程孫仲卿作》:“他日新詩一千首,不愁無物餉吾孫”?！顿洿鹜昃炊Τ肌?“千首新詩工作祟,百壺清酒未消憂?！薄蹲灶}二首》之二:“千首新詩百首文,藜羹不糝日欣欣?！鄙踔了€用同樣的詩語鼓勵后輩,如《去歲君遠游,送仲梁出山》就有“挐云心事人不知,千首新詩怨枯稿”。這些“千首新詩”與“新詩一千首”都非實指,僅據(jù)“老來留得”就說“分明是‘實錄’”,倒是有點“懸揣”之嫌。需要強調指出的是:元好問不僅是一位將詩歌創(chuàng)作當作“專門之業(yè)”、死生于詩的大詩人,同時是一位終生從事文學理論建設、詩歌評論的大批評家,而且在他自己看來,理論方面的建樹更值得自是自信。在他65歲將《錦機》書稿贈給詩友聰上人時說過:他將寫詩作“為專門之業(yè),今四十年矣。見之之多,積之之久,揮毫落筆,自鑄偉詞,以驚動海內,則未能;至于量體裁,審音節(jié),權利病,證真贗,考古今詩人之變,有戇直而無姑息,雖古人復生,未敢多讓。”(《答聰上人書》)從其28歲寫《錦機引》、65歲將《錦機》一稿贈友這件事的前言后語看,這對《論詩三十首》作于青年之時,也是一個有力的旁證。有的同志因劉祁的《歸潛志》、王若虛的《滹南遺老集》等書中,一筆未提《論詩三十首》,而疑其非青年之作。其實從《贈機》28歲寫成65歲才贈人來看,元好問對理論著作的問世,態(tài)度非常持重,似乎好些理論著作只是為了便于自己觀覽,指導自己創(chuàng)作的。36歲時他還曾寫過一本理論著作《杜詩學》,其中有“錄先君子所教與聞之師友之間者”,有“子美之傳、志、年譜,及唐人以來論子美者,”相當精審,但他要“候兒子輩可與言,當以告之,而不敢以示人也?！?《杜詩學引》)《杜詩學》、《錦機》多集他人之論,尚不輕易示人,《論詩三十首》是“自覺狂”的“書生技癢”之論,當然更不會以之示人,故當時未傳,同輩未提。至于周先生的“丁丑”應為“乙巳”說,即56歲第二次到三鄉(xiāng)時所作,要知道那年是“往河南舉先夫人旅殯,首尾閱十月之久,幾落賊手者屢矣”(《與樞判白兄書》)。其間匆忙辦事,只是路經(jīng)三鄉(xiāng)時順便看望故交與憑吊亡友,只能寫些即興抒懷之作,根本無暇也無心撰寫《論詩三十首》這樣的長篇宏論。這與28歲時雖是避蒙古兵亂然是“閑居河南”不同。一是有事而奔跑忙亂,一是無事而避世閑居,時地心境完全兩樣,而精心創(chuàng)作宏篇巨制,是需要一種適宜的環(huán)境和心境的。最后,關于“亂后玄都失故基”一詩“表面上評劉禹錫,實際借以抒懷,分明有亡國之后的感傷在”的問題,清代已有爭論。如楊鐘羲《雪橋詩話》便駁朱介裴之說,認為“亂后玄都”一首并非自寓之詞。今人郭紹虞《元遺山論詩絕句》亦云:是此時金雖危殆,尚未到滅亡地步,興亡之感,實無所施。而且《論詩三十首》的末一首,‘撼樹蚍蜉自覺狂,書生技癢愛論量。老來留得詩千首,卻被何人校短長。’這不已和盤托出,承認是文人習氣,原出書生技癢,不必別有作用的嗎?”(《文學年報》1936年第2期)楊氏與郭氏的辯說,都是以“丁丑歲作”為大前提,未辯“亂后玄都”一詩的本意,而周本淳先生是從詩句本意談的:“‘亂后玄都失故基’,不過借指國亡家破,‘看花詩在只堪悲’,自傷身世?！畡⒗梢彩侨碎g客,枉向春風怨兔葵’,正是一種亡國的哀思,如《黍離》、《麥秀》之歌?！惫P者不敢茍同這種解說,因為這樣解說是游離于《論詩三十首》整體之外,孤立地看其中一首,更沒有弄清“亂后玄都失故基”一句的含意。欲探究這首詩的深意,必須本著元氏的論詩宗旨和批評標準,從它在整個組詩結構系統(tǒng)中所居位置及其功能,進行仔細琢磨,并對“亂后玄都失故基”一句作出實事求是的考辨,方可對全詩作出較為恰當?shù)脑忈?。《論詩三十首》前有總序或前?后有跋語或后記,是一組結構完整、組織嚴密、主旨明確、內容有序、手法多樣的論詩絕句,任何一首都應是組詩整體的一個部件?！皝y后玄都失故基”是《論詩三十首》的第25首,居八首評論未代詩人、詩作、詩歌流派的系列之中。顯然,元好問不是著意評唐代詩人劉禹錫,而是以唐言宋,借評中唐詩人劉禹錫的詩歌來評宋人詩作。一位“分明自任疏鑿手”的詩歌批評家,無論如何是不會粗疏到將一個唐代詩人孤零零地夾在系統(tǒng)地評論宋代詩人的序列之中的。必定別有深意。深意何在?郭紹虞在《元好問論詩三十首小箋》中有一段審慎的綜合論說,對我們探討這首詩的微旨深意很有啟發(fā)意義,茲錄如下:此詩似只就劉禹錫詠玄都觀桃花詩而作,與其疏鑿微旨較少關系。但如看作與后人之論詩絕句相同,只是摭拾瑣事,發(fā)為吟詠,恐亦非元好問論詩之意。……元氏此詩所論,重在作詩應否譏刺之問題,故以列于“俳諧怒罵”與“女郎詩”二詩之后;且昔人謂蘇軾詩初學劉禹錫,亦以蘇詩即事感興之作,易為人摭拾陷害之故?；蛟洗嗽婋m詠劉事而旨在論蘇,故以廁于論蘇、黃各首之間。宗氏疑為先后失次,(按:指宗廷輔《古今論詩絕句》所說的“此詩似應次東野一首之下”)非也。又詩有怨刺,即有寄托,但因即以此詩為自寓興亡之感,則亦非是。元好問以劉禹錫看花詩之諷諭朝政、發(fā)洩憤慨而招禍,來批評蘇軾曾學劉禹錫之詩,卻未能接受教訓,更加嬉笑怒罵之失的。這樣理解,大致符合元氏寫作此詩的用心所在及其論詩宗旨。“亂后玄都失故基”的深刻用意,除借評劉詩而暗諷蘇詩外,還在于有意樹立一個寫諷刺詩的范例。元好問在金亡之前力主繼承發(fā)揚儒家風雅比興、溫柔敦厚傳統(tǒng)詩教,既倡導詩人要象“國風”一樣反映社會現(xiàn)實,象“小雅”一樣諷諭時政,更力倡婉章晦志,“責之愈深,其旨愈婉,怨之愈深,其辭愈緩”,反對怨懟謗傷,力主用比興寄托的溫柔手法表達敦厚樸實的情志內容。因而,在元好問看來,劉禹錫的看花詩,盡管用了比興寄托,終竟由于思想內容的怨憤謗刺,不夠“敦厚”,藝術手法也不夠含蓄婉曲,未臻“溫柔”之致,以致沒有獲得溫柔責怨的應有效用,更何況好以時事為譏誚的蘇詩呢?但是“亂后玄都失故基”本身就是怨刺貶斥的論詩絕句,因此,他便存心以身行則地拿出一個“溫柔敦厚”的諷刺詩樣板,來現(xiàn)身說法地批評劉、蘇,告誡后人,體現(xiàn)他的“正體”準則,以弘風雅之風。于是在系統(tǒng)地評論宋詩的八首絕句之間,突兀地夾了一首單評唐代的一個詩人劉禹錫,而且只局限在劉禹錫的看花怨刺詩,并且又是蘇軾怨刺詩之祖。聲東擊西,言此喻彼,有似謎面,讓人去猜,這正是元好問良苦用心所在!古今研究《論詩三十首》者,都忽視了元好問刻意經(jīng)營的這一批評方法,這正是數(shù)百年來人們不解的原因所在。我們這樣說只是就詩論詩,且不管元氏的這種詩學主張對不對。可見“亂后玄都”一詩,既不是只就看花詩而作,與其疏鑿微旨無多關系;也不是以論人為主而未論及其詩,有失論詩宗旨(見臺灣何三本《元好問論詩絕句三十首箋證》);也不是排列失次,不該放在論宋詩之中;更不是什么《黍離》、《麥秀》之類的感傷抒情詩。周本淳先生的黍離感傷之說,主要來自對“亂后玄都失故基”一句的理解,認為劉禹錫第二首看花詩“只從桃花的興衰,諷刺弄權者的沒落,他根本沒有涉及玄都觀的建筑。劉禹錫貶出這幾十年,長安也沒有大亂?！畞y后玄都失故基’對劉詩可說是無的放矢?！贿^借指國亡家破?！薄皝y后”一詞,固然可寓家國破亡之意,但也可以實指一場具體戰(zhàn)亂之后。金代詩人作品中用“亂后”一詞實指一場具體的戰(zhàn)亂兵禍大有人在,如辛愿就有題為《亂后》和《亂后還三首》之作(見《中州集》第十卷)。辛愿卒于金哀宗正大八年(1231),正當元好問官南陽令之時。辛愿所謂“亂后”就是實指金宣宗貞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