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博簡《孔子詩論》論稿

上博簡《孔子詩論》論稿

在上海博物院收集的《楚竹楚書》（第一卷）中，馬成元根據(jù)討論內(nèi)容將孔子詩歌分為四類。這種分類方法肯定是正確的。我們在反復校讀時,發(fā)現(xiàn)在《孔子詩論》中,對詩的評論有其內(nèi)在的層次,這種論詩的方式在不同程度上反映了孔門論詩的某些特點,并與春秋時代的用詩風氣有相合之處。本文試從詩之綜論、詩之題旨、詩之分章、詩之斷章四個層次來概括楚簡《孔子詩論》的內(nèi)容,看法未必成熟,敬請方家斧正。一、孔門、孔子和孔子本部分主要是孔子對《詩》的理解及對《風》《雅》《頌》的評價。共5簡。第1簡:行此者其有不王乎?孔子曰:詩亡吝志,樂亡吝情,文亡吝言。①“吝”字爭議較多,李學勤、龐樸等先生認為應讀為“隱”,在文義上很順,但在字形和文義結合上李零、饒宗頤先生讀為“吝”更恰當一些。本簡為殘簡,前面的文字不得而知,但從“詩亡吝志,樂亡吝情,文亡吝言”中可以看出孔門論詩的一致性?！霸娡隽咧尽奔词潜恢熳郧逶凇对娧灾颈妗ば颉分蟹Q為詩論“開山的綱領”的《尚書·堯典》的“詩言志”;“詩亡吝志,樂亡吝情,文亡吝言”用《毛詩》序來概括更為恰切:“詩者,志之所之也。在心為志,發(fā)言為詩;情動于中而形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嘆之,嗟嘆之不足故詠歌之;詠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此外,孔門的孟子和荀子的詩學觀點也與《孔子詩論》相似,《孟子·萬章》:“故說《詩》者不以文害辭,不以辭害志。以意逆志,是為得之?！泵献铀暗谩钡?即是“詩亡吝志,樂亡吝情”的“志”和“情”;《荀子·儒效》:“《詩》言是其志也。《書》言是其事也?！抖Y》言是其行也?！稑贰费允瞧浜鸵?。《春秋》言是其微也?！避髯铀f的“和”是情之和,也是儒家所追求的中和的美學思想的體現(xiàn)。第4簡:詩其猶旁門與?賤民而怨之,其用心也將何如?曰:《邦風》是也。民之有戚患也,上下之不和者,其用心也將何如?第4簡中“詩其猶旁門與?”一句也可以看做是孔門論詩的重要觀點,周鳳五先生把“坪門”釋為“旁門”是很恰當?shù)摹！芭蚤T,四通之門?！薄昂單闹^讀《詩經(jīng)》可以周知四方之事,通達人情事理,猶四門洞開也?！奔词强鬃印芭d、觀、群、怨”詩論的另一種解說。第2簡:時也,文王受命矣?！俄灐?旁德也;多言后。其樂安而遲,其歌伸而尋,其思深而遠,至矣?！洞笱拧?盛德也,多言第3簡:也,多言難,而怨悱者也;衰矣,少矣!《邦風》,其納物也溥,觀人俗焉,大斂材焉;其言文,其聲善?？鬃釉?“唯能夫第5簡:是已”?！坝谐晒φ吆稳?”曰:“《頌》是也?！薄肚鍙R》,王德也,至矣!敬宗廟之禮,以為其本;秉文之德,以為其業(yè)?！懊C雍第2、3、4、5簡中,對《邦風》主要評論了詩的內(nèi)容和功能,用“善”“文”兩個詞,比照《左傳·襄公二十九年》吳公子季札于魯觀樂對風詩的評價,用得最多的詞是“美哉”,如:“使工為之歌《周南》、《召南》,曰:‘美哉!始基之矣,猶未也。然勤而不怨矣。’……為之歌《豳》,曰:‘美哉!蕩乎!樂而不淫,其周公之東乎?’……”竹簡的“善”和“文”的最高境界可以說是“美哉”。結合季札和竹簡論風詩,詩歌的社會功能即為“觀風俗,知得失、自考正”。(《漢書·藝文志》),江林昌先生把它概括為風詩的“發(fā)乎民情”和“溫柔敦厚”兩個特征。竹簡《詩論》對《大雅》的評論側重于“德”,這也與公子季札的評價相似?！盀橹琛洞笱拧?曰:“廣哉!熙熙乎!曲而有直體,其文王之德乎?”竹簡《詩論》對《頌》的評價注重內(nèi)在的“德”和樂曲形式上的舒緩。吳公子季札的評論為“為之歌《頌》,曰:“至矣哉!直而不倨,曲而不屈……五聲和,八風平,節(jié)有度,守有序,盛德之所同也?！弊罱K的也歸結為“盛德之所同”。二、詩詩的主題及詩論《孔子詩論》的第二個層次是概括詩的篇章題旨,與后世論詩有所不同的是,竹書中論詩的語句很簡潔。第8、9、10、11、12、15、16、17、18、19、24、26、27、28、29簡皆屬此類。以兩簡為例說明:第10簡:《關雎》之改,《謬木》之時,《漢廣》之智,《鵲巢》之歸,《甘棠》之報,《綠衣》之思,《燕燕》之情,曷?曰:“重而皆賢于其初者也。《關雎》以色喻于禮第10簡對《綠衣》的概括是“思”,《綠衣》中有“我思古人,俾無兮。”“我思古人,實獲我心”兩句,實際上是詩人的心聲。《詩序》說“衛(wèi)莊姜傷己也。妾上僭,夫人失位而作是詩也?！闭驗榉蛉耸?感傷不已,引起對過去美好生活的回憶。第26簡:忠。《邶柏舟》悶?！豆蕊L》鄙?！掇ぽ酚行⒅尽！囤粲腥O楚》得而侮之也第26簡對《柏舟》的概括是“悶”,此作何解?我們可以從《柏舟》的詩句“耿耿不寐,如有隱憂”“憂心悄悄,慍于群小”“靜言思之,不能奮飛”找到答案?！犊讌沧印酚涊d孔子對本詩的評論:“吾于《柏舟》見匹夫執(zhí)志之不可易也?！边@與《詩序》的“言仁而不遇”相合。而本簡中孔子主要是從詩人的內(nèi)心感受上來概括本詩的主旨的。正如第1簡所說的“詩亡吝志,樂亡吝情,文亡吝言”,“言志”乃詩之根本,以上15支竹簡對詩篇的題旨的概括,既有如第10簡“鑒賞詩之創(chuàng)作風格者”,又“含有提煉《詩》義以明詩志的意思”。三、“以琴織物”—詩之分章分章評義指《孔子詩論》論詩時對某一首詩分章評說,共兩簡。第14簡:兩矣!其四章則喻矣。以琴瑟之悅,擬好色之愿;以鐘鼓之樂此簡前后殘。為《關雎》的論說,《關雎》為《國風》之始。共五章?！捌渌恼聞t喻矣”之“喻”,即為第10簡“《關雎》以色喻于禮”,而本簡的“以琴瑟之悅,擬好色之愿”則為由“色”至“禮”的最好注解,“琴瑟、鐘鼓”作為實現(xiàn)愛情而合乎禮儀的工具。比照《詩經(jīng)·關雎》,“以琴瑟之悅”指的是第四章;下句“以鐘鼓之樂”明顯指卒章而言。由于本簡前端已殘,前面的評論不得而知,但可以推測應該是對《關雎》前三章的或概括或具體的論說。第23簡:《鹿鳴》,以樂始而會,以道交見善而效,終乎不厭人?！锻弥谩?其用人,則吾取《鹿鳴》為《小雅》之始,共三章24句。竹簡關于本詩的論說較完整。對照詩句:第一章“呦呦鹿鳴,食野之蘋。我有嘉賓,鼓瑟吹笙。吹笙鼓簧,承筐是將。人之好我,示我周行。”竹簡概括為“以樂始而會”;第二章“呦呦鹿鳴,食野之蒿。我有嘉賓,德音孔昭。視民不恌,君子是則是效。我有旨酒,嘉賓式燕以敖?！敝窈喐爬椤耙缘澜?見善而效”;第三章“呦呦鹿鳴,食野之芩。我有嘉賓,鼓瑟鼓琴。鼓瑟鼓琴,和樂且湛。我有旨酒,以燕樂嘉賓之心?！敝窈喐爬椤敖K乎不厭人”。顯然,竹簡是對《鹿鳴》一詩分章評論。四、斷章取義論“斷章取義”是春秋時代用詩的重要方法。“賦詩斷章,余取所求”語出《左傳》襄公二十八年:“慶舍之士謂盧蒲癸曰:‘男女辨姓。子不辟宗,何也?’曰:‘宗不余辟,余獨焉辟之?賦詩斷章,余取所求焉,惡識宗?’”慶舍與盧蒲癸的婚姻是不合禮法的,但盧蒲癸卻以公認的賦詩方法為喻,說明自己行為的合理性。杜預注:“言己茍欲有求于慶氏,不能復顧禮,譬如賦詩者,取其一章而已(不能復顧全篇)”。這個比喻道出了春秋賦詩斷章取義的方法與特征:不顧及全篇,只截取與己意相合的某一章?！蹲髠鳌分匈x詩斷章比較靈活,可取首章之意,可取卒章之義,亦可取他章之義。與春秋斷章取義的用詩方法相似,在楚簡《孔子詩論》中也有許多斷章取義的論說。即第6、7、13、20、21、22、25簡,共6簡,僅舉兩簡說明。第21簡:貴也?！秾⒋筌嚒分畤桃?則以為不可焉。何也?《湛露》之益也,其猶酡與?孔子曰:“《宛丘》,吾善之?！垛⑧怠肺嵯仓?《鸤鳩》吾信之,《文王》吾美之?！肚宓?2簡:之。《宛丘》曰:“洵有情,而亡望”,吾善之?！垛⑧怠吩?“四矢反,以御亂”,吾喜之。《鸤鳩》曰:“其儀一兮,心如結也?！蔽嵝胖??！段耐酢吩?“文王在上,於昭于天?！蔽崦乐５?1、22簡皆為殘簡,第22簡可以看做21簡的注?！颁星?而亡望”,在《宛丘》第一章,“宛丘”本是陳人游覽娛樂,享受游蕩無度生活之地。《宛丘》是諷刺陳國統(tǒng)治者游蕩歌舞之詩(P500)。本句鄭箋云:“此君信有淫荒之情,其威儀無可觀望而則效”?？资枇x同(P438)?？梢?《詩論》的“吾善之”,非指《宛丘》全詩,而是“洵有情,而亡望”一句。“四矢反,以御亂”,在《猗嗟》第三章,此詩是“齊人描寫魯莊公儀容之美、射藝之巧的詩。詩人用意是美是刺,后人很難捉摸”(P381)。詩序云:“刺魯莊公也。齊人傷魯莊公有威儀技藝,然而不能以禮防閑其母,失子之道,人以為齊侯之子焉?！?P355)孔疏云:“善射如此,足以捍御四方之亂矣。威儀技藝如此,而不能防閑其母,故刺之?！?P358)《詩論》的“吾喜之”,所喜的亦為此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