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讀《護生詩集》的思想內涵

解讀《護生詩集》的思想內涵

“1927年秋天，弘一大師和學生傅子愷開始了一個宣傳佛教、捍衛(wèi)仁、勸說人們善惡的良好規(guī)劃，并與學生一起畫了一幅生命的印象?！?P.160)其中,參與畫集創(chuàng)作和出版的還有李圓靜、夏丏尊、馬一浮等著名的居士或國學大師,使得《護生畫集》成為一部佛俗兩界絕世合作的精品。弘一大師等人從佛教慈悲戒殺出發(fā),“但為導俗,令人易解”,通過汲取一切護生思想資源來闡釋和改造佛教所蘊涵的生態(tài)倫理思想,可以說使《護生畫集》達到了當時宣揚戒殺護生思潮的最高成就。佛教以緣起說為基礎,認為世間萬物相依相存,因此人類應該拋棄人類中心主義的態(tài)度,慈悲為懷,利樂有情。保護動物以及有生命的生物就是非人類中心主義的佛教的必然要求。此外,佛教強調轉識成智,而通過護生可以使人們體悟到這種智慧;另一方面根據(jù)萬法唯識的原理,保護人類向善之心,凈心即是凈土。所以,《護生畫集》通過宣揚深信因果、厚植善因;慈悲為懷、護生護心;惜福布施、素食簡樸;依正不二、凈心凈土等佛教基本思想既是當時素食主義思潮的需要,也是弘揚佛法的方便之作。一《護生含氣》中的無法認同佛教“佛教認為:佛法所提示的緣起世間眾生相依相存的道理……逐漸成為現(xiàn)世建立生態(tài)倫理規(guī)范的基本原理?！倍诜鹫f十二因緣的基礎之上,因果報應則是佛教慈悲行為的重要思想基礎。其中,“因者——好比種子,下在田中,將來可以長為果實。果者——譬如果實,種子發(fā)芽漸漸地開花結果”(P.262)。佛教的因果法則是“為善受福,作惡遭殃”。善惡相報如影隨形,如音應聲。未見形存而影亡,聲續(xù)而音乖。是故,我們要避兇得吉,消災得福,必須厚植善因,努力改過遷善,將來才能獲得吉祥福德之好果。(P.262)因此,《護生畫集》在開頭就通過《親與子》“今日爾吃他,將來他吃爾”來強化佛教同類因導致同類果的觀念。佛法講因果不爽,殺生遭報。為了反襯殺生之惡,《護生畫集》編繪了許多動物祈生和知恩圖報的故事。如《乞命》中通過老牛流著眼淚,跪地乞饒的場景引起作者“吾不忍其觳觫,無罪而就死地,普勸諸仁者,同發(fā)慈悲意”。為了讓人們從心理上產生更大的震動,《乞命》之后,又特意安排了《農夫和乳母》,將“六畜之中,有功于世而無害于人者,惟牛與犬,尤不可食”(《忠仆》)中的牛之功展現(xiàn)在人面前,讓人從人道主義的情感層面認同佛教戒殺的道理。此外,《護生畫集》還在多處列舉動物知恩圖報的例子來印證佛法,比如《護生畫集》第四冊中的表現(xiàn)“驚禽投案,猶請命于魏君”的《羊感救命》及《酬謝》、《報恩》、《智能勝力》,第五冊中的《救蟻》、《救象》,第六冊中的《象感出槎》、《虎感拔刺》、《虎感去鯁》、《雙鶴銜珠》、《下馬救蛇》,等等。當然,其中多有近似玄秘之例,但《護生畫集》并不是要我們“拘泥于事實”,而是要我們從中感受“歷歷可見的古來人類愛護生靈之心”(P.577)。在佛門,殺生實乃十惡之首,可是為何現(xiàn)實中殺生之業(yè)屢見不鮮呢?佛教以為這都是由于凡俗顛倒、邪見無明,以至大開殺戒、涂炭生靈,積骨成山、流血成河。鑒此,《護生畫集》中《喜慶的代價》、《蕭然的除夕》等作品通過揭示喜慶背后是家禽的慘遭殺戮,將“家人歡”同“畜生哭”相對照,讓人驟然對節(jié)日的“喜慶”產生不寒而栗的恐怖感,啟發(fā)人們以正見掃除邪見、以理性的自覺消除各種殺業(yè)?！秲簯颉废盗?、《覆巢》、《草菅生命》等描寫了兒童在嬉戲中以殺生為樂,從小就種下殘忍之心,將來“干戈兵革斗未止”(《兒戲(其一)》)就是難免的了。如果說以上還屬于無謂的殺生,本不該發(fā)生,那么《蠶的刑具》、《間接自喂》、《喂雞聯(lián)想》以及《制標本聯(lián)想》、《盆栽的聯(lián)想》、《剪冬青聯(lián)想》,則讓人從根本上對人類的道德進行重新審視——所謂的“道德”原來都是人類的自私,從來沒有考慮到生物的利益?？此粕埔獾奈桂B(yǎng)家禽,后面卻張著一張碩大貪婪的嘴巴。而最形象的表現(xiàn)這種悖論的就是《制標本聯(lián)想》這幅畫,通過美麗的標本與釘在板子上的小女孩之間的聯(lián)想,讓我們猛然從美麗的外表下感受到這天底下最殘酷的極刑。雖然,佛教以追求涅槃為最高境界,明分善惡,棄惡從善,只是隨機教化之方便,但畢竟離善道非方便。因為任何現(xiàn)實的道德學說都不能與生活本身完全對立,如果佛教道德與現(xiàn)實生活的價值觀念格格不入,它就不可能得到民眾的認同。所以,通過講述放生與殺生之果報來規(guī)勸世人,對內(出世之道)和對外(世俗之德)都有莫大的益處。放生之功德主要有延壽——如欲延生須放生(《遇赦》),臨刑遇赦恩無極,彼壽隆兮爾壽隆(《客人忙攔阻:“我今天吃素!”》),免難——犬報火警(《報告火警》),雞鳴救客(《我吃素》),以及往生西方極樂世界——“鸚鵡課誦,奄然而化”(《鸚鵡課誦》)等。與之相反,殺生之惡報則不但有家破——“未幾,以訟訴破家”(《雞要活命》),人亡——黃泉路途險,失腳恐難活(《買魚要買活,臨刑自逃脫》)之災,而且往往是怨仇返報——昔日阿朱捕蛙以鐵針穿頸,結果受鐵針貫頸而死(《殘忍饕餮》)。放生與殺生的果報若此,所以,世人應力行放生之事,痛改殺生之業(yè)。二《戒殺詩》和《護生含心實體詩》《護生畫集》突出強調了慈悲心的培養(yǎng)對于護生的重要作用。畫集的第一幅作品《眾生》,通過其題偈“是亦眾生,與我體同,應起悲心,憐彼昏蒙。普勸世人,放生戒殺,不食其肉,乃謂愛物”開門見山地將《護生畫集》的主旨及其思想要點鮮明地表達了出來:物我體同——應起悲心——放生戒殺——不食其肉?！镀降取?、《乞命》、《誘殺》、《倒懸》、《倘使我是蟹》、《囚徒之歌》等都是從物我體同的角度,激起人們的同情或慈悲心,進而對放生、戒殺及素食產生強烈的心理認同。其中,具有代表性的是《倘使我是蟹》,圖畫中表現(xiàn)的是面目慈善的母子倆人正在用釜甑煮蟹。本來一幅和諧的生活畫,但旁白“倘使我是蟹”頓時打破了這份寧靜祥和的感覺,換位的思考讓人立刻產生了身處沸鼎的緊張和不安。為了強化這種慈悲意識,《護生畫集》多次引用中國古代的戒殺詩歌來闡釋漫畫的真實涵義。這些戒殺詩除了詩僧所作,如《修羅》的配詩——“千百年來碗里羹,冤深如海恨難平,欲知世上刀兵劫,但聽屠門夜半聲”,引用的就是愿云禪師的《戒殺詩》;此外,還有《蓮花生沸湯》引用寒山子詩、《間接的自喂》引用的明紫柏大師的《豬偈》。而更多的引用則是歷代正統(tǒng)詩人所作的充滿仁愛善良之心,勸誡人們不要殺生的詩歌,比如蘇軾的《戒殺詩》,白居易的《鳥》、《眾生偈》、《放魚詩》,以及陸游的《義狗救豬》、黃庭堅的《平等》、陶周望的《劊子手》、《“我的腿!”》等。雖然他們更多的是從儒家仁民愛物的角度去同情動物,但出入佛門或與高僧交往的經歷使他們的詩作既深契佛旨,又得偈妙?！蹲o生畫集》之所以采用正統(tǒng)詩人的詩作,實際上并沒有脫離佛教的慈悲教義,因為“此詩雖無佛教色彩,而實能包括佛法一切之教義。仁者當能知之”(P.185)。這里的“此詩”不僅指《懺悔》,同樣包括上面所指出那些充滿仁愛之心的勸善戒殺詩作。從理論上講,如果蠢動含靈,皆有佛性,那么,學佛之人就不能為一己之欲或一己之利戕害眾生,反而應把護益眾生作為向善以至于向佛的道路?！蹲o生畫集》第四冊中多次引用《虞初新志》之《圣師錄》中講述的禽獸知仁義、知感恩報德的故事,如《酬謝》、《送終》、《智能勝力》等,既是對動物具有佛性的贊嘆,也是鞭策學佛之人努力向善。慈悲是從實相智慧中生發(fā)的理智化的情感,是驅動行人無始數(shù)劫捍勞忍苦、上求佛道下化眾生的巨大動力源,是成就佛果之母。(P.68)皈依佛門而又心憂天下的弘一大師自然關注并且篤信佛法的慈悲功能?！蹲o生畫集》中的《解放》、《老牛亦是知音者,橫笛聲中緩步行》、《鳳在列樹》等就表明了慈悲心的培養(yǎng)對萬物和諧以及太平社會形成的重要作用:“至仁所感,貓鼠相愛”(《解放》),“慈心感物,有如韶武”(《老牛亦是知音者,橫笛聲中緩步行》),“鳳鳥來儀,兵戈不起,偃武修文,萬邦慶喜”(《鳳在列樹》)。既然慈悲心的培養(yǎng)有如此無量功德,而現(xiàn)實中戰(zhàn)爭又造成生靈涂炭的巨大苦難,《護生畫集》中期盼世人同發(fā)菩提、放生戒殺、布施護生的愿望,因為有著現(xiàn)實的針對性而表現(xiàn)得更加殷切了。這種慈悲心的培養(yǎng)不是通過世俗意義的“慈善”,而是破除我執(zhí)、平等一如的圓善和圓行。于是,在《護生畫集》中不僅有對牛、犬等“有功于世而無害于人者”的保護,而且包括微蟲、老鼠在內的一切有情,如《拾遺》、《盥漱避蟲蟻》等。在實際生活中,弘一大師為了保護慈悲心不受傷害,甚至在刻經時遇到“刀部之字,多有殺傷意,不忍下筆耳”。佛教不但以一慈悲心視十方六道眾生如父母兄弟姊妹子媳,更憐眾生不知法空,憶想分別,起惑造業(yè),妄受輪回之苦。所以,《護生畫集》啟發(fā)眾人在放生時不僅要使物活命,而且要使一切有情覺悟佛法,廣植善根、終成佛果。因此《護生畫集》的第一、二集都以《楊枝凈水》作為結尾。由此我們可以看出:在《畫集》中,弘一大師等人不只關注世間善,而且關注佛門圓善;不只關注慈善,更為關注佛門的慈悲。“虛空界盡,眾生界盡,眾生煩惱盡,弘公大愿無有窮盡?！碑嫾膮f(xié)作者李圓凈居士對弘一的評價表達了《護生畫集》不僅關注眾生的現(xiàn)實苦難,更以無有窮盡的大愿從根本上普渡眾生脫離苦海來實現(xiàn)佛教對人生的終極關懷!三弘一師法施為人之心“末法時代,人的福氣是很微薄的!若不愛惜,將這很薄的福享受盡了,就要受莫大的痛苦?！?P.14)而“惜食惜衣,非為惜財緣惜?！?所以,弘一指出即使我們比較富裕,也要注意素食儉樸?！翱诟关濛邑M有窮,咽喉一過總成空,何如惜福留余地,養(yǎng)得清虛樂在中?！?《咬得菜根百事成》)淡味素食不僅是惜福延壽之道,而且并不影響人們對美味的追求:“買蔬須買鮮,用水須用泉,切筍須切嫩,選蕈須選圓,豆腐宜久煮,蘿卜宜加甜,生油重重用,炭火慢慢燃,不須殺生命,味美勝瓊筵?！?《親摘園中蔬,敬奉君子宴》)配合畫中的農家自然風光,分明給人一種恬淡、清虛的超脫之感。相反,食肉的生活卻是另一番景象:“聲與無聲莫浪聽,無聲隱痛轉惺惺,請君下箸睜睛看,血肉團中有性靈?！?《血肉團中有性靈》)更有甚者,一些貪婪之人把本是動物體內的污穢之物諸如腎腸、膀胱等也作為美味佳肴,并為之起了似乎十分藝術的名字:“有肴名腰花,豬玀之腎腸;有肴名羊尾,綿羊之膀胱;有肴名豬腦,豬玀之腦漿”(《獸相食》),其惡毒之心簡直連禽獸也不如了。同為天下有情眾生,略有不忍之心的人哪里還能做此殺生之業(yè)?！邦櫭剂x時,投箸不能嘗”,為了保護人類的仁慈之心,就不能再為了口腹之欲而造就諸多殺生之業(yè)?！跋诚б?非為惜財緣惜福?！背黾液蟮暮胍淮髱熞恢笔且律酪h褸、腳穿草鞋的。即使如此,他還是唯恐造成殺生之業(yè)?！梆B(yǎng)蠶作絲,在生計上原是幸福的,然其本身是數(shù)萬的生靈的殺虐”(P.136),所以《護生畫集》中有《蠶的刑具》:殘殺百千命,完成一襲衣,唯知求適體,豈毋傷仁慈?言教與力行是弘一大師勸人惜福的不可互相分離的兩個方面。在佛教中,布施也是惜福的方式之一。通過布施,不但可以救助眾生,還可以破除貪吝心,長養(yǎng)慈悲心,最終成就佛果。因此,布施既摽六度之初,又題四攝之首。依佛經所載:“布施有二種,一曰財施,二曰法施。其中,佛說施中法施第一。何以故?財施有量,法施無量。財施欲界報,法施三界報。亦出三界報?！?P.227)所以,弘一大師主張出家之佛法,以法施為主,故應多致力于弘揚佛法,而以余力提倡他種慈善事業(yè)。編繪《護生畫集》來同發(fā)菩提,共生樂國,在國難當頭之時,“念佛不忘救國,救國不忘念佛”,可以說就是弘一等人基于“法施最妙”的理念而毅然做出的選擇。弘一法師未出家時,即以中國近代藝術的先驅馳譽當世;出家以后,除書法和韻語,諸藝皆廢。(P.622)而法師之所以仍然撰作韻語,主要是為《護生畫集》題詩或題偈,以及書寫《華嚴集聯(lián)三百》等。優(yōu)婆塞戒經云:“若有比丘比丘尼優(yōu)婆塞優(yōu)婆夷,能教化人具足戒施多聞智慧,若以紙墨令人書寫,若自書寫如來正典,然后施人令得讀誦,是名法施?！?P.2346)可見弘一翰墨正是為了化教世人信奉佛理佛法的法施。就《護生畫集》本身而言,兩次《楊枝凈水》的巧意安排足以表明法施的重要性,這與護生畫的主導理念——護生者,護心也——是不謀而合的。當然,法施勝過財施,并不是要眾生但學法施,不行財施?！叭鐏碓O教意存解行。若唯解無行,解則便虛。若唯行無解,行則便孤。要具解行,方到彼岸?！?P.2347)而且,從護生的層面上看,“但益色身”的財施更具有直接意義。所以,《護生畫集》中有《散拋殘食飼神鴉》:“門前春水白蘋花,岸上無人小艇斜,商女經過江欲暮,散拋殘食飼神鴉”;以及《大丹一粒擲溪水,禽魚草木皆長生》:“好生之德本乎天,物物貪生樂自全,我要長年千歲祝,不教物命一朝延”等。財施并不一定都是有錢人的事情,貧賤之人也有食分,“勿謂善小,不樂為之,惠而不費,亦曰仁慈”(《惠而不費》)。同時,以菩提心布施時,應包括一切有情眾生,不應考慮受者自身是否是善知識等,均應常行施而無有斷絕:曲巷高檐避網羅,朝來飽啄隴頭禾,但令四海常豐稔,不嫌人間鼠雀多(《但令四海長豐稔,不嫌人間鼠雀多》)。今天,這種不論能力大小,不以人類的好惡取舍去關心一切有情的非人類中心主義思想,對于我們建設生態(tài)倫理有著十分重要的啟發(fā)意義?！蹲o生畫集》雖然主要是就動物的保護而言,但是根據(jù)佛教依正不二的原理,心凈則佛土凈。雖然,由于戰(zhàn)爭的原因,《護生畫集》中的依報主要針對人類生存的社會政治環(huán)境,而非今日和平年代的自然生態(tài)環(huán)境,但它其中蘊含的依正不二、自然和諧的思想可以說已經具有當今意義上的生態(tài)倫理建設的雛形。四依正果報與共同愿力佛門在法界緣起無礙的基礎上提出了“依正不二”的命題。其中“正”即“正報”,也就是各種生命主體;“依”即“依報”,就是指自然環(huán)境。這就是說人類社會是同自然界共榮共存的。以這些佛教理論為依據(jù),《護生畫集》講“千百年來碗里羹,冤深如海恨難平,欲知世上刀兵劫,但聽屠門夜半聲?！?《修羅》)“慈心感物,有如韶武,龍翔鳳集,百獸率舞?！?《老牛亦是知音者,橫笛聲中緩步行》)這樣就很明顯,世間眾生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