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紅樓夢》對于杜詩的接受

論《紅樓夢》對于杜詩的接受李新（保定學(xué)院中文系）摘要：在中國古典名著《紅樓夢》的文本中，作者通過書中詩詞創(chuàng)作引用杜詩語典，書中人物稱引杜詩名句，以及借寶釵、黛玉之語評價杜詩等三種方式，將唐代大詩人杜甫的詩作巧妙融入小說創(chuàng)作之中，為作品增色添彩，從中也體現(xiàn)出了作者曹雪芹對于杜甫的推崇和對杜詩的接受，這客觀上也對杜詩的傳播產(chǎn)生一定的推動作用。關(guān)鍵詞：《紅樓夢》；杜詩；接受；傳播誕生于清中葉的古典小說《紅樓夢》，以其宏大的作品篇幅、眾多的人物形象塑造、詩化的藝術(shù)境界，成為集中國古典文學(xué)之大成的最高峰；其成書固然源自作者曹雪芹的親身生活經(jīng)歷及其雄厚的學(xué)識素養(yǎng)，但也與作者對于前代文學(xué)傳統(tǒng)的繼承密不可分，其中，對于唐代大詩人杜甫詩作的繼承與接受并融入其小說創(chuàng)作中，即堪為一例。一紅樓詩詞，用杜詩典《紅樓夢》與中國其他的古典小說相比，其藝術(shù)境界更加富于詩意，這不僅體現(xiàn)在其詩化的敘述語言，還在于書中眾多的人物形象如寶玉、寶釵、黛玉、賈家四春等輩皆擅長詩詞創(chuàng)作，并常結(jié)社唱和，留下數(shù)量眾多的紅樓詩詞，為讀者所稱賞。舊體詩詞創(chuàng)作中，常常有用典的表現(xiàn)手法，引用歷史掌故、神話傳說入詩者，為用事典；化用前人詩篇中的成句入詩者，為用語典。紅樓人物的詩詞創(chuàng)作中，就有大量的的詩篇，以用語典的方式，化用了大量杜甫作品中的名句入詩，詳見下表：《紅樓夢》回目作者、篇名紅樓詩句杜詩原句杜詩篇名第五回《游幻境指迷十二釵飲仙醪曲演紅樓夢》《虛花悟》“青楓林下鬼吟哦”“魂來楓林青”《夢李白二首》其一第十七十八回《大觀園試才題對額，榮國府歸省慶元宵》李紈《文采風(fēng)流》“珠玉自應(yīng)傳盛世”“詩成珠玉在揮毫”《奉和賈至舍人早朝大明宮》同上賈寶玉《有鳳來儀》“堪宜待鳳凰”“俱宜下鳳凰”《江亭王閬州筵餞蕭遂州》第二十二回《聽曲文寶玉悟禪機，制燈謎賈政悲讖語》薛寶釵《更香》“朝罷誰攜兩袖煙?”“朝罷香煙攜滿袖”《奉和賈至舍人早朝大明宮》第三十八回《林瀟湘魁奪菊花詩，薛蘅蕪諷和螃蟹詠》賈探春《殘菊》“露凝霜重漸漸傾欹”“十月清霜重，飄零何處歸”《螢火》同上賈寶玉《種菊》“冷吟秋色詩千首，醉酹寒香酒一杯”“敏捷詩千首，飄零酒一杯”《不見》同上林黛玉《詠螃蟹》“長安涎口盼重陽”“汝陽三斗始朝天，道逢曲車口流涎”《飲中八仙歌》第七十六回《凸碧堂品笛感凄清，凹晶館聯(lián)詩悲寂寞》史湘云《中秋夜大觀園即景聯(lián)句三十五韻》“寒塘渡鶴影”“蟬聲集古寺，鳥影度寒塘”《和裴迪登新津寺寄王侍郎》同上妙玉同上“烹茶更細論”[1]“重與細論文”[2]《春日憶李白》由上表可見，如此之多的紅樓人物篇什中都引用了杜詩的語典，可見作者對于杜詩名篇的熟知，和對“詩圣”杜甫的推崇。不僅如此，在第二十七回《滴翠亭楊妃戲彩蝶，埋香冢飛燕泣殘紅》中，林黛玉吟誦的那首代表作《葬花吟》中，“花謝花飛花滿天，紅消香斷有誰憐”的落花意境，也是借鑒自杜甫乾元元年（758）春，供職長安時所作之《曲江二首》其一：“一片花飛減卻春，風(fēng)飄萬點正愁人……”，一片春花飄落，已減損一些春意，如同“一葉落而知秋”，給人增添一絲愁緒，更何況風(fēng)吹萬朵花飛，至若飄飛滿天，則帶給人無限之惆悵，文人傷春，千古而同調(diào)，黛玉雖為“閨中女兒惜春暮，愁緒滿懷無處訴”，然感慨紅顏易老，年華易逝，其辭其意，則與杜詩如出一轍。著名的紅學(xué)家周汝昌曾在其《紅樓小講》一書中已經(jīng)指出，黛玉的《葬花吟》襲取了王實甫《西廂記·混江龍》曲子中“落紅成陣，風(fēng)飄萬點正愁人……”的意境和辭句[3]（P83），而其中的“風(fēng)飄萬點正愁人”，實則正是原創(chuàng)自杜詩。二紅樓人物，稱引杜詩除了上述引用杜詩語典，借鑒杜詩意境而外，《紅樓夢》中所塑造的人物，還常常在交往活動中，稱引杜詩原句，這也多次出現(xiàn)在文本中。如在第三十七回《秋爽齋偶結(jié)海棠社，蘅蕪苑夜擬菊花題》開篇，賈家三小姐探春欲邀大觀園眾姐妹結(jié)詩社，在她寫給寶玉的書信之中，文辭清新典雅，末尾有“若蒙棹雪而來，娣則掃花以待”之敬辭；上句“棹雪而來”，引用《世說新語》中王徽之雪夜訪戴安道的典故，以申相邀之意；而下句的“掃花以待”，則是引用了杜甫《客至》中“花徑不曾緣客掃，蓬門今始為君開”之詩句，表現(xiàn)了主人殷勤待客的誠意，轉(zhuǎn)引杜詩詞句化于筆墨之間，既有助于遣詞達意，更使得書信富于書卷氣息，與結(jié)詩社之主題相吻合；難怪寶玉讀后，“不覺喜的拍手笑道：‘倒是三妹妹的高雅，我如今就去商議’”。[1]（P499）而在第四十回《史太君兩宴大觀園，金鴛鴦三宣牙牌令》中，賈母帶領(lǐng)眾人宴請劉姥姥，席間鴛鴦提出行骨牌令兒，“無論詩詞歌賦，成語俗話，比上一句，都要葉韻”[1]（P558），論到薛寶釵時，骨牌有“三長”，寶釵對曰：“水荇牽風(fēng)翠帶長”，這正是杜甫《曲江對雨》中的詩句；而到林黛玉，骨牌為“二六八點齊”，她對的是“雙瞻玉座引朝儀”，這也是杜詩《紫宸殿退朝口號》中的句子，只不過原詩為“雙瞻御座引朝儀”；詩才為眾姐妹之冠的薛、林二人，皆稱引了杜甫的名句。《紅樓夢》中塑造的人物的語言是獨具個性化的，熟讀詩書的寶釵、黛玉眾姐妹，自是與“莊家人本色”的劉姥姥開口則言“大火燒了毛毛蟲”、“花兒落了結(jié)個大倭瓜”所不同的。還有，第六十二回《憨湘云醉眠芍藥茵，呆香菱情解石榴裙》寶玉壽宴上，史湘云行的“要一句古文，一句舊詩，一句骨牌名，一句曲牌名……”那“好個謅斷了腸子的”[1]（P874）酒令中，她也引用了一句杜詩：“江間波浪兼天涌”（《秋興八首》其一）。《紅樓夢》中女子皆能開口吟誦“詩圣”的名句，這既與她們出身于書香門第的身份相貼切，也正表明了作者曹雪芹對于大詩人杜甫作品的熟知。三藉釵黛語，品評杜詩《紅樓夢》對于杜詩的接受還不僅限于用其語典和稱引詩句，更在于作者在小說文本中，借書中諸多人物之口，對杜詩的成就與藝術(shù)風(fēng)格都作出了評價，并提出了個人獨到的見解，可視為一種特殊方式的文學(xué)批評。在第四十八回《濫情人情誤思游藝，慕雅女雅集苦吟詩》中，香菱欲學(xué)作詩，黛玉笑道：“既要作詩，你就拜我作師．我雖不通，大略也還教得起你。”并指點她啟蒙之法——“你只聽我說，你若真心要學(xué)，我這里有《王摩詰全集》你且把他的五言律讀一百首，細心揣摩透熟了，然后再讀一二百首老杜的七言律，次再李青蓮的七言絕句讀一二百首．肚子里先有了這三個人作了底子……”，這里提及了并雄于盛唐詩壇的三大詩人：“詩佛”王維、“詩圣”杜甫和“詩仙”李白，并分別指出了他們詩歌創(chuàng)作之所長；其中對于杜甫最長于七律的評價，可謂頗有見的，因為考察中國古典詩歌之發(fā)展流變，“七律最終成熟于杜甫?！墒臁臉?biāo)志有二：一是杜甫創(chuàng)作了數(shù)量驚人的完全符合七言律詩規(guī)則的詩篇（共計113首）；二是七律的體制已在杜甫手中徹底沖出了應(yīng)制、應(yīng)酬的狹窄藩籬，能像其他詩體那樣反映廣闊的社會生活。”[4]（P229）而且，明清之際的著名學(xué)者金圣嘆也曾把杜律和文學(xué)史上的《莊子》、《離騷》、《史記》、《水滸》、《西廂記》并譽為“天下六才子書”，可見作者曹雪芹盡管藉黛玉之口謙言“我雖不通”，但其于杜詩成就的評價，實為一語中的。緊接著下文，香菱看完王維詩集后，“笑吟吟的送了書來，又要換杜律”，并且是“逼著黛玉換出杜律來”，“喜的拿回詩來，又苦思一回作兩句詩，又舍不得杜詩，又讀兩首。如此茶飯無心，坐臥不定”[1]（P667），顯見作者對于杜律的推重。此外，曹雪芹也幾次借《紅樓夢》人物之語，評價杜甫的詩歌風(fēng)格，如在第四十九回《琉璃世界白雪紅梅，脂粉香娃割腥啖膻》中，香菱請教史湘云談詩，“沒晝沒夜高談闊論起來”，寶釵笑道：“我實在聒噪的受不得了。一個女孩兒家，只管拿著詩作正經(jīng)事講起來，叫有學(xué)問的人聽了，反笑話說不守本分的。一個香菱沒鬧清，偏又添了你這么個話口袋子，滿嘴里說的是什么：怎么是杜工部之沉郁，韋蘇州之淡雅，又怎么是溫八叉之綺靡，李義山之隱僻……”[1]（P675），談到了杜詩具有“沉郁”的藝術(shù)風(fēng)格。此前之古人對于杜詩風(fēng)格之沉郁，多有評論，如明代胡應(yīng)麟《詩藪》中所謂“杜陵沉郁雄深”[5]，明人屠隆亦云“其（杜甫）所以擅場當(dāng)時，稱雄百代者，則多得之悲壯瑰麗、沉郁頓挫”[2]（P2328），南宋嚴(yán)羽《滄浪詩話》云“太白不能為子美之沉郁”[6]等等，可見曹雪芹亦有此共識。而且，曹雪芹并非僅僅拾人牙慧，他對杜詩風(fēng)格也有其個人新見，在第七十回《林黛玉重建桃花社，史湘云偶填柳絮詞》中林黛玉作《桃花行》后，寶玉看了并不稱贊，卻滾下淚來。便知出自黛玉，因此落下淚來，又怕眾人看見，又忙自己擦了。因問：“你們怎么得來？”寶琴笑道：“你猜是誰做的？”寶玉笑道：“自然是瀟湘子稿?！睂毲傩Φ溃骸艾F(xiàn)是我作的呢?！睂氂裥Φ溃骸拔也恍牛@聲調(diào)口氣，迥乎不像蘅蕪之體，所以不信?！睂氣O笑道：“所以你不通．難道杜工部首首只作‘叢菊兩開他日淚’之句不成！一般的也有‘紅綻雨肥梅’、‘水荇牽風(fēng)翠帶長’之媚語?！薄璠1]（P991）寶釵所論，亦即作者之見，系就杜詩具體作品而談，指出杜甫不僅創(chuàng)作了許多像“叢菊兩開他日淚”（《秋興八首》其一）這樣沉郁風(fēng)格的詩篇，也寫有“綠垂風(fēng)折筍，紅綻雨肥梅”（《陪鄭廣文游何將軍山林十首》其五），“水荇牽風(fēng)翠帶長”（《曲江對雨》）這樣清新柔媚的詩句，其詩風(fēng)也是多樣的。文學(xué)史上的偉大作家，往往能創(chuàng)作出在其主體風(fēng)格以外的，多樣風(fēng)格的作品來，這是一個普遍的規(guī)律，“詩圣”杜甫亦不例外。曹雪芹能夠指出這一點，可謂獨具慧眼，而因其小說中所寫為紅樓閨閣女子作詩，故多關(guān)注杜詩中柔媚之麗辭，與人物身份相貼切，亦在情理之中；可見曹雪芹不僅是一位優(yōu)秀的古典小說家，也是一位優(yōu)秀的詩歌批評家。結(jié)論古人云“詩言志”，小說亦可言志，書中人物的詩文創(chuàng)作、評價，亦能代表作者的文學(xué)觀點，由上述《紅樓夢》文本中所體現(xiàn)出的對杜甫及杜詩的接受，可以看出，作者曹雪芹對于杜甫在文學(xué)史上的地位及其作品成就應(yīng)是極為推崇的；而隨著《紅樓夢》這部文學(xué)巨著的問世與流傳，在客觀上對于杜詩的傳播，也是具有一定的推動作用的。從“知人論世”的角度來看，聯(lián)系曹雪芹所生活的時代，為清前中期之葉“康乾盛世”，其間文人普遍尊杜，如學(xué)者葉燮在其文學(xué)批評著作《原詩》一書中曾有“詩圣推杜甫”[7]之論，與雪芹幾乎同時的袁枚在《隨園詩話》中亦稱“文尊韓，詩尊杜，猶登山者必上泰山，泛水者必朝東海也”[8]，并且還產(chǎn)生了仇兆鰲《杜詩詳注》、浦起龍《讀杜新解》、楊倫《杜詩鏡詮》等多部杜詩注本；因此《紅樓夢》文本中對杜甫的接受，以及從中所反映出的作者的尊杜意識，也是有其時代文化背景因素的。參考文獻[1]（清）曹雪芹著.《紅樓夢》[M].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82[2]（清）仇兆鰲注.《杜詩詳注》[M].北京：中華書局,1979[3]周汝昌著.《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