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曾國藩的氣

論曾國藩的氣

“氣”是中國哲學(xué)的一個重要領(lǐng)域，其一般含義包括物質(zhì)和精神。最早見于《國語·周語》:“天地之氣,不失其序?！痹鴩辛?xí)理學(xué)時,對“氣”的重視程度絲毫不遜色于對“理”的探求。他堅持認為人離氣則無形,事離氣則難舉,在理論氣的形上性時,一邊嘗試體會陰陽二氣此消彼長的自然規(guī)律,一邊從天地之氣中尋找仁義、刑政的本質(zhì)依據(jù),并逐漸把關(guān)注的焦點轉(zhuǎn)移到“成形以后形中之氣”,即人身之氣。關(guān)于人身之氣,孟子說:“氣,體之充也?！薄俺制渲?無暴其氣?！薄吧起B(yǎng)吾浩然之氣?！?P46-47)朱子說:“天地間無非氣。人之氣與天地之氣常相接,無間斷,人自不見?！?P154)王夫之進一步闡述道:“盈天地間,人身以內(nèi)、人身以外,無非氣者?！?P857)“人之性只是理之善,是以氣之善;天之道惟其氣之善,是以理之善?！?P1052)總體說來,儒家先哲多貫通人身之氣與天地之氣,賦予人身之氣以自然和道德二重屬性。曾國藩兼宗孟子、朱子、王夫之,以人身之氣上達于天地之間,下至于安身立命,既無違氣化自然,人生氣盛,人亡氣散,又“好不當賊仁,惡不當賊義”(P20),尤其需要善養(yǎng)。因此,他對人身之氣的探討不在形上,而是以孟子理論的三個方面為中心,結(jié)合身心知行,篤實體悟。一、人身之氣—“利弊相生”的人身之氣曾國藩認為,孟子所言“氣,體之充也”,是人身之氣首義,是人之為人必不可缺的。它是身體自身具有的一種感性存在,可以通過個人的具體的實踐活動被感知、被察覺。根據(jù)地位、性質(zhì)和功用的不同,曾國藩賦予人身之氣以多種稱謂,如陽剛之氣、英銳之氣、春夏發(fā)舒之氣、秋冬收嗇之氣、跌宕俊偉之氣、百折不回之氣、倔強之氣、強毅之氣、清氣、和氣、靜氣、勇氣、血氣、客氣、意氣、矜氣、傲氣、墮氣、陳腐之氣、怠慢之氣、猥瑣之氣、懶散不振之氣。這些名稱各異的人身之氣,并非出于曾國藩個人的杜撰,而是人之形質(zhì)自身具有的,是人身之氣的構(gòu)成。大體而論,曾國藩將以上諸種人身之氣劃分為兩大類,分別展現(xiàn)其對人的積極、消極的一面。眾氣之中,“養(yǎng)之無害”的陽剛之氣,因有助于個人明白事理、顯露不凡之威儀氣度,從而被曾國藩列為積極之首選。他在《陽剛》一文中借對樊噲這個歷史人物的研究,表達了對陽剛之氣的肯定:蓋人稟陽剛之氣最厚者,其達于事理必有不可掩之偉論,其見于儀度必有不可犯之英風(fēng),噲之鴻門披帷,拔劍割彘,與夫霸上還軍之請,病中排闥之諫,皆陽剛之氣之所為也。未有無陽剛之氣,而能大有立于世者。有志之君子養(yǎng)之無害可耳。(P394)樊噲種種“格君心”之壯舉皆被曾國藩歸功于“陽剛之氣”所為,而“陽剛之氣”也成為曾國藩心目中“有志之君子”所必備之氣。其實,樊噲身上體現(xiàn)的這種陽剛之氣就是一種正氣,一種霸氣,一種勇氣。若能善養(yǎng)之且得以充分發(fā)揮,曾國藩相信為人處事必將有一番新境界,故而才得出“未有無陽剛之氣,而能大有立于世者”的一番論斷。除“陽剛之氣”外,祖父曾玉屏的“收嗇之氣”也在曾國藩的肯定之列。他在寫給九弟曾國荃的《家書》中言:弟之志事,頗近春夏發(fā)舒之氣;余之志事,頗近秋冬收嗇之氣?！菍裟甏?無論貴賤老少,純是一團和氣,獨對子孫諸侄則嚴肅異常,遇佳時令節(jié),尤為凜不可犯。蓋亦具一種收嗇之氣,不使家中歡樂過節(jié),流于放肆也。(P933)所謂“春夏發(fā)舒之氣”,是指一種蓬勃向上的朝氣,就像春夏之交的溫厚之氣。所謂秋冬收嗇之氣,則是指一種慳吝愛惜之氣,好比秋冬之際的嚴凝之氣。曾國藩對這兩種人身之氣都予以肯定,只不過因其自幼受祖父影響,成年后又以祖父為自己修身齊家的榜樣,加上從人生閱歷中獲取義理頗多,故而對“收嗇之氣”更為推崇。他認為,以“收嗇之氣”治家,有利于子孫身心健康,家道節(jié)制不衰。與“陽剛之氣”、“收嗇之氣”賦予個人以積極作用相反,“意氣”、“客氣”、“矜氣”等則反映出人身之氣消極的一面。曾國藩自咸豐二年出任團練大臣以后,直至咸豐七年奔父喪回家,五年間軍政“諸事皆不順手”,處處碰壁。這其中固然有清廷猜忌、同僚排擠、未握地方實權(quán)等諸多外在因素,但曾國藩卻慣于從自身找原因,認為之所以事多掣肘,屢屢不順,究其根源還是自己平日為人處事太過意氣用事。咸豐八年重新出山后,曾國藩一再表示,“八年,所以內(nèi)疚者,以忠孝之地而用意氣,……是以自愧且憾,無地自容”(P3404),“自八年夏間再出視師,痛改前此客氣用事之弊”(P1618),并寫信告誡兒子曾紀澤平日待人“尤不宜妄生意氣”。(P1333)此處所言“意氣”、“客氣”指的皆是一種忿怨、偏激、任性的情緒。理學(xué)家二程就曾將客氣與否作為判別君子小人的標準?！傲x理與客氣常相勝,又看消長分數(shù)多少,為君子小人之別?！?P4)言下之意,客氣勝則為小人,義理勝則為君子,涇渭分明。曾國藩對人身之氣的探索并未就此止步。他通過體悟發(fā)現(xiàn),部分人身之氣具有兩面性,好比一把雙刃劍,若運用得當,發(fā)揮出積極效果,則事半功倍;反之則事倍功半,得不償失。這類型的人身之氣主要有“清氣”、“倔強之氣”、“強毅之氣”三種。所謂清氣是指人從天地之氣中稟賦而來的一種潔凈而無雜質(zhì)的人身之氣。曾國藩視之為一種積善致祥之氣:《記》曰:‘清明在躬。’吾人身心之間,須有一種清氣。使子弟飲其和,鄉(xiāng)黨薰其德,庶幾積善可以致祥。飲酒太多,則氣必昏濁;說話太多,則神必躁擾?！崆鍤?首貴飲酒有節(jié),次貴說話不茍。(P433)爾(指曾紀澤)稟氣太清。清則易柔,惟志趣高堅,則可變?nèi)釣閯?清則易刻,惟襟懷閑遠,則可化刻為厚。(P1333)清氣之所以難能可貴,在于賦予了稟氣之人以“和”德。曾國藩認為,家中子弟、族人在這兩種高貴品質(zhì)的影響下,“庶幾積善可以致祥”,受益肯定非淺。同時,他也意識到清氣的缺失在于“易柔”、“易刻”,“柔”則“矜”而難“剛”,“刻”則“薄”而難“厚”,而這都是由于稟氣太清,過于通透所致。他認為只有借助后天的心志與理性,盡可能做到剛?cè)嵯酀?清醇相配,才能避清氣之短,揚清氣之長。對于強毅之氣和倔強之氣,曾國藩更為看中。他一生屢敗屢戰(zhàn),征戰(zhàn)不忘治學(xué),官高不忘齊家,助其渡過難關(guān),不改寒士本色的正是此二氣。他說:“至于強毅之氣,決不可無?！?P364)“吾家祖父教人,亦以懦弱無剛四字為大恥。故男兒自立,必須有倔強之氣?！?P1139)相對于紈绔子弟、不肖子孫,男子懦弱無剛的性格雖不至于傾家蕩產(chǎn),卻也很難指望立足社會,光大門楣。而擁有倔強、強毅二氣,則能富于責(zé)任,勇于擔(dān)當,不屈不撓。曾國藩視其為人生信條的價值正在于此。同時,二氣過猶不及的危害性也被曾國藩從利弊相生的道理中窺得一二。《家書》載:大抵任天下之大事以氣,氣之郁積于中者厚,故倔強之極,不能不流為忿激。(P1137)然強毅與剛愎有別。古語云自勝之謂強。曰強制,曰強恕,曰強為善,皆自勝之義。如不慣早起,而強之未明其起;不慣莊敬,而強之坐尸立齋;不慣勞苦,而強之與士卒同甘苦,強之勤勞不倦,是即強也。不慣有恒,而強之貞恒,即毅也。舍此而求以客氣勝人,是剛愎而已矣。二者相似,而其流相去霄壤,不可不察,不可不謹。(P364)倔強之極流為忿激,強毅失當流為剛愎。因此,曾國藩一方面要求男兒應(yīng)有強毅之氣和倔強之氣,一方面又將其嚴格限定在“自勝”的原則之內(nèi),嚴防“客氣勝人”。所謂“自勝”,就是“戰(zhàn)勝自我”,也就是用強毅、倔強之氣戰(zhàn)勝人性的弱點。這和現(xiàn)代人所說的,人之強,莫過于戰(zhàn)勝自己,在本質(zhì)上是一致的。所謂“客氣勝人”,則是忿激、剛愎之氣支配人性,使人全然不計后果,逞一時之能,泄一時之憤,求一時之快,終以無濟于事,甚至害于事。所以曾國藩說,倔強與忿激、強毅與剛愎有天壤之別,二者“不可不察,不可不謹”。上述“人身之氣”的積極與消極,說明曾國藩對人身之氣的理解具有善惡二重性。朱子論氣,分別先天與后天,以為先天之氣與理同一,理無不善,氣無不善;后天之氣有清濁,清者為善,濁者為惡。王夫之論氣,以理氣不可分離,認為不論先天和后天,都是理無不善,氣無不善;后天人性分出善惡,不是因為理氣,而是因為習(xí)染。且不論朱子、王夫之氣論如何,可以肯定的是,曾國藩所論人身之氣,邏輯上與朱子一致,與王夫之既相聯(lián)系又相區(qū)別。二、以志前奏,明理以志作為曾國藩在探尋人身之氣的豐富內(nèi)涵后,又把視野延伸到人身之氣與心志的關(guān)系,即孟子論氣的第二個方面,“持其志,無暴其氣”。曾國藩說:“(馮)樹堂來,與言養(yǎng)心養(yǎng)體之法。……言心與氣總拆不開,心浮則氣浮矣,氣散則心亦散矣。此即孟子所謂‘志壹則動氣,氣壹則動志’也?！?P128)所謂“心與氣總拆不開”,指心志與氣互相影響,即王夫之所說“心氣交輔”(P38)。這一方面表現(xiàn)為“心浮則氣浮,氣散則心散”,一方面表現(xiàn)為“戒氣浮,需要求助心志;戒心浮,莫離涵養(yǎng)工夫”。曾國藩深知,常人非圣,“心氣未免稍浮”(P355),浮則善惡、真?zhèn)巍⑹欠?、黑白一一難辨。而心志與氣的互相影響不是對等的,而是“志至焉,氣次焉”,心志的影響更為關(guān)鍵。因此,他首先針對氣浮提出應(yīng)對之策:“將浮躁處大加收斂”,使“氣以收斂而靜”(P420)。這基于孟子觀點“志帥氣”,也有對“帥”的推闡——“收斂”。他說:“人之疲憊不振,由于氣弱。而志之強者,氣亦為之稍變。如貪早睡則強起以興之,無聊賴則端立以凝之,此以志帥氣之說也。”(P1515)顯然,此言“氣浮”,是氣不實,氣不剛健;“收斂”的主體是心志,本質(zhì)是削弱人身之氣對心志的消極影響,增強個人修身的自律性;曾國藩主張“以志帥氣”,相信“志定勝氣”。這正如王夫之所說:“天地之帥,成吾之性,而吾之性既立,則志壹動氣,斟酌飽滿,以成乎人道之大用?！?P37)在曾國藩的思維中,志由心生,心由理生,志氣關(guān)系即理氣關(guān)系。換言之,他用理氣關(guān)系解讀志氣問題,將孟子的以志帥氣賦予了理學(xué)色彩。他堅持認為氣有善惡不如理純善無惡,氣有積極消極兩面,而理總是積極的;志由心生,若心志時時涵養(yǎng)于天理之中,則持志便是明理,以志帥氣就成為以理帥氣,理性支配感性;“心浮”即是“心不在焉”,即心游移于天理之外,因而“戒心浮”就是“求放心”,也就是明理于心。正因為心浮與否決定氣浮與否,決定人身之氣的意義是積極還是消極,曾國藩特別重視“戒心浮”,以至于晚年反省人生還嘆息“志不能帥氣,老而不變”(P376),“可愧也”。明理、明志、正氣,涵養(yǎng)天理以戒心浮氣躁,是曾國藩“志強氣變”的理學(xué)依據(jù),也是其理學(xué)思想的理路,這就是以天理為大本,以心、氣為達道;以朱子理學(xué)為體,以孟子心學(xué)、王夫之氣學(xué)為用。這是曾國藩兼宗孟子、朱子、王夫之的學(xué)旨所在。三、浩然之氣通于人身之氣孟子所論“浩然之氣”,是“配義與道”,“集義所生”,充塞于天地之間的正大剛直之氣;所言“善養(yǎng)”,是“直養(yǎng)”,“勿正,勿忘,勿助長”,“非義襲而取之”,即自內(nèi)、非自外,內(nèi)求、非外求。朱子說:“氣,即所謂體之充者,本自浩然。”(P333)“氣,只是一個氣。便浩然之氣,也只是這個氣,但只是以道義充養(yǎng)起來。及養(yǎng)得浩然,卻又能配助義與道也?！?P1616)認為人身之氣本自浩然之氣,合于道義,如能善養(yǎng)而不壞,則道義之德性德行,兼而能得。受眾多前賢影響,曾國藩確信浩然之氣的存在,承認人身之氣與浩然之氣的相通性。以倔強之氣為例,他說:“至于倔強二字,卻不可少。功業(yè)文章,皆須有此二字貫注其中,否則柔靡不能成一事。孟子所謂至剛,……皆從倔強二字做出。吾兄弟皆稟母德居多,其好處亦正在倔強。若能……存倔強以勵志,則日進無疆矣?！?P934)“至剛皆從倔強二字做出”的觀點,一方面反映出“倔強之氣”的重要性,同時又表明了浩然之氣的擁有絕非一蹴可成,必須日積月累、矢志不渝、不屈不撓地不斷培養(yǎng)。浩然之氣,不進則退。《大學(xué)》曰:“湯之《盤銘》曰:‘茍日新,日日新,又日新?！枪示訜o所不用其極?！蓖醴蛑?“性日生日成。”曾國藩推闡道:“廟山上金叔不知為何事而可取騰七之數(shù)?若非道、義可得者,則不可輕易受此。要做好人,第一要在此處下手,能令鬼服神欽,則自然識日進,氣日剛。否則,不覺墮入卑污一流,必有被人看不起之日,不可不慎!”(P203)他將孟子的“善養(yǎng)”工夫推及“鬼服神欽”,以為如此持修,浩然之氣才能日生日成,日新日進,反之則將日漸下流,“墮入卑污”,因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