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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檔簡介

魯迅的愛情和青春

在和“鬼氣”的對抗中,魯迅并非處處失敗。自從回國以后,他就不再是一

個天真的樂觀主義者,他賴以對抗“鬼氣”的主要力量,也早已不是那種明確的理想主

義信念,而是他的生命的渴望發(fā)展的本能。不甘心“待死”也罷,想告別魏連殳也罷,

都主要是這本能勃發(fā)的結(jié)果。因此,即便在思想上掙不脫“鬼氣”的包圍,他也會在其

他方面繼續(xù)掙扎。到一九二五年,他終于在一個方向上打開了缺口,那就是對女人的愛

情。

我們都還記得,一直到二十年代初,他的生活中可以說是毫無女性的溫馨氣息的。

為了不使母親傷心,也為了維持自己的名譽,他甘愿過一種苦行僧式的禁欲生活。但是,

雖說自己愿意,這樣的日子卻非常難捱,一丸一八年初,他的一位生性灑脫的堂叔病逝,

他在信中向朋友慨嘆:“家叔曠達,自由行動數(shù)十年而逝,仆殊羨其福氣”,1就透漏出

他對自己的不滿有多么深切。隨著對民族和社會的失望日益加深,又與周作人鬧翻,大

家庭的理想破滅,內(nèi)心深處的虛無感愈益彌漫開來,他這不滿也一天比一天壯大。他不

是看出了原先的那些犧牲的無謂,不想再那樣“認真”么?他不是說從此要顧自己過活,

隨便玩玩,不再一味替別人耕地么?原先重重地壓在背上的那些責任感,似乎日益顯出

它們的輕薄,他也勢必要一次次反問自己:你個人現(xiàn)在最需要的是什么?不就是沖出單

人禁閉的囚室,尋一位真心喜愛的女人嗎?他在虛無感中陷得越深少那背棄孝道和婚姻

的內(nèi)疚感就越淡,我簡直想說,正是那“個人主義”的情緒,激活了他追求愛情和個人

幸福的激情。他開始和姑娘們來往,有的來往還相當密切。到女子師范大學任教之后,

他的客廳里更出現(xiàn)了一群聰明活潑的女大學生。有一次過端午節(jié),他請她們在家中吃飯,

竟喝得有了醉意,“以拳擊‘某籍’小姐兩名之拳骨,”又“案小鬼[指許廣平]之頭”,

2手舞足蹈,開懷大樂,那久受壓抑的生命活力,勃然顯現(xiàn)。

就這樣,在一九二五年夏天,魯迅終于和這群女學生中的一個--許廣平--相愛了。

許廣平是廣東番禹人,比魯迅年輕近二十歲。雖是南方人,身材卻頗高,好像比魯

迅還要高一些。人也不漂亮。但是,她卻是那群女學生中最有才華的一個,對社會運動,

甚至對政治運動,都滿懷熱情她敬仰魯迅,也能理解他,對他的追求就更為熱烈。你不

難想象,當她表白了愛情,又從他那里收獲同樣的表白的時候,她的心情會多么興奮。

但是,魯迅的心情卻復雜得多。他愛許廣平,但對這愛情的后果,心中卻充滿疑慮。

這疑慮還是來自虛無感,它就像一枝鋒利的雙刀劍,既戳破孝道之類舊倫理的神圣性,

又戳破個性解放、“愛情至上”之類新道德的神圣性,它固然銹蝕了魯迅的精神舊宅的

門鎖,卻也會當著他的面,把他打算遷去的其他新居都涂得一團黑。傳統(tǒng)的大家族當然

是無價值的,孝道也可以說是無謂的,但那新女性的豐采,戀愛婚姻的幸福,是不是也

是一個幻象呢?魯迅早已過了“情人眼里出西施”的年齡,再怎樣喜愛許廣平,也不會

看不出她的缺陷。社會又那樣險惡,在一九二五年,無論北京的學界還是官場,都有一

股對他的敵意在婉蜒伸展,一旦他背棄自己的婚姻,會不會授那些怨敵以打擊的口實呢?

倘若種種打擊紛至沓來,他們的愛情能禁受住嗎?在寫于這時候的短篇小說《傷逝》中,

他把涓生和子君的結(jié)局描繪得那么絕望,把他們承受不住社會壓力,愛情逐漸變質(zhì)的過

程表現(xiàn)得那么可信,你就能知道他的疑慮有多深,思緒也是怎樣地偏于悲觀了。

所以,他最初的行動非常謹慎。他向許廣平表明,他無意和她正式結(jié)婚,在名分上,

他還保持原來的婚姻。這實際就是說,他并不準備徹底拆毀那舊式婚姻的囚室,他僅僅

是自己鑿一個洞逃走。他也不想馬上和許廣平同居,固為條件還不具備,還需要作些準

備。首先是錢。為了購置磚塔胡同的房子,他已經(jīng)欠了朋友八百塊錢的債,一直無力償

還;他又才被章士釗革職不久,倘若因為和許廣平同居而遭人垢病,打輸了官司,那豈

不是要落人涓生和子君的惡運了嗎?其次,他也不愿在北京與許廣平同居,離母親和朱

安太近,同在一座城中,畢竟不大方便。北京的空氣又日漸壓抑,后來更發(fā)生“三.一

八”慘案,他自己也幾次離家避難,要想建立一個新的家庭,總得另尋一處安全的地方。

當然,他最擔心的,還是和許廣平的愛情本身。這里既有對許廣平的疑慮,也有對自己

的反省?!拔乙呀?jīng)是這個年紀,又有這么多內(nèi)心的傷痛,還能夠容納這樣的愛情,還配

得上爭取這樣的愛情嗎?”“讓她這樣與我結(jié)合,她的犧牲是不是太大了?”“即便她

現(xiàn)在甘心情愿,以后會不會后悔?”“她究竟愛我到了什么程度?”我相信,每當晚上,

他躺在床上抽煙默思的時候,類似上面這樣的疑慮一定會在他心中久久盤旋,去而復返

的。他面前似乎已經(jīng)浮出了一條逃離絕望的清晰的生路,但他何時走進去,又怎樣走進

去,卻久久下不了決斷。

一九二六年初春,一個新的機會來了,新任廈門大學國學系主任的林語堂,是魯迅

的老朋友,邀請他去廈門大學任教。那里遠離北京,鄰近廣東,不但氣候溫暖,政治空

氣也總比北京要和暖得多,每月又有四百塊錢的薪水,正是一個適合開始新生活的地方。

魯迅欣然應允,就在這一年八月離京南下,適逢許廣平要回廣州,便一同動身。但是,

盡管有這么好的機會,又是與許廣平同行,他仍然不作明確的計劃。他只是與許廣平約

定,先分開兩年,各自埋頭苦干,既是做一點工作,也為積一點錢,然后再作見面的打

算。3你看,他還是用的老辦法,當對將來缺乏把握,難下決斷的時候,就先將決斷往

后推,拖延一陣再說。

魯迅興致勃勃地踏上了廈門島??墒?,幾乎就從第一天起,種種不如意的事情接踵

而來。地方的荒僻,人民的閉塞,學校主事人那樣勢利,教師中的淺陋之徒又如此眾多,

再加上若干職員和校役的褊狹懶散,終至使他連聲嘆息:自己還是太天真了,北京都那

樣糟糕,廈門還會好么?他尤其惱火的是,他在北京的那批學者對頭——他稱之為“現(xiàn)

代評論派”,居然也紛紛甫下,有的就直接到了廈門大學,和他做同事。譬如顧頡剛,

他曾公開說佩服胡適和陳西瀅,現(xiàn)在居然也到廈門大學來做教授;自己來了不算,還推

薦其他的熟人來,這些被薦者來了之后,又引薦另外的人,這在魯迅看起來,簡直就是

“日日夜夜布置安插私人”4他寫信對朋友抱怨:“‘現(xiàn)代評論派’的勢力,在這里我

看要膨脹起來,當局者的性質(zhì),也與此輩相合?!保颠h遠地躲到廈門來,竟然還是會遇

上他們;在北京受排擠,跑到這里來還是受排擠,這怎么能不教他光火呢?他曾這樣向

人描述自己的心情:“一有感觸,就坐在電燈下默默地想,越想越火冒,而無人澆一杯

冷水,于是終于決定日:仰東碩殺!我?guī)碚?!”6這“仰東碩殺”是紹興土話,意思

就是“操他媽的!”廈門大學竟然逼得魯迅不斷要在心里罵出這樣的話,他當然不愿在

這里久留了。他到廈門不到四個月,就開始想走。一個學期的課還沒講完,就已經(jīng)向校

方遞了辭呈。他原想在廈門大學工作兩年,現(xiàn)在卻提前一年半離開,當他獨自一個人在

夜燈下寫辭呈的時候,先前那種種走投無路,屢屢碰壁的記憶,一定又會涌上腦際吧。

處在這種經(jīng)常要罵出“仰東碩殺”的心境里,他對和許廣子的愛情的疑慮自然會逐

漸加重。一九二六年十一月,他寫信對她說:

常遲疑于此后所走的路:(一)、積幾文錢,將來

什么都不做,苦苦過活;(二)、再不顧自己,為人們

做一點事,將來餓肚也不妨,也一任別人唾罵;(三)、

再做一些事(被利用當然有時仍不免),倘同人排斥,

為生存起見,我便不問什么都敢做,但不愿失了我的

朋友。第二條我已行過兩年多了,終于覺得太傻。前

一條當先托庇于資本家,須熬。末一條則太險,也無

把握(于生活)。所以實在難于下一決心,我也就想

寫信和我的朋友商議,給我一條光。7

看得出他非常矛盾,雖然列出了三條路,真心想走的卻是第三條;但他不知道許廣

平是否真愿意和他攜手共進,也不知道這條路是否真能夠走通。疑慮重重之際,就干脆

向許廣平和盤托出,既是試探,也是求援。

許廣平是多么敏感的人,立刻就覺出了魯迅的心思,她知道他有疑慮,也知道這疑

慮的深廣,她甚至還想到了他的可能的后退,這自然使她深為不滿,就用這樣激動的口

氣回信說:

你信本有三條路,給叫我“一條光”,我自己還是

瞎馬亂撞,何從有光,而且我又朱脫開環(huán)境,做局外

旁觀。我還是世人,難免于不顧慮自己,難于措辭,但

也沒有法了。到這時候,如果我替你想,或者我是和

你疏遠的人,發(fā)一套批評,我將要說:你的苦了一生,

就是一方為舊社會犧牲。換句話,即為一個人犧牲

了你自己。而這犧牲雖似自愿,實不啻舊社會留給

你的遺產(chǎn)。……你自身是反對遺產(chǎn)制的,不過覺得這

分遺產(chǎn)如果拋棄了,就沒人打理,所以甘心做一世農(nóng)

奴,死守遺產(chǎn)?!覀兪侨?,天沒有叫我們專吃苦

的權利,我們沒有必吃苦的義務,得一日盡人事求生

活,即努力做去。我們是人,天沒有硬派我們履險的

權力,我們有坦途有正道為什么不走,我們何苦國了

舊社會而為一人犧牲幾個,或牽連至多數(shù)人,我們打

破兩面委曲忍苦的態(tài)度,如果對于那一個人的生活

能維持,對于自己的生活比較站得穩(wěn),不受別人借口

攻擊,對于另一方,新的部面,兩方都不因此牽及生

活,累及永久立足點,則等于面面都不因此難題而失

了生活,對于遺產(chǎn)拋棄,在舊人或批評不對,但在新

的,合理的一方或不能加以任何無理批評,即批評也

比較易立足?!蛞稽c遺產(chǎn)而牽動到了管理人行

動不得自由,這是在新的狀況下所不許,這是就正當

解決講,如果覺得這批評也過火,自然是照平素在京

談話做去,在新的生活上,沒有不能吃苦的。8

這信寫得很動情,也許是急不擇言吧,許多話都說得很直。她一下子挑穿了魯迅不

愿意解除舊式婚姻的內(nèi)心原因,又用那樣熱烈的口氣激勵他作出決斷。她甚至不隱瞞自

己的焦急和。不快,最后那一段話,簡直是在賭氣了。

也幸虧是這樣的急不擇言,反而打消了魯迅的疑慮。說到底,他最大的顧慮正在許

廣平本人,現(xiàn)在從她的這封信,他看見了她的真心,許多擔心和猶豫,一下子消散了。

他立刻回信,語氣非常誠懇,不再有前一封信中的含混,態(tài)度也很樂觀。似乎是決意要

走第三條路了:“我一生的失計,即在向來不為自己生活打算,一切聽人安排,……再

后來,思想改變了,但還是多所顧忌,這些顧忌,大部分自然是為生活,幾分也為地位,

所謂地位者,就是指我歷來的一點小小工作而言,怕因我的行動的巨變而失力量”,

“我也決計不再敷衍了?!x開此地之后,我必須改變我的農(nóng)奴生活”,“我覺得現(xiàn)

在H.M.比我有決斷得多……”9一個多月以后,他更明白表示:“我對于名譽,地

位,什么都不要,只要梟蛇鬼怪夠了”,10這所謂“梟蛇鬼怪”,就是指許廣平。

也就在他終于確信了許廣平的愛情的同時,廣州中山大學接連來信,熱情地邀他去

擔任國文系的教授和主任。這無疑從另一面增強了他的勇氣。人世間不但真有值得信賴

的愛情,他自己也還有可以闊步的生路、無論從哪一頭看,他的條件似乎都要比涓生和

子君好得多,那么,他為什么不試一試呢?從旁觀者的眼光看,這自然是又陷入了對自

己命運的錯覺,但是,一個剛剛開始全身心浸入愛情的人,他會情不自禁地把整個世界

都看成是玫瑰花,會以為自己一拳便能打出個新天地,這一點錯覺又算得了什么?魯迅

內(nèi)心的虛無感是那體深厚,他大概也只有靠這樣的錯覺,才能夠擺脫它的羈絆吧。他終

于下定了決心。一九二七年一月到廣州,住進中山大學之后,即由許廣平陪伴在旁,即

便有客來訪,她也并不回避。十個月之后他到上海,更在虹口的景云里租了一幢三層的

房子,與許廣平公開同居。在舊式婚姻的囚室里自我禁閉二十年之后,他總算逃出來了。

身邊有了許廣平,他似乎年輕了許多。他的衣著現(xiàn)在有人料理,頭發(fā)和胡須現(xiàn)在有

人關心,在那么長久地禁欲之后,他終于體會到了女性的溫暖和豐腴,他的整個心靈,

都因此變得松弛了。在廣州,他與許廣平等人接連游覽越秀山,白天逛花市,晚上看電

影,滿臉歡愉,興致勃勃。到上海之后不久,又和許廣平去杭州游玩,雖然是七月份,

暑熱逼人,他卻毫不在意,去虎跑品茶,到西湖泛舟,快活得像一個小孩子。陪同游玩

的許欽文和章廷謙都暗暗驚喜,從他們十幾年前做魯迅學生的時候起,還從未見他表現(xiàn)

過這樣濃的游興。魯迅本是個善感的人,你只要讀過他的《社戲》,就一定會記得他對

家鄉(xiāng)風物的那種善感的天性??墒?,由于家道中落以后的種種刺激,到了青年時代,他

卻對自然風景失去了興趣。他在東京那么多年,只去上野公園看過一次櫻花,而且還是

和朋友去書店買書,順路經(jīng)過才去看的。他在仙臺整整兩年,附近不遠就有一個著名的

風景區(qū)松島,他也只去玩過一次??趪院?,住在杭州那樣優(yōu)美的地方,一年問竟只去

西湖游過一次,還是朋友情的客。別人都連聲稱贊“平湖秋夜”和“三潭映月”,他卻

以為“不過平平”。一九二四年他寫《論雷峰塔的倒掉》,居然把雷峰塔和保淑塔弄錯

了位置,你當可以想象,他平日對這些景致是如何不留心。以后到北京,住的時間更長,

游玩卻更少。即使去西安,主人安排他們游覽名勝古跡,他最感興趣的地方,卻是古董

鋪。弄到最后,他甚至公開說:“我對于自然美,自恨并無敏感,所以即使恭逢良辰美

景,也不甚感動?!保保蔽也恢浪f這話有多少調(diào)侃的意味,倘是講真話,那他是錯

了。對自然風景的敏感,是人的天性,每個人的天賦當中,多少都埋有親近大自然的情

感萌芽,只是由于后來的經(jīng)歷不同,有些人的天性得到激發(fā),變成酷愛自然之美的多情

者,有些人的天性卻遭受壓抑,便自以為對山水缺乏敏感了。面對優(yōu)美的自然風景,我

們會不會深受感動,這實在可以作為衡量我們的自然人性是不是正常發(fā)展的重要標尺。

固此,看到魯迅在廣州和杭州玩得那樣快活,我想誰都會為他高興,他童年時代的善感

的靈性。那《社戲》中的天真田情態(tài),終于在他身上復蘇了。

當然,愛情在他身上喚起的,絕不止是親近自然的游興。一說到愛情,人總會習慣

性地想到青春,想到年輕的生命,尤其魯迅那個時代的中國人,更容易把愛情看成青年

人的專利,許多人鼓吹愛情至上的最大理由,不就是青春和生命的天賦權利嗎?許廣平

是那樣一個富于活力的姑娘,又比魯迅年輕那么多,魯迅一旦與她相愛,這愛情就會對

他造成一種強大的壓力,要求他振作精神,盡可能地煥發(fā)生命活力。倘說在紹興會館時,

他自安于“農(nóng)奴”式的枯守。還可以倚仗老成和冷靜來抵擋世俗歡樂的誘惑,甚至克制

和壓抑生命的本能沖動;他現(xiàn)在卻必須完全改變,要竭力振奮起自己的人生熱情,竭力

放縱那遭受長期壓抑,差不多快要枯萎的生命欲望。男人畢竟是男人,魯迅即便把人生

看得很透,也總會希望自己是一個富干活力的人,一個能夠讓女性崇拜的人。他當然有

自卑心,所以才說自己“不配”;12但他更多的是妄強心,他希望自己能有潔力,至

少在精神”上依然年輕。事實上,也只有當這要強心在他頭腦中占上風的時候,他才會

但然地接受許廣平的愛。只是這要強心一面允許他擁抱許廣平,一面卻又暗暗地告誡他:

你必須像個年輕人!

魯迅本就是情感熱烈的人,假如他真正率性而行,至少在精神上,他的許多表現(xiàn)自

然會洋溢出青年人的氣息。他對黑暗的極端的憎惡,那種不愿意“費厄潑賴“(FairPl

ay)的決絕的態(tài)度,都是極能引起青年共鳴的特性。但是,他畢竟又是個思想深刻的人,

四十年的經(jīng)歷早向他心中注入了一種深廣的憂郁,迫使他養(yǎng)成一種沉靜的態(tài)度,不喜歡

歡呼雀躍,也不主張赤膊上陣,不輕信,更不狂熱,選一處有利的屏障,伏在壕塹中靜

靜地觀察,這正是他到北京以后逐漸確定下來的人生態(tài)度,也是真正符合他的深層心境

的人生態(tài)度。因此,一旦他有意要振作斗志,煥發(fā)精神,以一種青年人的姿態(tài)置身社會,

他的言行就常常會逾出“常態(tài)”,顯出一種特別的情味。比方說,他從來就是個實在的

人,說話都是有一句說一句,可在磚塔胡同的家里與姑娘們笑談的時候,他卻屢次提到

自己床鋪下面藏著一柄短刀,又詳述自己在東京如何與“綠林好漢”們[指光復會中人]

交往,言語之間,時時露出一絲夸耀的意味。再比如,到二十年代中期,他對青年學生

已經(jīng)不抱什么期望,所以“女師大風潮”鬧了半年多,他一直取旁觀態(tài)度。可是,一旦

與許廣平們熟識,他的態(tài)度就明顯改變,代她們擬呈文,趙草宣言,還一個一個去聯(lián)絡

教員簽名,組織校務維持會,里外奔走,口誅筆伐,終至被章士釗視作眼中釘,我不禁

想,倘若他并不認識許廣平她們,他的態(tài)度會有這么大的轉(zhuǎn)變嗎?即便出于義憤,站出

來聲援學生,也不過是像聯(lián)署那份宣言的馬幼漁們一樣,說幾句公道活了事吧。同樣,

他向來就不大贊成學生請愿,不但對“五四”運動作過那樣冷淡的評價,就在一九二六

年三月十八日上午,他還硬把許廣平留在家里,不讓她去執(zhí)政府門前請愿:“請愿請愿,

天天請愿,我還有東西等著要抄呢!”13可是,當“三.一八”慘案的消息傳來,死

難者中間又有他熟稔的女師大學生劉和珍,他的反應就完全不同了。他接二連三地寫文

章斥罵當局,口氣激烈得近于切齒,我難免又要想,倘若他不是對劉和珍們懷有親近的

感情,他的反應會不會有所不同?身為這些年輕姑娘的親近的師長,對她們的慘遭屠戮

卻全無救助之力,望著許廣平們的悲憤的眼光,他簡直不知道說什么好:我猜想,大概

正是這樣的一種心情,才使他下筆的態(tài)度格外激烈,詛咒的口氣也格外決絕吧。推而廣

之,他在二十年代中期的公開的文章中,依舊勉力唱一些其實心里并不相信的希望之歌;

在明明已經(jīng)深覺沮喪的情形下,依舊戴著面具,表現(xiàn)出充滿熱情的斗士的姿態(tài),所有這

些“心口不一”的行為背后,是否都有那愛情的壓力在起作用呢?

不用說,他到廣州與許廣平會合以后,這壓力就更大了。有活力的人不應該老是神

情陰郁,于是他勉力說一些鼓舞人的話,有一次甚至斷言:“中國經(jīng)歷了許多戰(zhàn)士的精

神和血肉的培養(yǎng),卻的確長出了一點先前所沒有的幸福的花朵來,也還有逐漸生長的希

望。”14有活力的人不但應該對將來抱有信心,更應該投入實際的革命,許廣平就正

是這樣做的,她自己是國民黨左派,對“國民革命”滿懷熱情。于是魯迅藏起他先前那

個徹底的懷疑意識,也來熱烈地贊揚北伐,贊揚革命。尤其是對青年人發(fā)表演講,他更

是慷慨激昂。他稱贊廣州是“革命策源地”,而現(xiàn)在已是“革命的后方”;他向中山大

學的學生呼吁,要他們用“革命的精神”,“彌漫”自己的生活“這精神則如日光,永

永放射,無遠弗到?!?。他更說自己“愿意聽聽大炮的聲音,仿佛覺得大炮的聲音或者

比文學的聲音要好聽得多似的?!保保对谝淮窝葜v會上,他甚至提高了嗓門,大聲號召

說:“廣東實在太平靜了,我們應該找刺激去!不要以為目的已達,任務已完,像民元

革命成功時說的,可以過著很舒服的日子!17讀著他這些激進的言辭,我仿佛能想象

到當時的情景:一個黑瘦矮小,年近半百的人,迎著臺下年輕聽眾們的熱切的目光。用

紹興腔提高了嗓門大聲呼喊——為了煥發(fā)青春的氣息,他的確是盡了全力了。這也自然,

身邊有許廣平,四周又是初到廣州時的青年人的熱烈的歡迎,任何人處在這樣的境遇里,

恐怕都不免要興奮得像一個十六八歲的小伙子吧。

魯迅畢竟不是十六八歲的小伙子了。一九二七年舊歷初三,他和許廣平等人漫步越

秀山,當踏上一個小土堆時,也許是想表現(xiàn)一下自己的身手還健,他執(zhí)意要從那土堆上

跳下來。他是跳下來了,但卻碰傷了腳,半天的游興,就此打斷。這腳傷還遲遲不肯痊

愈,半個月后他去香港作演講,還是一拐一拐的,走得很費力。不知為什么,每當讀到

他在廣州的那些激昂的言辭,我就總要想起這件事,它似乎是一個象征,既表現(xiàn)了他的

心情的活潑,更表現(xiàn)了他的心有余而力不足。他四十五歲才嘗到愛情,已經(jīng)太晚了,他

無法像十六八歲的小伙子那樣忘情地擁抱它。在整個二十年代中期和晚期,他常常都情

不自禁地要用惡意去揣測世事,要他單單在爭取個人幸福的事情上卸下心理戒備的盾牌,

他實際上也做不到。因此,即使他決意和許廣平同居了,即便他努力顯示一種勇敢的姿

態(tài),他內(nèi)心還是相當緊張。

這緊張也井非無因。就在他到廈門不久,北京和上海的熟人間已經(jīng)有一種傳聞,說

他和許廣平同車離京,又從上海同船去廈門,“大有雙宿雙飛之態(tài)”。18他們還沒有

同居,議論就已經(jīng)來了,真是同居了,那流言真不知要飛舞到怎樣。事實上,一九二八

年二月,他和許廣平同居不到半年,就收到過這樣一封信:“魯迅先生:昨與××××

諸人同席,二人宣傳先生討姨太太,棄北京之正妻而與女學生發(fā)生關系,……此事關系

先生令名及私德,……于先生大有不利,望先生作函警戒之……”19寫信人自稱是崇

拜魯迅的青年,卻如此看待他和許廣平的愛情,這教他作何感想呢?社會上永遠有好奇

者,有好事者,有小人,有庸眾,你就是再循規(guī)蹈矩,謹小慎微,只要你是名人,就總

會有流言粘在背上,有惡意跟蹤而來。干脆想通了這一點,不去管它,人反而能活得自

在,魯迅同輩的文人中,就頗有一些人是放浪灑脫,無所顧忌的。但是,魯迅做不到這

一點,愈是心中“鬼氣”蒸騰,愈是把社會看得險惡,一點小小的流言,就愈會引發(fā)他

廣泛的聯(lián)想;形形色色的遺老遺少的攻訐,報章雜志上的惡意或無聊的渲染,學界和文

壇上的有權勢者的封鎖,最后是經(jīng)濟上的拈據(jù)和窘困:他已經(jīng)無力擺脫那個涓生和子君

式的悲劇的夢魘了。

正因為心頭總是壓著那個夢魘,魯迅和許廣平同居之后,依然左盼右顧,如履薄冰。

他將許廣平的臥室設在三樓,自己則住二樓,對外只說她給自己當助手,作校對,除了

對極少數(shù)親近朋友,一概不說實情。即便去杭州,實際上是度蜜月,他也要遮遮掩掩。

動身之前。他先要杭州的朋友預訂一間有三張床的房間;到了杭州,許欽文等人接他們

到旅館,住進那房伺后,正要離開,他卻喚住了許欽文,眼睛盯著他,“嚴肅他說:

‘欽文,你留在這里。以后白天有事,你盡管做去,晚上可一定要到這里來!’”他并

且指定許欽文睡在中間那張床上,將自己和許廣平隔開20——這是怎樣奇怪的安排!

一年半以前,他鼓勵許廣平到中山大學給他當助教,口氣是何等堅決:“不必連助教都

怕做,對語都避忌,倘如此,可真成了流言的囚人了?!保玻笨赡憧此@住房的安排,

不正是自己要作流言的囚人嗎?越是知道他白天玩得那樣快活,看到他晚上這樣睡覺,

我就越感到悲哀,除了喝醉酒,他大概一輩子都沒有真正放松過吧,陪伴心愛的女人到

西湖邊上度蜜月,都會如此緊張,這是怎樣可憐的心境,又是怎樣可悲的性格?

這樣的緊張一直持續(xù)了很久。從一開始,許廣平就沒有向親屬說過實情。直到一九

二九年五月,她已經(jīng)懷了五個月的身孕,她的姑母到上海,她才將實情告訴她,并請她

轉(zhuǎn)告家中的其他人。在魯迅這一面,也是從這時候起,才陸續(xù)告訴遠。方的朋友。但即

使是通報,口氣也往往含糊,譬如他給未名社的一位朋友寫信,說那些流言如何氣人,

于是他索性“到廣東,將這些事對密斯許說了,便請她住在一所房子里——但自然也還

有別的人。前年來滬,我也勸她同來了,現(xiàn)就住在上海。幫我做點校對之類的事……”

22這哪里只是通報,中間夾著這么多解說,而且到了最后還是含混,并不把事情說清

楚。也許他并非存心如此?那么,心里明明想告訴別人,寫出來卻這樣吞吞吐吐,這又

說明了什么呢?許廣平將實情告訴姑母后,對魯迅說:“我的親人方面,如由她說出,

則省我一番布告手續(xù),而說出后,我過數(shù)月之行動[指生產(chǎn)]可以不似驚弓之鳥,也是一

法?!保玻呈裁唇小绑@弓之鳥”?莫非在下意識里,他們自己也有點心虛?一個人受多

了壓抑,就會喪失從自己的角度看事情的能力,甚至連評價自己,也會不自覺地仿照周

圍人的思路。尤其當與社會習俗發(fā)生沖突的時候,他就是再明白自己應該理直氣壯,心

理上還是常常會承受不住,不知不覺就畏縮起來。魯迅和許廣平這“驚弓之烏”的緊張,

是不是也正來源于這一點呢?當然,他們愿意將消息公諸親友,總還是因為有了信心,

你看魯迅這時候?qū)懡o許廣平的信:“看現(xiàn)在的情形,我們的前途似乎毫無障礙,但即使

有,我也決計要同小刺猬[對許廣平的呢稱]跨過它而前進的,絕不畏縮”,24就表露

出終于松了一口氣的輕松感。但是,要到同居一年半以后,才剛剛松這一口氣,他們先

前的屏息擔心,未免也太過分了。

注釋

從某種意義上講,魯迅和許廣平相愛而終于同居,在上海建立新的家庭,是他一生

中最有光彩的舉動。正是在這件事情上,他充分表現(xiàn)了生命意志的執(zhí)拗的力量,表現(xiàn)了

背叛傳統(tǒng)禮教的堅決的勇氣,表現(xiàn)了一個現(xiàn)代人追求個人自由的個性風采。但是,也恰

恰在這件事情上,他內(nèi)心深處的軟弱和自卑,他對傳統(tǒng)道德的下意識的認同,他對社會

和人性的根深蒂固的不信任,都表現(xiàn)得格外觸目。一個人一旦相信愛情,就不再是虛無

主義者,魯迅能夠打開一個缺口,也就應該可以沖出“鬼氣”的包圍,如果這樣來看,

他和許廣平的同居就正顯示了他對自己命運的一次重大的勝利,但是,他在沖出包圍的

途中,要經(jīng)歷那么多的猶豫和權衡,這會不會使他終于爭取到手的幸福,不知不覺就變

了味呢?男女愛情,這本是為人的一項基本樂趣,倘若你必須要耗費那么長的生命,經(jīng)

歷那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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