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中語文情感美文快手劉

Page3快手劉快手劉

人人在童年，都是時間的富翁。胡亂揮霍也使不盡。有時呆在家里悶得慌，或者父親嫌我太鬧，打發(fā)我出去玩玩，我就不免要到離家很近的那個街口，去看快手劉變戲法。

快手劉是個撂地擺攤賣糖的胖大漢子。他有個隨身背著的漆成綠色的小木箱，在哪兒擺攤就把木箱放在哪兒。箱上架一條滿是洞眼的橫木板，洞眼插著一排排廉價而赤黃的棒糖。他變戲法是為了吸引孩子們來買糖，戲法特別簡潔，俗稱“小碗扣球”。一塊絹?zhàn)铀频狞S布鋪在地上，兩只白瓷小茶碗，四只滴溜溜的大紅玻璃球兒，就這再一般不過的三樣道具，卻叫他變得神出鬼沒。他兩只手各拿一只茶碗，你明明望見每只碗下邊扣著兩只紅球兒，你連眼皮都沒眨動一下，嘿！四只球兒竟然全都跑到一只茶碗下邊去了，莫非這球兒是從地下鉆過去的？他就這樣把兩只碗翻來翻去，一邊叫天喊地，東指一下手，西吹一口氣，似乎真有什么看不見的神靈做他的幫手，四只小球忽來忽去，根本猜不到它們在哪里。這種戲法比舞臺上的魔術(shù)難變，舞臺只有一邊對著觀眾，街頭上的土戲法，前后左右圍一圈人，人們的視線從四面八方射來，簡潔看出馬腳。有一次，我親眼瞧見他手指飛速地一動，把一只球兒塞在碗下邊扣住，便禁不住大叫：

“在右邊那個碗底下哪，我望見了！”

“你望見了？”快手劉光明的大眼珠子朝我驚異地一閃，跟著換了一種正經(jīng)的神氣對我說，“不會吧！你可得說準(zhǔn)了。猜錯就得買我的糖?！?/p>

“行！我說準(zhǔn)了！”我親眼所見，所以一口咬定。自信使我的聲音特別洪亮。

誰知快手劉哈哈一笑，突然把右邊的茶碗翻過來：

“瞧吧，在哪兒呢？”

咦，碗下邊怎么什么也沒有呢？只有碗口壓在黃布上一道圓圓的印子。莫非球兒從地下鉆進(jìn)左邊那個碗下邊去了?？焓謩⑺坪踔牢以趺床孪?，伸手又把左邊的茶碗掀開，同樣什么也沒有！球兒都飛了？只見他將兩只空碗對口合在一起，舉在頭頂上，口呼一聲：“來！”雙手一搖茶碗，里面竟然嘩嘩響，打開碗一看，四只球兒盡然又都出現(xiàn)在碗里邊。怪，怪，怪！

四邊圍看的人發(fā)出一陣驚異不已的唏噓之聲。

“怎么樣，你輸了吧！不過在我這兒輸了決不罰錢，買塊糖吃就行。這糖是純糖稀熬的，單吃糖也不吃虧?！?/p>

我臊得臉發(fā)燙燙，在眾人的笑聲里買了塊棒糖，站在人圈后邊去。從今我只站在后邊看了，再不敢擠到前邊去多嘴多舌。他的戲法，在我眼里真是無比奇妙了。這人也是我童年真正敬佩的一個。

他那時不過四十多歲吧，正值年壯，精飽神足，肉重肌沉，皓齒紅唇，烏黑的眉毛像是用毛筆畫上去的。他蹲在那里活像一只站立著的大白象。一邊變戲法，一邊賣糖，發(fā)亮而外突的眸子四處流盼，照應(yīng)八方；滿口不住說著逗人的笑話。一雙胖胖的手，指肚滾圓，卻轉(zhuǎn)動敏捷，那四個小球就在這雙手里忽隱忽現(xiàn)。我當(dāng)時有種奇想：他的手似乎是雙層的，小球時時藏在夾層里。唉，孩提時代的念頭，現(xiàn)在不會再有了。

這雙異樣靈敏的手，也許就是他外號“快手劉”的來歷。他也這樣稱呼自己，以致在我們居住那一帶無人不知他的大名。我童年的很多時間，就是在這最最簡潔又百看不厭的土戲法里，在這始終也不曾解開的謎陣中，在他這雙奇妙莫測、令人癡想不已的快手之間消磨掉的。他給了我多少新奇的歡樂呢！

那些伴隨著童年的種種人和事，總要隨著童年的消逝而遠(yuǎn)去。我上中學(xué)后就不常見到快手劉了。只是路過那街口時，間或碰見他。他照舊那樣興沖沖的變“小碗扣球”，身旁擺著插滿棒糖的小綠木箱。此時我已經(jīng)是懂事的中學(xué)生了，不再會把他的手想象成雙層的，卻照舊看不出半點(diǎn)馬腳，身不由己地站在那里，饒有興致地看上一陣子。我敢說，世界上再好的劇目，哪怕是易卜生和莎士比亞，也不能使我這樣成百上千次看個不夠。

我上中學(xué)是在外地。人一走，留在家鄉(xiāng)的童年和少年就像合上的書。往昔美妙的故事，親切的人物，甜醉的情景，就像鮮活花瓣夾在書頁里，再翻開都變成了干枯了的回憶。誰能使過去的一切復(fù)活？那去世的外婆，不知所終的摯友，媽媽烏黑的卷發(fā)，久已遺失的那些漂亮的書，那跑丟了的藍(lán)眼睛的小白貓……還有快手劉。

中學(xué)二年級的暑期，我回家度假。一天在離家不遠(yuǎn)的街口望見十多個孩子圍著什么又喊又叫。走近一看，心中怦然一動，竟是快手劉！他照舊賣糖和變戲法，但人已經(jīng)大變樣子。十年不見，他似乎度過了二十年。模樣接近了老漢。單是身旁擺著的那只木箱，就帶些凄然的樣子。它破損不堪，黑糊糊，黏膩膩，看不出一點(diǎn)從前那悅目的綠色。橫板上插糖的洞孔，多年來給棒糖的竹棍捅大了，插在上邊的棒糖東倒西歪。再看他，那肩上、背上、肚子上、臀上的肉都到哪兒去了呢，飽滿的曲線沒了，衣服下到處凸出尖尖的骨形來；臉盤仿佛小了一圈，眸子無光，更沒有當(dāng)時瞻前顧后、流光四射的精神。這雙手尤其使我動心──他分明換了一雙手！手背上青筋縷縷，污黑的指頭上圍著一圈圈皺紋，似乎吐盡了絲而皺縮下去的老蠶……于是，當(dāng)年一切奇妙的氣氛和絕世的本事都從這雙手上消逝了。他抓著兩只碗口已經(jīng)碰得破破爛爛的茶碗，笨拙地翻來翻去；那四只小紅球兒，一會兒沒頭沒腦地撞在碗邊上，一會兒從手里掉下來。他的手不靈了！孩子們叫起來：“球在那兒呢！”“在手里哪！”“指頭中間夾著哪！”在這喊聲里，他驚慌，手就愈不靈，抖抖索索搞得他自己也不知道球兒都在哪里了。無怪乎四周的看客只是寥寥一些孩子。

“在他手心里，沒錯！決沒在碗底下！”有個光腦袋的胖小子叫道。

我也清晰地看到，在快手劉扣過茶碗的時候，把地上的球兒取在手中。這動作緩慢遲鈍，失誤就特別明顯。孩子們吵著鬧著叫快手劉張開手，快手劉的手卻攥得緊緊的，朝孩子們尷尬地掬出笑容。這一笑，滿臉皺紋都擠在一起，似乎一個皺紙團(tuán)。他幾乎用懇求的口氣說：

“是在碗里呢！我手里邊什么也沒有……”

當(dāng)年神氣十足的快手劉哪會用這種口氣說話？這些稚氣又仔細(xì)的孩子們偏偏不依不饒，非叫快手劉張開手不行。他哪能張手，手一張開，一切都完了。我真不情愿望見快手劉這一副狼狽的、惶惑的、無措的窘態(tài)。多么希望他像當(dāng)年那次──由于我自作聰慧，揭他老底，迫使他亮出一個捉摸不透的絕技，小球突然不翼而飛，呼之即來。假如他再使一下那個絕技，叫這些不知輕重的孩子們領(lǐng)會一下名副其實(shí)的快手劉，瞠目結(jié)舌多好！但他老了，不再會有那花好月圓的歲月年華了。

我走進(jìn)孩子們中間，手一指快手劉身旁的木箱說：

“你們都說錯了，球兒在這箱子上呢！”

孩子們給我這突如其來的話弄得稀里糊涂，都瞅那木箱，就在這時，我眼角瞥見快手劉用一種盡可能的快速度把手心里的小球塞到碗下邊。

“球在哪兒呢？”孩子們問我。

快手劉笑呵呵翻開地上的茶碗說：

“瞧，就在這兒哪！怎么樣，你們說錯了吧，買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