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林外史》的諷刺

1、盛世的悲歌 儒林外史的諷刺|張國風儒林外史的貢獻是多方面的，其中最大的貢獻是它的諷刺藝術(shù)。而諷刺是分層次的，儒林外史為我們提供了一種高層次的諷刺。諷刺的第一個關(guān)鍵是諷刺的武器。諷刺針對的是負面的人物或現(xiàn)象，是否成為負面的判斷，涉及判斷者的價值觀。價值判斷是諷刺的題中應(yīng)有之義。吳敬梓的價值觀，基本上屬于儒家。 儒林外史褒貶人物的標準，依然是儒家的標準?；蛘哒f，吳敬梓諷刺的武器是儒家的思想。從積極的方面來說，吳敬梓發(fā)揮了儒家固有的關(guān)心現(xiàn)實、關(guān)心社會、批評現(xiàn)實的精神；從消極的方面來說，吳敬梓依然沒有沖破儒家思想的樊籬。當然，這么說未免過于簡單。吳敬梓從明清之際的進步思潮中汲取了批判的精神，這種思想的

2、深度并非“儒家思想”四個字可以概括。但是，究其根源，究其核心，依然不脫儒家思想的樊籬，重點仍在倫理性的批判。必須說明的是：這個標準受到了政治態(tài)度的牽制。吳敬梓從儒家的倫理規(guī)范中悄悄地將“忠”字剔除，獨取孝義誠信，并處處強調(diào)孝義誠信與功名富貴之水火不相容。吳敬梓把王冕樹為儒林的榜樣，而王冕視功名富貴如瘟疫，王冕的母親說： “做官怕不是榮宗耀祖的事，我看見這些做官的都不得有甚好收場。 ”吳敬梓的政治態(tài)度由此可見一斑。吳敬梓生在一個文字獄最為猖獗的時代，他的政治態(tài)度沒有非常直接的表白，但比曹雪芹要明顯得多，至少還寫到了一樁文字獄。曹家與政治的關(guān)系太直接，問題太敏感，涉及到了清王室骨肉相殘的斗爭，曹雪

3、芹不能不竭力地回避政治的描寫。儒林外史特種郵票一套6 枚，通過勾線填色、逐層暈染等藝術(shù)手法，生動展現(xiàn)了儒林外史中范進中舉王冕畫荷杜少卿夫婦游山等6 個故事。諷刺的第二個關(guān)鍵是選擇諷刺的對象。這一問題與前一個問題密切相關(guān)。儒林外史諷刺的對象，集中于勢利與虛偽這兩種社會現(xiàn)象。儒家講仁，又講尊卑名分，本質(zhì)上就是一種虛偽；但吳敬梓身為17 世紀的一個知識分子，還認識不到儒家思想本質(zhì)上的虛偽。盡管如此，儒家講誠，講信義，而且以此為據(jù)，譴責虛偽和勢利的社會現(xiàn)象。儒家以道德取人，不以貧富取人。貧富是社會等級最明顯最簡單的劃分，科舉是一般讀書人最關(guān)心的事情，勢利是最明顯的社會病態(tài)，范進中舉之所以成為儒林外史里

4、最膾炙人口的故事，給所有的讀者以難忘的印象，其原因就在這里。吳敬梓沒有將批判的鋒芒局限于對勢利現(xiàn)象的諷刺，而是將諷刺的解剖刀深入到了人物的內(nèi)心深處。吳敬梓的諷刺、批判的目光不再局限于道德評判，而是提高到了制度的層面。具體來說，涉及到了對于科舉制度的批判。就讀書人而言，科舉制度提供了改變自身社會地位的可能性。在功名富貴的誘惑下，讀書人或者變成除了八股一無所能的廢物，或者僥幸獲取功名，進入官場的染缸。吳敬梓對科舉制度產(chǎn)生的種種弊病作了獨到的觀察和分析，將其當作諷刺的主要對象。從諷刺所針對的人物而言，儒林外史的諷刺對象非常廣泛，上自翰林、太保，下至三教九流。中心的對象是知識分子，尤其是秀才這個群體。

5、這是吳敬梓最熟悉的群體，也是儒林外史中寫得最好的群體。從諷刺所針對的現(xiàn)象而言，圍繞著“功名富貴”四個大字。凡是追逐、艷羨、自負其功名富貴者，即成為儒林外史的諷刺對象， 而不論其社會地位之高低貴賤。如果僅此為止，則 儒林外史并無與眾不同之處。對名利之徒的諷刺自古就有，對世態(tài)炎涼的感慨史不絕書。吳敬梓最感興趣的諷刺對象是： 虛偽勢利、利欲熏心而又自以為忠孝仁義或欲掩其真相，而使他人認為是忠孝仁義者。正是在這一點上，儒林外史表現(xiàn)出它的與眾不同，吳敬梓表現(xiàn)出他出色的諷刺天賦。這一天賦主要體現(xiàn)在兩個方面：一，對此類人物和現(xiàn)象的高度敏感、精心觀察，準確捕捉其特征；二，對此類人物“良好的自我感覺”進行繪聲繪

6、色而又不動聲色的描寫。 熱衷名利之人，常有冰雪之語。假惡丑者，依然需要一種內(nèi)心的平衡，需要為自己的行為尋找到倫理的依據(jù)，以消解心中的負疚，達到內(nèi)心的平靜，甚至站到道德的制高點上，獲得道德高尚的滿足。吳敬梓諷刺的對象，往往具有良好的自我感覺。翟買辦，一個小小的衙役，本是一個狐假虎威的小角色，他卻自認為是知縣跟前叫得響的人物。因為他心里作如此想，所以想不通一個知縣叫不動一個百姓的道理。時知縣的本心，是要用王冕的畫作為禮物去巴結(jié)危素，但他卻把自己的下鄉(xiāng)想象為“屈尊敬賢”的高尚行為。難怪他吃了閉門羹便要勃然大怒。夏總甲一個基層小吏，卻頤指氣使， “和眾人拱一拱手，一屁股就坐在上席”，大有“官到尚書吏到

7、都”的氣象。范進的丈人不過一介屠戶，卻沒有把中了秀才的窮女婿看在眼里，更不必說那些 “做田的、 扒糞的” 農(nóng)戶。梅玖不過是一個新進的秀才，卻仗著“我們學校的規(guī)矩”，趾高氣揚，將老童生盡情地挖苦一頓，極盡尖酸刻薄之能事。王德、王仁貪的是妹夫嚴監(jiān)生的銀子，可這一對兄弟的原則性最強： “我們念書的人，全在綱常上做功夫！ ”是所謂義形于色，當仁不讓。妹妹還沒有斷氣，他們就催著嚴監(jiān)生扶妾為正。嚴貢生貪婪狠毒，親弟嚴監(jiān)生尸骨未寒，他就雄赳赳地打上門去，要奪弟弟的遺產(chǎn)?？伤豢谝Фㄚw氏是妾，并揚言： “我們鄉(xiāng)紳人家，這些大禮都是差錯不得的！ ”儼然是禮教的捍衛(wèi)者。這個儒林中最惡劣的分子，卻總能抓住理。他的名

8、聲很臭，刁鉆刻薄，連族長都怕他怕得要命，卻自許為“公而忘私，國而忘家”， “于心無愧”。嚴貢生一生口是心非，卻句句不離道德名分。他處處要占人便宜，卻說自己“從不曉得占人寸絲半粟的便宜”。平日常做虧心事，卻居然能夠做到“半夜敲門心不驚”。陳和甫整日奔走權(quán)門，打秋風，討一口剩菜殘羹，可他自己卻坦然地說： “晚生只是個直言，并不肯阿諛趨奉。 ”不承認是仰人鼻息的人。王惠分明是一個酷吏，衙門里一片“戥子聲、算盤聲、板子聲”“合城的人無一個不知道太爺?shù)睦?，睡夢里也是怕的”，他卻自認為“而今你我為朝廷辦事，只怕也不能不如此認真” 。婁家公子結(jié)交了一批不三不四的“名士”，卻自以為是禮賢下士的豪舉。楊執(zhí)中、

9、 權(quán)勿用、 張鐵臂一個個出乖露丑，使兩位當代信陵大為掃興。八股本是無用之物，可是魯翰林卻認為，八股通了，一通百通；八股不通，一切等于零。他是科場上的勝利者，充滿著一種勝利者的優(yōu)越感。這份自豪傳給了他的女兒魯小姐。女婿不懂八股，致使魯小姐有誤我終生之憾。八股本是賺取功名的敲門磚，而馬二先生卻把八股視為學問，對自己選文的眼光非常自豪。因為他心里藏著這一份自豪，所以當他看到匡超人的桌子上放著一本“他新選的三科程墨持運”，立即就對其產(chǎn)生了好感。當他看到書店里擺著自己的選本，不免心里歡喜，立即上前去打聽此書的銷售情況。趙雪齋攀龍附鳳，借著說詩，帶出中翰顧老先生、 通政范大人、御史荀老先生，沒見他有什么驚

10、人之作，可他卻以詩人自居，儼然是杭城詩壇的風雅主持?？锍税l(fā)跡以后，變成一個無恥卑鄙的名利之徒。潘三東窗事發(fā)，沒有把匡超人供出來。而匡超人卻不領(lǐng)這份情，他堅決不去探望入獄的潘三，自說 “便是我當?shù)胤焦伲?我也是要訪拿他的”一副公而忘私的模樣。人物假惡丑的本來面目與他真善美的自我感覺的錯位，造成了一種喜劇的效果。為了制造良好的自我感覺，可以吹牛，可以撒謊。斗方名士會吹，官吏會吹，衙役會吹，鹽商、屠戶、和尚、山人，也都精通此道。梅玖吹他進學前，夢見太陽落在他頭上。王惠吹他科考時如有神助的鬼話，哄哄老實的周進?？锍瞬贿^是一個小小的教習，他卻自吹說 “學生都是蔭襲的三品以上的大人， 出來就是督、撫、

11、提、鎮(zhèn)，都在我跟前磕頭”。名利之徒的吹牛撒謊，沽名釣譽，達到了不擇手段的地步。馬二先生經(jīng)不起蘧公孫的糾纏，讓他站上了歷科程墨持運的封面；牛浦借著偷來的詩稿，冒充牛布衣；在牛玉圃那里，吹牛已經(jīng)成為一種習慣，一種上了癮的嗜好。權(quán)貴和富翁，似乎都是他的摯友，他一開口就說是“二十年拜盟的朋友”。這種良好的自我感覺，不但是騙人，而且是自欺。一部儒林外史，簡直就是一部吹牛大全。良好的自我感覺背后，是信仰的缺失。真正有信仰的人，如杜少卿的父親，則被高翰林看做呆子。儒林外史中的幾位真儒，一個一個地被邊緣化。不是優(yōu)勝劣汰， 而是一種 “黃鐘毀棄， 瓦釜雷鳴”的負淘汰。我們在 儒林外史里看到了封建社會晚期的信仰危

12、機。統(tǒng)治者也不愿去遵守自己制定的倫理規(guī)范，這一現(xiàn)象最容易摧毀一般人對倫理的信仰。當人人都在做假的時候，誠信還有什么意義！人人戴著假面，真正變成了人生如戲?？杀氖?，如魯迅所說： “看客雖然明知是戲，只要做得像，也仍然能夠為它悲喜， 于是這出戲就做下去了；有誰來揭穿，他們反以為掃興。（ 馬上支日記）著力描繪諷刺對象的自我感覺，而不去直揭對象的可惡，使諷刺獲得了一種含蓄的風格。辛辣的諷刺融化在似乎是無動于衷、不動聲色的描繪之中，這就是魯迅所說的“戚而能諧，婉而多諷”， “燭幽索隱，物無遁形”。中國古代最強勢的文體是詩歌和史傳，恰恰這兩種文體都追求一種含蓄的風格。吳敬梓的諷刺青睞于含蓄的風格，是受到

13、了傳統(tǒng)文化潛在的影響。從讀者的感受來看，小說越是渲染被諷刺者良好的自我感覺，諷刺的意味就越是濃郁，諷刺的效果就越強烈。發(fā)跡前的周進，只是讓我們覺得他的迂腐可憐。 他的提攜范進，也會得到讀者的好感，沒有多少諷刺。當梅玖嘲笑周進的時候，我們只覺得周進的可憐，諷刺主要落在梅玖的身上。周進的冬烘，可笑的成分少而可憐的成分多。他的貢院發(fā)瘋，更是讓人唏噓不已。在科舉制度的誘惑和毒害之下，多少讀書人變成空虛愚昧，除了八股一無所知也一無所能的人。范進的故事也與此類似。我們讀范進中舉的故事，一開始，沒有覺得作者對范進有多少諷刺，只覺得他老實而可憐。諷刺的筆墨主要落在胡屠戶的身上。作者用不無夸張的筆墨，寫出他的前

14、倨后恭，造成了強烈的諷刺效果。范進中舉以后，他的自我感覺逐漸地好起來，我們看到他一面忸怩作態(tài)，裝出守孝的模樣，一面“在燕窩碗里揀了一個大蝦元子送在嘴里”，看到他身為學道，不知蘇軾是何人，才覺得諷刺落到了他的身上。吳敬梓像吳敬梓從名門子弟墜落至一貧如洗的平民，這一段慘痛的經(jīng)歷，來自上流社會的蔑視和排斥，無疑培養(yǎng)了他對世態(tài)炎涼的痛徹體驗，培養(yǎng)了他對勢利和虛偽的敏感和痛恨。與此同時，我們也要看到，乾隆時代，也正是一個統(tǒng)治者自我感覺良好的時代。春風得意的乾隆，自詡為“十全老人”，認為他的文治武功古今無人可比。他不但不允許有什么權(quán)臣，甚至也不承認有什么名臣，更不承認有帝王師之類的人物。乾隆不甘心僅僅做一個守成之主，他要做一個中興之主。乾隆時期御纂、御注、欽定的經(jīng)典之多，不僅說明了最高統(tǒng)治者對儒家學說的重視和提倡，而且說明了乾隆兼君主和教主于一身的內(nèi)心愿望。當然，傳統(tǒng)文化的習慣，如魯迅所說， “掛起招牌就算成功了” ，這種重視和提倡并沒有多大的效果。吳敬梓的晚年，已經(jīng)淪為一餐一飯都難以為繼的赤貧。他對所謂的盛世不會有什么好感。他早已被社會邊緣化。正是這種邊緣化的社會地位，這一份難得的孤獨和寂寞，使他在盛世保持了一份難得的清醒。憑著這份清醒，吳敬梓看清了盛世背后的暗潮洶涌，看透了世情的勢利和虛偽?？少F的是，吳敬梓的邊緣化也是他自己的選擇。他曾經(jīng)有機會從統(tǒng)治者的宴席上分得一些剩菜殘羹，可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