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詞研究：禪與詩

禪與詩今日來此，原擬談禪，然因方面過廣，道理太深，特將范圍縮小，而就禪與詩論之。自從佛教傳至中國，詩篇與佛教禪宗發(fā)生了甚深的關(guān)系。所以對于愛好或創(chuàng)作詩的同學(xué)，我每每勸他多少看點(diǎn)兒佛經(jīng)及禪宗的書籍，使其對“禪”有相當(dāng)了解。今日借此機(jī)會(huì)，把我的野狐禪談?wù)?。也是板橋所謂“不免請教諸公，以當(dāng)一笑”之意。談禪并非易事，尤其是我，真將如禪宗大師所謂“一場敗闕”也。余之所以愛好韻語，乃由家庭環(huán)境之薰陶；至于學(xué)禪，則純是自己參學(xué)。究其因緣，蓋有四焉：最初，是由于《鏡花緣》的一段笑話。書中敘一居士，隨喜寺院，僧慢之而趨迎貴人，居士怒而詰之。答日：“其中有一禪機(jī)在焉，接是不接，不接是接?！本邮颗漕a日：“打是不打，不打是打?！碑?dāng)時(shí)幼稚，但覺新鮮有趣。后自筆記中更見到一個(gè)偈語說：“鎮(zhèn)日尋春不見春，芒鞋踏遍嶺頭云。歸來笑捻梅花嗅，春在枝頭已十分。”頗覺韻味悠長，是乃第二因緣也。當(dāng)在燕大教書時(shí)，于大學(xué)演講聆胡適之談禪．胡先生大肆發(fā)揮，并引用禪宗大師“昂首天外看，無我一般人”之語。爾時(shí)我對禪宗雖無深切了解，然已有感丁禪宗不應(yīng)如是之簡單也。像《傳燈錄》、《五燈會(huì)元》等書，在這時(shí)亦都依次讀過。其后痛遭先嚴(yán)大故，促成我與禪宗最大之因緣?；叵胱约鹤詾邞?yīng)對以及立身行事，莫不受自過庭之訓(xùn)。先嚴(yán)既逝，真覺如天翻地覆。雖已年逾三十，然猶心如赤子，若小草之庇于大樹，不知風(fēng)霜雨露為何物，迨遭大故，風(fēng)霜頻至。當(dāng)此身心衰弱之時(shí)，才感到歷來所學(xué)，并不能幫助自己渡此無可奈何之關(guān)頭。至此方思學(xué)禪，原意是即或不能在此中辟一大道，亦可稍睹光明也。然余讀書向不求甚解，常以不了了之，故學(xué)禪十余載，仍是一竅不通，今既來此，也只有罄我所知，請教諸公，聊當(dāng)一笑耳?！岸U”乃音譯，梵文原音為“禪那”。泛稱曰“禪”，即“禪定”之義。所謂“禪定”是指四禪八定而言，雖云四禪八定其實(shí)卻是四四定，曰四禪八定者，四禪四定共為八也。佛教傳入中國后，始有禪宗產(chǎn)生，六祖慧能謂：“諸佛妙理，非關(guān)文字?！眰饔姓Z錄名《六祖壇經(jīng)》。其中解釋說：“內(nèi)見自性不動(dòng)”為禪。又釋禪定說：“外離相為禪，內(nèi)不亂為定，外禪內(nèi)定，是為禪定。”(見《壇經(jīng)》)所謂禪定，蓋有所本，佛家首重“治心”，儒家僅說一個(gè)“心”字，以為“正心誠意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皆源出于心者。而佛家卻把他看作甚于毒蛇惡獸怨賊，所以告誡眾弟子，首須降服其心。(見《佛遺教經(jīng)》)《金剛經(jīng)》開端，須菩提首問：“世尊，善男子，善女人，發(fā)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心，云何應(yīng)??？云何降服其心？”佛告以：“應(yīng)無可住而生其心?！庇终f：“若心有住，即為非住?！薄哆z教經(jīng)》說：“戒是正順解脫之本，故名波羅提木義，因依此戒得生諸禪定。”又說：“此五根者，心為其主，是故汝等當(dāng)好制心．心之可畏甚于毒蛇惡獸怨賊?！庇终f：“當(dāng)勤精進(jìn)，折伏汝心?！比艚捣湫?，發(fā)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心方可成佛。(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乃是譯音，若譯意當(dāng)作“無上正等正覺”，或“無上正遍覺”。)佛家日“治心”，就是外禪內(nèi)定之義，所謂“禪定”亦即“治心”是。進(jìn)一步談?wù)劧U宗與佛教之淵源：佛于《心經(jīng)》上只說：“三世諸佛，依般若波羅密多故，得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痹凇督饎偨?jīng)》中則言及“涅槃”?！澳鶚劇庇置罢嫒纭?，即佛教大師之“死而不死，不生不滅”義。佛之所謂生死乃是世人之生死，而佛并無有生死也。涅槃具有四德，曰“常。樂。我。凈。”常者不斷也，唯佛得永生。樂者離苦也，非世諦樂后有苦之樂。我者自得也，與佛家所忌之“我執(zhí)”不同，所謂不假外力，萬物皆備于我也。凈者不染也，心本清凈，因受塵世無明薰染而生染心。能達(dá)此四境界即是“涅槃”。如何能得涅槃？《楞嚴(yán)經(jīng)》云：“旋汝倒聞機(jī)，反間聞自性，性成無上道，此是微塵佛！一路涅槃門?！狈鹬^世諦所聞乃是倒聞，是歪曲了事實(shí)的，必須倒旋方能得其正。一部楞嚴(yán)，千言萬語，推其究竟亦極簡單。大凡道也者，莫不如是單純，因道是真故當(dāng)為一。所以說：“余二則非真?！钡珒H是知道，不能實(shí)行，仍不能得其門而入。佛乃大慈大悲者，遂為眾生開種種方便之門。其中大體可分為二：一曰“信”，信佛即可成佛，后來之凈土宗即出于此。一曰“解”，由悟解而入道，乃為上智而設(shè)。佛在世四十九年，說法八十余會(huì)。每次說法，便成一經(jīng)。皆是要解開人心中迷惑煩惱之結(jié)，迷網(wǎng)既解，自當(dāng)入門，于是乃由解而得信?！敖狻闭邔Α敖Y(jié)”而言。“結(jié)”又稱“執(zhí)”，“解”又稱“破”?！皥?zhí)”者世諦執(zhí)為實(shí)有。佛家認(rèn)有為無，故以“解”破“執(zhí)”。譬如儒家以“正心”為誠意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之本。佛家根本不信心。于心上加一性，主張制心。既曰破，必先要分析。既如表然，看來是實(shí)物，若件件拆破焉復(fù)有表？佛家于“心”，便是這般見解。以世諦觀之，只是一心，佛家小乘法則折為六識(shí)。由眼、耳、鼻、舌、身、意六根，生色、聲、香、味、觸、法六塵，合之方為心。大乘法于六識(shí)外。更加第七末那識(shí)，第八阿梨(賴)耶識(shí)。心本一個(gè)，何以分為八識(shí)？這種不憚煩的分法，只是要說明心無自體。而加以破解。破執(zhí)以后，則眾生由解生信．得入佛之門矣。佛之將“有”化“無”，即因分析之故。物物皆可分析。惟有不可分析者方是“真”。因此一切諸相，都是虛妄。是故說：“所謂佛法，即非佛法?！敝挥邪Ⅰ穸嗔_三藐三菩提是“真”。但佛之分心為八，本意雖是將“有”化“無”，然其結(jié)果反是化少為多，求簡得繁，因此象教西來，乃有禪宗。意主廢除一切名相，無庸分析，亦可明心見性成佛作祖。此真佛家紛紜瑣碎之對病藥也。菩提達(dá)摩相傳是西天第二十八代祖，攜釋迦牟尼之衣缽來中國，正當(dāng)梁武帝時(shí)，中國佛教已極盛行，但達(dá)摩在南朝，既與梁武不契，此來亦不得志，九年面壁，終究遇毒。至六祖慧能，力主頓悟，禪宗遂立。由此禪與佛分而為二：謂佛為“教”；謂禪為“宗”。稱佛為“佛”，稱禪為“祖”。故禪宗弟子時(shí)以“教意祖意是同是別”為問。其實(shí)禪宗所標(biāo)榜者仍是出于佛經(jīng)。禪宗之于佛教，乃革新而非革命。禪宗之所謂：“自性圓明，本無缺欠。”仍是本于佛經(jīng)之返聞自性。其與佛教所不同者，僅不重分析名相而已。若以佛教禪宗比之儒家，頗似孔子道“吾道一以貫之”，曾子應(yīng)日“唯”。又似《中庸》所謂：“大性之謂性，率性之謂道?！敝劣卺屪鹉榛ㄥ热~微笑，又大似孔子之言性與天道不可得而聞矣。禪機(jī)最是微妙。如弟子常以“如何是佛祖西來意”為問，大師或曰：“西來無意?！敝邻w州和尚則日：“庭前柏樹子?！贝嗽掝^為禪人所常舉，幾于盡人皆知。有以是語問之于趙州之子弟，則又答曰：“先師實(shí)無此語，莫謗先師好?！狈鸺冶窘渫Z，而禪宗大似專出此游離無定之言，唯其意亦只在將尋常知解情見一齊推翻，然亦遂為禪宗最難了解之義。故禪宗語錄與宋儒語錄不同，宋儒語錄說一是一．如程子曰：“雞雛可以觀仁。”是老老實(shí)實(shí)的說“雞雛可以觀仁”。禪家說：“狗子有佛性?！眳s不可如是參會(huì)，必須超出語言文字之外，方有幾分是處，否則便是地道死于句下矣。黃龍大師遇有問法者輒舉拳曰：“喚作拳頭則‘觸’；不喚作拳頭則‘背’?！碑?dāng)時(shí)號(hào)為拳頭關(guān)，學(xué)人下語多不契。在這種無法解釋之中，若能得到一個(gè)理解，即可悟道。禪家主張參悟，參透悟明，則可明心見性?？磥硭剖切摚鋵?shí)乃是真的，極端理智的。所以禪宗大師莫不是“提起來昭昭靈靈，放下時(shí)綿綿密密”。到此田地乃可謂之：“常。樂。我。凈。”故佛與禪雖有繁簡之殊，其最終目的則相同也。佛教自戒生定，由定生慧，不戒不定。不定不慧；禪宗則似乎屏除戒定而單言慧，看去頗與佛家有別。然佛家是先以普慧照破煩惱黑暗，于煩惱解除消滅之時(shí)更將智慧拋棄。這種以智破愚、功成復(fù)棄的態(tài)度，頗似莊子所謂“筌所以得魚，得魚而忘筌”。然而莊子是“忘筌”，佛家則是根本踢翻智慧，是粉碎虛妄，尊重理智，而又打破理智的。禪宗亦未嘗不如是也。宋人說詩，好以禪為喻，任淵《陳后山詩集序》曰：“讀后山詩，大似參曹洞禪，不犯正位，切忌死語?！比缭俜喫稳嗽娫?，則以禪說詩者更多。禪師說法。亦往往拈舉前人詩句。余素喜韻語，近來又常涉獵禪宗語錄，頗覺其間有似處，然而實(shí)在說來，禪與詩的關(guān)系是：“似則似，是則非是?！倍呶纯苫鞛橐徽劇Ｌ扑卧娙私咏U學(xué)者甚多，惟其接近禪學(xué)，故詩中常作禪語，但詩中參以禪語則必不能佳。如蘇東坡之《東林偈》云：“溪聲便是廣長舌，山色無非清凈身，夜來八萬四千偈，他日如何舉似人?！狈窃姺嵌U，正是禪家之“觸”。至于王摩詰、柳子厚盡有好詩，于佛經(jīng)亦熟，但其好詩皆不是佛家語也。禪師亦好為偈語，若律之以詩，即非笑話，亦是外行。如云居舜禪師之“云居不會(huì)禪，洗腳上床眠，東瓜直侗，瓠子曲彎彎?！边€有應(yīng)庵華禪師之“蜻蜓許是好蜻蜓，飛來飛去不曾停，被我捉來摘去兩邊翼，恰似一枚大鐵釘?！庇秩绾喬脵C(jī)禪師之“圓通不開生藥鋪，單單只賣死貓頭，不知那個(gè)無思算，吃著通身冷汗流。”皆是禪而非詩。但簡堂住山時(shí)，有偈語一則，雖禪機(jī)不深，而真是好詩：“地爐無火客囊空，雪似楊花落歲窮，拾得斷麻穿破袖，不知身在寂寥中?！贝笥锌鬃邮枋筹嬎畼吩谄渲?、顏淵簞食瓢飲不改其樂之境界。由此可知：好詩未必通禪；而禪語亦多非好詩也。唐宋兩代號(hào)為詩僧之作品，如《禪月集》、《白蓮集》、《石門文字禪》皆不過爾爾。此亦禪與詩不能十分相合之一佐證。如此，則宋人以禪說詩，豈非毫厘相差，天地懸隔？然宋人之說，亦自有其見地。詩與禪相似處只在“不可說”之一點(diǎn)。非不許知，乃是不許說。禪宗大師云：“這張嘴只好掛在墻上”，即是必須由自己參悟而來的意思。由旁人解說而知者，并非真知。老子《道德經(jīng)》曰：“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奔捌涞乐?、名之，則又曰：“恍兮惚兮，其中有物；窈兮冥兮，其中有精。”恍惚窈冥，如何可說？又《莊子》“庖丁解?！币嗾f此義。故謂道必自得，父不可傳之于子，兄亦不能傳之于弟。以上乃就哲學(xué)方面而言。如再以文學(xué)論之，六朝時(shí)陶弘景隱居，皇帝詔問：“山中有何物？”宏景答詩云：“山中何所有，嶺上多白云，只可自怡悅，不堪持贈(zèng)君。”禪與詩也正如這詩的后兩句，“只可自怡悅，不可說似君”也。唐文宗詩曰：“人皆苦炎熱，我愛夏日長?！绷珯?quán)續(xù)曰：“薰風(fēng)自南來，殿閣生微涼?！币欢U宗大師說法，亦舉此二十字。意謂人必身臨其境，方可體會(huì)得出。然柳公作句，何嘗有意于禪？后來禪師舉此二句，當(dāng)然忘其為詩，此即詩與禪相似之處，均是不可說也。所謂不可說者，并非“無”，而是“真有”。因此不可說并非玄妙。凡一境界其高深微妙之處，皆是“不可說”，固不獨(dú)詩與禪為然。莊子曰：“道可得而不可見?！币颉安豢梢姟惫省安豢烧f”。詩與禪之“不可說”而非“無”之一點(diǎn)相同，詩人之談禪，禪師之舉詩，適以證明詩禪相通之處，如以簡圖明之，則：故詩是詩，禪是禪，而其精深微妙的“不可說”的境界則相同?？偨Y(jié)之曰：禪者，萬殊歸于一本。詩者，一本散為萬殊。禪是自性圓明，見心見性，法爾如然，在智不增，在愚不減。詩是包羅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