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紀中國文學批評史研究綜述

20世紀中國文學批評史研究綜述

中國文學批評史學科誕生于本世紀二十年代，并在三、四十年代和八、九十年代形成二次研究的高潮期，而中間五、六十年代則為研究的低潮期。這二次高潮和一次低潮的出現(xiàn)，有著深刻的社會文化背景，并與20世紀中國學術(shù)思潮的整體發(fā)展一脈相承。

一

中國文學批評史研究是20世紀中國古代文論研究中起步最早、收獲最多、成績最大的一個領(lǐng)域。1927年，陳鐘凡的《中國文學批評史》作為“文學叢書”第一種由上海中華書局出版，這是中國人自己撰寫的首部批評史著作，標志著中國文學批評史這門學科的誕生。陳著篇幅不大，只有七萬余字，但論述的范圍卻很廣，從孔子到章太炎，大致勾勒出中國文學批評史的脈絡(luò)。全書共12章，各章敘述簡約，其中第3章“總述”只有二百余字。然而，作者“以遠西學說，持較諸夏”，在研究方法和編撰體例上均不乏新穎之處，同時對中國文學批評史這門學科的性質(zhì)、對象、特點和分期的看法也頗具現(xiàn)代學術(shù)眼光。故該書雖屬首創(chuàng)，在許多方面都難免失之粗疏、簡括，但對后出的批評史著作還是產(chǎn)生了一定影響。中國文學批評史學科的真正奠基人郭紹虞就很推崇這本書，他承認自己所以從事這方面的研究完全是受陳先生的啟發(fā)，并說：“陳先生的學問很博，他在這方面開創(chuàng)了門徑之后，又在其他方面建立了許多新的園地，似乎在這方面反而變得不大注意了?！?/p>

然而朱自清則認為陳著并不怎么樣，他在《評郭紹虞〈中國文學批評史〉上卷》一文中說：“那似乎隨手掇拾而成，并非精心結(jié)撰。取材只是人所熟知的一些東西，說解也只是順文敷衍，毫無新意，所以不為人所重?！闭f實話，這樣的評價不僅抹煞了陳著篳路藍縷、發(fā)凡起例之功，而且還有點與事實不符。陳著雖屬首創(chuàng)，然并非“毫無新意”，如書中認為

后人率謂昌黎“文氣”之說，本諸魏文。然觀魏文言“徐干有齊氣”，“公干有逸氣?！庇种^“引氣不齊，巧拙有素，雖在父兄，不能以移子弟?！睂嵵革L格(Style)而言。至后世所謂“氣盛言宜，”所謂“鼓氣壯勢，”則并指語勢(Fmphasis)言之。自以語勢為氣，而后作者務(wù)曼衍其辭，壯盛其句，如飄風之旋，奔馬之馳，長江大河之傾注，獷氣乃流露于行間。

這里將曹丕的“文氣”理解為風格之氣，將韓愈的“文氣”理解為語勢之氣。應(yīng)該說這種區(qū)分還是精當?shù)?。而陳?927年初版，1929年三版，至1940年已出六版，郭紹虞、羅根澤、朱東潤幾位批評史研究專家，也都認為陳著具有開創(chuàng)之功，并承認他們從事批評史研究或受其影響。當然，若與郭紹虞的同名著作相比，那么陳著的不足又是顯而易見的。椎輪之始，不可苛求。我們應(yīng)該看到，“正是從陳鐘凡的《中國文學批評史》開始，傳統(tǒng)的詩文評獲得了相對獨立的意義，而批評史也才從文學史中分離出來，成為一門獨立的學科”。

前修未密，后出轉(zhuǎn)精。到三、四十年代，中國文學批評史研究終于迎來了第一個高潮，郭紹虞、方孝岳、羅根澤、朱東潤等人的批評史專著紛紛出版，奠定了中國文學批評史學科的基礎(chǔ)，使之成為一門眾所公認的獨立學科。這當中貢獻最大、影響最廣的無疑是郭紹虞和他的《中國文學批評史》。

郭著《中國文學批評史》上卷，1934年由商務(wù)印書館出版；下卷分兩冊，1947年出版，由于戰(zhàn)爭的原因，上下卷前后相隔了十三年。朱自清在1934年為郭著上卷所寫的書評中說：“郭君這部書，雖然只是上卷，我們卻知道他已費了七八年工夫，所得自然不同。他的書雖不是同類中的第一部，可還得算是開創(chuàng)之作；因為他的材料與方法都是自己的?！惫诓牧吓c方法上確有自己的特點，視其為“開創(chuàng)之作”是毫不為過的。

資料的搜集和積累是學科建設(shè)的基礎(chǔ)，在中國文學批評史這門學科的草創(chuàng)時期，史料的搜集與整理顯得尤為重要，也格外困難。而第一個大規(guī)模搜集材料來寫中國文學批評史的人，正是郭紹虞。早在二十年代，郭紹虞就開始廣泛搜羅各方面的材料。他搜集材料的一個特點是擴大了取材范圍，除了傳統(tǒng)的詩文評外，他還注意從史書的文苑傳或文學傳序以及筆記小說、論詩詩等中剔抉爬梳，提要勾玄。在各種材料中，詩文評無疑是批評史研究資料的主要來源，所以他在這方面用力尤勤。朱自清曾感嘆地說：“他搜集的詩話，我曾見過目錄，那豐富恐怕還很少有人趕得上的?！边@就使郭著在材料的掌握上大大超越了前人。他搜集材料的另一個特點是：在整理、考訂材料時盡量貼近古人，做到根底無易其固；同時在分析、解釋時又不失個人的見解，力求裁斷必出于己。郭著《自序》有言：“我總想極力避免主觀的成分，減少武斷的論調(diào)。所以對于古人的文學理論，重在說明而不重在批評。”但在具體的材料辨析過程中，他又總是本著由考訂而史述、由史述而論斷的原則，以小見大，從現(xiàn)象觀本質(zhì)。1928年，作者在《小說月報》上發(fā)表《文氣的辨析》一文，對古代文論中紛繁復(fù)雜的“文氣”說進行辨析。通過逐一分析考訂，作者認為各種文氣說歸納起來不外兩大端

一是所以致之之本，一是所以致之之法。前者是因氣以論文，所以所說的只是種種方面與文氣的關(guān)系；后者是因文以論氣，所以所說的又是文氣在文章中間的作用。我們再明晰些說：前者以批評理論為主，是從作品中看出作者才學氣習的問題；而后者則以創(chuàng)作方面的方法為主，是說明文章如何才能不“吃”而貫的問題。，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版，第120頁。）這就是通過博考事實而得出的宏觀裁斷，其結(jié)論高層建瓴，發(fā)前修所未見。建立在此基礎(chǔ)上的郭著《中國文學批評史》，自然顯得治棼理絲，層層深入，得其大體，勝人一籌。

在方法上，郭著的一個顯著特點是注重從思想背景方面分析文學理論問題。他認為：“文學批評又常與學術(shù)思想發(fā)生相互連帶的關(guān)系，因此中國的文學批評，即在陳陳相因的老生常談中，也足以看出其社會思想的背景?！?，百花文藝出版社1999年版。）以這個方法為基礎(chǔ)，他建立起全書的系統(tǒng)來。具體而言，郭著對中國文學批評史的分期以及全書的體例安排，都是與這一方法聯(lián)系在一起的。體例方面，他在《自序》中說

此書編例，各時期中不相一致，有的以家分，有的以人分，有的以時代分，有的以文體分，更有的以問題分；這種凌亂的現(xiàn)象，并不是自亂其例，亦不過為論述的方便，取其比較地可以看出當時各種派別、各種主張之異同而已。

這種體例上的“凌亂”現(xiàn)象是由于書中在內(nèi)容分析上全以思想背景的不同為依據(jù)所造成的。郭著的體例實際上主要是“以問題為綱”，因為這樣編寫容易旁及其他學科，并與思想史聯(lián)系起來。如周秦部分述及孔孟墨莊荀諸子，注重從各派思想學術(shù)的特色入手；北宋文論一章時刻不忘與道學之瓜葛，開篇即論“統(tǒng)的觀念”，且為道學家單列一節(jié)；明代以理學與心學之并峙交替為貫穿線索，論宋濂則引《宋元學案》以述其與朱子學說之淵源，敘陳獻章薛瑄之詩風詩論則先指明其學術(shù)上潛在的“師心”傾向；對清人袁枚的性靈說，又揭示其與顏、李塨學派之因緣，等等。分期方面，郭著賴以劃分批評史發(fā)展階段的根本依據(jù)是文學觀念的演變，而每一次文學觀念的演變都蘊涵著一定的思想背景。作者說

大抵由于中國的文學批評而言，詳言之，可以分為三個時期：一是文學觀念演進期，一是文學觀念復(fù)古期，一是文學批評完成期。自周、秦以迄南北朝，為文學觀念演進期。自隋、唐以迄北宋，為文學觀念復(fù)古期。南宋、金、元以后直至現(xiàn)代，庶幾成為文學批評之完成期。，百花文藝出版社1999年版。）

這樣的劃分著眼于文學與學術(shù)的分合，強調(diào)了從文學的自覺到批評的自覺的發(fā)展歷程，即文學觀念正——反——合的歷史發(fā)展過程。

郭著在資料搜集上的優(yōu)長和撰寫方法上的革新奠定了它在批評史研究中的地位。盡管如此，郭著也還存在一些不足之處。其中最明顯的是郭著受儒家正統(tǒng)文學觀的影響，將傳統(tǒng)的詩文理論視為文學批評史研究的核心，而把明清時期已經(jīng)興盛發(fā)達的小說、戲曲理論置于批評史研究的范圍之外，這就使得郭著實際上成了中國古代詩文批評史，從而大大地限制了中國文學批評史研究本應(yīng)包括的范圍。就是在詩文理論方面，郭著也不是沒有缺憾。我國古代不少詩詞選本，往往附有評語，其中的序言、例言常提出一些重要的詩學主張，也是批評史研究所當重視的。如唐人選唐詩中殷璠的《河岳英靈集》、高仲武的《中興閑氣集》，清人沈德潛編選的《唐詩別裁集》、《明詩別裁集》、《清詩別裁集》等，多有序文或評語，足資鉤稽。又如一些詞的選本也有明顯的傾向性，清初、朱彝尊選輯《詞綜》，論詞以“清空”為宗。一時作家，相習成風；厲鶚繼起，蔚為大國，世稱浙派。清中葉，常州張惠言兄弟選輯《詞選》，以“意內(nèi)言外”為主。董毅選輯《續(xù)詞選》，推衍這種理論，于是又開了常州一派。與董毅同時的周濟又輯《宋四家詞選》，在《序論》中他發(fā)揮“意內(nèi)言外”的說法，并進一步明確提出填詞要有寄托，即“非寄托不入，專寄托不出”的主張。這些人選詩論詞，自成一派，似可列一專章論之，惜作者未予重視。

與郭著同年出版的批評史著作還有方孝岳的《中國文學批評》和羅根澤的《中國文學批評史》，方著1934年由上海世界書局出版，作者自謂本書的寫作“大致是以史的線索為徑，以橫推各家的義蘊為緯”。故本書雖不以“史”命名，卻隨處可見作者精彩的議論，這也就構(gòu)成了本書史論并重的特點?！氨确綄τ诶隙诺奈膶W批評，注重別裁偽體；對于元遺山的文學批評，注重悲歌慷慨；及唐詩分初盛中晚的爭辯，宋詩的崇拜與攻擊，都是能搔著癢處，發(fā)人深省?！?/p>

羅根澤的《中國文學批評史》1934年由北京人文書店出版，內(nèi)容只限于周秦漢魏南北朝。后來作者一面修改，一面續(xù)寫，到1943年改由商務(wù)印書館重排，分別題名：《周秦兩漢文學批評史》、《魏晉六朝文學批評史》、《隋唐文學批評史》和《晚唐五代文學批評史》四本書。1957年，經(jīng)作者修訂、合編，題名為《中國文學批評史》，分兩冊由上海古典文學出版社出版，第一冊包括前兩本，第二冊包括后兩本。1961年，作者去世后，又由中華書局上海編輯所出版了第三冊。羅著之所以分冊出版，是有作者獨特的意圖的。他說：“許多寫書的同志大都計劃著先由簡略而后擴充到詳贍，我最早卻擬了一個相反的計劃，打算‘由博返約’，先寫逢說就錄的資料較詳?shù)姆謨猿霭娴闹袊膶W批評史，然后再根據(jù)這些資料寫一本簡明的中國文學批評史綱要?！?，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年版，第5頁。）遺憾的是，疾病過早地奪取了他的生命，分冊出版的中國文學批評史既沒有寫完出齊，簡明本也就更談不上了。盡管這是一部沒有全部完成的批評史著作，但它仍不失為20世紀中國文學批評史研究中的一部力作。

首先，這是一部充滿史學意識的批評史著作。作者在長篇“緒言”里，不僅對“文學”與“文學批評”分別進行界說，而且還對“文學與文學批評”、“文學史與文學批評史”的關(guān)系進行探討，從而總結(jié)出中國文學批評的特點；不僅對文學批評與時代意識、文學批評家、文學體類的關(guān)系進行分析，指出文學批評隨時代、人物、文體的不同而不同，而且強調(diào)史家的責任就是求“事實的歷史”之真；不僅關(guān)注“材料的搜求”、“選敘的標準”，而且重視“解釋的方法”、“編著的體例”。

其次，強烈的史學意識使得羅著在材料的搜求與爬梳上見出優(yōu)長。羅著論述的時期較郭著為短，但內(nèi)容卻較郭著為詳。僅到兩宋時期，就近六十萬言，若明清部分完成，則不下八十萬言。在材料的搜求甄別方面，舉凡群經(jīng)子史、文集筆記、總集詩集，乃至品藻之言，作者無不一一抽繹，殫精考索。所以，就連同樣以材料的搜求整理見長的郭紹虞也稱贊說：“雨亭之書，以材料豐富著稱?！保虾９偶霭嫔?984年版。）

復(fù)次，強烈的史學意識還使得羅著在編撰體例上勝人一籌。羅著分為六篇，篇各分章，章又分節(jié)，條例分明，敘述詳盡。這種效果與他自創(chuàng)的“綜合體”分不開。傳統(tǒng)的史書體例，大別有三：一、編年體——以年代為綱；二、紀傳體——以人物為綱；三、紀事本末體——以事類為綱。但就批評史而言，這三種體例各有不足。所以不能拘于一種體例，而要兼攬眾長，創(chuàng)立一種“綜合體”。即先依編年體的方法，分全部中國文學批評史為若干時期；再依紀事本末體的方法，就各期中之文學批評，照事實的隨文體而異及隨文學上的各種問題而異，分為若干章；然后再依紀傳體的方法，將各期中之隨人而異的偉大批評家的批評，各設(shè)專章敘述。而遇有特殊的情形，這種綜合體的體例，也不必拘泥。羅著就是按照這種科學、嚴密而又變通的“綜合體”來分篇立章設(shè)節(jié)的，這就無怪乎其書在體例上給人嚴密周至、耳目清新的感覺。

朱東潤的《中國文學批評史大綱》1944年由開明書店出版，這是由作者三十年代初在武漢大學講授中國文學批評史的講義稿修改而成，本來1937年秋即已排印，由于抗戰(zhàn)的爆發(fā)而耽擱下來。盡管如此，“這還是第一部簡要的中國文學批評全史，我們讀來有滋味的”。因為陳鐘凡的批評史只有七萬余字，嚴格地說來還算不上“史”，郭紹虞的批評史下冊當時還沒有出版，羅根澤的批評史則是一部沒有全部完成的書，而方孝岳的著作又不以“史”名。這樣一來，朱東潤的講義稿雖不是“詳密的中國文學批評史”，卻也自有其特殊的貢獻和地位。更重要的是，朱著之前雖然有好幾部批評史著作出版問世，但朱著仍不失其獨到之處，與其他批評史著作相比有許多不同的地方。第一個不同的地方，是他的書大部分以單個的批評家標目，所以“章目里只見到無數(shù)的個人，沒有指出這是怎樣的一個時代，或者這是怎樣的一個宗派”。作者認為：“偉大的批評家不一定屬于任何的時代和宗派。他們受時代的支配，同時他們也超越時代?！边@是作者的獨到之見，也是過人之見。作者根據(jù)這種見解選出了一些前人未曾注意的有代表性的批評家，如南宋反對江西詩派的張戒、清代論詩重變創(chuàng)的葉燮、第一個有文學批評史的自覺的紀昀、創(chuàng)詩話新格的趙翼等。第二個不同的地方，是他的書特別注重近代的批評家。受儒家正統(tǒng)文學觀的影響，五四以后的大學課堂里，文學史的講授，是到唐宋為止；專書的研討，看不到宋代以后的作品——并不是罕見的實例。鑒于這種情況，作者根據(jù)“遠略近詳”的原則，對于近代的批評家加以詳盡的敘述。尤其是注意到明清以來小說戲曲理論在文學批評中應(yīng)有的地位，如金圣嘆和李漁在書中各占一章，而袁宏道一章也特別指出他推重小說戲曲的理論。這些都是作者的遠見卓識。第三個不同的地方，是他的書帶有比較濃厚的“批評”氣息。作者在《自序》中提到當時就有人說：這本書雖然是“史”，但是還有些“文”的意味；也有人認為這本書是“文學批評之批評”。批評就是闡釋，是對材料意義的重新建構(gòu)。批評的價值并不是或不僅僅是認識過去，而是以今日的眼光看過去。歷史事實是客觀存在的，不可改變的，但人們對歷史的認識，卻是一代比一代更深刻、更全面。歷史研究包括批評史研究之所以具有長遠的價值，就在于它能將過去的歷史事實賦予“新意義”、“新價值”，以供現(xiàn)代人參考。當然，史家賦予過去的歷史以“新意義”、“新價值”，必須以尊重歷史事實為前提；史家的思想觀點可以寄寓在史作中，但不能以主觀代客觀，甚至歪曲歷史事實。

朱自清認為：“中國文學批評史的出現(xiàn)，卻得等到五四運動以后，人們確求種種新意念新評價的時候。這時候人們對文學取了嚴肅的態(tài)度，因而對文學批評也取了鄭重的態(tài)度，這就提高了在中國的文學批評——詩文評——的地位?！痹娢脑u地位的提高，導(dǎo)致批評史著作的相繼問世，由此形成了批評史研究的第一個高潮。而這個高潮的出現(xiàn)又是與時代的需要息息相關(guān)的?！耙驗槲覀冋陂_始一個新的批評時代，一個重新估定一切價值的時代，要重新估定一切價值，就得認識傳統(tǒng)里的種種價值，以及種種評價的標準；于是乎研究中國文學的人有些就將興趣和精力放在文學批評史上。”這一時期的中國文學批評史研究，從總體上看存在著這樣幾個特點：第一、研究者大多能自覺地運用科學的邏輯的分析方法。受時代風氣的影響，本期批評史研究主要是借鑒西方近代以來的科學觀念和方法，以分析性、邏輯性的語言來解讀傳統(tǒng)文學批評的術(shù)語、范疇，對其命題、理論內(nèi)涵和結(jié)構(gòu)體系作出新的解釋，這就超越了傳統(tǒng)的詩話、評點的研究模式，使本期批評史的研究具有了近代意識。第二、研究者一般都能自覺地強調(diào)史學意識。受傳統(tǒng)史學“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的“會通”思想的影響，本期批評史研究一般都能從整體著眼，對中國古代批評史作“原始要終”的考察，即把研究的對象放到歷史發(fā)展的總體中進行全面的分析，從中尋出眾多材料背后所蘊涵的規(guī)律。這不僅是一種治學方法，也體現(xiàn)了批評史研究者的視野、胸懷和理論深度。第三、研究者的批評史著作中基本滲透了時代精神。受五四新文化運動和文學革命的影響，研究者時常運用新的文學觀念，以現(xiàn)代意識為參照對傳統(tǒng)詩文評的價值進行重新評估。如陳鐘凡運用現(xiàn)代意識對批評的意義和派別的解釋，郭紹虞對真善美三分法以及純文學和雜文學二分法的運用，羅根澤認為“文學作品在表達情感”而“哲學論文在表達思想”的觀點，朱東潤所謂盛唐以后詩論大都可分為“為藝術(shù)而藝術(shù)”和“為人生而藝術(shù)”二派的提法等等，都是有時代氣息的新觀念。

二

解放后，隨著政權(quán)的更替，意識形態(tài)的轉(zhuǎn)換，人們的認識也在發(fā)生巨大的變化。五十年代初，相繼對電影《武訓傳》和蕭也牧的創(chuàng)作傾向進行了批判。兩次批判之后，文藝界開始了整風學習。1951年11月24日，北京文藝界召開了整風學習動員大會。胡喬木作了題為《文藝工作者為什么要改造思想？》的報告，周揚在講話中也指出：文藝工作者當前最根本的問題，就是思想改造。批評史研究者與其它學科的研究者一樣，在學習了馬克思主義的辯證唯物主義和歷史唯物主義以后，逐漸萌發(fā)出一種渴望、一種自覺，就是包括批評史在內(nèi)的全部中國歷史，都需要重新研究，重新審視。過去寫成的批評史，也要按新的指導(dǎo)思想，新的認識，去重新改寫，以消除錯誤思想的影響，適應(yīng)新的需要。正是在這樣的背景下，郭紹虞著手對其舊著進行改寫。

1955年，郭紹虞完成對舊著《中國文學批評史》的修訂，將原來的兩卷合為一冊，由上海新文藝出版社于1956年出版。這次修訂形式上變化較大，如作者對編目作了較大的調(diào)整，除保留上古、中古、近古三個時期外，不再分章節(jié)排列，全書列目也不再以問題為綱，而大部分改為批評家。除此而外，書中內(nèi)容的改動則不是很多。作者在新版《后記》中對此作了解釋：“自己馬克思列寧主義的文藝理論研究不夠，舊觀點不能廓清，對各家意見不能給以應(yīng)有的評價，均屬意料中事。更因在病中，工作起來，每有力不從心之感，雖然改寫的態(tài)度自認是嚴肅的，但結(jié)果仍只能是一部資料性的作品。”盡管在有限的改動中，我們也可以看出作者受時代政治的影響，在書中有意運用政治標準來評判古代文論，并開始嘗試運用歷史唯物主義和社會歷史分析的方法。應(yīng)該說，郭紹虞主觀上對舊著改寫的態(tài)度確實是嚴肅的、認真的。第一次改寫不滿意，他又著手進行第二次改寫。1959年作者對舊版批評史上冊的第二次修訂完成，以《中國古典文學理論批評史》為名由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這次改寫與舊版面貌完全不同，作者當時心中充滿了喜悅之情，書前的《以詩代序》就是作者這種心情的流露。

自經(jīng)批判認鵠的，能從階級作分析。

如聾者聰瞽者明，如剜腸胃加漱滌。

又如覓路獲明燈，紅線條條逐歷歷。

心頭旗幟從此變，永得新紅易舊白。

建國以后，我國的對外政策的指導(dǎo)方針是向蘇聯(lián)“一邊倒”，對世界文學思潮只接受蘇聯(lián)文學的影響。這就使得文學觀念和批評標準較先前發(fā)生了徹底的變革，主要表現(xiàn)為以反映論為文學理論的哲學基礎(chǔ)，強調(diào)階級分析，注重文學的認識價值，以及推崇現(xiàn)實主義的創(chuàng)作方法等等。郭紹虞的改寫力求體現(xiàn)上述傾向。他在《緒論》中說：“古典文學的優(yōu)良傳統(tǒng)，可以說基本上是現(xiàn)實主義；中國古典文學理論批評史可說是現(xiàn)實主義文學批評發(fā)生發(fā)展的歷史，也就是現(xiàn)實主義文學批評和反現(xiàn)實主義文學批評斗爭的歷史?！弊髡邔ⅰ胺船F(xiàn)實主義”具體理解為“形式主義”和“唯心主義”，并認為“現(xiàn)實主義常和唯心主義相結(jié)合的，它所創(chuàng)造的形象是現(xiàn)實中觀察到的現(xiàn)象之再現(xiàn)，也就是照世界的本來面目來理解世界的。形式主義則常和唯心主義相結(jié)合，把自己的幻想加在世界之上，所以常從空幻的觀念來塑造形象?！奔热粚F(xiàn)實主義和反現(xiàn)實主義的斗爭作為文學批評史的發(fā)展主線，所以書中隨處可見什么“現(xiàn)實主義理論批評的萌芽”、“唯心論者的文藝思想”、“儒家文論唯心唯物的分歧”一類的標題。而魏晉南北朝則是形式主義文論的萌芽與發(fā)展時期，隋唐五代則貫穿著對齊梁以來形式主義文論的斗爭的歷史。與此相聯(lián)系，作者對文學批評史的分期也作了調(diào)整，放棄了早期依文學觀念的發(fā)展，按正——反——合的邏輯，將批評史劃為上古、中古、近古三個時期的做法。而是“參酌文學史和哲學史的分期再與社會發(fā)展的情況相結(jié)合”，將中國文學批評史分為八個時期：春秋戰(zhàn)國、秦漢、魏晉南北朝、隋唐五代、北宋、南宋金元、明代、明清之際與清中葉以前。這樣的劃分與古代社會政治的發(fā)展更加貼近了。作者大概也意識到以上做法似乎有些簡單化，所以強調(diào)在具體運用時要注意具體問題具體對待，不能簡單化。他也確實這樣努力了。如在分析司空圖《詩品》時，他一方面承認“司空圖《詩品》的本質(zhì)，基本上也是屬于反現(xiàn)實主義的文學理論”，另一方面又指出“他的詩論恰恰代表了盛唐另一派也擁有相當群眾基礎(chǔ)的詩人”，所以一向受到一般人的推崇，并且強調(diào)代表以王維為首的詩佛一派詩論的《詩品》，更值得重視。在對司空圖的詩論作了具體分析之后，他得出這樣的結(jié)論：“不能因為他詩論有脫離人生的思想，就認為他的詩是反現(xiàn)實主義的作品，他的詩論也成為反現(xiàn)實主義的理論?！弊髡咴跁袝r常流露出簡單生硬的“左”的傾向，這種局限完全是當時“左”的思潮使然，不能苛求郭先生。

1959年以后，中蘇關(guān)系走向破裂，雙方論戰(zhàn)由暗而明。在“反修”的旗幟下，文藝界也開始要求肅清蘇聯(lián)文藝學的影響，從理論上擺脫蘇聯(lián)模式。與此相呼應(yīng)，周揚倡議建設(shè)有民族特色的馬克思主義文藝學，強調(diào)要繼承借鑒民族的文學遺產(chǎn)，以便在自己民族歷史文化的基礎(chǔ)上去吸收世界文化的精華。為此他還著手抓高校的教材建設(shè)，將“中國文學批評史”和“古代文論”教材的編寫工作提上了議事日程。這樣，文學批評史的研究又有了新的變化。

首先是1962年黃海章的《中國文學批評簡史》由廣東人民出版社出版。黃著篇幅不大，只有十五萬余字，但從先秦諸子一直到近代王國維的文論思想，都作了簡單敘述，是一部比較完整的“簡史”。在編撰方法上，黃著按時代順序以批評家列目，各個時期重要的批評家基本都包括在內(nèi)。至于黃著的指導(dǎo)思想、分析方法以及貫穿全書的主線，則明顯也受時代風氣的影響。黃著認為：“在古代文學理論和批評中，有些是含有現(xiàn)實主義文學的因素，可以推動文學向前發(fā)展的，有些是偏于唯美主義、形式主義，會把文學拉向后退的。文學史上進步的、向上的和落后的、反動的兩種矛盾的斗爭，在文學批評史上也同樣的顯現(xiàn)出來?！睂τ谶@種“左”的傾向，現(xiàn)在的學者往往嗤之以鼻。但我想有兩點需要說明，一是作者已經(jīng)認識到批評家思想意識及其批評理論的復(fù)雜性，如“在過去號稱為進步的向上的文學批評家中，他們自身也有許多矛盾，也有一些落后的反動的因素”。相反，“在某些落后的文學批評家中，有些部分還是值得肯定的，也不要采取一筆抹煞的態(tài)度”。二是處于當時的政治形勢下，作者運用階級分析法來研究文學批評史也是不得已而為之。因為，從1962年前后起，“‘左’傾錯誤在經(jīng)濟工作的指導(dǎo)思想上并未得到徹底糾正，而在政治和思想文化方面還有發(fā)展”。在這樣一種大的政治氣候下，作者書中的上述言論也是很自然的，今天我們只能把它放在當時的歷史背景下來評判。

受周揚的委托，復(fù)旦大學成立了以劉大杰為主編的《中國文學批評史》編寫組，并于1964年編寫出版了《中國文學批評史》上冊。該冊包括先秦兩漢、魏晉南北朝和隋唐五代三編，每編都有緒論，分別概述該編的主要內(nèi)容，然后再分章節(jié)詳加敘述。該書的編寫力求運用馬克思列寧主義的觀點，說明中國文學批評史的發(fā)展過程和文學理論斗爭的實際情況。但在具體的編寫過程中，作者卻避免了簡單化的傾向，盡量從批評史本身的規(guī)律和特點出發(fā)，依據(jù)文獻材料對批評家的文論思想作全面客觀的分析，而不是強調(diào)唯物與唯心、進步與落后、現(xiàn)實主義與反現(xiàn)實主義的對立與斗爭，即使對像莊子、沈約、司空圖這樣一般被看作落后保守，追求虛無的唯心主義、形式主義的批評家，作者也憑事實說話，盡量對其作出客觀公正的評價，因而該書較少當時同類著作中普遍具有的濃厚的政治色彩和“左”的傾向。

五、六十年代中國文學批評史的研究情況大體如此。從1955年到1964年的十年時間里，批評史著作實際上只有一部改寫本和一部半新作，而且問題還不少，因此這一時期是批評史研究的低潮期。按理說，解放后各方面的條件都得到了改善，批評史的研究應(yīng)該有長足的進步才是，但實際情況恰好相反。究其原因當然很復(fù)雜，但有一個不可忽視的原因，那就是政治上“左”的影響。從1949年到1966年的十七年里，政治生活中“左”的傾向逐步發(fā)展為“左”的思潮，直至形成“左”的路線?！拔母铩钡谋l(fā)又將“左”推向了極至，一切舊時代的文化都被視為封建性糟粕而遭到拋棄。在這樣的背景下，即使有一兩部批評史著作，也難免烙上“左”的影響的痕跡：一是批評史的寫作往往從原則出發(fā)而不是從史實出發(fā)，結(jié)果導(dǎo)致史從論出；二是作者常常教條似地、片面地、不正常地運用階級斗爭的觀點和階級分析法，把現(xiàn)實主義和反現(xiàn)實主義作為貫穿批評史的紅線。這種痕跡，郭紹虞的改寫本中已經(jīng)或多或少地存在了，而黃海章的新作中更是比比皆是，甚至斷言“在進步的向上的和落后的反動的兩種矛盾的斗爭中，勝利是屬于前者而不是后者”，這已經(jīng)是從原則出發(fā)的政治口號了。

三

粉碎“四人幫”以后，文藝從長期的窒息禁錮中解放出來，開始迎來了中國的“文藝復(fù)興”。新時期的文學在反思中突進，文學理論批評也在解放思想、撥亂反正、肅清極左路線的影響中向前邁進。1979年秋，周揚在第四次全國文代會上作了題為《繼往開來，繁榮社會主義新時期的文藝》的報告。他在報告中，“鳥瞰一百多年的社會主義文藝史，總結(jié)建國以來三十年文藝工作的經(jīng)驗教訓，就如何處理好攸關(guān)社會主義文藝興衰成敗的文藝與政治、文藝與生活、文藝的繼承與革新三個關(guān)系，作了科學闡述，提出了新時期文藝的戰(zhàn)斗任務(wù)。”這樣，新時期的文學批評史研究終于走出低谷，從八十年代開始進入第二個高潮期，并且一直持續(xù)到九十年代。新時期中國文學批評史研究繁榮的標志主要有以下幾個方面：一是數(shù)量多，各種批評史著作多達二十余部；二是種類多，除了一般的全史以外，還有通史、斷代史、分體史等；三是篇幅大，除少數(shù)幾種為一卷本外，從二卷本、三卷本到五卷本、七卷本，篇幅越來越大；四是質(zhì)量高，本期批評史著作除了材料掌握得比較全面以外，理論分析上也較前期有所深入；五是范圍廣，本期批評史研究還開拓了一些新領(lǐng)域，不僅近代批評史受到重視，還出現(xiàn)了現(xiàn)、當代的文學理論批評史研究著作。

1981年，敏澤的兩卷本《中國文學理論批評史》由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原由劉大杰主編的《中國文學批評史》上冊，也于1979年由上海古籍出版社出了新版。同時，實際由王運熙、顧易生負責主編的中、下冊，也于1981年和1985年分別出版。以上兩套批評史出版后，在社會上產(chǎn)生了廣泛的影響，這兩套書確有自己的特點。首先是內(nèi)容全面。從時間上看，兩套書都是從先秦一直通到近代，堪稱名副其實的全史；從范圍上看，兩套書都不限于傳統(tǒng)的詩文評，小說、戲曲理論在書中也占據(jù)重要地位。其次是闡釋詳明。兩套書自稱都力求以辯證唯物主義和歷史唯物主義思想為指導(dǎo)，運用社會分析、階級分析的方法對古代文論的思想內(nèi)涵進行理論剖析，而不以材料的鋪排考訂為能事。但書中也難免有簡單化、教條化之處，如敏澤認為作家自己的生活道路和藝術(shù)趣味，特別是作家在現(xiàn)實生活中的閱歷，是決定作家藝術(shù)風格的最重要、最關(guān)鍵、最基本的因素。根據(jù)就是毛澤東說的“一切真知都是從直接經(jīng)驗發(fā)源的”這樣一個哲學道理。于是作者得出結(jié)論：“對于哲學是如此，對于文學或文學風格的理論也不例外?！边@就太僵化了！又如鐘嶸認為詩歌具有“使窮賤易安，幽居靡悶”的功能，敏澤說這表現(xiàn)了鐘嶸的典型封建地主階級的觀點：“把文學作品看作是使被壓迫、被剝削的勞動人民‘安’于自己貧賤地位，并使‘幽居’的士大夫因此而得到精神上解脫的慰藉的工具?！边@也未免有點牽強附會。作者對該書的問題也有清醒的認識，后來作了一次較大的修改，增補了一些內(nèi)容，于1993年修訂再版。1981年，長江文藝出版社還出版了周勛初的《中國文學批評小史》。該書篇幅不大，只有二十余萬字，卻也大體勾勒出歷代文學理論批評的發(fā)展線索，并且能在有限的篇幅中突出重點。作者認為批評史可以分為上下兩段，上半段以魏晉南北朝為重點，下半段以明代為重點。前者承上啟下，理論建樹最為突出；后者內(nèi)容豐富，戲曲小說等理論均有可觀。這種觀點還是有見地的，書中所論也大致體現(xiàn)了這樣的觀點。

新時期的文學批評史研究和新時期的文學創(chuàng)作一樣也帶有濃厚的反思與探索的色彩，只不過這種反思與探索在理論研究方面更需要假以時日，因此八十年代初幾部批評史著作的主要特征還是“撥亂反正”，即回到“文革”前理論研究的正軌上去，敏澤的批評史著作基本寫于文革之前，王運熙等主編的批評史中、下冊也在體例和編寫方法上與六十年代出版的上冊保持了較好的一致。經(jīng)過一段時間的醞釀和蓄積，真正具有反思探索性質(zhì)的批評史著作終于在八十年代中后期出現(xiàn)了，這就是1987年北京出版社出版的由蔡鐘翔、黃保真、成復(fù)旺三人撰寫的《中國文學理論史》。書前的長篇《緒言》首先對解放前的批評史研究進行了回顧，指出由于時代的局限，當時的研究未能以馬克思主義為指導(dǎo)。解放后的批評史研究運用了歷史唯物主義理論，取得了一些成績，但也出現(xiàn)過偏差。于是，作者通過總結(jié)正反兩方面的經(jīng)驗，對一些重大的理論問題，如經(jīng)濟基礎(chǔ)的決定作用問題、階級分析方法問題、世界觀問題等，進行了反思。在此基礎(chǔ)上，作者闡述了中國文學理論的發(fā)展過程及固有規(guī)律，并從經(jīng)濟、政治、哲學、文學四個方面分析了中國文學理論賴以發(fā)生、發(fā)展的客觀諸因素，以及它們怎樣以各自獨立而又彼此聯(lián)系的方式推動著中國古人對復(fù)雜的文學現(xiàn)象進行理論思維。最后得出結(jié)論：一、中國文學理論是以雜文學觀念為基礎(chǔ)建立起來的范疇體系；二、中國文學理論是運用樸素辯證的思維方式及其邏輯手段建立起來的范疇體系。以此為特征的中國文學理論經(jīng)歷了四個發(fā)展階段：周秦兩漢為第一階段，儒家各學派在文學理論上建樹較多，提出了文學的社會功用論；魏晉到唐初為第二階段，這是文學的自覺時代；盛唐到兩宋金元為第三階段，也是中國文學理論分途發(fā)展，逐步深化的時期；明清為第四階段，這是中國傳統(tǒng)的雜文學理論體系的總結(jié)時期，也是由傳統(tǒng)的雜文學理論體系向現(xiàn)代純文學理論體系轉(zhuǎn)化、過度的時期。這些論述可以看作是新時期首次對批評史研究所作的深刻的反思，這些反思又被作者具體落實到其著作之中，致使該書新見迭出，立論不俗。例如，書中對此前常被忽略的老莊道家及魏晉玄學家的文學思想和影響給予了充分的重視，并作出新的評價；對政教中心論與審美中心論兩大流派的產(chǎn)生、分化、發(fā)展及相互影響，進行了詳盡的分析。

八十年代后期不僅出現(xiàn)了多卷本的批評史著作，而且中國文學批評通史的編寫工作也在緊鑼密鼓地展開。復(fù)旦大學中文系中國文學批評史教研室組建了以王運熙、顧易生為主編的七卷本中國文學批評通史的寫作班子，并于1989年由上海古籍出版社首先推出王運熙、楊明撰寫的《魏晉南北朝文學批評史》。其余各卷則在九十年代陸續(xù)出版，至1996年已全部出齊，它們是：顧易生、蔣凡撰寫的《先秦兩漢文學批評史》(1990)，王運熙、楊明撰寫的《隋唐五代文學批評史》(1994)，顧易生、蔣凡、劉明今撰寫的《宋金元文學批評史》(1996)，袁震宇、劉明今撰寫的《明代文學批評史》(1991)，鄔國平、王鎮(zhèn)遠撰寫的《清代文學批評史》(1995)，黃霖撰寫的《近代文學批評史》(1993)。這套批評通史把中國文學批評史的研究推向了新的階段。因為其規(guī)模較大，材料比較豐富，論述比較全面完整。全書對過去研究史論析較少或未加論列的批評家，也作了較為具體的介紹；對各個批評家的主要文論思想作重點分析，但也注意到其他次要方面。另外，在論述中努力闡明各種文學觀點與思想文化背景、社會時代風氣的聯(lián)系，同時還重視結(jié)合批評家對作家作品的評價以及他本人的創(chuàng)作實際。然而，全面完整還不是一部批評史著作成功的全部，關(guān)鍵還要看它是否在全面完整的論述中提出某些新的觀點，啟發(fā)人們對古代文論的重新審視，這樣才能在前人研究的基礎(chǔ)上超越前人。在這方面，該書也取得了不小的成績。如人們一般都將魏晉視為“文學的自覺時代”，而把兩漢看作是經(jīng)學的鼎盛時代，認為它扼殺了文學藝術(shù)的發(fā)展。果真如此，則蓬勃發(fā)展的先秦文論，陡然跌入黑暗深谷，歷經(jīng)漫長的四百年后，又突然迎來魏晉南北朝文學自覺發(fā)展的新曙光，這種說法不符合事物發(fā)展的規(guī)律。因此，“本書兩漢編特從思想文化運動的客觀史實出發(fā)，力矯‘斷裂’舊說，闡述漢代文論以其特有的形態(tài)循序漸進，分階段地發(fā)展，終于不負歷史使命，完成由先秦向魏晉南北朝的過渡。文學自覺的種子已經(jīng)埋伏于兩漢，漢人實開啟文學批評新高潮來臨之先河?！边@種觀點無疑具有發(fā)聾振聵的作用，后來張少康在《先秦兩漢文論選》的《前言》中，再次重申“文學的獨立和自覺非自魏晉始”的觀點。總之，該書憑其材料搜求之備、體系架構(gòu)之大、理論闡述之較深，以及由此而產(chǎn)生的綜合優(yōu)勢，在新時期的批評史著作中是佼佼者。與這套批評通史篇幅相當而又另具特色的是羅宗強主編的八卷本中國文學思想通史，目前已出三種，即羅宗強撰寫的《魏晉南北朝文學思想史》、《隋唐五代文學思想史》和張毅撰寫的《宋代文學思想史》，其余周秦漢、遼金元、明代、清代和近代文學思想史正在撰寫之中。從已出的幾種看，質(zhì)量不錯。因其研究的重點除文學批評和文學理論著作外，還包括文學創(chuàng)作中所反映的文學思想傾向，所以能對現(xiàn)有的文學批評史著作起到補充作用。

九十年代中后期，張少康和蔡鎮(zhèn)楚在充分吸收他人研究成果的基礎(chǔ)上，又分別推出了篇幅適中、便于教學且內(nèi)容、觀點均達到世紀之交學術(shù)水平的批評史著作。張少康、劉三富的《中國文學理論批評發(fā)展史》1995年由北京大學出版社出版，這是作者近四十年從事古代文論教學和研究的心得之作，在諸多方面取得了突破性成績。首先，作者繼郭紹虞、蔡鐘翔等人之后對中國文學批評史的分期問題重新進行思考，提出了不同于以往的看法。該書《前言》說：“我們把文學理論批評史的發(fā)展分為兩個大階段：古代和近代；五個時期：一，先秦——萌芽產(chǎn)生期；二，漢魏六朝——發(fā)展成熟期；三，唐宋金元——深入擴展期；四，明清——繁榮鼎盛期；五，近代——中西結(jié)合期。前四個時期為古代，第五個時期為近代?！逼浯危趦?nèi)容取舍方面，該書的著眼點是審美的文學，即著重講純文學的理論批評，舍棄了有關(guān)一般文章寫作的材料，這與以往批評史寫作細大不捐的做法頗不相同。第三，在分析古代文論時，該書注意聯(lián)系整個中國歷史文化背景，從文史哲多層面搜集材料，并能把各種藝術(shù)理論融合貫通，以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