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自然主義文學城市意象的建構(gòu)

美國自然主義文學城市意象的建構(gòu)

一、《美國文學》上的“冷遇”美國自然主義文學起源于法國自然主義文學，在社會達爾文主義的影響下，它被定義為一個文學派別，在20世紀初的美國文學史上只有20多年。粗俗、獸性和墮落等主題描寫致使該流派在較長一段時期的美國文學史評中受到冷遇,20世紀中期多個版本的《美國文學史》的文字記載僅寥寥數(shù)語。20世紀80年代后,受新歷史主義的影響,該流派得以重新評估,并被“放入人文大傳統(tǒng)中研究”二、城市空間的“視野”呈現(xiàn)諾里斯的成名作《麥克梯格》和代表作《深淵》均與城市直接關聯(lián),小說的副標題分別為“舊金山的故事”和“芝加哥的故事”,主人公都是美國早期城市的膜拜者和旁觀者?！尔溈颂莞瘛分魅斯溈颂莞袷堑V工的后代,身強力壯,頭腦簡單,曾跟隨江湖郎中數(shù)載,學得些行醫(yī)皮毛。為能躋身舊金山,麥克梯格傾其所有,在舊金山一條繁華街內(nèi)開辦了一間兼居的牙科診所。診所空間雖小,但處于鬧市街道拐角建筑的二樓,且有一視野開闊的落地窗。透過落地窗,麥克梯格每日可觀察形形色色的行人過客,這帶給他與其他居民易于相熟并能快速融入都市生活的錯覺。小說中多處描寫了麥克梯格在工作之余,走到落地窗窗邊,佇立良久俯視街景的畫面。羅德威(Rodway)指出﹕“感官也是空間性的”,依此進而說明﹕“每種感官都是人們進行空間定位、感受自己與空間的關系,以及鑒賞自我對特定環(huán)境的性質(zhì)等方面的認識起到一定作用?！敝Z里斯通過對兩位主人公的行為和心理描寫,刻畫了懷揣“城市幻想”、從鄉(xiāng)村和小鎮(zhèn)躋身城市的遷徙者的迫切心情和朝圣心態(tài)。躋身城市擁有一份工作或一處寓所是他們?nèi)谌氤鞘械牡谝徊?緊接著,諾里斯詳細地記敘了兩位主人公為能成為“名副其實”的都市人所作出的不懈努力以及經(jīng)歷的重重困苦。夜以繼日地工作讓麥克梯格稍有節(jié)余,能為自己支付出入酒館、劇院等城市空間所產(chǎn)生的費用。小說敘事中,麥克梯格的感情風暴出現(xiàn)得有些突兀且不可名狀。對此,許多評論家僅看成是異性間費洛蒙(sexpheromone)的交互作用而體現(xiàn)出人的“動物性”的表征。圍繞產(chǎn)品的生產(chǎn)、分配和消費,諾里斯選取了百貨商場、劇院和糧食交易所等城市空間展開敘事。這些具城市代表性的空間組成了一幅繁榮奢華的城市生活圖景。百貨商店的玻璃櫥窗如一支支“萬花筒”,向熙來攘往的過客展現(xiàn)著光影交錯的商業(yè)畫面,反映出一幅物滿貨豐、欣欣向榮的景象,吸引著潛在顧客的眼球。劇院在諾里斯筆下被置于城市空間的中心,描繪成夜夜燈火通明、光影交錯的圖景。劇院內(nèi)廳的圓弧形設計、舞臺與觀眾席的距離設置、包廂的錯落交疊、燈光的色彩搭配與強弱調(diào)節(jié)和演員的盡心演出等為聚集于此的觀眾勾勒出一幅幅色彩斑斕的油畫,演奏著一曲曲華美樂章,使觀眾從視覺和聽覺上達到一次又一次的滿足。然而,對于城市居民特別是女性居民來說,他們走入這一空間的目的不僅僅是為了欣賞這一場場藝術視聽盛宴,更是為了通過身處其間成為公眾“凝視”的對象而達到展示自我的目的。漢娜·阿倫特指出:都市人的自我存在感有賴于此類“自我展示”。這種渴望被他人凝視的心理被剖析為“都市人對‘自我存在感’的追尋”在資本主義經(jīng)濟迅速發(fā)展的前景下,糧食交易所是《深淵》中最為引人注目的城市空間,一經(jīng)開盤,糧食交易大廳內(nèi)的各個部門便迅速運轉(zhuǎn)起來,刻度盤指針的每一次移動標示著谷物價格的漲跌,牽動著在場每一個人的神經(jīng),引發(fā)出一輪輪騷動。一旦進入這個空間,經(jīng)紀人便會神經(jīng)緊繃,隨交易品價格的漲跌而心跳加速、呼吸困難、甚至痙攣。與此同時,信童來往穿梭、行色匆匆,經(jīng)紀人出出進進、如癡如醉,交易員買進賣出、呼聲迭起,一派繁亂陳雜的景象。小說中更有如此細節(jié)的描寫﹕交易所內(nèi)的灰斑貓不時“將一條前腿伸向頭頂上方”,仿佛是在模仿經(jīng)紀人買進貨物時的手勢。交易所所在商貿(mào)大廈是一幢高聳入云的摩天大樓,座落在城市的地面空間,同時占據(jù)了大氣層空間。摩天大樓在大火后重建的芝加哥城比比皆是。摩天大樓的原初建造理念與兩希文化傳統(tǒng)中的“巴別塔情結(jié)”(BabelComplex)有著緊密聯(lián)系。而現(xiàn)代都市的摩天大樓建筑競相映襯則成為了權力的物化象征,是建立霸權、打造政治名望和實現(xiàn)集權的手段。諾里斯在《深淵》開篇和尾聲兩次將摩天大樓與“斯芬克斯”(Sphinx)意象聯(lián)系在了一起。三、“法律至上”—《斯塔茲·朗尼根三部曲》:監(jiān)獄之城中的游蕩者法雷爾《斯塔茲·朗尼根三部曲》中的主人公斯塔茲是美國愛爾蘭移民后裔,居住在芝加哥的愛爾蘭天主教教徒聚居區(qū)。盡管社會地位不高,經(jīng)濟狀況欠佳,但斯塔茲并不需要像麥克梯格、勞拉那樣為獲得城市居住的“許可”而費盡心思。小說濃墨重彩地記敘了斯塔茲在聚居區(qū)的家、上過的學校和做禮拜的教堂所構(gòu)成的三維空間內(nèi)所感受到的種種壓抑。在斯塔茲的家中,父母恪守愛爾蘭傳統(tǒng)道德觀和宗教觀,每個禮拜天風雨無阻地攜全家參加所在教區(qū)的活動?？筛赣H老朗尼根常常在禮拜儀式中“哈欠連連”或“昏昏欲睡”,學校本應是承擔對孩子施以知識傳授和思維訓練的職能機構(gòu)。在小說中,斯塔茲所就讀的帕特里克文法學校是其父母所推崇的教會學校,以灌輸愛爾蘭族裔思想和宣揚天主教優(yōu)越而著稱。但以斯塔茲為代表的許多學生對此極為“厭惡”和“排斥”,將學校視為既“刻板”“枯燥”又充斥著“辱罵”和“體罰”的臨時“收容所”。天主教教堂原本是信徒與上帝進行直接溝通的重要場所,小說中的教堂卻成為了一群虛偽、唯利是圖、假裝虔誠之徒的集聚地﹕神職人員極力游說教徒捐資修建新教堂,并信誓旦旦一定將教堂修建得比清教教堂更宏偉壯麗。神父口中所宣揚的“普世萬民”與所鼓吹的種族優(yōu)劣之間形成一種張力,充滿矛盾,禍害他們寄居地的共同體。此間,定期的禮拜成為了流于形式的聚會,這也就不難解釋斯塔茲父親身處激情洋溢的布道時仍昏昏欲睡的原因了。在斯塔茲看來,家、學校、教堂都衍變成了一個個空洞的“能指”,這一切帶給他的只有壓抑和不適。這種感受迫使他一刻也不想在其中逗留,于是,他試圖通過漫步街頭來獲得心靈慰藉,在街道的游走中尋找自我。街道是都市人既可分散又能聚集起來共同活動的主要場所,且在小說敘事中有著重要作用。大多數(shù)人將街道視為通向某一終點而又由終點返回起點的途徑,他們?nèi)諒鸵蝗詹铰拇掖业卮┰浇值?但久而久之,對街道兩旁事物又視而不見。與同樣每日穿梭在街道的大眾相對,斯塔茲則整日在大街上漫無目的地游蕩,成為了城市中的游蕩者。在“游蕩者的溫床”中,游蕩被賦予了新的表意:在城市空間內(nèi),“游蕩”不僅僅是身體意義的空間移動,更象征著一種精神狀態(tài)和人格特征,反映出人的一種生活境遇和生存方式。在街道的延伸空間———公園、彈子室、小酒館等內(nèi),斯塔茲完成了他所謂的“成人儀式”———抽煙、酗酒,甚至打架斗毆、擋道搶劫、與異性調(diào)情。然而,這些生理成長儀式讓他的精神成長走向負面。在與人交往時,他顯然對一切都不屑一顧,在別人陷于困境而希望他能施以援手時而袖手旁觀。女性對于他來說只是另類“物種”,是他捕獲以向其他男性同伴顯示“勇猛”的獵物,而父母則是拿孩子的小小成就作為炫耀資本的生物體。斯塔茲父母的偏狹固執(zhí)、教會學校的嚴酷管理和教學的枯燥刻板、天主教神職人員的表里不一和街區(qū)公園內(nèi)的斗毆搶劫以及這些空間帶給像斯塔茲這類年青人的壓抑和禁錮感源于愛爾蘭移民狹隘的宗教觀和過強的民族意識。愛爾蘭移民聚居區(qū)的家庭、學校、教堂都向本族成員灌輸非天主教徒思想,致使年輕一代精神貧瘠、肉體墮落。這種狹隘的宗教觀衍生出強烈的種族偏見,在本民族天主教教徒心中種下了“種族有優(yōu)劣之分”的觀念。一方面斯塔茲等愛爾蘭移民及其后裔被同屬海外白種移民的盎格魯·撒克遜族裔所排擠,生活與工作都被限定在城市的某一特定空間內(nèi)。另一方面,他們通過暴力欺壓波蘭人、猶太人、黑人等其他少數(shù)族裔來換取盲目的種族優(yōu)越感。此類城市空間已然演變成一個沒有屋頂?shù)谋O(jiān)獄,將像斯塔茲一樣的人囚禁其中,他們則猶如站在鐵欄后的囚徒,僅僅用暗淡無光的眼神表示對美國政府所鼓吹的“平等、自由的山巔之城”“人們能在城市中實現(xiàn)自我的全部意義”口號的失望和不滿。作為“1914至1931年間美國城市的精準畫卷”,法雷爾的《斯塔茲三部曲》成為了我們掌握這一時期城市文化肌理的范本。四、時間—《金臂人》:硝煙廢墟中的癮君子如果說麥克梯格與勞拉懷揣著夢想進駐城市,斯塔茲放任自我試圖在街區(qū)空間中游蕩以尋找生活的真諦,那么,弗蘭基和索菲則是在硝煙后的城市廢墟中依靠酒精和毒品茍延殘喘。納爾遜·阿爾格倫《金臂人》的主人公弗蘭基曾參加二戰(zhàn)并在戰(zhàn)場上負過重傷。戰(zhàn)爭給他造成的創(chuàng)傷不僅僅停留在他的肉體上,而且滲透到了他的心靈中。弗蘭基所代表的參戰(zhàn)老兵的經(jīng)歷揭露了那些政客們所宣揚的正義之戰(zhàn)純屬欺人之談,戰(zhàn)事實質(zhì)上是個體的自我身份與國家身份被人強行地捆綁在了一起。戰(zhàn)畢歸國,勇士們發(fā)現(xiàn)勃興后的城市已與自己毫無關系。戰(zhàn)場上的英勇與戰(zhàn)后城市招聘會場中的自感無能和無助形成鮮明的對比。因無“一技之長”,這些“戰(zhàn)地英雄”成為了城市社會中最底層的群體———癮君子、賭徒、毒販、小偷、流氓。他們晝夜交替地出沒于城市街道,構(gòu)成了街道人群的一股逆流,各個個體卻逐漸被社會主流所吞噬。戰(zhàn)前政客所宣揚的“為神圣和榮譽而戰(zhàn)”的口號,戰(zhàn)場上戰(zhàn)友與敵軍士兵拼殺后的血肉模糊,戰(zhàn)后歸國所見到的受戰(zhàn)爭需要刺激而勃興起來的城市經(jīng)濟,城市聚居區(qū)的分化隔離的局面和身體創(chuàng)傷記憶的持續(xù)侵襲等印記圖像交織在了一起,使他們在對周圍的人和事的認識上產(chǎn)生了障礙,繼而衍生出焦慮、抑郁和精神紊亂等精神病癥。為緩解身體上的傷痛,為麻痹精神上的創(chuàng)傷,弗蘭基和他的戰(zhàn)友一起常常喝得酩酊大醉。他們的身邊圍繞著一群麻木不仁、損人利己的“朋友”?！拌F桿朋友”尼夫逖·路易將毒品稱作“上帝的藥”,宣稱喝酒可以治療世人的身心疾病。為將他的販毒事業(yè)發(fā)展壯大,尼夫逖·路易將弗蘭基拖入吸毒的泥潭。弗蘭基的生死戰(zhàn)友斯帕羅戰(zhàn)后一直沒有固定的職業(yè),曾當過酒館的“舵手”和賭場的小差,還曾干過當街搶劫和入室行竊的勾當,吸食毒品后淪為尼夫逖·路易的販毒馬仔,依靠發(fā)展新的癮君子來維持每日吸毒的開銷。在大麻和鴉片等致幻劑的吸食過程中,這些昔日的英雄們暫時逃離了塵世間的喧囂和精神上的創(chuàng)傷,體驗著幻覺和迷狂所帶來的一時快感。然而,弗蘭基等一群癮君子錯誤地將吸毒或酗酒當成心靈的慰藉,將吸毒后的幻象當作真實世界的存在,在百無聊賴的城市空間內(nèi)茍延殘喘,吸毒致幻成為他們獲得某種“世俗啟迪”的手段和追尋自我解脫的寄托。索菲在弗蘭基酗酒飆車造成的車禍中失去行走能力和生育能力。行走障礙和孕育新生命機能的喪失映射出她心靈自我修復功能的缺失以及精神癱瘓。為填補精神空虛和慰藉孤寂的心靈,索菲利用車禍造成的傷殘作為綁縛弗蘭基守候在自己身邊的手段,并在婚后依靠收集和閱讀報紙上的“致命事件”虛度時日。弗蘭基與索菲兩人身體的創(chuàng)傷記憶侵襲著他們的生活,使他們迷失了自己,陷入了虛無之中。對二人來說,本應“受祝福的”“完美的”婚姻變成“受詛咒的”“可怕的”樁樁事件。弗蘭基等人所居住的波蘭人聚居區(qū)是一個被城市徹底遺忘的角落,是一個荒涼的、死氣沉沉和無人問津的空間。在此空間內(nèi),鐵路高架橋、無軌電車和縱橫交錯的電線環(huán)繞著廉價公寓、破落的工廠、低矮的警局和荒廢的監(jiān)獄等建筑。高架橋的鋼鐵大梁、小區(qū)內(nèi)昏暗的燈光和每次列車經(jīng)過時的轟鳴聲給居于其間的人們帶來了身體上和精神上的折磨。廉價公寓、賭場、小酒店和高架橋下是生產(chǎn)城市罪惡的場所,孵化人性墮落的封閉空間。弗蘭基等人對所居住的迪威遜街“毫無歸屬感”,認為“這個世界已被毀壞殆盡”五、從人類社會的產(chǎn)生和身份為獲取城市身份而缺失的中央的存城市小說中的主人公及其言行、城市空間和城市意象等都是作家細心選擇并精心勾勒的所指,是作者在城市空間內(nèi)切身體驗的記錄,且在書寫中被賦予了主題及象征意義。這種以作者體驗的寫法在自然主義小說敘事中具有不可忽略的作用。三位作家筆下的城市空間呈現(xiàn)出不同的景象:諾里斯筆下的城市紛繁華美而集誘惑和震撼于一體;法雷爾呈現(xiàn)的城市空間則封閉壓抑令人窒息;阿爾格倫描寫的城市空間則黑暗、貧瘠而令人頹廢至極。通過細讀,我們可知各部小說中的主人公的心理同中有異:麥克梯格和勞拉對城市持有既向往又恐懼的矛盾心理;斯塔茲則從反感至抗拒再上升為厭惡自己所居住的城市;弗蘭基在自己生長的城市里最終只剩下無奈的沮喪和絕望后的自暴自棄。在現(xiàn)代都市里,我們?nèi)匀豢梢噪S處隨時見到城市空間內(nèi)為獲取城市身份而大費周折的朝圣者麥克梯格、勞拉,質(zhì)疑民族身份而失望透頂?shù)挠问幷咚顾?拷問國家身份而絕望頹廢的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