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館》演出的悲情與悲情

《茶館》演出的悲情與悲情

通過許多同志的創(chuàng)造性工作，老亭子的著名戲劇《茶館》在中國國際產(chǎn)生了重大影響，贏得了老亭子“世界博覽會”的聲譽。在《茶館》的演出中,總的說來,他們是忠于老舍的作品的。他們以精湛的技藝,傳達出原著的精神,豐富了原著的生活內容,給了觀眾美妙的藝術享受。不過,對《茶館》三幕戲三個結尾,他們都采取了與原劇本不同的處理。這樣的處理也收到了一定的藝術效果,得到觀眾的認可。但是,這是不是唯一可能的選擇?能否有別的、甚至是與老舍原作更為吻合的處理?本文想就此提出一些看法。一“我要活的,層次結構”的運用《茶館》第一幕的結尾,最初在《收獲》發(fā)表時,落在康順子暈倒,龐太監(jiān)說“我要活的,可不要死的!”接著發(fā)生一陣怪笑這樣一個令人發(fā)指、使人戰(zhàn)栗的情景上。后來,導演焦菊隱同志有意安排了這樣一個結尾:康順子被劉麻子用涼水噴醒過來,龐太監(jiān)怪聲怪氣地說:“喲!她又活了!”接著怪笑。這時,從開幕起就一直在下棋的茶客乙忽然站起來朝對面的茶客甲大聲說,“將!你完了!”龐太監(jiān)等一楞,然后回視康順子。切光,幕急閉。這樣的處理自七九年確定下來,并在含義上有所發(fā)展。對此,許多同志是很欣賞的。北京人藝的同志說:“‘將!你完了!’既是人物的臺詞,又寓意著對龐太監(jiān)所代表的封建王朝即將崩潰的警告?！被蛘哒f:“棋迷的一聲高喊,既合乎人物此時此地的思想動作,又預示出清王朝即將崩潰的命運,這不僅是一幕戲的閉幕,而且是寓意著一個歷史時代的結束?！庇械耐具€認為“將!你完了!”是“帶三關意義的臺詞”,“第一是指它直接表現(xiàn)棋勢的定局;第二是指它暗示受害者的命運;第三是指它象征腐朽的清王朝?！比欢@個結尾處理給我的印象卻很不一樣。當我看演出(錄像)時,總覺得這是“多此一舉”。讀了上述分析再去看時,更覺得它是多余的了。因為不管是雙關也好,三關也好,這個有意安排的結尾都是在對劇本的思想作并非必要的提示。因為舊時代必然滅亡的主題,早就貫穿在這一幕的始終,通過那一系列離奇而又富于時代特征的事件顯示出來了。不是連常四爺這樣的旗人,也從具體實例中看出“大清國要完”嗎?又何需在結尾再來提示呢?這對于已經(jīng)理解了舞臺形象的意義的觀眾,就成為一種累贅了。而且,那樣一來,也把觀眾對于康順子命運的關注沖淡了——而這正是聯(lián)結一、二幕的紐帶之一。至于那既暗示被清王朝迫害的人的命運又象征清王朝的命運這樣截然相反的雙關意義,我無論如何也想象不出。老舍后來在出《茶館》單行本時,部分吸取了這個結尾,改為:“龐太監(jiān):我要活的,可不要死的。[靜場。茶客甲(正與乙下象棋)將!你完啦!——幕落”在這里,與其說是為了要突出“你完了”的雙關意義,不如說是為了以那樣一個殘忍陰冷的場景來進一步加強從幕布拉開后逐漸明確起來的思想:這樣的時代非完不可。在龐太監(jiān)說完那句沒有人氣的話后,老舍安排了一個“靜場”,以強調表現(xiàn)出這種出乎意料的毫無人性的話給在場人物的心理影響,并讓觀眾也一起思考。正當人們從發(fā)怵狀態(tài)中緩過氣來,懂得了這句話的含義,也窺透了龐太監(jiān)的內心,讓憎惡和憤怒的情緒控制住自己的時候,聽到的卻是與自己關心的人物與事件毫不相干的棋語:“將!你完了!”這不能不進一層引起人們的深思。這兩個棋迷使我們想起老舍在《正紅旗下》中所描寫的只知講究吃喝玩樂的中、上層旗人們。這樣的人們維持著的政權能不完嗎?一邊是令人發(fā)指的人身買賣,一邊卻視若罔聞,只顧自己消遣、娛樂,這樣的現(xiàn)象能繼續(xù)下去嗎?導演焦菊隱同志在排演時提示說:“這一對棋迷,從一開幕就在專心下棋,周圍的動靜絲毫影響不了他們。當二德子尋釁打架時,他們仍然旁若無人,沉浸在酣戰(zhàn)之中。周圍的‘動’襯托了他們的靜,使觀眾注意到這兩個棋迷,為第一幕結尾作鋪敘?？梢赃@么設想,最后講話的那個棋迷,從開始下棋一直是敗局,心里著急,總想戰(zhàn)勝對方,經(jīng)過反復苦戰(zhàn),這才轉敗為勝。他十分高興,不覺站了起來,得意地喊:‘將!你完了!’甚至可以暢快地笑出聲來?！边@里對這兩個棋迷的心理性格作了很好的分析,也看不出有意強調這一安排的“象征”或“雙關”意義在內。我覺得:是不是刪削些“象征”或“雙關”之類的意圖,而將一邊是陰狠殘酷,卑鄙無恥;一邊是視若罔聞,只顧玩樂對比得更鮮明些,更符合作者的意圖,更能引起讀者的嚴肅思考呢?否則,我覺得回到《茶館》在《收獲》發(fā)表時的結尾,也比強調“雙關”更能啟發(fā)(而不是代替甚至阻塞)讀者的思考:“龐太監(jiān)我要活的,可不要死的!(怪笑)哈哈哈……!”這冷血動物的血腥語言,簡直使觀眾憤怒得透不過氣來,他們對于那個時代,簡直一刻也不能容忍了。幕就在此落下了。那么康順子是死是活呢?前面已有了暗示,且把她的命運作為一種懸念留在觀眾的腦海中吧。這樣也便于和第二幕(相隔十幾年)相照應,在結構上也是順理成章的。二從興盛發(fā)達到越改越?jīng)?第三幕,再從舊時代的命運塑造,本作品主題體現(xiàn)為討論和改造三幕戲的主題,這也是現(xiàn)實意義北京人藝的演出本對《茶館》二、三幕結尾的處理,似乎又是另外一種情況——固然也許會有人從“你完了”的“雙關意義”中受到“啟發(fā)”,認為第二幕結尾處劉麻子被砍頭“象征”北洋軍閥的滅亡,第三幕王利發(fā)撒紙錢是為舊社會送葬,他的自殺象征國民黨反動統(tǒng)治完蛋之類,但這更顯得牽強了——它不再象第一幕那樣在結尾處安排有意點題的“雙關”之筆,而是一反第一幕就形成的沒有中心人物、沒有貫穿全幕和全劇的中心情節(jié)的特點,盡可能地把王利發(fā)突出了,使人覺得似乎把王利發(fā)作為中心人物,把他的茶館幾十年的變遷作為中心事件處理了。《茶館》第二幕結尾,原劇本是劉麻子被捧“大令”的官兵當作“逃兵”綁走后,兩個特務還要到后面去抓兩個學生——又要以青年學生的命來賣錢了。它是在觀眾對舊時代的恐怖和憎恨的情緒中結束的。演出本經(jīng)過改動,把事件改得比較單純,補足了原劇本結尾處的一個疏漏(安排林、陳下場),而把結尾落在王利發(fā)身上,改成特務再次對他進行敲詐,并把他面對兩個特務敲詐說出的可憐巴巴的話推遲到最后;“我忘了我姓什么,也忘不了您二位這件事!”讓他覺著他對茶館的改良(這與這一幕開頭相呼應)真是“越改越?jīng)觥?在特務洋洋自得地離去后呆立著,閉幕。第三幕的結尾,原劇本是國民黨憲兵司令部的沈處長在小劉麻子引導下上場,把霸占茶館的行動具體化。這時小丁寶為王利發(fā)說情,讓他在茶館被占后也有個立身之地。沈處長下令“傳”,小劉麻子進去后又跑出來報告說:“他也不知怎么上了吊,吊死啦!”這時,沈處長連聲說:“好(蒿)!好(蒿)!”——強占茶館,留下“這個老頭兒商標”固無不可,死了卻更省心;而且這老頭兒一死,茶館成了“無主”產(chǎn)業(yè),霸占下來就更“合法”了——觀眾從這兩個“好”中,看到了國民黨官僚的冷酷、殘暴和無恥,也由此認識到那個時代的黑暗和腐敗,幕就在這時落下了。演出本把這些都刪去了,而把結尾落在三個老人回顧往事,痛苦地自嘲和控訴,并自奠自祭之后,王利發(fā)的自殺上。王利發(fā)再次撒起紙錢,拿起腰帶,慢慢走進后院,這時場上燈光幾乎全暗,大門外的陽光逐漸明亮,從門里透進來,這成了第三幕,也是全劇的結尾。上述二、三幕結尾的處理,都令人感到是出于突出王利發(fā)及他的茶館的命運的意圖。這樣就把原來在全劇中并不占中心位置的線突出了。就是:茶館從興旺發(fā)達(第一幕)到越改越?jīng)?第二幕)、終被霸占(第三幕),王利發(fā)從能說會道善于經(jīng)營(第一幕)到窮于應付(第二幕)、被迫上吊(第三幕)。使觀眾過多地把注意集中在這條線上,就往往將對整個劇的主題(埋葬三個舊時代)的思考,相對地削弱了。通過上述結尾處理,觀眾被王利發(fā)的悲劇所吸引,往往產(chǎn)生這樣的思想:“這個王利發(fā)心地善良、聰明能干,可是在那三個舊時代中,卻一天不如一天,他的茶館也越改越?jīng)?最后不能不落入國民黨官僚、特務之手,他本人也被迫自殺了。這好慘哪!可見在舊社會好人是沒有出路的?！边@就把對三個舊時代的廣闊視野集中到王利發(fā)的悲劇上了,而這卻只是全劇主題的一個很小的組成部分。我覺得還是原劇本的結尾,更符合全劇主題的要求,使觀眾想得更廣闊、更深刻一些。原劇本三幕戲的三個結尾,無論是龐太監(jiān)的跋扈(第一幕),“大令”出現(xiàn)和特務橫行(第二幕),以及沈處長的無賴無恥(第三幕),都突出表現(xiàn)了舊時代的可怕和荒唐,“側面地透露出”舊時代必然滅亡,新中國必然誕生的“政治消息”。它使觀眾帶著對三個舊時代的憎惡、憤怒和輕蔑的心情看完全劇:“那樣的時代是多么黑暗,冷酷和腐敗啊!好人無法生存,而那些披著人皮的東西卻‘如魚得水’,個個活得‘有滋有味’,這樣的時代的確早該完蛋了?！边@才是《茶館》要實現(xiàn)的目的。這里想再強調一下最后一幕的結尾。原劇本中的那個沈處長是全劇出現(xiàn)的唯一的國民黨反動派的政治代表。他的裝腔作勢、毫無人性,都從八個“好(蒿)”與一個“傳”中暴露無遺了。這個形象使人認清了國民黨官僚的真面目,畫龍點睛般地揭示了那個時代的丑惡、腐敗和荒唐,加深了人們對它必然滅亡的確信。它讓觀眾對舊時代憎恨、否定的情緒到達了頂點。目前的演出本刪去了這個形象,不僅刪削了劇本的一個重要內容,使人少聽了那幾個“好(蒿)”與“傳”,而且至少是把作者所要透露的“消息”沖淡一些了。老舍是虛懷若谷,善于聽取意見的。但他雖也同意導演的“就結束在王、秦、常三個人撒紙錢那里”的意見,可是在劇本中卻堅持不改,這也是發(fā)人深思的。三《茶館》這個戲,寫了三個時代,七、八十個人物,近五十年的歷史,完成了埋葬舊時代的主題,從側面透露了歷史發(fā)展的消息,簡直是我國戲劇史上空前的杰作,它的影響將是深遠的。作為文學巨匠,老舍在它的寫法上有許多新的嘗試和創(chuàng)造,“沒完全叫老套子捆住”,而是對于傳統(tǒng)的戲劇觀念、結構方式進行了大膽的突破和革新。這使它三幕戲的結尾也不同于一般。應該從全劇思想風格,特別是情節(jié)結構上的特點出發(fā),才能準確理解和把握這三幕戲的結尾。按照傳統(tǒng)的編劇理論,一個戲必須有完整的情節(jié)發(fā)展過程,幾乎沒有一部戲劇理論著作不把“開端、發(fā)展、高潮、結局”(或換成說明、上升、高潮、下降、結局等等說法)當作戲劇結構的金科玉律?！恫桊^》卻在總體構思和情節(jié)結構上把這些都打破了。它沒有一個整一的情節(jié)故事和貫穿全劇的戲劇沖突,也沒有中心人物。它是一出以眾多的人物與事件來反映時代風貌的戲劇?！恫桊^》在情節(jié)結構上的一個重要特點,就是作者在每一幕都安排了一系列平凡而又新奇的小事件,使其一樁未了,一樁又起,構成了扣人心弦的戲劇沖突,維持著觀眾的興趣,組成了時代的畫面。這些事件是彼此相關的,因為它們都發(fā)生在茶館,發(fā)生在出沒于茶館的那些人物身上,都和那個時代的特點緊緊相連;這些事件彼此又是不相關的,因為這一事件與那一事件之間并沒有必然的聯(lián)系,它們自成起訖,具有相對的完整性,并不共同組成統(tǒng)一的情節(jié)的不同發(fā)展階段。這樣,才使導演在處理上增加或刪削、調整某些情節(jié),改變原劇本的結尾成為可能。這就說明了它的結尾與一般劇本不同。它的前兩幕不一定結束在引起觀眾對情節(jié)進一步發(fā)展的期待的動作上,最后一幕也不一定非得結束在沖突的解決、人物命運的確定或終結之處不可。如何以人為中心,按照主題需要,安排那些沒有必然聯(lián)系的一系列富有時代特征的小事件成為結構的關鍵。作者總是選擇那最能反映時代的特點,最能使觀眾對那個時代的憎恨、否定和蔑視達到頂點的事件,來結束每一幕。這時,幕雖然閉上了,觀眾卻并不覺得事情已經(jīng)到此為止。而是感到剛才見到的那類事件還在那里不斷發(fā)生,直至那個時代的滅亡。換句話說,《茶館》所展示給我們的是活潑潑的、流動著的生活。它的結尾應使人感到幕雖閉上,而生活的進程卻在繼續(xù)?！恫桊^》在情節(jié)結構上的上述特點,不能不影響它的演出風格。其中重要的一點,是它自然而然地給觀眾一種距離感,使得觀眾不致完全“入戲”,而能保持自己的獨立性,一邊欣賞,一邊思考。這是因為:由于沒有貫穿全劇的完整的情節(jié)和戲劇沖突,矛盾不斷出現(xiàn),又不斷解決,觀眾的情緒就有張有馳,注意力不必全神貫注地集中在統(tǒng)一的事件上,不至于象觀看一出情節(jié)整一的戲劇那樣沉浸在對于整個情節(jié)發(fā)展的緊張的期待之中,因此他能夠在那些自成起訖的小的情節(jié)事件的起落之中,對此作出自己的思考和評價。眾多的人物和事件不斷出現(xiàn)在舞臺上,也使他不能把自己的思想感情傾注在一、二個人物身上,他不會被他們牽著走,他知道自己在看戲,這就造成了一種類似于布萊希特所希望的那種“間離效果”——根據(jù)北京人藝同志的建議,加入了大傻楊一角,增加了敘事因素,也加強了這種效果——使觀眾既為舞臺形象所感染,又能積極地對一切進行分析和批判。如果過分強調了某一角色和他的命運,讓情節(jié)單純化,向這個角色靠攏,那就會損害這種效果,從而背離作者的意圖。因此,我覺得,在處理《茶館》三幕戲的結尾時,應該盡可能地避免把觀眾的注意力過多地集中到對某一人物的命運的關注上,而應激發(fā)觀眾的積極性,把它引向對舊時代的憤怒和思考上去。這樣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