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果報應(yīng)說不能東端看為封建

因果報應(yīng)說不能東端看為封建

《可怕的瀑布》的作者（即凌建初）說：“因為編輯團隊是為了說服他們，所以每一次他們都有三個意思。”。”在《二刻拍案驚奇小引》中他又說:“其間說鬼說夢,亦真亦誕,然意存勸戒,不為風(fēng)雅罪人,后先一指也?！笔聦嵣洗_實如此。二拍中的每一篇小說,皆通過人物故事揭示出某種思想理念或價值取向;而且作者經(jīng)常在小說中以大段大段的議論來加以闡發(fā),從而使之異常明確而顯豁。二拍所揭示的思想與價值是多種多樣的,其中,佛教的因果報應(yīng)是其中半數(shù)以上的小說所反復(fù)闡揚的一種。即便以今天的眼光看,因果報應(yīng)說也不能簡單地被斥為封建迷信。通過現(xiàn)實層面實現(xiàn)的因果報應(yīng),是真實的,而不是迷信;然而通過鬼神或所謂前世、來世而實現(xiàn)的因果報應(yīng)則是虛妄的迷信。在具體的小說中,這兩種因果報應(yīng)經(jīng)常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糾纏在一起。當(dāng)然,不管是那種因果報應(yīng),它們的動機與目的都是勸善懲惡,這一點又是應(yīng)當(dāng)肯定的。二拍所包含的因果報應(yīng)正呈現(xiàn)出這種復(fù)雜情況,所以我們應(yīng)當(dāng)具體地加以分析、評價,不可一概而論。《初刻拍案驚奇》(以下簡稱初刻)卷十一《惡船家計賺假尸銀,狠仆人誤投真命狀》,小說一開始就闡發(fā)了果報思想:……湛湛青天不可欺,未曾舉意已先知。善惡到頭終有報,只爭來早與來遲。說話的,你差了。這等說起來,不信死囚牢里,再沒有個含冤負(fù)屈之人那陰間地府也不須設(shè)得枉死城了!看官不知,那冤屈死的,與那殺人脫逃的,大概都是前世的事。若不是前世緣故,殺人竟不償命,不殺人則要償命,死者、生者,怨氣沖天,縱然官府不明,皇天自然鑒察,千奇百怪的,卻生出機會來了此公案。這里所謂青天、皇天,是指那人格化的、全知全能的、主宰世界的最高神,人間的一切都由他來決定與安排。將善惡報應(yīng)完全寄托在這虛無縹緲的神身上是荒唐可笑的;再者,將“那冤屈死的,與那殺人脫逃的”情況,歸因于“前世緣故”,更是胡說八道,簡直是為殺人兇手作辯護。不過,本篇小說所寫的人物故事,實際上卻與鬼神無關(guān)。溫州儒生王杰,由于細(xì)故不慎將姜客呂大打傷。一番撫慰后,王杰送走了呂大。但不久之后,船家周四卻詐稱呂大已死,王杰一家誤以為真。因此,王杰多次遭到周四訛詐。王杰又因故痛責(zé)家仆胡阿虎。阿虎懷恨,向官府首告家主打死呂大。拷掠之下,王杰被迫認(rèn)罪。半年之后,呂大重到王家,真相大白,冤獄昭雪。罪魁禍?zhǔn)字芩呐c惡仆胡阿虎受到嚴(yán)懲。在這個故事里,呂大的生死是個關(guān)鍵。因為只有周四一人知道全部真相,只有呂大的出現(xiàn),才能證明王杰的冤屈、周四的訛詐以及其他人的誤會。而呂大的重新出場是很自然的一件事情。當(dāng)初他雖然被王杰打傷,但王杰對他既“謝個不了,討些酒飯與他吃了,又拿出白絹一匹與他,權(quán)為調(diào)理之資”,于是他“回嗔作喜”,反而對王杰心存感激。因此,他重回王家來看望王杰,是人之常情。正如他對王杰的老婆劉氏所說的:“前日承相公酒飯,又贈我白絹,感激不盡。……如今重到貴府走走,特地辦些土宜來拜望你家相公。”而周四與胡虎之所以受到嚴(yán)懲,是因為他們都犯下了誣告罪,害得王杰幾乎家破人亡。由此可見,這個故事與鬼神沒有任何關(guān)系,故事的展開完全符合現(xiàn)實的邏輯,所以與鬼神報應(yīng)聯(lián)系不上。作者在小說末尾寫道:“所以說為官做吏的人,千萬不要草菅人命,視同兒戲。”這個教訓(xùn),即使在今天也是正確的、可取的。初刻卷十四《酒謀財于郊肆惡,鬼對案楊化借尸》:主人公于大郊為謀財,將單身窮軍楊化殺害,拋尸海里。為了報仇,楊化的鬼魂附在本戶居民于得水的老婆李氏身上,向官府揭露了于大郊的罪狀,為自己昭雪了冤屈。很顯然,這里的因果報應(yīng)是借助于鬼神來實現(xiàn)的。正如知府在其判詞里說的那樣:“天道昭彰,鬼神不昧!尸入海而不沉,魂附人而自語。發(fā)微瞬之奸,褫兇人之魂?！胫^人可謀殺,又可漏網(wǎng)哉!”此外,作者還有這樣一段議論:世上的人,瞞心昧己做了事,只道暗中黑漆漆,并無人知覺的;又道是死無對證,見個人死了,就道天大的事也完了。誰知道冥冥之中,卻如此昭然不爽!說到了這樣轉(zhuǎn)世說出前生,附身活現(xiàn)果報,恰象人原不曾死,只在面前一般。隨你欺心的硬膽的人,思之也要毛骨悚然。卻是死后托生,也是常事;附身索命,也是常事,古往今來,說不盡許多。以今天的眼光看,鬼魂附身索命報冤的情節(jié)是荒誕的、不可信的;“天道昭彰,鬼神不昧”,“死后托生,也是常事;附身索命,也是常事”,這些說法也是癡人說夢、自欺欺人。然而,“孰謂人可謀殺,又可漏網(wǎng)哉!”這種議論卻有積極意義。初刻卷十七《西山觀設(shè)箓度亡魂,開封府備棺追活命》:道士黃妙修與寡婦吳氏勾搭成奸,縱欲荒淫。道童太清、太素也在其中幫襯。但吳氏的兒子劉達(dá)生“少年聰慧,知書達(dá)理,曉得母親有了些手腳,心中常是郁悶”,因此,他處處提防,多次巧妙地破壞他們之間的幽會。淫欲難遏的吳氏恨極之下,竟然以忤逆的罪名向官府誣告兒子,企圖置兒子于死地。但“廉明聰察”的府尹經(jīng)過審訊、調(diào)查,查明了事情的真相。結(jié)果黃妙修“因奸唆殺”而被當(dāng)堂打死;吳氏因兒子是孝子而被饒恕,但“思想前事,未免悒悒不快,又有些驚悸成病,不久而死”。太素與太清被勒令還俗。太素與吳氏也有奸情,被迫還俗后,他“想著吳氏前日之情,業(yè)心不斷,再到劉家去打聽,乃知吳氏已死,好生感傷。此后恍恍惚惚,合眼就夢見吳氏來與他交感,又有時夢見師父來爭風(fēng)。染成遺精夢泄癆瘵之病,未幾身死”。太清未與吳氏成奸,還俗后娶了老婆,“自此安守本分,為良民而終”。由上可見,黃妙修、吳氏與太素的死,劉達(dá)生與太清的平安無事,都有著充分的現(xiàn)實依據(jù)。這里的因果報應(yīng)并未夾雜鬼神之類的因素,完全是在現(xiàn)實的層面上展開的,所以是真實可信的。初刻卷二十《李克讓竟達(dá)空函,劉元普雙生貴子》:退休官員劉元普平日里“廣行善事,仗義疏財,揮金如土”,他曾“把幾個他州外族之人,認(rèn)做至親骨肉,撮合了才子佳人,保全了孤兒寡婦,又安葬了朽骨枯骸,……所以后來受天之報,非同小可”:他本年老無子,卻在七十多歲的高齡連生兩子;他本以刺史致仕,后來則加官一品;“人生七十古來稀”,他卻活到百歲,親見其二子金榜題名、成婚生子。對于劉元普所得到的這些善報,作者歸因于超自然的力量即上帝的安排。這當(dāng)然是胡說八道。平心而論,像劉元普那樣的大善人,以及他所行善事,在現(xiàn)實生活中雖極為罕見,卻是可能存在的。這樣的善人善事,必然是感人至深。因此,皇帝得知他的善行后,“大喜”、“驚嘆”,對他大加褒封,也就是自然可信的事情。由此可見,劉元普所得到的褒封來自皇帝,而不是上帝的恩賜。他活到百歲,七十生子,在古代雖然極為罕見,卻也是完全可能的;但這與他的善行并無直接關(guān)系,甚至沒有任何關(guān)系。初刻卷二十一《袁尚寶相術(shù)動公卿,鄭舍人陰功叨世爵》:相士袁尚寶相得王部郎家的小廝鄭興兒“相能妨主”,所以鄭興兒被主人趕出王家。后來,他在毛廁里揀到一包銀子。身處窮困的他卻能拾金不昧,并因此而救人一命。失主鄭指揮感恩圖報,認(rèn)他為養(yǎng)子,不到三年,提攜他做了金帶武職官。對于鄭興兒命運的這種變化,袁尚寶辯稱:鄭興兒“滿面陰德紋起,若非救人之命,必是還人之物,骨相已變?？磥碛械掠谌?人亦報之”。以今人的眼光看,所謂面相、骨相之說,基本上是荒誕無稽的迷信。所以,袁尚寶的話有對有錯。他所謂“相能妨主”、“骨相已變”的說法是荒謬的。所謂“有德于人,人亦報之”的說法,則是正確的。實際上,鄭興兒被逐出王家,與他的骨相完全無關(guān),原因是主人的迷信。所以他是無辜的。他后來發(fā)跡變泰,與他的骨相當(dāng)然也無關(guān)系,而是他的善念善行造成的?！坝械掠谌?人亦報之”,這種現(xiàn)象,在現(xiàn)實生活中并不鮮見,也是人之常情。初刻卷二十七《顧阿秀喜舍檀那物,崔俊臣巧會芙蓉屏》:縣尉崔俊臣與妻子王氏,在赴任途中遇盜。崔俊臣被拋入水中,王氏被掠。因會泅水,崔俊臣逃得性命;王氏也設(shè)法逃脫。后來由于種種機緣,在御史大夫高公的幫助下,他們終于失而復(fù)合。在我們看來,崔俊臣夫婦的一系列遭遇,雖然充滿了諸多偶然因素,但都有著充分的現(xiàn)實依據(jù),是真實可信的。他們之遇盜,固然有一點偶然性;但慢藏誨盜,他們輕露己財,也刺激了強盜的野心。在崔俊臣的一再哀求之下,強盜才答應(yīng)留他全尸,拋他入水。強盜要劫王氏為兒媳,故未殺她,且加善待。因此,她才能設(shè)法逃脫。她逃入尼庵而被收留,有一定的偶然性。在尼庵里,她發(fā)現(xiàn)自家的失物芙蓉畫,并由此而知悉仇人的底細(xì),這純屬巧合。她在畫上題字后,該畫輾轉(zhuǎn)落入高公之手。不久,崔俊臣在高府遇見此畫,由此探悉到妻子的蹤跡。所有這些都屬巧合。事情發(fā)展到這種地步,再加上高公的幫助,他們的團圓就是順理成章的事了。但小說作者卻將他們的團圓歸功于他們的好心與天意:“此本話文,高公之德,崔尉之誼,王氏之節(jié),皆是難得的事。各人存了好心,所以天意周全,好人重逢,畢竟冤仇盡報,夫婦重完。此可為世人之勸?！弊髡卟坏貜椧蚬麍髴?yīng)的濫調(diào),還張揚了舊禮教。這些議論,今人是難以茍同的。初刻卷三十《王大使威行部下,李參軍冤報生前》:在這篇小說里,作者闡述了所謂現(xiàn)世果報的思想:“佛說戒殺,還說殺一物要填還一命?！比绻陉栭g漏了法網(wǎng),則有所謂陰報:“那陰報事也盡多,卻是在幽冥地府之中,雖是分毫不爽,無人看見。就有人死而復(fù)蘇,傳說得出來,那口強心狠的人,只認(rèn)做說的是夢話,自己不曾看見,那里肯個個聽卻有一等,即在陽間,受著再生冤家現(xiàn)世果報的,事跡顯著,明載史傳,難道也不足信”在我們看來,這種“理論”純粹是荒誕無稽的迷信。但在中國古代社會里,這種迷信頗為流行。在本篇小說里,李參軍并無任何過失,他也沒有得罪上司王大使。這一點王大使本人也承認(rèn)。但他卻無緣無故地殺了李參軍。作者將此事歸結(jié)為現(xiàn)世果報:李參軍早年為盜,曾經(jīng)殺掠過很多人。王大使的前世就是其中一個受害者。他殺李參軍,是報前世之仇。在我們看來,這種解釋自然是不能成立的。以現(xiàn)實的眼光看,王大使之殺李參軍,雖有些莫名其妙,卻是可以解釋的。根據(jù)小說的描述,王大使的父親“自恃曾為朝廷出力”,“功勞甚大,又兼兵精馬壯,強橫無比,不顧法度。屬下州郡太守,個個懼怕他威令,心膽俱驚。”王大使則是“少年驕縱”,“倚著父親威勢”,“殺人不眨眼”。李參軍既無過失,也沒得罪王大使,那么,王大使之殺李參軍,其緣故就只能是王大使看李參軍不順眼,兼之他“少年驕縱”,“殺人不眨眼”。王大使說:“吾一見了他,便忿然激動吾心,就有殺之之意?！B吾也不知所以然的緣故。”這是一種深層次的心理活動,是非理性的,所以很難理解。在日常生活中,這種現(xiàn)象是常有的,是變態(tài)心理學(xué)和精神分析學(xué)研究的對象。初刻卷三十二《喬兌換胡子宣淫,顯報施臥師入定》:鐵生與狄氏、胡生與門氏是兩對年輕漂亮的夫婦。鐵生得隴望蜀,企圖勾引門氏。但還沒等得手,胡生與狄氏卻先勾搭成奸。胡生引誘鐵生日夜嫖妓,自己則與狄氏縱欲宣淫。最后,胡生與狄氏因色欲亡身,鐵生與門氏成為夫妻。作者認(rèn)為:“那不肯淫人妻女、保全人家節(jié)操的人,陰受厚報:有發(fā)了高魁的,有享了大祿的,有生了貴子的,往往見于史傳,自不消說。至于貪淫縱欲,使心用腹污穢人家女眷,沒有一個不減算奪祿,或是妻女見報,陰中再不饒過的?！本托≌f中的這兩對夫婦而言,他們的不同結(jié)局也是鬼神的安排,是上天所給予的報應(yīng)。在小說的末尾,鐵生對門氏說:“我只因見你姿色,起了邪心,卻被胡生先淫媾了妻子。這是我的花報。胡生與吾妻背了我淫媾,今日卻一時俱死;你歸于我。這卻是他們的花報?！边@些說法,在我們今天看來,純屬奇談怪論、胡言亂語。其實,他們的結(jié)局合乎邏輯、真實可信,而與鬼神無關(guān)。鐵生得病,是因為他在妓院里“終日耽于酒色,如醉如夢”,淘壞了身體。他沒有死于色欲,不是鬼神默佑的結(jié)果,而是因為他沒有病到亡身的地步。胡生死于色欲,是因為他縱欲太過,得病太深,無法救治。用小說中醫(yī)生的話說,“是酒色過度,水竭無救”。狄氏之死,一則因胡生之死使她倍感傷痛,二則因她心中羞愧(偷情畢竟是丑事)。所以,當(dāng)她的隱情被丈夫揭破之后,她卻“不敢分辯,默默不樂。又且想念胡生,闔眼就見他平日模樣,懨懨成病,飲食不進(jìn)而死”。初刻卷三十四《聞人生野戰(zhàn)翠浮庵,靜觀尼晝錦黃沙弄》:書生聞人嘉與尼姑靜觀,因互相愛慕而私定終身。借住尼庵期間,聞人生又與其他眾尼縱欲宣淫。聞人嘉中舉后,與靜觀正式結(jié)婚。但他后來在仕途上并不順利。對此,作者歸因于聞人嘉早年的風(fēng)流罪過。另一方面,聞人嘉與靜觀之所以能通過偷情這種不正當(dāng)?shù)姆绞浇Y(jié)為眷屬,是“前生分定”的結(jié)果。作者認(rèn)為:“姻緣本是前生定,曾向蟠桃會里來”,“夫妻自不必說,就是些閑花野草,也只是前世的緣分?！边@種說法,在今天看來,毫無道理可言。就本篇而言,聞人嘉與靜觀之所以能結(jié)為夫婦,是因為他們互相愛慕,且無其他任何阻力。他們結(jié)合的方式雖不甚正當(dāng),在今天看來,也無可厚非。聞人嘉在仕途上不順利,與他早年的風(fēng)流并無因果關(guān)系。眾所周知,古往今來,由于種種現(xiàn)實的緣故,仕途不順、宦海浮沉是司空見慣的事情,不足為奇。初刻卷三十五《訴窮漢暫掌別人錢,看財奴刁買冤家主》:窮漢賈仁偶然挖到周秀才埋在地下的大量金銀,致使周家窮困,被迫賣子。買周家兒子的,正是無兒無女的暴發(fā)戶賈仁。賈仁為人異常慳吝。他死后,家產(chǎn)就由養(yǎng)子賈長壽即周秀才親子周長壽繼承。不久,長壽又認(rèn)回自己的父母。這樣,周家失去的財物重歸周家。作者一開始就宣稱:“人生財物,皆有分定。若不是你的東西,縱然勉強哄得到手,原要一分一毫填還別人的?！痹谖覀兛磥?這種說法并無任何根據(jù)。但作者卻用來解釋小說中的人物故事。他認(rèn)為,賈仁挖到的財物本不是他的,而是周家的,所以他才變得那樣吝嗇,“一文不使,兩文不用,不舍得浪費一些”,只當(dāng)是替周家看守罷了。賈仁原先窮困,是因為他前生作惡。他挖到周家的財物,做了財主,是神明看在他的哀求與孝心的份上賞給他的。他過繼周長壽為養(yǎng)子,他為人異常慳吝,也是出于神明的安排,以便他死后將挖來的財物還給原主。周家的財物之所以被別人挖去,是因為周秀才的父親“拆毀佛地,一念差池,合受一時折罰”。在我們看來,這些解釋是不能成立的。根據(jù)小說的描述,賈仁早年只會“與人家挑土筑墻,和泥托坯,擔(dān)水運柴,做坌工生活度日”。這種簡單的粗活,其報酬自然是微薄的。他挖到別人藏在地下的金銀,一來因他是作“挑土筑墻,和泥托坯”的工作,二來出于僥幸。在古代,挖到別人埋在地下的金銀,是常有的事情。他做了財主后,卻成了慳吝的守財奴,也是可以理解的。長期的窮困生活往往會使人變得吝嗇。他無兒無女,必是因為他沒有或喪失了生育能力。這種情況在現(xiàn)實生活中也是有的。他買周長壽為養(yǎng)子,也只是巧合罷了。周家失掉財物,后來又失而復(fù)得,其實都是因緣巧合,其中并無神秘難知的緣故。由此可見,小說中人物的性格與命運,都可依據(jù)現(xiàn)實生活得到解釋。初刻卷三十六《東廊僧怠招魔,黑衣盜奸生殺》:某兩僧在深山僧院中足不出戶,苦修多年。一天深夜,東廊僧忽見一個“身軀絕大,形狀怪異”的人撲入西廊僧的住處。之后,便似乎聽到爭斗聲、啖噬聲。東廊僧駭極,逃入深山。昏黑之中,鉆進(jìn)人家牛坊中躲藏,卻又窺見一對男女私奔。為避嫌疑,他逃離牛坊?；艁y中,他踏入廢井。在廢井里,卻發(fā)現(xiàn)一個剛被殺死的女尸。東廊僧被當(dāng)場抓獲。拷掠之下,他被迫屈認(rèn)罪名。不久,真兇被獲,東廊僧被釋。根據(jù)小說的敘述,東廊僧在僧院中的所見所聞,都是虛幻的假象。他逃出僧院后的一系列遭遇卻是真實的。所有這些都是天意,都是他的報應(yīng)。因為被殺的女子,是他前生的妾,他曾經(jīng)無端虐待過她。作者的解釋,當(dāng)然是荒謬的。東廊僧的遭遇是可以解釋得通的。兩僧在深山老林里苦修多年,其身心狀況會發(fā)生變化。因此,東廊僧在長久的靜坐中產(chǎn)生幻覺、錯覺,是完全可能的。他在逃命過程中的遭遇,只是因緣巧合,并無其他原因,與所謂前世無關(guān)。初刻卷三十七《屈突仲任酷殺眾生,鄆州司馬冥全內(nèi)侄》:小說主人公屈突仲任性好殺生,以滿足其口腹之欲。忽一日,其魂被鬼使勾入陰間,將要被追究殺生害命的罪行。在親戚的幫助下,其魂被放還,屈突仲任得以死而復(fù)生。自此之后,他痛改前非,不再殺生,且刺血寫經(jīng),以贖己罪,故得善終。小說的主旨是勸人戒殺放生,這是應(yīng)當(dāng)肯定的。但作者說:“陰間最重殺生,對證明明白白。只為人死去,既遭了冤對,自去一一償報,回生的少,所以人多不及知道,對人說也不信了?！边@種說法是荒誕無稽的,小說中的鬼神報應(yīng)也屬虛妄。其實,屈突仲任的經(jīng)歷可以得到理性的解釋。我們知道,由于生理功能的突然失調(diào),人就可能休克。休克相當(dāng)于短暫的死亡。經(jīng)過調(diào)理,人可以從休克中恢復(fù)到正常狀態(tài)。屈突仲任死而復(fù)生的經(jīng)歷,實際上是暫時的休克。他從殺生到戒殺的轉(zhuǎn)變,也是可以理解的。作者說:“陰間最重殺生,對證明明白白?！边@種說法雖屬迷信,在中國古代社會里,卻很流行。由于屈突仲任常年殺生,這種迷信就可能對他產(chǎn)生影響,使他突然意識到自己的罪過。于是,改弦更張,不再殺生。這種轉(zhuǎn)變是真實可信的。在現(xiàn)實生活中,人們從一個極端走向另一個極端,此類現(xiàn)象并不鮮見。一般情況下,多數(shù)人都能得其善終。屈突仲任之得善終,與他的轉(zhuǎn)變固然有關(guān),但與陰間的報應(yīng)卻無關(guān)系。屈突仲任戒殺后,其生活習(xí)慣從先前的嗜殺多欲變?yōu)榍逍墓延?其刺血寫經(jīng)的悔罪行為也會使他的心靈得到撫慰與安寧。因此,他的善終是很自然的,不足為奇。初刻卷三十八《占家財狠婿妒侄,延親脈孝女藏兒》:富翁劉員外年老無子,只有女兒女婿與一侄兒。女婿企圖獨占家私,但劉員外心向侄兒,其妻李氏則偏向女兒女婿。同時,劉員外的側(cè)室小梅已有身孕。出于妒忌,女婿時常欲害小梅。女兒引姐為了避免父親絕后,用計將小梅及其所生子藏在別處寄養(yǎng)。數(shù)年后,引姐將他們接回。劉員外本自以為絕后,忽然得子,心中大喜,感激女兒。所以,他將家私分為三份,女兒、侄兒、兒子各得一份。作者認(rèn)為,“劉員外廣施陰德,到底有后;又恩待骨肉,原受骨肉之報”。依據(jù)小說的敘述,劉員外確實做過不少善事。但這并非他有后的原因。他與妻子只生了女兒,卻與側(cè)室生了兒子,這與他們的生理狀況有關(guān)。他恩待骨肉,故受骨肉之報。這種說法倒是正確的。親情是世上最自然最常見的一種感情,所以劉員外的慈愛,引姐的感恩,都是真實可信的。引姐為父親“藏兒”,固然是出于親情,但更是出于中國人傳統(tǒng)的宗法觀念。所以在小說中,她有這樣一段心理活動:引姐想道:“若三個人(指李氏與女兒女婿)做了一路,算計她(小梅)一人,有何難處不爭你們使嫉妒心腸,卻不把我父親的后代絕了這怎使得我若不在里頭使些見識,保護這事,做了父親的罪人,做了萬代的罵名?！薄抖膛陌阁@奇》(下文簡稱“二刻”)卷十一《滿少卿饑附飽飏,焦文姬生仇死報》:儒生滿少卿貧賤時受妻家厚恩,但發(fā)跡后卻恩將仇報,拋棄了原配焦文姬,致使焦文姬及其家人先后抱恨而亡。滿少卿也遭焦文姬的鬼魂索命而死。作者在小說的開頭部分寫道:“話說天下最不平的,是那負(fù)心事。所以冥中獨重其罰,劍俠專誅其人。那負(fù)心最不堪的,尤在那夫妻之間,……古來生死冤家,一還一報的,獨有此項極多?！痹谖覀兛磥?負(fù)心之人的確應(yīng)受譴責(zé)與嚴(yán)懲,小說中滿少卿的忘恩負(fù)義、勢利無恥也委實令人憤慨,但“冥中獨重其罰”的說法不過是自欺欺人的精神勝利法罷了,鬼魂索命報仇的寫法是不真實、不足取的。二刻卷十三《鹿胎庵客人作寺主,剡溪里舊鬼借新尸》:秀才直諒的朋友劉念嗣死后,其妻房氏改嫁他人,且將劉家財物卷走,致使其子饑寒伶仃,乞丐度日。劉念嗣的魂魄向直秀才哀訴怨恨。直秀才激于義憤,通過合法途徑,為劉念嗣之子追回劉家財物。無情無義的房氏也受到懲罰。在小說的開端,作者寫道:“從來圣賢多說人死為鬼,豈有沒有的道理不止是有,還有許多放生前心事不下,出來顯靈的?！边@是典型的有鬼論,在我們無神論者眼里,自然是荒謬的。小說中的劉念嗣,死后卻能為自己在陽間討回公道。這同樣是荒謬的。出于義憤與同情,直秀才為友人之子討回公道,這種事情是可信的。但說直秀才是受朋友魂魄的請求才這樣做的,則是畫蛇添足的敗筆。在小說的結(jié)尾,作者寫道:“何緣世上多神鬼只為人心有不平。若使光明如白日,縱然有鬼也無靈?！边@種思想見解卻是積極可取的。二刻卷十五《韓侍郎婢作夫人,顧提控掾居郎署》:商人江溶被強盜扳害,為小吏顧芳解救。為報大恩,江家自愿將女兒愛娘送給顧芳為妾,為顧芳拒絕。因為貧困,愛娘被父母賣給富商為妾,富商卻認(rèn)她為干女兒。愛娘后為韓侍郎娶為繼室而貴顯。為報恩,韓侍郎向皇帝舉薦顧芳。驚嘆之下,皇帝“驟與殊等美官”。后來,顧芳三子“皆讀書登第”,顧芳本人則壽登九五而善終,“此乃上天厚報善人也”。正如韓侍郎所說的,顧芳“暴白冤事,俠骨著于公庭;峻絕謝私,貞心矢乎暗室”,其人格確實高尚。在現(xiàn)實生活中,這種人也是有的。顧芳因人格高尚而被賜予美官,在重視風(fēng)化的封建社會里,這種事情并不鮮見。顧芳壽登九五,其子皆讀書登第,這些事情不但與上天無關(guān),與顧芳的高尚人格也無內(nèi)在的聯(lián)系。因為人品不好的人也可能活得很長,其子孫也可能讀書登第。此外,神人在夢中制止富商以愛娘為妾,富商“日間見她美色,未免動心,然但是有些邪念,便覺頭疼。到晚來走近床邊,愈加心神恍惚,頭疼難支”,這種描述顯然是自相矛盾、無聊可笑的臆造。二刻卷十六《遲取券毛烈賴原錢,失還魂牙僧索剩命》:富民陳祁乘諸弟年幼之時,私將家里的田地典與毛烈。中人是貪財好利的牙僧智高。后來,陳祁欲贖田,但貪詐的毛烈卻賴著不還。陳祁到官府告狀,又被毛烈做了手腳。氣憤之下,陳祁在東岳神前告了陰狀,陳祁、毛烈、智高之魂被拘到陰府對質(zhì)。結(jié)果,毛烈因作惡多端被打入地獄受罪;陳祁與智高被放回陽間,但都受到報應(yīng):陳祁被夜叉打了一棍,故終身有心疼之病。智高的尸體被火化,故無法復(fù)活。這個故事夾雜著鬼神迷信,所以不盡真實可信。陳祁的貪占家私,毛烈的無賴耍橫,這種事情在生活中屢見不鮮,所以是真實可信的。但毛烈、智高所受的報應(yīng),卻是荒誕無稽的鬼話。作者認(rèn)為:“其實陰司報應(yīng),一毫不差的?！碑?dāng)社會嚴(yán)重缺乏公平、公正的時候,人們往往會寄希望于虛無縹緲的鬼神,這當(dāng)然是癡人說夢,是典型的精神勝利法。不過,在小說中,陳祁說:“東岳真?zhèn)€有靈,陰間真?zhèn)€無私,一些也瞞不得,大不似陽世間官府沒清頭沒天理。”作者說:“陰司比陽間公道,使不得奸詐,分毫不差池”,“陽間有理沒處說,陰司不說也分明。若是世人終不死,方可橫心自在行?！边@些話里所包含的對于黑暗現(xiàn)實的強烈譴責(zé),是值得肯定的。二刻卷二十《賈廉訪贗行府牒,商功父陰攝江巡》:貪詐的賈廉訪拐騙兒媳商小姐娘家的財物。賈、商兩家是親家,所以無人懷疑賈廉訪。多年以后,賈廉訪及其子(即商小姐的丈夫)先后去世,商小姐的弟弟商功父則長大成人。商小姐因兒子幼小,自己又貪圖安逸,故將家事交給弟弟掌管。于是,“賈廉訪昔年設(shè)心拐去的東西,到此仍還與商家用度了。這是羹里來飯里去,天理報復(fù)之常”。但這些情況,當(dāng)事人(賈廉訪除外)并不知道。后來,商功父夢游地府,見到在地獄里受罪的賈廉訪,大家方才明了事情的原委。賈廉訪拐騙商家財物,后來,賈家財物由商功父掌管與使用。這兩件事之間并無內(nèi)在的因果關(guān)系,商功父掌管賈家財物,不過是因緣巧合而已。所以,作者將后者視為前者的報應(yīng),是錯誤的。至于賈廉訪地獄中受罪,商功父死后成神,則是荒誕無稽的囈語。二刻卷二十四《庵內(nèi)看惡鬼善神,井中譚前因后果》:繆千戶為去福建赴任,向友人元自實借銀三百兩。后逢戰(zhàn)亂,元家被劫掠一空,只得遠(yuǎn)走福建以避亂。元自實至繆家求還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