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家類文：我的五樣(畢淑敏)

#我的五樣畢淑敏老師出了題目——寫下“你生命中最寶貴的五樣東西”，我拿起筆，面對一張白紙，周圍一下靜寂無聲。萬物好似壓縮成超市貨架上的物品，擺在那里等待你的挑選。貨筐是那樣小，世上的林林總總，只有五樣可以塞人。也許是當過醫(yī)生的緣故，在片刻的斟酌之后，我本能地揮筆寫下:空氣、水、太陽 這當然是不錯的。你不可能設想在一個沒有空氣和水的星球上，滋長出如此斑斕多彩的生命。但我很快發(fā)現(xiàn)自己陷人了困境——如果繼續(xù)按照醫(yī)學的邏輯推下去，馬上就該寫下心臟和氣管，它們對于生命之泵也是決不可缺的零件。結(jié)果呢，我的小筐子立馬就裝滿了，五項指標支出一凈。想想那答案的雛形將是：我生命中最寶貴的東西——空氣、水、陽光、氣管、心臟……哈！充滿了嚴謹?shù)目茖W意識，飄著藥品的味道?？蛇@樣寫下去，毛病大啦。測驗的功能，是輔導我們分辨出什么是自己生命中最重要的因子，當我們面臨人生的選擇和喪失時，會比較鎮(zhèn)定從容，妥帖地排出輕重緩急。而我的答案，抽象粗放，大而化之，缺乏甄別和實用性。于是我決定在水、空氣、陽光三種生命要素之后，寫下對我個人更為獨特的東西。第四樣，我寫下了——鮮花。真有些不好意思啊。掛著露滴的鮮花，是那樣嬌弱纖巧，我似乎和莊嚴的題目開了一個玩笑。但我真是如此地摯愛它們，覺得它們不可或缺。絢爛的有刺的鮮花，象征著生活的美好和短暫的艱難，我愿有一束美麗的玫瑰，陪伴我到天涯。寫下鮮花之后，僅剩一樣挑選的余地了，剎那間，無數(shù)聲音充斥耳鼓，申述著自己的不可替代性，想在最后一分鐘，擠進我的小筐。我偷著覷了一眼同學們的答案，不禁有些惶然。有的人寫的是“父母”。我頓時感到自己的不孝，是啊，對于我的生命來說，父母難道不是極為寶貴的因素嗎？且不說沒有他們哪來的我，就是一想到他們可能先我而去，等待我們的是生離死別，永無相見，心就極快地冰冷成坨。有的人寫的是“孩子”。一看之下，我忐忑不安，甚至覺得自己負罪在身。那個幼小的生命，與我血脈相承，我怎能在關(guān)鍵的時刻，將他遺漏？有的人寫的是“愛人”。我便更慚愧了。說真的，在剛才的抉擇過程中，幾乎將他忘了?；蛟S因為潛意識里，認為在未曾識得他之前，我的生命就已經(jīng)存在許久。我們也曾有約，無論誰先走，剩下的那人都要一如既往地好好活著。既然不是同月同日生，也難得同月同日死，彼此已商定不是生命的必需，排名在外，也有幾分理由吧？正不知將手中的孤球，拋向何處，老師一句話救了我。她說，這生命中最寶貴的東西，不必從邏輯上思索推敲是否成立，只需是你情感上的真愛即可。凝神再想。擬寫“電腦”。因為基本上已不用筆寫作，電腦便成了我密不可分的工作伴侶。落筆之際我發(fā)覺，電腦在此處，并不只是單純的工具，當是一種象征，代表我摯愛的勞動和神圣的職責。但很快聯(lián)想到電腦所受制約較多，比如停電或是病毒入侵，都會讓我無所依傍。唯有樸素的筆，雖原始簡陋，卻可朝夕相伴。于是潔白的紙上，留下了我生命中最寶貴的五樣東西——水、陽光、空氣、鮮花和筆（未按筆畫為序，排名不分先后）。同學們嘻嘻笑著，彼此交換答案。一看之后，卻都不做聲了。我吃驚地發(fā)現(xiàn)，每個人留在紙上的物件，萬千氣象，絕不雷同，有些簡直讓人瞠目結(jié)舌。比如某男士的“足球”，某女士的“巧克力”，在我就大不以為然。但老師再三提示，不要以自己的觀點去衡量他人，于是不露聲色。接下來，老師說，好吧，每個人在你寫的五樣當中，劃去相對不那么重要的一樣，只剩下四樣。權(quán)衡之后，我在五樣中的“鮮花”一欄旁邊，打了個小小的“叉”，表示在無奈的選擇當中，將最先放棄清麗絕倫的花朵。老師走過來看到了，說，不能只是在一旁做個小記號，放棄就意味著徹底的割舍。你必須用筆把它全部刪除。依照辦了，將筆尖重重刺下。當鮮花被墨筆腰斬的那一刻，頓覺四周慘失顏色，猶如黑白默片。我攏攏頭發(fā)咬咬牙，對自己說，與剩下的四樣相比，帶有奢侈和浪漫情調(diào)的鮮花，在重要性上畢竟遜了一籌，舍就舍了吧。雖然花香不再，所幸生命大致完整。請將剩下的四樣當中，再劃去一樣，僅剩三樣。老師的聲音很平和，卻帶有一種不容商榷的斷然壓力。我面對自己的紙，犯了難。陽光、水、空氣和筆，刪掉哪一樣是好？思忖片刻，我提筆把“水”劃去了。從醫(yī)學知識上講，沒有了空氣，人只能茍延殘喘幾分鐘，沒有了水，在若干小時內(nèi)尚可堅持。兩害相權(quán)取其輕吧。也許女人真是水做的骨肉，“水”一被勾銷，立覺喉嚨苦澀，舌頭腫痛，心也隨之焦枯成灰，人好似成了金字塔里風干的法老。我已經(jīng)約略猜到了老師的程序，便有隱隱的痛楚彌漫開來。不斷喪失的恐懼，化作烏云大兵壓境。痛苦的抉擇似一條苦難巷道，彎彎曲曲伸向遠方。果然，老師說，繼續(xù)劃去一項，只剩兩樣。這時教室內(nèi)變得很寂靜，好似荒涼的墓冢。每個人都在冥思苦想，舉棋不定。我已顧不得探查他人的答案，面對著自己人生的白紙，愁腸百結(jié)。筆、陽光、空氣，何去何從？閉起眼睛一跺腳，我把“空氣”劃去了。剎那間好像有一雙陰冷的鷹爪，絲絲入扣地扼住我的咽喉，頓覺手指發(fā)麻，眼冒金星，心如擂鼓，氣息屏窒……我曾在海拔五千多米的冰山上攀援絕壁，被缺氧的滋味嚇破了膽。隔絕了空氣，生命便飄然而逝，成為一種哲學意義上的討論。好了，現(xiàn)在再劃去一樣，只剩下最后一樣。老師的音調(diào)很溫和，但執(zhí)著堅定，充滿決絕。對已是萬般無奈之中的我們，此語不啻驚雷。教室內(nèi)已經(jīng)有輕輕的哭泣聲。人啊，面臨喪失，多么軟弱苦楚。即使只是一種模擬，已使人肝腸寸斷。筆和陽光。它們在紙上勢不兩立地注視著我，陷我于潭深的兩難。留下陽光吧——心靈深處在反復呼喚。嫵媚溫暖明亮潔凈，天地一派光明。曾經(jīng)失去的一切，都會在不知不覺中悄然歸來?？v使除了陽光什么也沒有，也可以在沙灘上直直地曬太陽哇。想到這里，心的每一個犄角，都金光燦燦起來。只是，我在哪里？在干什么？我揚起頭來問天。我看到自己孤獨的身影，在海邊寂寞地拉長縮短，百無聊賴，看日出日落，聽潮漲潮消。那生命的存在，于我還有怎樣的意義？！自問至此，水落石出。我慢而穩(wěn)定地拿起筆，將紙上的“陽光”劃掉了。偌大一張紙，在反復勾勒的墨跡中，只殘存一個字——“筆”。這種充滿痛苦和抉擇的測驗，像一個漸漸縮窄的閘孔，將激越的水流凝聚成最后的能量，沖刷著我們的紛繁的取向。當那通道變得一夫當關(guān)、萬夫莫開之時，生命的重中之重，就簡潔而挺拔地凸現(xiàn)了。感謝這一過程，讓我清晰地得知什么是我生命中的真愛——就是我手中這枝筆啊。它噗噗跳動著，擊打著我的掌心，猶如我的另一顆心臟，推動我的四肢百骸。我安靜下來，突然發(fā)現(xiàn)周圍此時也很安靜。人們在清醒地選擇之后，明白了自己意志的支點，便像嬰兒一樣，單純而明朗了。我細心收起自己的那張白紙，一如收起一張既定的船票。知道了航向和終點，剩下的就是帆起槳落戰(zhàn)勝風暴的努力了。作品賞析我因何而生？這是對生命存在意義的哲學追問。人一旦明白了這一追尋，在生命前行的路途中遇到人生的選擇和舍棄時，就會比較鎮(zhèn)定從容，就會比較恰當?shù)嘏懦鲚p重緩急?？諝?、水、陽光、鮮花、筆這五樣東西是作家心中的至愛，當這五樣東西最后只能保留一種時，作者留下的是筆，筆是作者此生的最愛。我們清楚作者的選擇，沒有了筆，作家就等于沒有了靈魂，沒有了思考，沒有了批判，這樣的生命存在是沒有任何意義的。我因何而生？.作者的回答是為了寫作。那么，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