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王昭君的形象演變與戲曲改編

論王昭君的形象演變與戲曲改編

王兆軍的作品中幾乎沒有關(guān)于國王婚姻的文字，但中國古代戲劇中也有許多對君主婚姻的戲劇。梳理中國古代戲曲劇本,有“昭君入夢”情節(jié)的劇目有:元雜劇《破幽夢孤雁漢宮秋》、明傳奇《和戎記》、清雜劇《昭君夢》、清雜劇《吊琵琶》、《續(xù)琵琶》。其中,《漢宮秋》中昭君入夢是源自漢元帝情思的心理夢?！逗腿钟洝贰ⅰ兜跖谩?、《續(xù)琵琶》是王昭君鬼魂托向生者請托之夢?！墩丫龎簟穭t是神仙施法的虛幻一夢。雖則夢境中皆有昭君入夢,但由于劇作家審美情感的差異,在各劇中夢境承載的文化命題卻不盡相同,戲劇的總體效果也就大異其趣。一、夢中的命運:從夢中去,在夢中重塑王昭君的形象。《孤雁漢宮秋》夢從史書記載可見,昭君直至和番前與漢元帝未曾謀面,更談不上相愛。昭君題材的戲劇作品不約而同地大膽虛構(gòu),選擇為這段歷史填上風月之筆。劇中所書情感有多寡之分。在以上諸劇中,馬致遠《破幽夢孤雁漢宮秋》1中雖然王昭君的戲份最少,所表達的這段情感卻最為炙熱。全劇有兩夢,第一個夢是由王昭君口述說明母親生她時曾夢“月光入懷,復墜于地”。“古人謂之上天之使,屬陰,為群陰之精。于人事,與日為天子相對,是妃后、大臣、諸侯之象。”P602這個夢是預兆王昭君即將得到君王寵幸為妃之事,為王昭君的登場增加神秘色彩。而“復墜于地”則為遠嫁匈奴的命運埋下伏筆。第二個夢是在昭君和番自盡之后,秋風蕭瑟的夜晚中漢元帝孤枕獨思王昭君。這個夢是典型的“求之不得,寤寐思之”的心靈幻影。漢元帝患得患失的心理通過夢境呈現(xiàn)出來———因思念而終得夢會王昭君,卻好夢難長,她又被番兵捉回。夢境短暫簡單,昭君來去匆匆,真情難抒。但漢元帝夢后的情感抒發(fā),有效地延展了夢中的情緒,給這個夢帶來了濃重的浪漫主義氣息,頗有余味。出夢后的場景展現(xiàn),將漢元帝與王昭君之間的愛情表達得炙熱悲愴?！稘h宮秋》是末本,王昭君在劇中其實著墨不多,夢里登場也是短暫。然而短暫的夢境,并未能充分慰藉漢元帝的思念之情,適逢秋夜孤雁悲鳴,引起了漢元帝內(nèi)心情感的極大波瀾,雁叫五聲,聲聲凄楚,將漢元帝的情感遞進式地宣泄出來。他怨孤雁破壞了這未及作完的“團圓夢境”,恨“瑤階夜永,嫌殺月兒明”。并且憐“昭君離鄉(xiāng)背井,知他在何處愁聽”。最后只嘆“御榻冷清清”“燭暗長門靜”。此處,相會夢境的過于短暫,雁鳴愁情的過于悠長,形成了強烈的反差。由此亦使得全劇的悲劇深遠綿長。行文至此,不得不提及與《孤雁漢宮秋》中夢境意趣相近的《秋夜梧桐雨》,從夢境內(nèi)容上來說“彼為秋夜,此亦為秋夜;彼夢楊貴妃,此夢王昭君;彼詛咒落在梧桐樹上的雨聲,此詛咒雁聲……”一代帝王凄婉哀怨的愛情悲劇,實則是抒發(fā)對于軟弱無奈的同情和哀怨。由此反觀《孤雁漢宮秋》中塑造的王昭君形象確是塑造的剛毅堅韌。王昭君自愿和番:“妾既蒙陛下厚恩,當效一死,以報陛下。妾情愿和番,得息刀兵,亦可名留青史?！彼厍榱x為報皇恩愿赴塞外。她有抱負,希望以己息刀兵,名留青史。她誓死如歸慷慨大義。然而這樣個頭腦明晰的女子卻對于帝王的懦弱,國家的落敗沒有非議,只是表層地將自己的命運歸結(jié)于小人的陷害。昭君形象著墨不多,卻圣潔崇高,不食人間煙火,并且,這個劇雖有夢卻是以漢元帝的視角來寄托哀思之情。二、王昭君的形象在主要情節(jié)上,《和戎記》和《吊琵琶》都承襲自《漢宮秋》。不同的是在《和戎記》、《吊琵琶》的夢境中,王昭君不再是漢帝情思中的心理幻影,而是憤懣幽怨的鬼魂。此二劇意旨相近,所塑造的昭君形象立體真實。夢中之情亦是超越愛情涉及親情、自我等多個層面。(一)對于子,對家族的情感評判很難在《和戎記》、《吊琵琶》中昭君鬼魂入漢帝夢境,抒發(fā)對于漢室懦弱需要一個女子承載茍安的幽憤,以及對于在世父母的不舍。在這里王昭君是最有煙火氣息的。她不僅僅是大義凜然為漢室毅然和番的奇女子,還是對父母親情難舍難忘的漢家女。并且,對于貧弱的漢朝所強加給一個弱質(zhì)女流的悲劇命運,她有著自己的價值評判?！逗腿钟洝分型跽丫诤头皬椬嗯盟囊欢吻膶⑦@幾個維度的情感表露無疑:【后庭花】(旦)第一來難舍父娘恩。第二來難割同衾枕。第三來損害了良民。第四來百萬鐵衣郎晝夜辛勤。第五來國家糧草都虛盡。今日昭君輸了身,萬年羞辱漢先君。寧做南朝黃泉客,不做夷邦掌國人。在此王昭君的情感世界不僅僅是與漢帝的兒女情長,而是顧及多個層面,父母、愛人、百姓、并將乃至家國顏面。同樣在《吊琵琶》中昭君鬼魂入漢帝夢境并沒有只訴衷情,而是叮囑漢帝要庇蔭父母。(二)“為人莫作人類身”《和戎記》中王昭君在表明自己寧死不做夷邦掌國人的心智同時,也發(fā)出對漢朝無能的譴責。昭君不只一次喟嘆身為女子的無奈“:為人莫作婦人身,百般苦樂由他人。P15”這種情緒綿延至漢帝夢里“:為人莫作婦人身,最苦是昭君P12”,“昭君怨恨有天高,今日離了海波潮。思親念國何時了,盡在南柯夢一遭”P12。對于造成無奈的身世的朝廷更是批責“羞煞漢朝臣”P21。而《吊琵琶》中王昭君亦是充滿了對于和番的哀怨。她的鬼魂入夢將她的哀思表露。在夢中她諷刺皇帝寡恩,朝臣無能。“薄命妾尚兀自稱孤道寡,可憐你小朝廷救不得渾家。”P23漢元帝對于漢朝的無能亦有所覺悟:“文臣無謀,武將不戰(zhàn),可憐漢天子無計可施,將一位嬌娥雙手送去。P15”三、“三不”—《昭君夢》:閨怨與生之虛妄無論是訴幽怨還是訴悲情,《漢宮秋》、《和戎記》、《吊琵琶》等劇中昭君的結(jié)局均與史實大相徑庭。馬致遠首先改變昭君終老于匈奴的現(xiàn)實命運,而是讓其守節(jié)自盡,后世昭君題材戲劇大多仿效難逃窠臼。唯清人薛旦雜劇《昭君夢》中所述王昭君事最接近史實,改寫昭君故事的戲劇出路?！稘h書》中略有昭君出塞后的記載:王昭君號寧胡閼氏,生一男伊屠智牙師,為右日逐王。呼韓邪立二十八年,建始二年死……復株累單于復妻王昭君,生二女,長女云為須卜居次,小女為當于居次。P13《后漢書·南匈奴傳》記載更為詳細:生二子。及呼韓邪死,其前閼氏子代立,欲妻之,昭君上書求歸,成帝敕令從胡俗,遂復為后單于閼氏焉。P3806-3808可見,不管史書是否記載了王昭君和番時的矛盾心境,但她和番后對于命運是逆來順受的,不僅接受了胡人的閼氏這個身份,還為單于育有兒女?！墩丫龎簟分兴鐾跽丫\大致如此,該劇將敘述視角直接聚焦于王昭君身上。傾向于關(guān)注昭君的內(nèi)心思緒。劇中王昭君不再是為了國家甘愿犧牲情感,為了民族而自盡的女義士,而是在胡人帳中哀嘆命運的沒有主見的小女子。《吊琵琶》第四折蔡琰拜祭王昭君時唱曰:【雙調(diào)·新水令】俺本是名門畫閣小嬋娟,依香奩玉釵金釧。一朝離漢關(guān),萬里適胡天,帳毳裘膻,劃地新妝變……今日呵,聊自遣新聲譜出昭君怨。P2941《昭君夢》搬演自王昭君在客居胡地的一個幽怨虛妄之夢。此夢是氤氳大使遣睡魔王贈予昭君暫時逃避現(xiàn)實的虛幻夢,所謂“須知富貴的要與他一個惡夢,貧賤的要與他一個好夢”P16-17。夢境前半部分景象頗為壯觀,以白描的手法勾勒出王昭君,過胡地,入陽關(guān),回漢宮的征途長卷。在征途中王昭君目睹白骨森森的古戰(zhàn)場,慨嘆“古邊城愁緒慘如麻”。后半部分卻凄婉哀涼,王昭君經(jīng)歷萬水千山的長途跋涉,回到漢宮卻只見漢帝正沉浸于酒宴歡歌之中,“擺宮娥兩行翹翠璣,擁君王一派列朱衣”P1。漢帝面對昭君沒有流露出如《漢宮秋》中漢元帝的熱烈的關(guān)懷與思念之情,而是樂得美人歸來好“出落得一個風流漢帝”P12。與《漢宮秋》、《吊琵琶》中有主見、重情義的王昭君相比,《和戎記》中的王昭君性格懦弱,毫無主見。面對夢中經(jīng)歷的邊關(guān)慘象,她只是驚呼“好怕人啊”。面對漢帝的薄情,她并未發(fā)出非議,而是隨漢帝回宮就寢。在這場閱盡事態(tài)炎涼的大夢后,她只是感嘆“歡娛一霎非容易,方通道陽臺滋味。天吶,安得個夜夜南柯歸帝哉”P13。作者借氤氳大使之口表達出對于王昭君的人生際遇的同情,對其結(jié)局流露出失落之情。同時,這個夢亦是昭君遠嫁異域,孤寂難耐的寫照。作為漢人的她無力改變命運,卻自始自終對胡人文化排斥抵觸,這表現(xiàn)出她對愛和家園的追求,但當結(jié)局夢醒時,卻流露出虛無之感。四、對蔡瑤之“感夢”的批判清傳奇《續(xù)琵琶》雖然主角已轉(zhuǎn)換為蔡文姬,但亦有昭君亡魂入夢的情節(jié)?！独m(xù)琵琶》第一出“開場”有:“千古是非誰定,人情顛倒堪蹉,琵琶不是這琵琶,到底有關(guān)風化?！币灾^此劇對以往同題材戲劇作品價值傾向的重新審斷。第四折有王昭君亡故多年之后,嫁入胡地的蔡琰祭拜的情節(jié)。以此將兩個命運相似的女子作比較,蔡琰認為與王昭君相比自己“只欠一死”。并且通過蔡琰生平兩嫁的命運來襯托出王昭君的貞烈。進而通過蔡琰之口,抒發(fā)對蔡琰兩嫁的否定:【收江南】(蔡琰)問青天何意胭脂顏色喪祁連,似這般蛾眉宛轉(zhuǎn)委花鈿,倒不如魂歸冥漠魄歸泉。(作擲琴科)(婦:)娘娘將琴摔壞了也。(旦兒:)我待我待摔這琴,總有一日殉琵琶埋向古墳邊。P14在劇中蔡琰以摔琴的動作表達對于自己茍活的慚愧。而清傳奇《續(xù)琵琶》中卻也通過昭君入夢來顛覆這一觀點。《續(xù)琵琶》以曹操贖蔡琰修史為主線,敷衍了蔡文姬出塞歸漢的悲歡離合。該劇現(xiàn)存殘本,第三十五出以后佚失,未有文姬歸漢后之事。王昭君入夢是在第二十出“感夢”。蔡琰入胡地路過昭君青冢,欲仿效王昭君尋死,此時王昭君入夢相勸:(昭君:)你志欲捐生,這卻斷然不可,想俺當日遠嫁呼韓何難一死?也只恐和親不成有違君命是謂不忠。你今日受父遺囑續(xù)修漢紀,倘身死書亡,是謂不孝。且勉留胡地十年后自有還鄉(xiāng)之日。P19這個夢境,顛覆了以往戲劇中對王昭君尋死之事的價值評判。雖然劇中仍然延用了《漢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