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平凹的鄉(xiāng)土賈平凹長篇《帶燈》的價值與局限

賈平凹的鄉(xiāng)土賈平凹長篇《帶燈》的價值與局限

最近，小說創(chuàng)作了韓少功的《日常書籍》、張浩文的《絕秦書》、賈平凹的《帶燈》、徐澤臣的《明末清初撒馬利亞斯堡》等杰作。特別是賈平凹的長篇新作《帶燈》由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后,引發(fā)了媒體的強烈關注,何英等一些青年評論家也給予了評論,有的還提出了很尖銳的批評。但我認為它是賈平凹繼《秦腔》和《古爐》以后的又一次長篇探索。賈平凹是陜西文學的重量級人物,也是當代小說家里一直受人矚目且評價比較高的一位。特別是在近年來長篇小說創(chuàng)作爭議頗多、佳作偏少的情況下,《帶燈》的出場,無疑有著非同尋常的意義。《帶燈》講述的故事發(fā)生在秦嶺山區(qū)一個盆地里的櫻鎮(zhèn),主人公是一位鄉(xiāng)鎮(zhèn)社會綜合治理辦公室主任,叫帶燈。作家以她為中心人物,講述了鄉(xiāng)鎮(zhèn)干部是如何處理鄉(xiāng)村各種糾紛,履行自己的管理職能的,也披露了帶燈的心靈世界,把她和各種小人物的碰撞、交流與溝通呈現(xiàn)給讀者,并以此為中心,展現(xiàn)鄉(xiāng)村人物的生活和命運。這部作品有原生態(tài)的生活氣息,也有諸多的藝術思想價值。作為長篇小說,它不但在敘述上有特點,文體有一定的創(chuàng)新,還在底層生命的關懷和生活深度的揭示方面有其不可忽視的意義。下面從五個方面來談點自己的看法:一、《帶燈》是賈平凹的一個心靈還鄉(xiāng)。莫言寫《透明的紅蘿卜》《紅高粱》和《紅蝗》等作品的時候,喜歡寫他的故鄉(xiāng)高密,有人認為作家是在寫自己的故事,他說他筆下的“故鄉(xiāng)是文學的概念,不是地理的概念,我寫的高密東北鄉(xiāng)是文學化的,實際并不存在”。他說:“高密東北鄉(xiāng)實際上是作家的一個精神故鄉(xiāng)?！?賈平凹的《帶燈》是一部鄉(xiāng)村題材小說,里面的櫻鎮(zhèn)鄉(xiāng)村也不是作家的實際的故鄉(xiāng),但是他的精神的故鄉(xiāng),精神的家園。賈平凹的《秦腔》和《古爐》聚焦的是小知識分子的精神困境,他試圖觸摸都市文化信息,獲得一種心靈的皈依,但賈平凹并沒有從那些文字里獲得真正意義上的心靈還鄉(xiāng)。某種程度上說,《秦腔》和《古爐》是作家對文化的回望,但賈平凹的心靈棲息地還是屬于鄉(xiāng)村,屬于周秦文化的繁衍之地?！稁簟钒阉麕У搅肃l(xiāng)村,帶到了他最熟悉最依賴的鄉(xiāng)土。里面的櫻鎮(zhèn),雖然很落后,很偏僻,但有秀美的山水,有櫻花,有各種植物,有各種瓜果,有各種民俗風情,那是他熟悉的,也是他心靈能夠得以安靜的地方。在后記里,賈平凹說:“這一本《帶燈》仍是關于中國農村的,更是當下農村發(fā)生著的事。我這一生可能大部分作品都是要給農村寫的,想象,或許這是我的命,土命,或許是農村選擇了我,似乎聽到了一種聲音:那么大的地和地里長滿了荒草,讓賈家的兒子去耕種吧。于是,不寫作的時候我穿著人衣,寫作時我披了牛皮?！彼€說:“我這么說著,但我還得寫農村,一茬作家有一茬作家的使命,我是被定型了的品種,已經是苜蓿,開著紫色花,無法讓它開出玫瑰?！彼€說:“我們是要往農村跑,真的如蝴蝶是花的鬼魂總去土丘的草叢。”2賈平凹的這些話,也印證了他內心里與鄉(xiāng)村的感情,他用文學的方式回到了鄉(xiāng)土,做了一回“草叢的蝴蝶”。當然,這從側面也說明了《帶燈》是作家的自覺之作,而非隨意的書寫。二、《帶燈》實現(xiàn)了真正的底層敘事。關注小人物,關注底層,關注民生,自然也書寫小人物的生存狀態(tài),反映他們的內心,表現(xiàn)他們的性格,揭示他們的局限性,甚至是人性之劣?！稁簟防?寫了幾種小人物:一是鄉(xiāng)鎮(zhèn)干部,如櫻鎮(zhèn)的書記,他總是忙忙碌碌,在縣里或市里開會或參加各種應酬,是櫻鎮(zhèn)鎮(zhèn)政府里的精神支柱,也是權力的中心。小說雖然很少對書記的相貌進行細致的描繪,但他喜歡給領導送禮,送土特產,總想往上爬,給讀者留下了鮮明的印象。鎮(zhèn)長是一個比較穩(wěn)重的人物,他與書記比,顯得懦弱一些,缺乏一些權威。但他對帶燈還是比較照顧的。馬副鎮(zhèn)長是鎮(zhèn)領導里寫得最活的一個人物,他一直希望得到提升,但做了十多年副職又心灰意冷,因此精神不振、身體不好,甚至要自殺,為了補身體,他還燉死胎兒。馬副鎮(zhèn)長的生命充滿著頹廢、消極的意味。還有侯干事、白主任之類的,他們庸俗、平凡,但個個性格鮮明,給讀者深刻印象。二是村干部,如元老海,鎮(zhèn)西街村長,他死了,還陰魂不散,對櫻鎮(zhèn)來說是一個土霸王吧。三是村霸,如元老海的族人元黑眼,鎮(zhèn)東街村的換布和拉布,喬虎等。他們利用家族勢力,氣焰囂張,欺壓村民,缺乏法制觀念,更沒有奉獻精神和集體意識,是鄉(xiāng)村干部需要打壓,但又得利用的一個群體。四是鄉(xiāng)村里的刁民、潑皮、無賴,如王后生、張膏藥、王隨風、朱召財、楊二貓等。他們沒有文化,也極度貧困,有的還不愛勞動,愛貪小便宜,心眼小,動不動就上訪,要挾政府工作人員,欺負鄉(xiāng)里的弱者,帶燈的工作主要圍繞他們展開。五是貧困無依者,如帶燈的一些老伙計,她們都是淳樸的勞動婦女,家境貧寒,但心地都比較善良。這五種人寫得特別好,特別讓人震撼,也很真實。小說里還描寫了鎮(zhèn)街上同慶堂的中醫(yī)大夫陳跛子、曹主席和陳膏藥的兒媳等,他們也是鎮(zhèn)上很有特點的人物,雖然是配角,但在小說的敘事里也起到調節(jié)氣氛,推動帶燈性格的發(fā)展。三、突破了線性敘述。讀這部長篇,讀者會發(fā)現(xiàn),它似乎沒有章節(jié),每一個小標題,都是一個敘述的視點,都是一個敘述空間的轉移。在敘事上,《帶燈》是賈平凹的一次新的嘗試。這部小說里有兩條主要的敘述線索:一是帶燈給元天亮寫的信,它是一個心靈的世界,想象的世界,理想的世界;二是其他的敘述,它是帶燈的真實世界,是現(xiàn)實,是櫻鎮(zhèn)的真實,也是中國鄉(xiāng)村的真實。這兩條線索,交織在一起,構成了一個二元敘述系統(tǒng),形成了《帶燈》作為鄉(xiāng)村小說所包含著的探索性敘述,可以說,《帶燈》是心理小說與寫實小說的美學交糅為一體的產物。值得一提的是,《帶燈》里除了帶燈給元天亮的信,其他的敘述部分連接起來,帶著明顯的線性敘述的特點。但這一條線索,也與一般的長篇的敘述有區(qū)別,《帶燈》里櫻鎮(zhèn)從一個默默無聞的偏遠鄉(xiāng)村小鎮(zhèn)變成了要開一個大工廠的熱鬧的小鎮(zhèn),這是明顯線性的。但總體來看,《帶燈》的敘述又是一個橫向的扇形的敘述,作家以鎮(zhèn)政府那個小院子為中心,然后輻射到了街道和各小村,鎮(zhèn)政府院子是一個圓心,那么其他的敘述都是圍繞這個圓心來展開的。甚至可以說,櫻鎮(zhèn)的故事都是圍繞著鎮(zhèn)政府院子里帶燈所在的社會綜治辦來展開的。所以,《帶燈》從敘述上來說呈現(xiàn)出復雜性,在精神內涵上顯示了復調小說的魅力。四、小說的形象塑造上也比較成功,而且?guī)暨@個角色也很有特點。在近兩年的長篇小說里,帶燈是一個很有個性、很有內涵的形象。帶燈身上有幾種美德:第一,她容忍,寬厚,善良,有一般人所不具備的美德。保留著作家理想之中的人物的美好的品性。第二,作為基層干部,她有著干部的責任感、大局意識和犧牲精神,這是一般的干部所難以做到的。鎮(zhèn)長安排她做什么,她就認真去做什么;書記安排她做什么,她也認真去做什么。很多時候,遇到問題,她還主動去解決,去幫助那些需要幫助的人,對上訪人員,她盡量做到防患于未然。所以在工作上,她其實是無可爭辯的。第三,作為女性,她堅強,她有獨立意識,追求自我。但帶燈本身也帶著悲劇色彩,在婚姻上,她并不快樂,丈夫是一位畫家,追求城市里的生活,想做一個名人,想過另一種生活,但帶燈離不開鄉(xiāng)村,和他有著心靈的距離和文化的隔膜,因此她和丈夫之間的兩地分居,是注定的。在生活中,她有很多朋友,但缺乏真正的心靈的知音。竹子是她的下屬,像朋友,但竹子和她之間畢竟還有著工作關系,因此不可能達到真正意義上的相互理解。在工作中,她也沒有得到足夠的理解,由于地位的卑微,最后成了惡性群體性事件的受過者,受到了降級的處分。所以,帶燈在事業(yè)上不算成功。無疑,帶燈這個人物形象還是比較豐滿的,這是這部長篇小說成功的一個重要因素。五、《帶燈》對生活的反映還是比較深的。揭示了很多問題,帶著批判精神。具體說來,《帶燈》揭示了這樣幾個方面:第一,它對農村基層政權結構進行了較有深度的挖掘。這一點,不亞于趙樹理的《小二黑結婚》等傳統(tǒng)的鄉(xiāng)土小說。趙樹理的《小二黑結婚》里,敘述了土地改革時期,鄉(xiāng)村基層干部存在的問題,一些地痞流氓,甚至是惡棍也進了政權部門,擔任要害職務。在《帶燈》里,我們也看到了這種成分。與周立波的《暴風驟雨》比,也有值得注意的優(yōu)勢,比如說,他的現(xiàn)實性很強,也沒有故意切入時代主題。第二,它對國民劣根性的挖掘也很深。對“國民性”的深度解讀,一直被看作衡量現(xiàn)代文學,尤其是小說的一個思想標尺。魯迅之后,作家們都試圖用文字來反映“國民性”,拷問中國人的靈魂。賈平凹這一代作家也帶著這種藝術的思想自覺,在《帶燈》里,對各種人物的書寫,也是在勾畫種種人的基礎上,披露普遍的“國民性”,把這個時代和中國人的精神病灶比較直接地呈現(xiàn)出來,顯示出了一定的力量。我一直以為,如果作家對鄉(xiāng)村文化有了深度反映,在鄉(xiāng)村政治結構上有了深度的解剖,在鄉(xiāng)村人的人性缺陷上有了深度的解讀,那就有了文化深度和思想深度。從《帶燈》可以看出,賈平凹看似用平靜的語言在書寫、在敘述,但內心里還是有很多波瀾、有很多思考的。不能說,賈平凹寫得多么嫻熟,但他的寫作態(tài)度還是很認真的,他有自己的定位。除了以上五個方面的價值,《帶燈》里還有很多細節(jié)的描寫很恰當,也顯示出了作家的觀察能力和敘述能力。當然,《帶燈》也有它的藝術的、思想的局限性。具體來說,有以下兩點:一、語言上緩慢了一些,敘述太過縝密,故事的枝蔓多了些,信息量過多。因此閱讀起來,語速很慢,感覺作家敘述的節(jié)奏和內心的節(jié)奏不太協(xié)調。特別是下半部太短,與前面的緩慢相比,結尾好像語速太快了。一場暴力的、血淋淋的群體性事件就終結了帶燈的理想,終結了櫻鎮(zhèn)小干部們的希望,也終結了小說的敘述,顯得倉促了些,也缺乏對現(xiàn)實的足夠批判和解讀,弱化了小說的敘述邏輯,顯示了作家寫作的言不及義的尷尬。小說立足現(xiàn)實,但又缺乏現(xiàn)實主義小說的思想核心,看不出賈平凹的價值立場,他到底想肯定什么,想否定什么,想懷疑什么,想質問什么,好像小說里找不到,或者說,讀者很難感受出來。在這一點上,《帶燈》與古華的《芙蓉鎮(zhèn)》相比,就有了很大的差距?！盾饺劓?zhèn)》的人物比較集中,對鄉(xiāng)村生活的描寫,尤其是對鄉(xiāng)村人物性格的剖析,都是很到位的,通過一個小鎮(zhèn)反映時代,反映群體性的命運,都是今天的長篇很難達到的。二、帶燈給元天亮的信缺乏足夠的情感邏輯。帶燈給元天亮的信是小說里語言很美的一部分,富有詩意,語言也充滿抒情氣息,好像散文詩一樣。但從情感邏輯來講,這些信并不完全成立。首先,帶燈沒見過元天亮,因此產生細膩情愫的可能性很小,她只聽說過他,讀過他的書,就如此癡情神往,把心靈完全交付,這是不太符合常情的。第二,帶燈的信里的語言,太虛幻,想象力非常豐富,但也不符合情感邏輯。如果作家安排一個情節(jié),讓帶燈見過了元天亮,而且他們之間有過真正的文學上的交流,那這個邏輯就成立了。所以,帶燈這個角色就帶著過多的理想主義,有著作家的某種“女人情結”。在后記里,賈平凹說帶燈這個人物形象是有原型的,她是作家結識的一位鄉(xiāng)鎮(zhèn)干部,她是不知道從哪兒獲得了作家的手機號,然后經常給他發(fā)短信,寫信,還寄各種工作材料,甚至寄一些特產。帶燈給元天亮寫信和女鄉(xiāng)鎮(zhèn)干部給賈平凹寫信是有一定對應性的。這當然是小說里的第一經驗,并不奇怪,但帶燈一旦進入了小說,就應該和生活中的帶燈不一樣了,她的行為一定有情感在支撐,如果她的語言行為發(fā)生不具備足夠合理的情感邏輯,就會顯得虛幻,過分矯揉造作了。總體來看,《帶燈》雖然在審美上,在敘述技巧上,在社會內涵的揭示上有值得肯定的價值,但它的兩個局限也是致命的,它們足以減弱小說的審美愉悅性、情感輻射力和思想召喚力。應該說,《帶燈》看似完成了一次作家的心靈還鄉(xiāng),在小說創(chuàng)作的探索上似乎也取得了一定的成功,但作家依然在迷失,他沒有找到真正可以棲息自己心靈的鄉(xiāng)村,因為不但從櫻鎮(zhèn)的變化可以看出中國已經沒有了真正意義上的淳樸的鄉(xiāng)村,而且作家的內心對鄉(xiāng)村的理解也無法讓他重新回到原鄉(xiāng),反而,在書寫《帶燈》時,又回到了一個敘述的圈套,它沒有給作家愛,沒有給作家恨,也沒有給作家快樂和希